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进!”老山姆·霍桑对午后访客的热情一如既往,“来,坐这儿!我去给咱们倒上两杯喝的。今天讲点什么好呢?噢,当然——那是一九三五年夏天发生的故事,当时,爱玻护士刚好离职去结婚……”
自一九二二年到北山镇开诊所行医以来,我只用过爱玻这么一个护士。当她在缅因州遇到真命天子,打算嫁给他时,我真是大受打击。然而,我不能自私地阻碍她的幸福。爱玻打算结婚,是一月底的事。她答应干完二月份,在此期间把继任者训练好。不过,在北山镇这种地方,要找到她这样的好手,真是说来容易做来难。三月一日那天是星期五,本该是她工作的最后一天,我劝她再帮我一个礼拜。
“山姆,”她叹息道,“我得回缅因州去,准备婚礼事宜。复活节一过,婚礼就要举行了。”
“你有的是时间,爱玻。你余生都会是安德烈·穆霍恩夫人。”
“听起来挺不错,不是吗?”
“我只能说,过去的一个月,你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快活。再帮我一个礼拜,我一定能找到替你的人。”
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大限将至的压力,第二个礼拜一上午,蓝思警长顺路来访时,我才那么饥不择食。
“你还在找人替爱玻吗,医生?”
“当然,警长。你能推荐一位吗?”
“说起来,昨天在县界公路上发生了件趣事。我手下的副警长碰到一位开着黄色杜森博格豪华轿车的年轻女士。车子在弯道上跑偏了,陷到沟里。总之,她要在镇上酒店住一阵子,等车修好。今天早上她还问我能不能介绍个工作给她,好赚钱付修车费。”
“开得起杜森博格的女士怎么会没钱修车。”我说,“而且,我要找个能像爱玻那样一干就是十三年的人,而不是什么临时打工的货色。”
“女士说她很喜欢北山镇,如果能找到合适的工作,打算在本镇待下去。她过去在斯坦福市一个牙医手下干过。为牙医干活儿和为普通医生工作差不多,对吗?”
“是有共通点。”我承认说。
“那好,我把她的名字给你。你知道,她刚好接替爱玻,因为她叫梅。”
我哑然失笑:“好吧,警长,我和她谈谈。”我说。
一直到中午蓝思警长都没有再回来。我出去吃午餐时特意绕道,去了趟雷克斯的修车厂。我这辈子就喜欢豪华车,如果镇上来了辆黄色的杜森博格,我可不想错过。
我进入修车厂时,雷克斯正亲自忙活着,把前挡泥板上最后一个凹坑敲回原状。“了不得的车子,对吧,医生?”
“没错。”我围着车转着圈,欣赏着车身上佳的工艺。
正当我抬起发动机盖,打算看看发动机时,一位年轻女士从街上走了进来。“你想对我的车子怎么样?”她尖声道。
“没关系,小姐。”雷克斯·斯特普尔顿擦着手上的油污,安抚她道,“这位是山姆·霍桑,北山镇最好的医生。他就喜欢像你这种豪华车。”
“我叫梅·罗素,”她堆起笑脸,走上前来跟我握手,“警长说我该找你聊聊。”这姑娘个子颇矮,走起路来蹦蹦跳跳,满头金发乱晃。她穿着灰色毛衣和相配的灰色百褶裙,年纪有二十五六岁,比爱玻要小上十好几岁。
“我正在欣赏你的汽车。杜森博格豪华车,真是不得了。”
“谢谢你。我只盼着这位斯特普尔顿先生能让它再跑起来。”
“修好了,跟新的一样。”雷克斯保证道,他重重拍了拍车门,以示所言不虚,“这是账单。车子撞得不算厉害。”
我看着她用两张崭新的二十美元钞票付了款。然后,我问道:“你想谈谈应聘的事吗?”
“当然——上车,我送你回诊所。”
我求之不得,赶快上了车。车子驶离修车厂后向右转,来到主街上。我有种错觉,镇上所有人都在对我们行注目礼。
“罗素小姐,你怎么想到在北山镇常住?”
“为了逃避。”
“哦?”
“从波士顿开得飞快的汽车和快节奏生活中逃开。我本以为斯坦福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它离纽约太近了。我希望能放缓脚步。”
“这车是你父母给的吗?”
她视线转到一边,点点头:“是我在拉德克利夫学院读大二时送的。我五年前大学毕业。——斯特普尔顿先生说你喜欢豪华汽车。你自己的车是哪种?”
“红色的梅塞德斯500K系列敞篷车。”
“很不错嘛!”
“到了诊所你就能看到。”
“我没走错路吧?”
“下一个路口左转。诊所就在圣徒纪念医院的门诊那边。”
“你是外科医生?”
“没那么厉害。就是个普通的全科医生而已。”
她熟练地摆弄着方向盘,毫不犹豫地转过弯:“还远吗?”
“不远了。离镇上不到一英里。你的驾驶技术不错嘛,怎么会掉到沟里?”
“一不小心走神了。”她说,“事故中我丢了一部分衣服。看来得再买几件。”
“蓝思警长说你为牙医工作过……”
“没错。在斯坦福的时候,我试着靠自己独立生活。”
“结果呢?”
“牙医夫人是个醋坛子。”仿佛一转念,她又问道,“你结婚了没有?”
我不由得笑起来:“不,还没有。”
汽车驶上医院车道,我指点她停在我的梅塞德斯旁边:“你刚刚是走路到镇上去的吗?”
“当然。如果天气允许,我几乎每天都要徒步来回。对我来说,这是最好的锻炼。”
对我崭新的梅塞德斯,她大为赞赏。我答应什么时候让她搭个车。然后,我带她到诊所去找爱玻。
“梅,这位是爱玻——马上要成为爱玻·穆霍恩夫人。”
“你好,梅。”爱玻冲她笑了笑,拿两人的名字开了几个玩笑,然后就开始指点诊所内的工作,明显指望这就是她的继任者。我决定请下梅·罗素。
最初的几天过去了,我很快摸清了梅的长处和短处。我给斯坦福的牙医去了通电话,牙医不太情愿地提供了推荐信。我立刻了解到,梅很聪明,工作也认真,对所有病患都亲切可人。她仿佛天生就适合干这行,熟练地保管好病历和账单、安排病人排号就诊,甚至能替我的出诊找出最佳路线。当然,在护士专业方面她不如爱玻熟练。有时候我真希望出诊时她能多帮些忙。不过,她愿意学习。这是最重要的。
这个礼拜五是爱玻最后一天上班,我请两位女士外出午餐,地点就选在雷克斯·斯特普尔顿修车厂对面,一家不错的小餐馆。雷克斯是这里的老主顾了,这天也如常出现,刚好路过我们的餐台。“杜森博格跑得怎么样?”他问梅说。
“还不赖,谢谢。”
“我听说你在这位大夫手下工作,”雷克斯·斯特普尔顿对梅说,“他是个好老板吗?”
“是最好的那种。”梅对我和爱玻微笑道。
午饭后,她先离开了。我和爱玻得以独处片刻。“听我说,她永远也不能取代你。”我真诚地对爱玻说道。
“山姆,给她个机会,她会胜任的。”
“有什么需要我特别注意的吗?”
“工作上当然没什么。”爱玻略一犹豫,又说,“她好像有点怕打雷,但我觉得没事……”
“怕打雷?”
“还记得礼拜三下午,你去巡视住院病患时,那阵可怕的电闪雷鸣吗?”
“是挺可怕。才三月,居然有那种雷电。”
“只持续了几分钟,却把她吓坏了。她趴在书桌上,说过去家里有间避雷室。暴风雨时,父母总把她和她弟弟拽进去,吓得他们魂飞魄散。”
我知道不少古老的新英格兰住宅都有避雷室,甚至北山镇的不少住宅都有。避雷室通常没有窗户,在雷雨时供全家避难用。我一直觉得这玩意儿比雷雨本身更可怕。梅的反应部分证明了我的观点。“还好,附近不怎么打雷下雨。”我说。
爱玻把手伸过桌面,握住我的手说:“我会想你的,山姆。你是女人梦想中的好老板。”
“祝你幸福快乐。你和安德烈定好日子没?”
“复活节一过就行礼。我希望四月二十七号能行,今年的复活节太晚了。日子定了我们会通知你。你会来的,对吗?”
“当然,没什么能阻挡我的脚步。”
这个月余下的日子还算平静。我和梅每天就是看看病人,出出诊,发发账单。爱玻以前不爱跟我出门应诊,换到梅,我倒是每周至少把她拽出去两次。一方面我喜欢有她做伴。更重要的是,这样一来,病人们会更熟悉、更信任她。碰到紧急情况病人来电时,她就能发挥更大作用。
三月底,我们到贝雷街的老福斯特家出诊。三月以来,天气暖得非同寻常,整个月的雷雨都是断断续续。我们去老福斯特家这天,也是个明媚的春日。一路上,可以看到有些农夫已经在田里忙活了。汉克·福斯特没下地,因为膝盖的严重伤势,他几乎整个冬天都在卧床休息。
汉克的妻子布鲁娜个子颇高,不苟言笑。邻里都知道田里的活儿大部分都是她在干。她替我们开了门,跟我打了打招呼,冲梅略微点点头,带我们进入客厅。
“霍桑医生,希望你能尽快让他站起来。要不然,我只能把儿子从春野市叫回来帮忙春耕了。”
我检查着汉克·福斯特的膝盖,将之弯曲了几次:“感觉怎么样?”
“比上次好,大夫。我好得差不多了。”
“你们家老房子真不错。”我做完检查后,梅对布鲁娜·福斯特寒暄说。
福斯特夫人沉吟片刻,突然随和起来:“你想参观一下吗?”
“乐意至极。”
两位女士去厨房和二楼转悠,我在楼下陪着病人。我能听到她们在我头顶的动静。突然,二楼传来一声重击声。“怎么回事?”汉克想从椅子上站起来,问道。
“我去看看。”我跑到楼梯口,叫道,“一切都还好吗?”
“不,”布鲁娜大声回答道,“你这位新来的护士昏倒了。”
我跑上楼去,发现梅倒在一个没窗户、光线昏暗的房间门口。她已经开始苏醒,让我松了口气。我掏出嗅盐让她吸了几口,很快,她坐了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梅?”
“我不知道。我——我还以为是那个房间。”
“这间是避雷室。”布鲁娜解释道,“很显然,房子原先的主人怕雷电,遇到大雷雨就会躲进来。汉克和我有时候也用用。”
“它让我回忆起童年的片段。”梅解释道,“让你们见笑了。”她晃悠着站了起来。我扶着她下了楼。
“我还真不是个好护士!”她自责地摇摇头说。
“谁都有这种时候。”我安抚她说。
下个礼拜一是愚人节。但对蓝思警长来说,这一天可不轻松。我顺路去监狱时,他正在每月例行地清理铁路附近抓来的流浪汉。这批流浪汉总共有六个人,其中有个大块头黑人,还有个满头金色长发、满脸胡须的小个子。
“这批人已经关了四个礼拜。”警长对我说,“在这儿找不到工作。我也不能继续关着他们,只好赶出镇子了事,让别人去操心吧。华盛顿的那帮滑头们最好赶快找到办法,对付目前的大萧条。”
大部分人都静静地离开了,迫切想要恢复自由身。然而金发小个子男人不依不饶,要警长把他被捕时带着的行李箱还给他。蓝思警长在财物保存室找出来,打发他上了路。
“到处都有社工,他们总该能找到点活计吧?”我问道。
“他们可不想干活儿,就想四处游荡,不劳而获。那个大块头,看起来力气有三个普通人那么大,但人家就是不想用力气讨生活。”警长回到写字台前,“至少我把监舍腾空了,可以关下一拨人。好了,我能帮你干点什么,大夫?”
“几天前我去了趟福斯特家。回来的路上,我看到老贝利家的地里有几辆破破烂烂的汽车。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蓝思警长用拳头在桌面上重重一击:“还在呢?雷克斯·斯特普尔顿几个月前租了那块地。老贝利一准儿以为他想用来耕种。没想到会拿来停放破车。他说某些零件可能还有用。早就跟他说过,放在那儿太碍眼了,赶紧给我弄走。我马上传他来一趟。”
“我就想让你知道而已。”
“多谢你,大夫——新来的护士干得怎么样?”
“梅干得不错。她不能取代爱玻,但很有意思,某种程度上说,我觉得跟她更亲近。虽然在护士专业上比不上爱玻,但她更亲切。”
“爱玻的婚礼是哪天?”
“三周后的礼拜六。我打算去缅因州一趟,参加她的婚礼。”
“请替我转致最诚挚的祝福,大夫。我一直很喜欢她。”
之后,我回到诊所。早春的疾病潮如常来袭。回到诊所,我发现求诊的电话已经不少。梅接了三个电话。两个感冒的病患,另外则是一个女人来电说儿子出了疹子。他已经出过麻疹了,所以我估计是水痘。但我还是答应亲自去一趟。
“总有一天,医生们可以安安生生地待在诊所里,让病人跑上门来。”我收拾东西准备出发,梅在一旁说道。
“那真是医学界悲惨的一天。”我说,“有些人根本买不起汽车。你让他们怎么上门看病?”
礼拜四这天,雷雨突如其来,正如上个月那场暴风雨一样。这也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雷雨给梅·罗素带来的惊吓。她这周一直心神不宁,仿佛知道会有暴雨将至。第一声响雷刚刚划破天空,她就吓得抱住了头。
诊所里就我们俩,没别人。
“得了,梅,”我对她说,“还有我呢。别怕。”
就在这时,一阵闪电划过天际,紧跟着一阵雷鸣,比上一阵雷声更近。“你不知道。”她呻吟道。
“不知道什么?”
她没有回答,整个人好像都陷入了恍惚。“进去躺会儿。”我扶着她进入里间诊室,去检查病床上躺下。她静静地躺着,我走开,让她单独待会儿。
十五分钟后,三点钟左右,雷雨终于过去了。远处仍隐约听得到闷雷声,越来越远。我发现梅坐在床边。
“对不起,山姆医生。我还以为自己会好起来。但每次雷声一响起,我脑子就乱成一团。”
“睡着了吗?”
“好像睡着了几分钟。我做了个梦,噩梦——大锤子,人们被杀死。”
“现在没事了。”我安慰她说。
“希望如此。”她从床上滑下来,回到外间诊室。在那一瞬间,她看起来不像个开黄色杜森博格豪车的自信女人,反而像个被吓坏的孩子。
“你想过去看看专业人士吗?”我建议道,“我自己倒是不怎么相信弗洛伊德那套理论,但如今很多医生颇有一套。”
“你认为我疯了?”她悄声问道,默默地等我回答。
“当然不是。不管是什么在困扰你,我们都要从根本上解决它。”我说。
就在这时,预约了三点钟的病人到了。因为雷雨的缘故,他晚了几分钟。我问梅要不要请假先回去,她坚持要守在岗位上。
一个多小时后,蓝思警长来到诊所,表情严肃,一看就知道大事不妙。梅肯定也看出来了。“有人被杀了,大夫。”他开门见山地说。
“什么?谁被杀了?”
“汉克·福斯特。一小时之前,在自己家里被杀了。有人趁着雷雨闯进房里,凶器是一把锤子。”
“我的上帝啊!”我看看梅,想起她的梦境,“布鲁娜呢?她怎么样?”
“她肩膀挨了一家伙,只有点淤伤。昆因医生正和她在一起。”
“昆因医生?但布鲁娜是我的病人!”
“在那种情况下,大夫,我觉得还是找其他医生为妙。”
“什么情况?”
警长痛苦地将视线从我身上转向梅:“布鲁娜发誓说,闯进她家,杀掉她丈夫的人就是梅。”
很奇怪,我的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这不可能,不可能是梅。我能轻松证明,因此毫不担心。“真是难以置信,”我对警长说,“雷雨期间,梅一直和我待在诊所里。”
“布鲁娜说她很肯定,大夫。汉克被杀时,她就在几英寸远的地方。”
梅的脸庞刷地变白。“在哪儿?”她勉强问道,“是在避雷室吗?”
“没错。”蓝思警长小心翼翼地盯着她,“你现在记起发生的事了吗?”
“不,当然没有。我根本不在那儿。凶杀案和我没关系。”
“那你怎么知道案件发生在避雷室?”
“你自己说凶案发生在雷雨期间。我跟山姆医生出诊的时候,看到过他们家的避雷室。我猜他们当时肯定躲在里面,躲避雷电。”
“梅很怕雷雨。”我解释道。然后,我把雷雨期间发生的一切都告诉警长,向他保证梅不可能有足够的时间溜出去,犯下杀人案。
“不过大夫,她足有十五分钟不在你视线范围内。你自己刚刚告诉我的。”
“最多十五分钟,就在三点钟以前。凶案发生的时间是?”
“也就在那会儿,暴风雨最大的时候。”
“好吧,梅在检查室里最多休息了十五分钟。你难道想说,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窗户爬出去,开着自己的车跑到福斯特家,杀了汉克·福斯特,再一路开回来,又从窗户爬进来?雨势那么大,她单程就要花上至少十五分钟。而且,你也看得到,她衣服完全是干的。”
“大夫,她在检查室里不是待了二十或二十五分钟吗?”
“不可能!三点钟的病人晚到了几分钟。他到的时候,梅已经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好了。”
蓝思警长显得坐立不安:“好吧,其实我根本就不信布鲁娜·福斯特,不过你也知道,我必须调查调查。”
“如果可以,我想和她谈谈。我跟你一样,急着找出真相。”
“她现在还惊魂未定。昆因医生认为——”
“我才是她的医生,警长。”
看得出来,警长在职责和友情间挣扎为难,也许正在后悔干吗不一开始就打电话给我。“好吧,跟我来。”他说。
出发前,我对梅说:“别担心,没人真觉得凶案和你有牵连。”
“谢谢你,山姆医生。”
结果,昆因医生已经把布鲁娜带来圣徒纪念医院照X光了。我们在离诊所不到一百码的观察室找到了她,披着毯子坐着,昆因医生正在看她的X光片。“你好,山姆。”医生说,“我不是有意插手你的病例,不过警长打电话来,说——”
“没关系,我理解。”我转向布鲁娜,“汉克的事,我很遗憾。”
“是她——你的护士,梅·罗素!是她杀了汉克!”
“冷静点。”我站在昆因医生背后,看着X光片,“骨折了?”
“没有。正如我怀疑的那样,只是皮外伤。她想保护丈夫,挨了一锤。”
“梅还想杀了我。”那女人坚持说。
我坐在她旁边,说:“告诉我发生的一切,布鲁娜。”
不愉快的回忆让她面色一沉:“差二十分钟三点,就开始下雷雨了。现在几点了?”
“快五点。”
“才两小时!似乎过了一天。”
她没再说话。我催促道:“雷雨——”
“是的。暴风雨从西边过来,雨势很大。汉克和我其实不害怕,但我们还是按惯例去了避雷室。避雷室里没有窗户,关上门之后就听不到雷声了。过了几分钟,楼下传来一阵动静——汉克说像是前门砰地被关上了。”
“前门没锁?”
“上帝啊,当然没有!这附近,有谁大白天还上锁?”
“请继续。”
“又过了一两分钟,一阵剧烈的雷声响起。我们隔着门都能听见。汉克怕闪电把谷仓引着了,打开门想出去看看。他刚一开门,就发现梅·罗素拿着一把锤子,站在门口,眼神疯狂!她头发是直的,被雨湿透,全身也像是被水泡过一样。从头到尾,她没说一个字。”
“她穿着什么衣服?”
“绿色连衣裙配黑腰带,外面罩着一件黑外套,但雨还是把她淋透了。”
我转过身,面对蓝思警长:“满意了吗,警长?梅今天穿的是蓝色毛衣、黑色裙子。我从没见她穿过绿色连衣裙。而且,你也看到了——她全身上下都是干的。”
“就是她!”布鲁娜坚持道,“她用锤子敲了汉克的头两下。我想把锤子抢过来,她又冲我攻击。我一闪,肩膀挨了一家伙。就是她!”
“会不会是其他人装成梅的样子,比方说戴了顶假发?”
她摇摇头:“她攻击我时,我抓住了她的头发,不是假发。”
“然后呢?”
“我摔到地上,心想她肯定要再冲我挥动锤子——像杀死汉克一样,也杀死我。但暴风雨突然过去了,她好像立刻改变了主意,逃出避雷室,冲到楼下。我听到前门猛地关上。然后,我挣扎着给警长去了电话。”
“你听到汽车开动的声音了吗?”
“没有。”
昆因医生继续着他的检查,我把蓝思警长拉到一边。
“你怎么看?”他问道,“听起来她说的是实话。”
“不过这不可能,警长!她要么搞错了,要么睁着眼睛说瞎话。没有第三种可能性。”
“我们怎么调查?”
我考虑了片刻:“我们得找些相似的姑娘回来,就像城里的警察一样,让布鲁娜来认人。布鲁娜只在家里见过梅一次,可能把其他人错认成她。我去找些金发的护士回来,让梅也换上白大褂,混在里头。然后我让她们一一从门口走过,看布鲁娜能不能认出梅来。”
“我觉得这办法可行。”蓝思警长附和道。
我很肯定,这么一来问题肯定能解决。护士们都很愿意合作,纷纷换上一样的白大褂。然后我找到梅,把来龙去脉告诉她。我先让护士们一个一个从门口走过,布鲁娜·福斯特在房里看着。最后,我让梅走了过去。
“就是她!”布鲁娜伸出颤抖的手指,惊叫道,“就是她杀了我的汉克!”
那天晚上,我开着车跟在梅后面,送她回到大药房楼上,租住的公寓。到了之后,我上楼和她聊了聊。
“那女人在撒谎,”我说,“就这么简单。”
“才没有这么简单!她为什么要编造这种故事?如果是她杀了自己的丈夫,大可以说闯入者是个不认识的流浪汉。为什么咬住我?”
“我也不知道。”
“被雷声吓坏时,我确实失去几分钟意识。也许我在无意识中,真跑去那儿,杀了那个可怜的人?”
“你真认为你能在十五分钟内换两次衣服,开车跑个来回,甚至还弄干了头发?”
“我不知道,没准儿我是飞过去的!——我告诉过你,梦见了锤子。”
“没错。”我一直不想回忆起她提到的这个梦。我不相信超自然现象,也不相信有人不用飞机就能飞起来。
“如果她说的是实话,还有其他解释吗?”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双胞胎姐妹?”
“没有。”她微微笑了笑,“想象不出世上有两个我,你呢?”
她坚持要我留下来吃晚餐,我恭敬不如从命。她厨艺不错。我们一边喝着鸡尾酒,她一边炖着猪排。我可没想到在北山镇能受到这种招待。
刚吃完晚餐,蓝思警长就来了。看到我也在,他似乎颇为沮丧:“上帝啊,大夫,我很抱歉。”
我注意到梅脸上流露出的恐惧。
“抱歉什么?”
“我不得不逮捕你,梅。我们找到了第二个证人,证词和布鲁娜吻合。”
“什么?”
“暴风雨来的时候,雷克斯·斯特普尔顿正在福斯特家附近那块地里,要把那些破旧的汽车移走。他说就在三点钟之前,雨势变小之后,看到你从福斯特家跑出来。梅,他还说你手里拿着一把锤子。”
她控制不住面部表情,转过身去背对我们,双手撑在餐桌上。“这不是真的。”她说,“我没有杀他,我没有。”
“当然你没有,”我对她说,“警长——”
“很抱歉,大夫。你提供的不在场证明确实很有力,但现在有两个人坚称在案发现场看到她。我不得不扣留她,至少今晚。”
“我要去找斯特普尔顿。”
斯特普尔顿还在修车厂加班。他正在修理一辆最新款奥兹莫比尔汽车的发动机,抬起头来,说:“你好,大夫。等我一分钟。”
“雷克斯,你干吗要撒谎,说今天在福斯特家附近看到了梅·罗素?”
“啊?我没撒谎。她是在那儿。”他站起身来,“我真的很抱歉,大夫。一听到发生了凶案,我立刻去找了警长。”
“凶案发生时,她正和我在一起,不可能同时出现在案发现场。没人能同时出现在两个不同的地方。”
“这我不知道,大夫。我只知道自己亲眼看到了什么。我听到门砰的一响,朝福斯特家的房子一看,就看到她从门廊跑出来,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我看得清清楚楚,是一把锤子。”
“她朝哪儿跑了?”
“屋子后面,她穿过田野跑向蛇溪边,消失在树林里。当时我就觉得很奇怪。后来回到镇上,才听说发生了凶案。”
“你不会是看错了吧?”
“该死,就是她,大夫——”
那天晚上,我睡不安稳,老想着不可能的犯罪,脑子里冒出各种可能的解释。快到早上的时候,我甚至想象出雷克斯·斯特普尔顿和布鲁娜之间关系暧昧。情夫杀了可怜的丈夫,然后奸夫淫妇一起撒谎。不过,即便这是事实,也还有同样的难解之谜——他们干吗非要陷害梅,最不可能杀人的人?
一大早我就到了诊所,无精打采地磨到九点。我期待梅随时出现,转念一想才记起,她在监狱里。
万一布鲁娜和雷克斯没有撒谎怎么办?
如果梅没对我坦白一切呢?
我往剑桥的拉德克利夫学院注册办公室打了个电话。电话一接通,一个女人接起来之后,我马上自我介绍,然后问起梅·罗素的情况。“她大概于一九三零年从贵校毕业。”我说。
“没错,医生,我记得梅。非常迷人的年轻女士。”
“她有双胞胎姐妹吗?”
“没有,这我敢肯定。她是家族里唯一就读敝校的人。成绩非常突出。”
“你知道她家里的地址吗?我得找她父母谈谈,这很重要。”
“她父母?你不知道吗?她读大二的时候,父母双双遇害身亡。”
“什么?”我感到一阵晕眩,赶紧抓住办公桌,“你说什么?”
“她父母双双死于谋杀。有人闯进屋里,用锤子杀死夫妻二人。凶手一直没抓到。”
我深吸口气,问道:“梅有嫌疑吗?”
“哦,不。案发时她在学校宿舍里。”
我谢过女人的帮助后,挂了电话。接下来就该通知警长,让他查查这桩旧案的具体情况。不过无须调查我也知道,梅的父母是在暴风雨期间,死在自家的避雷室里。
类似的事情怎么会两次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难道梅具有某种分裂的人格,可以同时出现在不同的地方?不管答案是什么,我必须见她。我打算用刚刚得知的信息质问她,逼迫她对我坦白。
我开车到监狱,匆匆进入警长办公室。“我必须见见梅。”我说。
“太迟了,大夫。今天一大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个律师,把她带走了。我别无选择。在案件提交本郡大陪审团审议前,我不能扣押她。”
“一个律师?她去哪儿了?”
“我猜回她租的公寓去了吧。她没给你打电话?”
“来吧,警长,我们一起去找她。”
“怎么了?”
“路上我再告诉你。开我的车好了。”
我开着梅塞德斯行驶在主街上,把打电话给拉德克利夫学院之事原原本本告诉了警长。我有种感觉,大事不妙了。这种不妙感不仅仅因为天空中异常的光线,预示着今天晚些时候也许又有一场暴风雨。更重要的是,我感到局势紧迫,但又说不上来为什么。就在这时,梅公寓楼下的药店出现在眼前。我一眼就看到街角那辆熟悉的黄色杜森博格汽车,如同困兽脱笼一般飞奔而去。开车的人是梅,她惊讶地回头看了看我们,然后重重地踩下油门。
“坐稳了,警长!”我高声叫道。
“她打算去哪儿?”
“追上去就知道了。”
杜森博格沿着主街飞奔着,越开越快。我紧紧跟在后面,越追越近。当我们来到镇外的郡道后,我发现自己有机会追上去,和她并排行驶。不过,就在此时,她突然转过头看着我,眼神疯狂,然后猛地向左一打方向盘。
“她疯了。”蓝思警长叫道,“她想撞我们。”
确实如此。梅塞德斯车身猛地一震,耳边响起一阵尖锐的金属擦剐声。我知道她成功了。梅塞德斯猛烈地抖动着,差点儿掉到路基下面去。我加快车速,想绕到前面去,挡住她的去路。结果证明,这个决定是错误的。杜森博格车头重重地撞上梅塞德斯车身一侧,差点把我们撞翻。梅把车子倒退了五十英尺,我以为她要绕过我们继续前进。还是警长首先发现她的真实意图。“大夫,她打算杀了我们!”
杜森博格汽车朝我们直冲过来,速度越来越快。我想跑,但被困在撞坏的车里,眼前女人疯狂的面庞越冲越近,我还以为这将是自己一生最后看到的画面。
说时迟那时快,蓝思警长举起左轮手枪开了一枪。在子弹的冲击力下,杜森博格的挡风玻璃被击得粉碎。
汽车失去控制时,我听到一阵恐惧的尖叫。她的车子从我身旁险险地擦过,碰到梅塞德斯的后挡泥板,然后一头撞上了一棵树。
我和警长一起向撞毁的汽车跑去。警长手里还举着枪,但很明显,其实大可不必。车内血流满地,我试图找到她的心跳声,但失败了。
“这就是你要找的凶手,警长。”我对他说,“不过,看来不需要审判了。”
“结果凶手还是梅·罗素!不过,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大夫?她是怎么办到的?”
“不是梅·罗素,”我纠正他说,“这是她的双胞胎兄弟。过去的一个月内,你在毫不知情时,一直关押着他。”
我们回到梅的公寓,找到了她。她嘴被塞着,整个人被绑在床上。我们一放开她,她马上问我:“马丁在哪儿?”
“他是你的双胞胎兄弟?”
她点点头:“我早该告诉你他的事。”
我们把发生的一切告诉她。她不禁哭出声来,但哭得不算凶。
“是他杀死了你们的父母,对吗?”
她点点头,擦了擦眼睛:“直到汉克·福斯特被杀,我才敢肯定。案件细节太相似了,不可能是巧合。正因如此我才那么沮丧。当他从监狱放出来后,跑来找过我。我恰好跟他说起在福斯特家的避雷室晕倒的事。说我是因为想起父母被杀,才失控地昏过去。昨天暴风雨来袭时,他跑到福斯特家,犯下了和过去一模一样的案件。那时候我就全明白了。”
“他穿的是你的衣服。”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摇摇头,“现在我才知道,他病得厉害。”
“他怎么会被我关进监狱?”蓝思警长问道。
梅叹了口气:“一个月前发生车祸时,我和马丁都在车上。那天他突然发了疯,想跟我抢方向盘,所以我才开到沟里——”
“你说当时分了心,”我指出,“但一直没进一步说明。你还说在事故中丢了一部分衣物。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又没烧起火来,车子也没怎么受损。在这种情况下,你的衣服怎么会丢?除非是被人偷了。”
她点点头:“我们冲进沟里之后,他抢过我的一个行李箱,逃进树林里去了。箱子里有几件他的衬衣,但大部分是我的衣服。我猜他逃跑是怕我生气,怕我因为车祸对他发脾气。而且,我确实很气——那全是他的错。”
听到这儿,我替她接着说道:“梅说自己没有双胞胎姐妹,但从没说过兄弟的事情。我知道她有个兄弟,因为她告诉过爱玻。今天上午在汽车追逐战中,我发现梅居然对她的宝贝汽车毫不爱惜,直接朝我们撞过来。那时我才明白,她不是梅。要么是她的另一个人格,要么是另外一个人。如果是另一个人格,不能解释为什么同一时间,她可以出现在不同地方。因此,唯一可能的解释是,那是另一个人。不管是梅,还是拉德克利夫的女人,都说过梅没有双胞胎姐妹,但兄弟呢?会不会是双胞胎兄弟?”
蓝思警长打了个响指:“我想起来了。他就是你到我办公室那天,被我释放的那个流浪汉!”
“没错。当时他还留着胡子,所以我没看出来和梅长相一样。你当初抓他,多半就是因为一头长发和乱蓬蓬的胡须。”
“他一看就是个流浪汉,不是这附近的人。”
“他还带着行李箱。关押四周后,你释放他时,不得不去财物保存室翻出来。在我看来,没几个流浪汉有拉杆箱吧。”
“被释放后,他来找我。”梅说,“我还以为他早离开了。我问起行李箱,他说弄丢了。山姆医生,你可能注意到了,见到他后,我整个礼拜都坐立难安。后来我听说了福斯特命案,一切都明白了——是他杀了我们的父母,现在又再次犯案。不过,我没办法告诉别人。”
“所有事都说得通。”我说,“剃掉胡子后,他和你看起来一模一样。布鲁娜说过,凶手一直没开口。她没撒谎——她是真以为那是你。”
梅点点头,半晌才控制住情绪,再次开口:“今天早上他找来一个律师,把我弄出监狱,自己就在公寓等我。当时他身穿一件我的连衣裙。简直太疯狂了。我想跟他讲道理,说服他去接受专业治疗。结果他把我捆起来,开着车跑了。”
“他居然没把你也杀掉,真是个奇迹。”蓝思警长说。
“我知道他不会,”梅眼中涌出泪水,“那就像是让他自杀!”
“我希望梅关于父母惨死的噩梦就此过去。”山姆医生说道,“但她决定回波士顿接受心理治疗,我们只好告别,这让我挺难过的。第二年圣诞节,她写信告诉我过得不错,遇到了一个很好的小伙子。她那辆杜森博格汽车撞得没法修了。雷克斯倒是把我的梅塞德斯修整一新。因此,我当时只缺一个护士了——后来也找到一位,芳名琼恩,而且她竟然帮忙解决了一桩连我都被难倒的谜案呢!具体情况下次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