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四。年的夏天(霍桑医生这样告诉他的客人),欧陆战火越烧越旺。五月末六月初,德国军队入侵了低地国家和法国,超过三十万名英法士兵从敦刻尔克撤退。纳粹空军定期攻击英吉利海峡的护航舰队和重点城市与港口,英伦本岛东南部的机场在仲夏时节遭到了轰炸。
战争与北山镇的距离还很遥远,不过镇长和镇议会却已经感同身受,因为有一小群驻扎本镇的英国圣公会修女提出请求,希望镇上能帮助安置一些英国儿童。有几颗乱扔的炸弹落在了伦敦南部,妇女,儿童的疏散计划业已开始执行。
圣乔治修女会选择我担任医生,故而我拥有她们的第一手消息。西缅修女在我的第一次拜访时便解释过了原因:“霍桑是个很文气的名字,所以我们知道你必定是个好人。”
“可他写了《红字》啊。”我微笑着提醒她。
她们这个小小的圣会是两年前来到北山镇的,买下了远在镇界路边的贝茨家旧屋。刚开始的时候,她们统共仅有八个人。西缅修女是后来才加入的,在原先的会长路加修女病倒后,接任了这个女修道会的会长职务。我为路加修女看病,从此走进了圣乔治修女会的生活。很可惜的是,路加修女已然八十五岁高龄,无论是我还是其他人,到此时都无能为力了。她在三九年圣诞前过世,葬在了修道会的地界内。
修女们在三八年夏天安顿下来,很快就着手垒砌一道高高的砖墙,把所在地的整个庭院包围起来,只留下前门供访客出入。这项工程耗资不菲,让三个泥瓦匠和一名学徒工足足劳累了三个月。墙高十二英尺,顶端是铁丝网,头回见到的时候,我心中大惑不解:这究竟是想将侵入者拒之门外,还是想限制修女们的人身自由。“在英国的时候,我们是一个隐修会,”西缅修女解释道,“来到美国,严格的戒律已有松弛,但我们仍旧要遵从身在英国的院长嬷嬷的命令。”
西缅修女是个惯于发号施令的人物。尽管她和其他修女一样,都戴着浆得硬挺的白色头巾,你很难精确估计她的年龄,但她应该是五十来岁不错。这些修女都穿纯白的衣服,和大多数天主教修女的黑白制服不同;说起话来都带着优雅的英国口音,听得人很舒服。除了西缅修女之外的七个人中,有五个人看起来比她年轻。信修女今年七十二岁,这是我某次应召唤来为她诊治喉咙发炎时得知的;望修女大概六十五岁。
我第一次拜访圣乔治修女会的时候,被引介给了修女会的全体成员:“姐妹们,这是山姆·霍桑医生。”西缅修女在她们就餐的公共休息室里这样介绍道。老贝茨住在这儿的时候,这个房间曾是一间简朴的餐室,和修女会的其他地方一样,灯光也很昏暗。“很高兴能来这里,”我微笑着对她们说,“欢迎来到北山镇。”
路加修女当时在楼上卧床不起,等待人生中最后一场病的结束;因此是西缅修女在为我作介绍。
“她们也有更正式的会名,不过,既然恰好有七个人,在此停留期间,她们将把七美德当名字用。这位是年龄最长的信修女,接下来是望修女,爱修女和勇修女。那边坐着的是节修女、智修女和义修女。”她微笑着补充道,“义修女个子最高,顶层的架子她都够得着。”听见这个显然重复了很多遍的笑话,有几位修女咯咯笑了起来。
“这倒是方便记忆。”我说。
节修女大概是她们中最漂亮的一位,她对我露出热情的笑容,评述道:“我为你祈祷,希望你能让我们常葆健康。”
除去路加修女那不可避免的结局之外,我做得还算不错。八月里的一天早晨,西缅修女给我打来电话,我想当然地认定是为了什么病痛。“爱修女的过敏症如何了?”我问,“到干草热高发的季节了。”
“但好像还没怎么给她带来麻烦,”西缅修女让我别担心,“实际上,医生,我打电话另有原因。我一直在向斯托克斯镇长施加压力,想让他允许我们从伦敦带十来个孩子来,在修女会的地方生活。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像是很不情愿。不知道你能不能找他谈谈?”
“呃,我可以试试看。多跟我说些情况。”
“伦敦已经开始着手疏散妇女,儿童,特别是儿童。根据推断,轰炸将越来越频繁。我们修女会的场地够大,足以为十二到十五名女孩提供食宿,但我们需要本镇的地方当局批准。斯托克斯镇长害怕我们会试图拉孩子入会。”
“我去找他谈谈。”我答应了下来。
“那可就太感谢了。”
镇议会在夏季有一场会议,就在两天后举行。我明白,最好在开会前就西缅修女的事情和镇长通个气。北山镇的镇长顶多不过是个兼职工作,道格·斯托克斯平时靠销售福特汽车为生。看完当天的最后一位患者,我跟玛丽·贝斯特护士打了个招呼,说我有事要提前离开。然后我开车去了本镇的福特销售店。
八月的酷暑让汽车生意颇为清淡,我在他的办公室里找到了北山镇的镇长阁下,他把脚搁在桌子上,正在愉快地享用高级哈瓦那雪茄。“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儿来了?医生,想把别克车换成闪闪发亮的四零款福特新车了不成?”他年仅四旬,人高马大,在高中打过橄榄球,从来不肯让任何人忘记这个事实。到了夏天,他总是戴硬草帽,这种帽子到了劳工节必定发黄,除了扔掉外别无出路,等明天开春再买一顶新的。
我坐进小办公室的另外一把椅子:“西缅修女从修道会给我打来电话,道格,她担心你要阻止她把英国儿童带到北山镇来。”
他把脚从桌上放下去,拿出嘴里叼着的雪茄:“医生,这个决定可很艰难。那片土地按理说应该是农业用途,修女们两年前来的时候,我们已经法外施恩了,但现在她们竟然打算把那儿变成一所寄宿制学校。”
“她们没这个打算!伦敦和英格兰南部的其他城市正在遭受轰炸。修女们只想趁时间还来得及救助几个孩子而已,把她们疏散安顿到北山镇来。”
斯托克斯镇长一脸不高兴:“怎么说呢?医生。我跟镇议会的几名成员谈过,他们都反对这样做。要是修女不教她们念书,她们就必须进我们的学校。她们跟我们这儿的人不一样。说话不一样,举止也不一样。”
“也许更有智慧、更开化吧,”我微笑着答道,“要是她们逗留的时间足够久,等长大些,说不定会成为你的顾客呢。”
他思考着这一点:“好吧,周四来参加会议,说服其他人吧。”
我立刻同意下来:“好的,也许还会带上西缅修女。”
镇议会的夏季会议从来没多少人参加,这次也不例外。
蓝思警长在场,坐在后排。他如果没有急事要办,总会拐进来旁听会议。我正和梅薇丝·贝克尔(两位女性镇议会成员中的一位)寒暄时,斯托克斯宣布会议开始,飞快地通过了议程中几项惯例性的决议。接下来,他提起了圣乔治修女会的请求,修女会希望能接纳十五名十多岁的少女和女童入住,这些女孩都是从伦敦和其他英国城市疏散出来的。有人说起土地用途的问题,询问那是否是一所学校。我举起手,宣布修女会的会长西缅修女在场,她想就此发表自己的见解。尽管修女从会议开始就穿着那身白袍坐在我旁边,但斯托克斯镇长看起来却像是吃了一惊。
“哎呀,西缅修女!真高兴您能亲自来!我对贵会知之甚少。你们是天主教修女吗?”
“英国圣公会,”她坐在座位上答道,“路加修女去世后,修女会一共有八个人。我们都是英国人,因此觉得与那些孩子有特别的血缘关系。尽管她们很可能都已经是英国圣公会的成员了,但我们并不打算劝服任何人接受我们的信仰。当然了,我们会在基础学科方面对她们给予辅导,但绝非正式的学校教育。”
“可是,西缅修女,空间——”
“空间足够容纳她们起居。假如您有所疑虑的话,我想邀请您和镇议会的其他成员参观一趟我们的场地。”
构成镇议会的六位男士和两位女士一阵交头接耳,我看得出来,梅薇丝·贝克尔,议会中唯一的教师,格外支持这群修女的想法。最后的决定是这样的:斯托克斯镇长明天先去修女会做个初期探访,回来向镇议会报告,然后再作出最终决断。我对双方都颇为熟稔,贝克尔夫人建议由我陪同斯托克斯和西缅修女参加明天的探访。
当时看来,这只是个无伤大雅的请求。
星期五的早晨阳光灿烂,温暖宜人,是一个完美的新英格兰地区夏末日子。出诊比预料中耗费了更多时间,赶到镇界路上的修道会时,已经十点过了几分,我迟到了,道格·斯托克斯已经抵达。开上环形煤渣车道,我看见他的车停在前门附近,车后盖上斑斑点点地落了些翅果,那是落白头顶上一株高大枫树的螺旋翼种子。我把车停在他的车正背后,望修女出来迎接我。这是一位瘦高个的女士,年龄较长,在修女会的楼梯上摔过一次,因此走起路来有些瘸。“霍桑医生,来得正好,”她愉快地说,“西缅修女和其他人刚开始领着斯托克斯镇长参观。他们在庭院里,但门上了锁,咱们只能穿过屋子进去了。”
我跟着穿过光线昏暗的走廊,走下狭窄而缺少照明的台阶,从后门出了屋子。在阳光灿烂的后院里,周围是那堵高墙,我看见几位修女包罔着斯托克斯镇长,他那顶熟悉的草帽高过了修女们的头顶,清晰可见。他肯定看见了我,因为我看见他的蓝色套装闪了一下,他把一只手举过头,招呼我到墙边去,加入他们的行列。我走得很慢,免得跛足的望修女跟不上;到了庭院里比较崎岖的地方,我抓住她的手,帮她引路。
“在春天应该碾平地面的,”我好心建议,“这地面太难走了。”
“噢,我们都习惯了。”
走近其他几名修女,我忽然意识到道格·斯托克斯已经不在她们之中了。“镇长呢?”我问西缅修女。
“他走了。”西缅修女只说了这几个字,其他人纷纷点头以示赞成。
“走了?几秒钟前我还看见他和你们在一起!他能走到哪儿去?这块地方有围墙啊!”
替所有人回答的是年轻的节修女:“那无迹可循连着天堂的小巷尽头,一块石头,一片叶子,一扇未发现的门。”
斯托克斯镇长出事了,但我完全不知道是什么事,也不清楚手段和动机。
一小时后,蓝思警长和警员搜遍了修道会的全部地方,他把最初结果告诉了我:“找到道格的宽边草帽了,想看一眼吗?”
草帽的确在那里没错,但却在高墙的另外一边,倒放在高秆草之间。毫无疑问,那就是镇长的帽子。帽带上用烫金的字印着姓名缩写:D.S.,也就是道格·斯托克斯。“看起来他像是翻墙而过,”警长评论道,“又或者穿墙而出。”
那附近找不到关于他的其他痕迹,周围的草也没有被踩踏过。“我不会考虑穿墙而出的可能性,”我答道,“翻墙而过恐怕也不可能。就算修女们好心托他一把,他的手指大概也抓不住墙顶。那上头有铁丝网,另外,帽子附近的草地也没有一具躯体落地时留下的痕迹。要记住,我看见他对我挥手。我朝他走了过去,他没有离开过修女围成的圈子。”
“他是真的离开了呀,医生,”蓝思警长坚持道,“假如采信你的叙述。”
“你可以相信,每个字都千真万确。”
警长叹了口气:“那几位修女在哪儿?”
“在小礼拜堂祈祷。”
“咱们去会会她们。”
我们心目中的“七美德”在小礼拜堂里坐成两排,小礼拜堂是修女们搬进来后在正屋旁加盖的建筑。前方是为到访教士准备的圣坛,此刻由西缅修女占据,她正带着其他修女祈祷。警长来到小礼拜堂前方,说:“姐妹们,出了件不寻常的事情。医生说他看见斯托克斯镇长和你们一起站在修道会的庭院里,然后就凭空消失了。我的手下在围墙的另一边找到了他的草帽,但他既不可能翻墙而出,也不可能穿墙而过。他的车还停在门外,但他本人却失踪了。所有这些事情,我必须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西缅修女垂着头,像是还在祈祷,坐在前排的爱修女作出了回应。她皱纹丛生的脸挤在白色头巾里,显得有些痛苦,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她的过敏症会不会和过紧的袍服有关系呢?
“和我们在一起的不是镇长,”她说,“而只是他的灵魂。霍桑医生见到的不过是一个业已离去的人的影子罢了。”
这下轮到我说话了:“你难道想说镇长死了?我不相信鬼魂,更不相信鬼魂能开着车到这儿来。”
西缅修女抬起了头:“等机会来到,斯托克斯镇长本人将现身说法。”
蓝思警长伸手按住我的肩膀:“别说了,医生,我们在这儿什么也问不出来,还是再去看看那堵同墙吧。”
警长说得自然很正确,我跟着他走出了小礼拜堂。圣乔治修女会,即便她们晓得任何事情,也不打算在有了万全准备之前告诉我们。出到室外,我们走到一名警员面前,听取他的报告:一无所获。接着,我们走到那堵十二英尺的高墙与正面屋角交会的地方,这里距离车道上镇长仍旧停在那里的汽车不远。高墙的这个位置有一扇狭小的铁门,你可以经过这扇门进入修女会的地界,而不需要穿过建筑物本身。警长来的时候,这扇门上了锁,不过西缅修女很快就从腰问的钥匙环上拿出了钥匙。
从这个位置开始,我和蓝思警长沿着墙体一英寸一英寸地勘察了一遍,边走边用手按压石灰水刷过的墙壁,停下来查看每一处显得异样的地方。“她们知道镇长出了什么事情。”警长边走边说。“她们当然知道,”我表示同意,“但这只让谜团显得愈加难解了。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又为何守口如瓶,不肯说出真相呢?”
警长咕哝了一声,我们默不做声地走完了剩下的路。最后,确定了既没有隐蔽门也没有秘密出口之后,我们不得不放弃了。我们绕过屋子,走到门前,我走过去上下打量镇长的轿车。点火钥匙仍旧插在车上,造访修女会的时候,没有人会特地锁车。我试着转了转钥匙,引擎轰然启动。我拔下钥匙,走到车后。
“医生,你要干什么?”
“看看折叠座位。”我把钥匙插进去,转动把手,拉开。一小堆枫树的翅果从车后盖上滑落地面。
无论我想发现什么,或者是害怕发现什么,总之都不在这里。
小隔问里空空如也。我重新锁好,把钥匙插回点火器上。
“咱们回镇吧,”警长决定道,“我留下几名警员,让他们搜索附近的野地;难说这会儿道格·斯托克斯不是坐在办公室里正嘲笑我们呢。”
斯托克斯既不在店里也不在镇公所的办公室里。这一整天都没人见过他。我们询问他的情况时,女议员梅薇丝·贝克尔恰好走过。“他今天不是去检查修女会的场地了吗?”她这样问道。
“他去过,”我证实道,“可又离开了。”
“我们必须找到他,这很重要,”蓝思警长告诉她,“见到他的话,叫他立刻打电话给医生或我。”
她用最严厉的教师式眼神瞪着警长:“我有权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接过了话头。梅薇丝和警长的关系向来不好。“道格在修女会失踪了。我看见他在庭院里靠近围墙的地方,然后他就消失了。那附近没有门,他恐怕也不可能穿墙而出。”
梅薇丝·贝克尔嗤之以鼻:“别又是你那种上锁房间——”
“没有锁,也没有房间。只有一堵罔墙和一扇未找到的门。”
我记起了节修女引用的那句话。
“也有人能穿墙破壁,”她说,“念高中的时候,我父母带我去波士顿看伟大的胡迪尼表演。他就穿过了一堵墙。”
“舞台上可以用翻板活门制造这种效果。”警长告诉我们两人。贝克尔夫人没有理睬他。
我依然不愿相信那位失踪的镇长有什么三长两短。圣乔治修女会蓄意伤害他,这个念头总让我觉得超出想象范同。可是,想到节修女那句神秘的谶言,我不再那么确定了。
离开镇公所的时候,蓝思警长说:“他会现身的。”但这句话听起来很没底气。
“警民,你的手下搜遍了那片场地,我觉得我们该去看一看修女会本身了。”
“你是说进到她们的房间里?”
我点点头:“我开车回去,找西缅修女谈谈。给我半个钟头,然后你也过来。我想即便没有搜查令,她也会允许咱们搜查的。”
我在修女会前院遇到了勇修女,她是比较年轻的几人之一。
勇修女正在用橡胶软管给草地浇水,看见我,她用漂亮的苏格兰土腔说道:“霍桑医生,造物主今年夏天有些吝啬,不肯多下雨。”
“今年的确很干燥,”我附和道,“西缅修女在吗?”
“她大概还在小礼拜堂吧。”
我的视线忍不住投向道格·斯托克斯的车,它仍停在前门口环形车道上:“谁打个电话给镇长的兄弟吧,处理一下这辆车。”
“他要是回来了呢?肯定会疑惑车子去了哪儿。”
“除非他去了‘那从来不曾有一个旅人回来过的神秘之国’。”
勇修女微微一笑:“啊,《哈姆雷特》!和受过教育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你真相信镇长死了?”
“我很想弄清楚。此刻我必须和西缅修女谈谈。”我和她告别,走进了修女会的屋子。
智修女双膝双手着地,正在擦洗通往二楼的楼梯。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大概惊讶丁二见到无人陪伴的男人走进这里。
“我在找西缅修女。据说她或许在小礼拜堂里。”
矮壮的智修女把板刷放进桶里,说道:“我带你去。”
“没关系,你忙你的,我知道怎么走。”
“休息片刻对我有好处,来吧。”
我们走近小礼拜堂,西缅修女正巧走了出来。她大概听见了我们的声音。“霍桑医生,今天第二次来访了。”
“还是没有镇长的消息,”我解释道,“蓝思警长正在来的路上,他想搜查你的修道会。我想在他抵达前先通知你一声。”
“我们没什么需要藏匿的。”
警长带着五名警员和梅薇丝·贝克尔来到修女会,贝克尔夫人搅得他心情沮丧。他指派每个人在一位修女的带领下,负责搜索修女会的一个部分。我回到围墙中的庭院,我就是在这里最后一次看见了道格·斯托克斯,被分配来陪伴我的是年轻的节修女。
走到那堵刷过石灰水的院墙前,我开口说道:“有个问题一直想请教,关于你先前说过的那句话。未发现的门什么的。”
她略一脸红,答道:“托马斯·沃尔夫写的。我在小说《天使,望故乡》的开头读到了这句话。未发现的门或许通往死后的世界。大家在同墙上寻找一扇并不存在的门,因此当时感觉这句话颇为应景。”
“事情发生的时候,你和镇长在这里。”
“我们都在,除了望修女,她在你身边。”
“是的。你肯定看见了什么吧?”
“他在这儿,然后就不见了。”节修女回答得很简单。
蓝思警长走出屋子,西缅修女陪在他身边。“医生,我负责的区域什么也没有。没找到有关道格·斯托克斯的线索。”
西缅修女开口说道:“我对这件事情很是忧心。诸位也知道,斯托克斯镇长今天来这儿,是为了检查我们的场地设施,然后决定是否支持我们接纳从英格兰疏散而来的女孩。我相信他对所见所闻相当满意。我实在不想见到这整个计划将因为他的失踪而被迫取消。”
“事情发生的时候,你就在他身边。”蓝思警长提醒她。
“霍桑医生不也是吗?他离我们还不到五十英尺。”
“修女,你肯定知道他到底遇到了什么。没有其他可能性了。”
她露出一脸仁慈的笑容,没有搭腔。
警员和贝克尔夫人二个个执行任务归来,纷纷报告一无所获。斯托克斯镇长不在修女会的屋子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修女会的地界内也没有找到他。“他有足够的时间离开,”梅薇丝·贝克尔说,“你们二位回镇上找他的那段时间。”
“但他的车子没有离开过。”蓝思警长答道,他说得自然不错。
车子依旧停在原处,枫树的翅果不停掉落,在车身上积累。只有我早些时候拉开过的折叠座位盖上没有落下的树种。
“梅薇丝,”我说,“你提到过,你小时候见过胡迪尼穿墙而过。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吗?”
“完全不清楚,”她承认道,“我一向不擅长看穿魔术手法。我只记得他身边围了好些个助手,助手都穿白色工作服,戴帽子和眼镜。他们围着胡迪尼拉起一道帐幕,等拿开帐幕,他就消失了。那组助手到墙壁的另外一边,重新拉起帐幕,他再次出现。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记起斯托克斯在几位修女的簇拥下对我挥手的情形。他大概在招呼我,叫我去墙的另一边与他会合。
我走到他的车边,到驾驶员那一侧停下,拔出点火器上的钥匙;我再次感觉到他正在招呼我。“你已经看过一次了。”蓝思警长提醒我。我走到车后,把钥匙插进折叠座位的锁眼里。
站在修女会门口的西缅修女看到我的动作,连忙奔过来阻止我。“别打开,”她警告道,“千万别打开!”
但我已经拉开了折叠座位,拉开的缝隙足够我们看清道格·斯托克斯蜷曲的尸体,他的前额上有一道很深的恐怖伤口,足以置人于死地。
“好吧,”蓝思警长对西缅修女喝令道,“是哪一个杀了他?”
西缅修女望着我,仿佛没有听见警长的问题。“你看过一次了,”她问,“为什么要再看一次?”
“我几小时前看过一次。枫树一直在源源不断地掉落树种,但折叠座位的盖子上却和上次见到时一样干净。因此我知道盖子曾经被打开过,而且是不久之前。”
蓝思警长走到修女身边,像是害怕她会逃跑,随时准备抓住她:“他是怎么穿过那堵墙的,又是你们中的哪一位杀了他?”
“咱们还是进屋去吧,”我提议道,“去屋里更容易谈话。”
我们在客厅里坐下,圣乔治修女会的其他几位成员陆续进来。梅薇丝·贝克尔在蓝思警长旁边坐下。我开始讲解:“正是贝克尔夫人讲述的胡迪尼穿墙术提醒了我,让我想明白了道格·斯托克斯是怎么消失的。在舞台上,穿白衣的助手乃是这套戏法的关键所在。有那么多人围在四周,观众很难觉察到多了一个人或者少了一个人。胡迪尼要做的事情很简单,退到帐幕背后,从帐幕的隐蔽口袋中掏出助手的那套行头,穿上白衣服,戴上帽子和眼镜。然后混进服装打扮完全相同的助手之中就行了。”
梅薇丝·贝克尔惊讶得合不拢嘴:“你的意思是说,道格打扮成一名修女瞒天过海?”
我把注意力转向义修女:“修女,愿意跟我们说说吗?”
高个子修女被我的视线逼退了一步:“你这是什么意思?”
“斯托克斯镇长没有假扮成修女的实在动机,但你却有一个很好的动机要假扮成斯托克斯镇长。我只瞥见了一眼他的草帽、蓝色上衣和举起的胳膊,但他的周围都是修女。义修女,你是这儿最高的一位,肯定是你戴着他的帽子,穿着他的上衣。只需要一瞬间,你就能摘下帽子,脱掉上衣,变回真正的自己。上衣可以藏在某位修女的袍服底下,容易得很。”
“只有五十英尺,你难道不会注意到这番快速变装?”警长问。
“望修女的腿脚不灵便,我在帮助她走过那片崎岖不平的地面。这样帮助人的时候,你会自然而然地低头好几趟。她于是抓住机会换了衣服。”
“但为什么呢?”
“我认为原先的计划是义修女戴着镇长的草帽,穿着他的上衣,走出修女会的场地,出门直接上车。她们希望我晚些到,目睹他开车离开。我的确迟到了,但还不够迟。”
蓝思警长皱眉:“你的意思是说,镇长那时候已经死了?”
“我正是这个意思。道格的尸体被藏在某处,或许是小礼拜堂的圣坛背后,等我们离开以后,趁着警员在搜查别处的时候,被移到了折叠座位里。修女肯定看见咱们已经检查过了那个地方。”
“那么,是她们中的哪一位杀死了镇长呢?”
我叹了口气,摇着头说:“警长,谁也没有杀死道格·斯托克斯:我认为,她们带着镇长参观修女会的时候,最糟糕的事情凑巧发生了。他失足从光线昏暗的楼梯摔了下去,就此一命呜呼。诸位修女只是在试图掩盖真相。”
西缅修女走上前来,说道:“你似乎全都知道了,霍桑医生。你的魔术比胡迪尼的更厉害。”
“来过这里的人都清楚,修女会的照明很差,特别是楼梯间。望修女的跛足就是因为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对于斯托克斯镇长这位从没来过的人,这里就变成了一个危险的地方。我猜他大概是在通往二楼的前台阶上摔倒的,很可能是下楼的时候,在第一级台阶上摔破了头。也就是今天下午智修女擦洗的位置,她显然在努力去除最后几丝血迹。”
“镇长不可能是她们推下去的吧?”警长想问个究竟。
“为什么呢?他来这儿是为了评估修女会曩能充当从英国疏散来的女孩的临时住所,这项计划无疑是修女们追求的目标。无论他过去说了什么,修女们都不希望他受到任何伤害。他如果从楼梯上跌了下去,那就肯定是一场事故。如果是某位修女杀害了镇长的话,肯定就不会费尽心思演这么一场戏掩饰了。”
“的确是事故,”西缅修女证实道,“下楼时他走在前面,回头跟勇修女和我说话,结果踏空了一级楼梯,没及时抓住栏杆。听见他的头部碎裂的声音,我的血液都要结冰了。”
我几乎感同身受,也能理解她们都经受了什么折磨。“你看到梦想将就此终结,和他的头部一样粉碎。镇长在参观修女会时失足跌死,你不可能获得允许,把那些孩子带到这儿来。”
“想到孩子在被炸成废墟的城市里受苦,”她答道,“我们知道我们必须想办法掩盖他的死因和死亡地点。我想我们一定是丧失了理智,竟然会作出这番努力;但你凑巧迟到,于是我们就冒险一试了。我们想等你抵达时让镇长的车离开,然后回来带走尸体。我们原想让他的车开下道路,让他看起来仿佛死于车祸。”她抬起双眼,看着我说,“不可能成功,对吧?”
“是的。”
“现在怎么办?”年老的信修女问道。
“我想这就取决于警长的判断了。”我告诉她。
接下来固然没有庆祝会,但警方也没有指控修女们犯罪。梅薇丝·贝克尔帮助她们出售了修女会的场地,在纽约州的萨拉托加泉附近另寻地点安顿下来。后来,我听说她们还是成功地在战争期间照看了许多英国女孩。相信修女们在祈祷时不会忘记可怜的斯托克斯镇长。
过了一些日子,在道格·斯托克斯的葬礼上,蓝思警长问我:
“这桩事情里还有一个地方我想不通,医生,道格的草帽是怎么到那堵十二英尺高的围墙另一边去的?”
“这种草帽叫skimmer不是没有道理的,警长,趁着我的眼神落在望修女脚上的时候,她们抬手将草帽抛过了围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