一个暖洋洋的夏日午后,年迈的山姆·霍桑医生稳坐后院草坪的桌畔,斟了一小杯雪利酒。这户外饮酒的机会无疑让他很是惬意。
“真难得今日空气颇佳,”只听他欣然说道,“但我年轻时几乎天天如此,包括城市里都是一样。有些乡亲曾问我有没有解决过城市里的不可能犯罪,这些年下来,确实有过一些。谁让我有时必须因故离开北山镇呢?要说那其中的第一桩——那个骇人听闻的案子——还是在波士顿发生的呢,时值一九二八年间,春日行将逝去……”
当时,我和我的护士爱玻同赴波士顿参加一个新英格兰医学会议。这是我首次长途驾驶新的坐骑——一辆棕色的帕卡德敞篷车,它接替了我深爱的皮尔斯·阿洛。尽管道路不比今日的平坦开阔,但我们只花了不到两小时便顺利抵达。帕卡德的表现让我非常满意。那天非常温暖,我把车顶篷放了下来——爱玻特别喜欢这样。几年前,我曾带她前往新布里港参加一个订婚聚会,她至今仍不时谈起当时的兴奋劲儿。眼下,我们将车驶向波士顿公园对面的精致旅馆,她的表现和那时如出一辙。身穿制服的看门人快步跑上前来帮我们拿行李。
“先生,您是来本旅馆参加医学大会的?”他问道。
“对。我是来自北山镇的山姆·霍桑医生。”
“请直接进门,在柜台办理登记。旅馆服务生会替您拿行李的,我去帮您停车。”
我们在大堂遇见的第一个人,是花白头发的克雷格·索默塞特博士。他是新英格兰医学协会的副主席。
“哎呀,山姆·霍桑!这些年过得如何?农村生活好吗?”
“棒极了,克雷格,很高兴又见到你。这是我的护士爱玻,我带她来见见世面。我参加那些无聊会议的时候,她可以四处转转。”
他瞟了一眼爱玻,后者的脸顿时红了。克雷格·索默塞特总是保持着新英格兰的绅士风度:“很高兴认识你,爱玻。希望你喜欢这个城市。”
“我有十年没过波士顿了,”她告诉他,“这儿变化真大呀!”
“如你所言,”索默塞特博士赞同道,“十年前,这栋旅馆甚至还没建呢。若从这里的高层俯视波士顿公园,视野很是不错。但是,我要稍稍提醒你——傍晚时,千万别去对面的公园。最近几周,我们碰上了一些麻烦。”
“哪方面的?”我猜,这是他故意给爱玻的忠告,“调戏女性的流氓?”
“恐怕还要糟些,”他话语中的轻松消失了,“那里前后有三个人遇害了,全是傍晚时的事情,而且天色尚还明亮。凶手简直是隐身了。”
“山姆医生准能逮住那家伙的,”爱玻说道,“他在北山镇解决的全都是你闻所未闻的案子,每一个案子听上去都不可能完成。”
“没有的事,别乱说,”我抗议道,“我是来这里开会的,不要节外生枝。”
“我正是要跟你谈谈会议的事,”索默塞特说道,“我想安排你利用我们后天的正式议程的间隙作个简短发言,给我们谈谈乡村行医时遇到的问题。”
“这种大场合……演说?我不太想这样做,克雷格。”
“但你精通业务。医学的这一块领域,大部分会员是一无所知的。”
“容我今晚考虑考虑好了。”
“那些人是怎么被害的?”爱玻的好奇心燃烧了。
“看上去似是下毒,皮下被注射了某种快速生效的化学物质,”索默塞特说道,“警方不想惊动公众,但事关毒药的成分,遂召我充当他们的顾问。”
“我向你保证,在北山镇时,山姆医生被蓝思警长求助的次数和他出诊治疗病人的次数一样多呢。”
“你真让我感到难堪,爱玻。”
说话间,我填好了登记表格。服务员正等着给我们引路,帮我们前往房间。“晚些时候再见,克雷格。”
电梯里,爱玻抱怨道:“他以为我是你的女人,所以你才带着我,山姆医生。”说着,她脸红了。
“别管他的想法。”爱玻三十有余,比我大出几岁,自一九二二年我到北山镇行医开始,她就是我的护士。早些年她瘦身成功,却依旧只是一个相貌平平的农村姑娘。我对她从未有过非分之想,但和她一同工作,确是件让人心情愉快的事情。
“你打算帮他们解决这案子吗?”
“没这工夫,我是来参加医学大会的。”
然而事与愿违,当晚八点钟刚过不久,隐形人就对第四个受害者下手了。
大约八点半的时候,索默塞特博士敲响我的房门。只见他一脸紧张神色:“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山姆。又有人遇害了。”
“又在公园里?”
“对,就在刚刚穿过马路的地方!你能跟我下去吗?”
我微微一叹:“等我五分钟吧。”
我们默默穿过马路,来到公园一隅。那里正有一具年轻女性的尸体,靠着树仰面躺着。警察们忙着给现场拍照。一点点降临的暮色中,闪光粉大放异彩。一个魁梧的探员朝我们走来,看着像是负责人。“索默塞特博士,这就是您的大侦探?”
“这位就是山姆·霍桑,来自北山镇的一位医生。他是来波士顿参加医学会议的。据我所知,他解决了不少看似不可能的犯罪案件,当地妇孺皆知。山姆,这位是达奈尔探长。”
我一看就看出这人和蓝思警长不同。他是个大城市的警察,显然不喜欢别人打断他的工作,更何况我只是个乡村医生。“医生,你用不用放大镜?要不要像歇洛克·福尔摩斯那样趴着找寻线索呀?”
“实话实说吧,我只想回房休息。”
索默塞特博士亦颇不悦:“听着,探长,把你们目前的成果告诉山姆,这有何坏处?没准他会有破案的灵感呢。”
“妈的,我们早就竭尽所能了。成果就是四具尸体,两男两女。现在这个看起来是本案目前最年轻的受害人。有一个男性被害人是流浪汉,在公园里行乞;另一个则是年轻律师,当时刚结束加班,正在从办公室回家的路上;然后是一个中年妇女,傍晚出来闲逛的;最后就是今天这个。”
“全是被毒死的?”
探长点了点头:“这也是我们要让索默塞特博士参与本案的原因。我们需要一名医生供我们咨询这种毒药的情况。尸检结果表明,前三位死者均死于库拉雷的微量注射,这是一种南美洲的箭毒。该发现尚未向媒体公开。”
“库拉雷?在波士顿市中心的公园?”这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就算是医学院里,库拉雷都是很难取得的毒物,一般的医生甚至没有接触这种药物的机会。
“库拉雷作用于人体时,几分钟内就会生效,使运动肌和呼吸肌麻痹,”索默塞特博士解释道,“死亡的快慢和中毒者的体形有关。查尔斯·沃特顿的著作《迷失南美》曾描述过一个实验,一头上千磅的公牛从中毒到死亡需要四十五分钟。”
“关于库拉雷,你知道的比我详细多了。”我说。
“所以达奈尔探长把我找来协助破案,”他俯视着年轻女子的尸体,“这是一种极其阴毒的杀人方式,因为不会引发痛楚,所以受害人几乎没有警觉。接着会出现重影和吞咽困难。当毒素影响到肺部肌肉时,便会引发窒息。诚然,这是一种无痛苦的死法,但也使受害人失去了求救的机会。”
“毒素如何进入受害人体内?”我问道,“皮下注射针头?”
达奈尔探长跪在尸体旁边,翻开死者白色短衫的衣领。只见死者的颈部肌肤上赫然插着一枚带尾羽的小小飞镖。“凶器太小了,死者可能根本没有察觉——就算有感觉,也可能误认为是昆虫叮咬。此前的两次命案里,我们一直没发现毒镖——说不定是受害人有感觉,把飞镖拂到地上去了,就像对待讨厌的蚊子那样而第一宗命案的凶器则嵌在死者的衣服上。”
“凶手是否使用了某种类似飞镖发射器的工具?”我思索道,“气枪的有效距离一般都挺长的。”
“南美人用的是六英寸长的吹管。”索默塞特博士说道。
“我无法想象这次的凶手是这样做的,”我说,“他在公园里躲不了多久。所有案件都是这个时间发生的?”
“都是傍晚天色尚未全黑时发生的。第二次案件后,我们的巡警数量翻了一倍,而第三次惨剧后,整个公园都安插了便衣。我认为是时候禁止闲散人员接近公园了。”
“我不赞同此举,”索默塞特持有不同观点,“那样的话,凶手只要换个地方或等到公园重新开放就行了。你们要做的是抓住他,而不是把他吓跑。”
“现场拍摄结束了,”一位警探向达奈尔探长汇报道,“能把尸体挪走了吗?”
“好,把她带走吧。”
“钱包里有没有证明身份的物品?”我问。
“丽塔·克拉斯基,波士顿纪念医院的护士。遇害时很可能正在上班途中。”
探长没有和我们告别,他追上盖着布的担架,走上街头。我转而对索默塞特博士说道:“我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克雷格。在北山镇,我打交道的是相处六年的人和场所。我了解他们生活和思考的方式。这里的一切超出了我的范围。波士顿人连讲话都和北山镇不同。”
“我只希望你能发现一些可能被我们忽视的线索,山姆。”
“凶手是个疯子,这绝无疑问。抓一个心智健全的凶手就够难了,何况是疯子呢。”
“别管这些,山姆。若你发现任何能协助破案的线索,今早第一单元的议程结束后,就来找我。”
一行人回到旅馆门口,索默塞特请看门人叫出租车。“你不住这儿?”我讶然问道。
看门人吹着叫车口哨跑向街角,索默塞特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当小费:“不,我住家里。我太太坚持这样。”回到楼上的房间,我挨着窗子坐了许久,俯瞰波士顿公园。警方依然搜索着凶手的踪影,手电的光芒星星点点,游动不休。片刻之后,我放下窗帘,上床歇息。
“又一起公园凶案!”
清晨的报纸头版故意用黑色粗体字渲染了这一消息。吃早餐的工夫,爱玻读了相关报道,我告诉她索默塞特曾来过我的房间寻求帮助。
“你去现场了?山姆医生,看到尸体了?”
“我看过很多尸体了,爱玻。”
“但是,在这么个大都市……”
“她和北山镇的死人没太大区别。”
“第一单元的议程结束之前,你还有些空暇。带上我吧,让我看看现场。”
我无法遏止她的好奇,只好和她穿过繁忙的特雷蒙大街,把丽塔·克拉斯基出事的地点指给她看。我们逛着逛着,不觉行到公园深处,经过墓地,沿士兵纪念碑绕行,再向西折往查里斯大街。穿过街道,便会抵达毗邻公园的波士顿大众花园。
“瞧那些天鹅船!”当我们走往一个人工湖时,爱玻忽忘情地喊道,“人们用脚在划船呢!”
她就像一个迎接圣诞节黎明的孩子,我带着她在其中一条天鹅船上绕湖一周,心知会议第一单元的议程是赶不上了。划完船,我们沿着花园漫步走近阿灵顿大街的一侧,经过华盛顿纪念碑来到灯塔街上。不久,我们又绕过波士顿公园北侧,到达州府大楼。大楼的金色穹顶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报上说第一具尸体就是在公园的这一侧被发现的”。爱玻说道。“此事和我无关。”
“老实说,你有时候倔得像头骡子!”
“我们来这里是欢度都市时光,不是来破案的。走吧,今晚我带你去新落成的大都会剧院看电影。大家都说那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宫殿。”
我们穿过公园,开始返程。今天是工作日,但上午十点的公园附近几乎没有上班族的人影。这显然是和报上吓人的大字标题有关。我们在旅馆门口分手,爱玻要去买些东西,而我则独自上楼,刚好赶上开放讨论的散场。
索默塞特博士在出口处把我拦了下来:“中午我和探长有个会议。要不要同行?”
“这案子真的超出了我的范围,克雷格。今早,爱玻和我绕着公园溜达了一圈。这里对我来说,就像国外一样。”
“昨天晚上,我们还有一件和案情相关的消息没告诉你,”索默塞特低语道,“凶手一直在联系警方。”
“哦?就像开膛手杰克那样?”
“没错,随我来吧,让你看看那些信件。”
索默塞特知道如何吊我胃口,我没办法拒绝这一邀请。我心神不宁地坐在会场,听着晨会第二场的讲座,主讲人是哈佛药学院的一位教授,议题是小儿麻痹症的最新研究。这是当月大量占据新闻报道的一个话题,只因艾尔·史密斯刚刚提名富兰克林·罗斯福担任纽约州的州长,而后者正是小儿麻痹症的患者。
我提议让索默塞特搭乘我新买的帕卡德前往警局总部,但他坚持乘坐出租车。利用旅馆旁边的扬招点,拦出租甚是容易,而且时值白天,不用给门童小费。
车驶上特雷蒙大街后,我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望着他们的面孔,不知道其中哪个才会是凶手的脸。如果是北山镇的话,我能把每个人的脸对号入座;但这里只有陌生人。此地若是北山镇,那我没准能抓出四五个嫌疑犯,可此时此刻,整个波士顿不啻全有嫌疑。
“这是你熟悉的城市,对吧,克雷格?”
“一直都是。其实你该来这里执业,那样你才会了解医学。”
“哦,我一直努力摸索呢。”
“你下乡六年了吧?要一辈子在北山镇虚度光阴?”
“这很难说。”
“波士顿有七十五万人,山姆,我们需要像你这样优秀的年轻医生。”
“理由?”我笑着问他,“波士顿是宇宙的枢纽?”
“它可以是。有多少城市每天有汽船开往纽约,你知不知道?”
“说不定你们要抓的凶手每周都搭船从纽约过来呢。”
“不会的,”索默塞特肃然说道,“他就在我们周围。”
我们下了出租车,踏上警局总部的台阶。我遥遥眺望着海关大楼的尖顶——那是波士顿最高的建筑——不得不承认,波士顿确实具有某种无法言喻的魅力。虽和北山镇那种小地方的质朴乡情存有天壤之别,却同样惹人喜欢。而两地的犯罪事件亦颇有不同。我面前坐着达奈尔探长,我们之间的桌上则摊着凶手的来信。这家伙简直疯了。
昨晚是第一次公园杀人!还没完呢!
科尔伯洛斯
另一封信:
死了两个,但尚未结束!波士顿会记得我的!
科尔伯洛斯
还有第三封信:
因你们的行径,还有人必须去死!记住我吧!
科尔伯洛斯
“昨晚的凶杀案没有信?”我问道。
“暂时没收到。”达奈尔叹息着把熄灭的雪茄重新点燃,“今天的那堆信里可能就有了。”
“这些信件尚未对媒体公开吧?”
探长摇了摇头:“凶手有意哗众取宠,我觉得我们尽量别公开这些内容较好。”
“完全同意,”索默塞特道,“公众甚至不知道这些凶杀案是有关联的,尽管这一点早就呼之欲出了。”
“市长希望完全闭园,直到科尔伯洛斯落网,但正如昨晚你听到的那样,索默塞特博士反对此举。”
“你们要逮住他,而不是让他躲进暗处。”我努力推敲这些信件,可惜茫无头绪。“我帮不上忙,”我说道,“凶手是谁,我想不出。”
“我们并不指望你说出凶手是谁。”克雷格·索默塞特说道,“我们只想知道他是如何下手的。”
达奈尔探长点头同意:“对,霍桑医生,你说他是如何做到的呢?我们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我必须承认,他这句话让我斗志重燃:“你们知道谁是凶手,却并未实施抓捕?”
克雷格·索默塞特笑了:“这里又不是北山镇,山姆。像这样的大城市里,一个人可以藏好几个月而不被发现。”
“我又不是一辈子都蜗居北山镇,只是这六年罢了。我对城里的生活还有印象呢。”
然而,我当真知道?我是否离开城市太久了?
达奈尔探长清了清嗓子:“你要充分意识到,山姆医生,我们现在告诉你的事,出了这房间你只当没听说过。倘若那个科尔伯洛斯发觉我们知悉了他的身份,无辜民众的性命势必再受威胁。”
“我们是借由库拉雷顺藤摸瓜查到他的。”克雷格·索默塞特解释道,“谁让这东西不太容易搞到呢?当死因查明之后,我便着手调查波士顿周边地区的若干医院和研究中心。你大概知道,山姆,有人正研发着一种新的肌肉松弛剂,而库拉雷则是主要材料。该项目难度甚大,毕竟,哪怕只是微量的库拉雷,都可能引发恶心和血压降低。所幸我找到了一家剑桥的研究所,一直摸索着运用这种毒药。大约半年之前,一些库拉雷从他们的实验室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一个临时助理研究员——乔治·托特。”
“他为何要偷走那些毒药?”我问道。
达奈尔回答了我的问题:“是他们解雇他的。研究活动一直是依靠当地一家慈善机构的补助金,所以钱花完了,研究便告中止。托特曾向市政府致信申请资金援助,但杳无回音。他和一名同事说过这样的话:倘若波士顿有人因库拉雷中毒而死,没准能获得当局的重视吧。不久,他就不见了,而且实验室缺了一小瓶库拉雷。”
“那个瓶子的剂量是?”我问道。
“足够对付二十到三十人。实验室当时没报告毒药失窃,没有人相信他真会杀人。然而当索默塞特博士开始调查失踪的库拉雷时,一切很快就明白了。”
“毒药会不会有其他来源?”
索默塞特摇了摇头:“几乎不可能。你也知道,库拉雷是从一些南美洲树木的表皮中提取的。其冗长、费力的过程,一直都被当地的家庭和部族缜密监管。有科学家曾想过要复制这一技术,但直到今日,他们依旧只能靠丛林中带回的正品来进行研发。我们要追拿的凶手必定是通过实验室获得毒药的,而整个地区唯一有库拉雷的就是剑桥那个研究所。”
“明白了,”我说,“我同意这个叫托特的男人是凶手。我也同意他可能会在波士顿躲几个月。我现在只想请各位告诉我,你们为何对他的行为束手无策?”
达奈尔摁灭了他的雪茄烟蒂:“飞镖可能是从气枪或吹管里发射的。若凶手使用的是某种气枪的话,哪怕他距离目标五十英尺远,依然能够命中。”
“要是比那更远呢?”我疑惑道。
“那就不行了。这些木制飞镖是手工制作的。我们做过测验,超过五十英尺后,飞镖会摇晃、下坠。若使用吹管,有效射程只有二十五英尺。这就是我们面临的问题:凶杀案都是光天化日下发生的,而且是在一个大城市正中央的公园里。那里没有偏僻的小路,没有林木茂密的地方。整个公园大致呈不规则的五边形,最宽的两点间距只有一千七百英尺。从一侧到另一侧,一切尽收眼底。园内没有可供藏身之处,除了树木或雕像,但这些地方一直有人经过——尤其是这样的春季傍晚。”
“会不会是将吹管伪装成拐杖?”我说道,“凶手趁人不备,倏然把吹管举到嘴边,这只需一眨眼的工夫就够了。”
“也许头两桩案子他能这么做,但第三个受害人登场时,公园里布满了便衣警察,却没人发现有异常情况。”他从桌上拿起一个文件夹,接着说道,“丽塔·克拉斯基,昨晚的死者。事实上,她被害时正被监视着呢。”
“啊?”索默塞特博士显然是首次听闻此事,故而表现得格外惊讶。
“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的。她涉嫌参与一起违反禁酒法案的犯罪活动。两名财政部的探员正跟踪着她,以期她把他们带到她的男友处,后者一直从事着从加拿大的新斯科舍省将一船船烈酒偷运到境内的勾当。丽塔从你们旅馆那边的街角穿过特雷蒙大街,八点十分走进公园。当时光线充足,两位探员视线良好,始终监视着她,尤其关注任何靠近她的可疑人物。他们正等着她和男友接头。
“但是,没有发生任何不同寻常的事情,甚至没有人朝她看上一眼。在她行进的方向上,没有任何可疑目标。她在公园里走了属违法;可以独自居家饮酒,但和朋友共饮或举行酒宴则违法。只有两分钟左右,随后就开始晃悠。她停下来靠在一棵树上休息,接着便倒在地上。我们的便衣警察立即采取行动,但为时已晚。财政部的两位探员向他们的上级提交了一份报告,报告的复印件今早被传到我这里。”
“我认为她应该能感觉到飞镖的刺痛。”我对此持有异议。
达奈尔拿起其中一根带羽毛的木制小箭,它只有火柴棒一半长:“看,木头里嵌着个普普通通的别针,针头露在外面——别碰,上面有毒——当人被木箭击中时,感觉大概和针扎相似。她说不定会拂一下头发,但财政部的探员对此没有起疑。”
“我认为这样一个针头携带的库拉雷,不足以如此快捷地解决一个人,”我说道,“还有,若她毒发前就将木箭从颈脖处拔走了,情况又会如何?”
“事实上,她没有,所以她死了。我们不知道这个托特——或科尔伯洛斯——对多少人下过手。没准有很多人曾拔掉毒箭并幸存下来。我们目前只知道有四个死者。”
“被害人的尸体具体是在公园什么位置发现的?”我问道。
达奈尔指着一幅大比例尺的地图,表示波士顿公园的绿色区域上插了四枚红色大头针。
“第一受害人佩特·贾达斯,尸体位于公园的另一边,靠近州府大楼。他曾是一名摔跤选手,后来行业凋敝,就改行当了乞丐。西蒙·福克是一名年轻律师,在位于特雷蒙大街上的办公室加班,他倒在这里,公园中心的位置。第三受害人是一个名叫米尼·威瑟的女招待,她死在这里,比丽塔·克拉斯基更靠近花园中心的一条相邻步道上。”
“角斗士、律师、女招待和护士。”我若有所思道,“这其中似乎没有联系。”
“完全没有规律,他只是随意挑个路人下手罢了。”我盯着地图,看来看去也没有新的发现。
“那个科尔伯洛斯的签名,有何线索?”
“一只三个脑袋的看门狗,”达奈尔不屑道,“希腊神话里的。”
“是地狱犬。”索默塞特补充道。
“他选择这个署名,肯定有某种原因。”
“和疯子谈逻辑?”
“那好吧。”我说罢,起身打算离去。
“你要去哪里?”达奈尔问道。
“再去公园转转。”
现在是午餐时间,公园里比早上更拥挤了。长凳上,人们坐着交谈。有个男子正读着报上对最新凶杀案的报道。没有人忧心忡忡,他们并不知道淬毒飞镖和科尔伯洛斯的警告信。我穿过查里斯大街来到大众花园,向西再次抵达天鹅船摇曳的湖边。这时,我发现了一个拿着有盖野餐篮的男子。他肤色黝黑、身材魁梧,目光颇不友善。但最让我注意的则是他右手摆放的姿势——他的右手始终放在野餐篮的盖子下面,仿佛握着某些东西。
无论如何,他一看就不像那种会来花园野餐的人。他返身朝公园走去,我追着他。倘若达奈尔探长给我看过乔治·托特的照片就好了。
男人的右手从篮子里伸了出来,却依旧放在盖子附近。我就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紧盯着那只手。手开始动了,盖子再次被掀起。我向前冲去,只瞄了一眼篮子里的枪,就一拳头打到盖子上,把他的手夹在里面。他因疼痛而吸了口气,然后松开篮子。接着,我尚未有闲暇明白发生的事情,便被身后出现的另一名男子扭了过来。我的头部被人从侧面一打,眼前顿时黑了。有几分钟,我估计我是失去了意识。醒来之时,我只觉得脑袋阵阵发痛,身边围了一大群人,都弯腰俯视着我。达奈尔探长亦是其中之一。
“你这家伙搞什么名堂呢?”他质问道。
“我……”
“你袭击的是我们的一个便衣警察!”
“……该死。”
“你当然该死!要是托特在附近的话,你肯定把他给吓跑了!”他搀扶我站了起来,帮我拍去外套上的灰尘,“以后你最好离公园远远的,山姆医生。需要协助的话,我们会跟你说的。”我嗫嚅着说了一大堆表示歉意的话,然后决定离开。我觉得我简直像个白痴,一时无法适应大城市里警察的工作方式。在北山镇,蓝思警长绝不会调动三军将广场占据,因为他统共只有十几个尽人皆知的临时工。但波士顿的警方则大大不然,这种不同让我很难接受。莫非,北山镇的六年时光使我变成了井底之蛙?我在旅馆门前找到了爱玻,她正向看门人询问着前往保罗·列维尔之家的路线。
“我想来想去,总觉得该利用这段时间参观一些古迹,”她说道,“你的脑袋怎么了?”
“没事,小事故罢了。”
“我先送你上楼清洗一下吧。你摔跤了?”
“稍后再说。”
她听了我的故事,咯咯笑个不住。轻笑之余,她亦用冷水帮我清洗了淤伤。
“像这样的大城市,警察甚至是一种危险呢!”她总结道。
“别这样刻薄,爱玻,这其实是我个人的问题。”
“哼,野餐篮子里放把手枪!换了谁都会有同感的!”
“他们把我打倒之后,立即报告了达奈尔探长。他们准以为抓到凶手了。”我把我所知道的事情告诉了她。
“他们难道没有那个托特的照片?”
我摇摇头:“非但没有照片,包括人物描述都非常简单。”我打开了我的行医袋,找出一点治疗头疼的药粉,而后躺下来放松身体。刚靠上床垫,就有人敲门。爱玻开门一看,原来是匆匆赶来的索默塞特博士。
“我刚听说有事发生,你还好吧?”
“好歹这条命是保住了。”
“老天,他们根本用不着拿棒子打你!”
“我猜他们把我当凶手了。”
“达奈尔对此深感抱歉。”
“我也有同感。”
“下午到达的信里,又有一封是乔治·托特的。”我精神倏然一振:“但愿寄信者真的是他。信上说?”
“达奈尔让我带了一份复印件给你。信是昨夜从中央邮政局寄出的。”他从笔记本里递过来一页纸,我读道:
四个人倒下,还没完呢!下次我不会等太久!
科尔伯洛斯
“达奈尔警长接下来有何计划?”我问道。
“保持对公园的监视。希望他们下次能目击行凶。还能怎办呢,总不能隔离市中心,让整个城市都恐慌吧?”
“第四名死者遇害时,曾有两位探员密切监视,却没有任何发现。达奈尔岂能断定他的人下次就能抓到凶手?”
“迟早——”
“迟早!难道达奈尔不知道他要对付的是个隐形人?一个像切斯特顿设想的那种时隐时现而又无影无踪的人?”克雷格·索默塞特撅着嘴巴,显然心中不服:“会不会是某个在公园执勤的便衣警察干的?”
“事情越来越奇怪了,但若科尔伯洛斯……”
“嗯?”
“只是个猜测。达奈尔办公室墙壁上那幅标着案发地点的地图——你觉得我们能否借来用用?或者自制一份?”
“说说你的用处,山姆。”
“你安排我在大会上谈谈乡村行医遇到的问题,但还是让我来介绍库拉雷这种毒药吧。”
“啊?但你并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呀……”
“我认为这两天来,我学得够多了。让我看看,我的发言是在明天下午稍晚的时候。对吧?”
“四点整。”
“好极了。我想那天早上我会在剑桥的研究所里度过,好好温习库拉雷的知识。”我想了想,又补充道,“务必把我发言的主题发布在大堂的议程海报上。观众越多越好。”随着发言时间的临近,爱玻开始有些坐立不安:“山姆医生,要是那杀人犯知道了你的发言,那该如何是好?他的下一个目标说不定就是你呢!”
“别自寻烦恼了,爱玻。我不会有事的。”
结果,下楼时她一直守在我身旁。我们来到二楼的一间大会议室,不久后我将至此发言。我注意到台下的一排排椅子已然开始迎接第一批到达的客人,心中不免略有不安。说句实话,和可能潜伏台下的凶手相比,我更害怕当众发言。透过正后方挂着帘子的窗户,可以看到特雷蒙大街对面的波士顿公园。
“他可能正潜伏在公园里,用望远镜看着我们呢,就是现在!”
爱玻一脸焦虑地说道。
“我认为凶手的位置还要更近一些呢。”我边说边看着医生们鱼贯进场。出我意料的是,近门处居然被达奈尔探长占据了一个位置。显然,索默塞特把我发言的主题通知了他,以取得我需要的地图。四点整,整个房间大概四分之三的位置都坐上了人。克雷格·索默塞特走到讲台旁边:“山姆,准备好了?”
“随时可以开始。”
而后他便面向观众,以确保他的话能被每个出席者听到。他宣布道:“先生们——我注意到今天还有一些女士光临——我们今天下午的发言者是山姆·霍桑医生,一个比较年轻的小伙子。过去的六年间,他在北山镇行医,治疗当地人民的疾病。那是一个距离波士顿两小时车程的地方。没错,山姆·霍桑是一位乡村医生——那是我们医疗事业的根本支柱。今天,他原定的发言题目是《乡下行医遇到的若干问题》,但正如各位所知,他决定更改发言的主题。最近几周,四个无辜者在和本旅馆一街之隔的波士顿公园丧命。直到今天,警方才向媒体透露他们都是因库拉雷这种毒药致命。而这种毒药——一般场合下,我们很少接触它——将是山姆·霍桑发言的主题。”
待他的介绍结束,我走上讲台,开始念稿。我从库拉雷的历史一直讲到早年查里斯·沃特顿在荷属圭亚那的实验。进入核心之前,我先谈了谈波士顿地区的一个试验。
“请各位注意我左后方,这是一幅大比例尺的波士顿市区地图。四名死者的身亡处被清楚标出。但各位知道,据我刚才的介绍,库拉雷不会立即生效。你也许要说,警方调查表明,这是一种几分钟内就会取人性命的毒药,药效够快了。但事实是,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内,一个人可以从公园一头走到另一头。我亲自试过。
“因此我想到,这个警方一直追踪着的隐形杀手,说不定根本没有在公园里四处溜达、伺机下手。他的淬毒飞镖可能都是从同一个地方射出去的,走动的是即将死去的被害人而非凶手。请看这幅地图,看看这种可能性是否存在?”
这番话在观众席中引起一阵骚动。后排的达奈尔探长站了起来。我瞄了一眼爱玻,继续发言道:“我们认识到,库拉雷的致死时间和被害者的体形、重量密切相关。一个普通人大约只能存活几分钟,而一头上千磅的公牛则可以挺过四十五分钟。今天早上,我查看了四位死者的体重,但就算没有这方面的数据,我也能进行准确性极高的推测。”
“第一受害人是个乞丐,他曾经是一名摔跤运动员,他的尸体是在靠近州府大楼的公园远端被发现的。我推测,这位前摔跤运动员是四名受害者之中最重的——毕竟其他三人是年轻律师和女性。数据表明我的猜测无误。他确实是四人中最重的,因此——假设库拉雷剂量相同——他的死亡时间是最长的。”我知道台下的观众完全被我吸引了。医生们纷纷伸长脖子,不放过每个字眼,这使我之前的紧张感一扫而空。
“那个年轻的律师是在公园中央被发现的,而两位女士则倒在公园靠近旅馆的这一侧。最后一名受害人是四人中最娇小的,她死得最快。事实上,她被人目击是经特雷蒙大街走进公园,就在旅馆那头的街角。那位年轻律师是从他位于特雷蒙大街的办公室里出来前往公园的。女侍应生和前摔跤选手也有很大可能是穿过特雷蒙大街来到公园。
“达奈尔探长,尊贵的听众们,我带给各位的结论是,这位隐形杀手自始至终就未曾进过公园,而是待在特雷蒙大街旁边,趁被害人进入公园之际,动手杀人。”
自这句话之后,我的结语便显得有些虎头蛇尾。只因凶手的名字无法公开,所以我扼要谈了些毒杀案件中警方所做的工作,以此结束了今天的发言。然后,我走下讲台,而索默塞特博士则照例说了些感谢之辞。
议程结束,观众席上的医生们将我团团围住,纷纷提出问题,我插科打诨了一阵子,赶紧溜之大吉。
“你真棒,山姆医生,”爱玻鼓励我道,“看,达奈尔探长朝我们这边来了。”
“赶紧,我们要离开这里。”
“霍桑医生!”达奈尔冲我喊道,“让我和你谈谈!我对昨天发生的事很是抱歉。”
“没关系。”
“你的理论非常有趣。你似乎有意告诉我们凶手就是这旅馆附近的某人,但是要怎样……”
“我必须走了。”说着,我朝电梯的方向夺路而逃。倘若所猜不错的话,目前我正是命悬一线。
克雷格·索默塞特亦紧紧跟了上来,但我在电梯门关上前跳了进去,留下他和爱玻还有探长站在外面。我知道没多久他们就能赶上下一趟电梯,并追上我。到了一楼,我急速穿过大堂,来到旅馆外面的特雷蒙大街上。
“帮我叫辆出租车,行吗?”我问看门人。
“没问题,先生。”他走到我身后,吹响了口哨,我感到颈口传来一阵针扎的刺痛。
说时迟,那时快。我断然采取了行动,先把那枚细小的飞镖从皮肤上拔掉,然后整个人撞向那个身着制服的看门人。当达奈尔、爱玻和索默塞特从旋转门里出来时,我正和看门人在人行道上扭作一团。
“这就是你要找的人!”我大喊道,“乔治·托特先生,如假包换!爱玻,我右手口袋里有个皮下注射器,灌了库拉雷的解毒剂。给我注射——快!”
凶手被捕后,我被警方的例行询问和报纸采访折腾得甚是疲惫。直到次日下午开车返回北山镇的路上,我和爱玻才总算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
“瞧你干的蠢事!”她劈头盖脸把我骂了一通,“居然送上门去,给那疯子当靶子玩!”
“总要有人牺牲的嘛,爱玻。警察认为守株待兔就够了,但我不认为。我料到有关库拉雷的发言和大厅里的广告会引起他的注意。但话说回来,要是剑桥实验室没有给我提供那支皮下注射器,并且在里面灌满他们正在测试的解毒剂,我大概就没胆量去冒这个险了。”
“谁能想到会是看门人呢!”
“当我意识到被害人很可能是从特雷蒙大街进入公园的时候,我就开始观察那附近有没有常驻人员。那个看门人,吹着口哨叫车的——有时甚至要跑到街角去拦车——就处在一个能向前去公园的过街者发射飞镖的完美位置。人们会看到他拿着什么东西凑在嘴边吹气,但对看门人来说,这动作再正常不过了,所以大家根本不会疑心。他的哨子——像伦敦警察用的那种细长形状——黏有一个射豆枪那样的枪管。这种细小的飞镖在超过五或十英尺的距离时,就失了准心,但他可以在发射前到达相当靠近被害人的位置。他选择那些走向公园的人当目标,这样他们会死在公园里而非旅馆旁边。据他的招供看来,他一共发射了十几次,但有些射偏了,还有些在毒发前就被攻击目标给抹掉了。”
“山姆医生,昨天在旅馆的时候,你故意跑在我们所有人的前面。你知道他打算对你下手,而你又不希望我们受牵连。”
“我确信他会铤而走险。所有凶杀都是傍晚发生,故而我推测凶手是那个下午四五点上班的看门人。他知道我是介绍库拉雷毒药的发言人,我觉得这是个令他难以抗拒的猎物。”
“你如此肯定凶手是看门人?”
“爱玻,像他这样的人,心里其实是希望被抓的。托特寄给警方的信里早就透露了身份,只是没人理解罢了。没错,科尔伯洛斯是一只来自地狱的三头犬——更重要的是,它是一只看门犬!这个词语有时被用来形容尽职的警卫和看门人。”
“你在大城市也一样身手不凡呢,山姆医生。”
“可还是回家的感觉更好。”
“就这样,我抓住了波士顿公园的杀手,”山姆·霍桑医生结束了这次的故事,“说他隐形,是因为没人注意到他。但雪利酒怎么也看不见了……啊,原来是酒瓶空了!到里面来吧,我给你们再倒一小杯。如若各位有空的话,我再给你们讲一个那年夏天我回北山镇后的案子——一个不可能谋杀,就发生在镇上的杂货商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