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的夏天喧嚣纷乱(山姆·霍桑医生喝着小酒,对他的客人讲述),战云密布,报纸的头版头条天天都是欧洲的军队动向和战事准备。不过,在北山这么个新英格兰小镇,生活大体上还是照旧。当然了,镇上的汽车比我二二年搬来的时候多了许多,想当年我这个新拿到牌照的医生,开的还是父母送给我的礼物:黄色响箭敞篷跑车。那辆车比我本人更受众人瞩目。
三十年代末,汽车已经在改变我们的生活和工作方式了,它拓展了我们的地平线。古老的达菲农场卖给了一位曾在二十年代获得普利策奖的剧作家,这件事情没能让任何人特别吃惊。他名叫戈登·科尔,大多数时间留在农场写作,只在需要同经纪人和制作人商议事情时才驱车前往曼哈顿。真正让大家惊讶的是,科尔和妻子玛吉真的在耕种那片土地;要知道,他们的农场面积超过一百英亩的土地,即便有帮工协助,也是相当累人的活计。
我在年初替玛吉·科尔看过几次小毛小病,但还不怎么认识她的丈夫。八月末的一个星期二早晨,玛吉给我的办公室打来电话,说戈登出了些事情;我告诉她,我马上就到。
“怎么了?”看见我拿起黑包,走向门口,玛丽·贝斯特护士问道。
“玛吉·科尔的丈夫,我们那位著名的剧作家。玛吉发现他躺在田地里,她都快急疯了。菲利普斯夫人约了十一点。告诉她,我出急诊去了,把她的预约改在本周晚些时候。”
我开车出镇,来到达菲农场——尽管已经易手,但本地人仍旧冠之以这个名号——看见玛吉在煤渣车道上等我。我从病历上得知她今年四十有七,但看起来要年轻不少。她的丈夫五十岁。
几年前,他刚搬到北山镇的时候,本地报纸写了专题文章;报纸的专栏作家波利·凯楚最近还采访过他。
“他在外面田地里,”玛吉说着坐进我的车,“那段路可以开车过去。”
“他有意识吗?”
“我觉得他死了,”她呜咽道,“他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玛吉留着一头金色长发,只有几缕白发初现端倪,蓝眼睛此刻又红又肿。她穿旧宽松裤和男式格子衬衫,这些显然是她干农活的行头。玛吉个子不高,还没到我的肩膀。
“他早上几点出去的?”沿着印满车辙的车道,我驾着车子驶向谷仓和屋后的其他建筑物。
“我不是很清楚。他在后面有一间写作用的工作室。有时候,他要是一门心思扑在新剧本上了,就在工作室里过夜。昨天晚餐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他。”
我们把车留在谷仓背后,回头在田地里走了一百码左右。这片地只长着草,玛吉解释说他们实践的是轮作法。明年他们打算在这儿种植玉米。
还没走到尸体前,我就晓得戈登·科尔已经丧命。上午的阳光中,苍蝇受人类觉察不到的细微气味吸引而来,绕着他嗡嗡乱飞。我弯下腰,发现尸体嘴角和下巴上有一条干涸的血迹,表示死者有内出血。尽管科尔在世时我没给他做过体检,但此刻看来他的胸口凹陷了下去。我伸手放上他的胸腔,摸到了断开的骨头。
“这是什么?”我指的是插在他衬衫上的两根油腻腻的羽毛。
“不清楚,像是鸟的羽毛。我发现他时就在那儿了。他——”
“很抱歉,科尔夫人。看起来他死于内脏受损,但具体情况要等尸检后才能确定。”
“可是——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拖拉机事故偶有发生——”
她摇摇头:“拖拉机在谷仓旁边的棚子里。早餐后我去看过,因为他打算今天上午犁一块地的。我发现拖拉机还在棚子里,就往他的工作室走,看他是不是睡过了头。他有时候会这样,写剧本一直写到后半夜。”
我直起腰:“得通知蓝思警长。”
“当然。”
“这儿还有别人和你在一起吗?”
“我们有个静庀管农场的,加德·达菲。”
“我认识加德。”
“他父母去世后,我们从他手上买了这片地。我们需要有人管理农场,而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这儿。我们雇季节工播种和收割。”
“加德在吗?”
我们朝屋子走去,她摇着头答道:“周二早晨他总要外出采购物资,到中午前后回来。”
我给蓝思警长打了电话,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医生,照你看,是谋杀吗?”他问。
我瞥了一眼正在收拾早餐盘子的玛吉·科尔:“难说,你最好过来看看。”
夏末,医院里患者不多。人们都在度假,天气很好,学校因为新一轮儿科疾病的流行而推迟开学。下午快结束的时候,玛丽·贝斯特给我拿来了尸检报告,我马上拨通蓝思警长的号码。
“警长,正如我所预料的,戈登·科尔的胸腔被压塌了。他在几分钟内就死于严重内出血。在医院主持尸检的是米勒医生,他在业余时间喜欢观察鸟类。在科尔衬衫上找到的鸟羽属于一只大雕鹗。”
我听见警长在电话那头长叹一声。
“医生啊,你难道要告诉我,一只猫头鹰弄死了戈登·科尔?这要是登在纽约的报纸上倒是很够看的!”
“要造成如此严重的损伤,那只猫头鹰一定大得可怕。不过,他肯定死于外力。我建议,咱们明天早晨跑一趟,和科尔夫人再聊聊,勘察一下现场。”
挂断电话的时候,玛丽一脸促狭的笑容:“巨型猫头鹰?山姆,你莫不是又要出马侦破你那些疯狂的谋杀案了?猫头鹰是在黑暗中和他撞了个满怀,还是用爪子擒住他,把他从半空中扔了下来?”
“我还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玛丽,但就此刻而言,他不太可能死于自然原因。”
第二天早晨,警长和我开车来到农场。他驾着警车绕过一群被领向牧场的母牛,非常难得地陷入了敛心沉思的境界。“医生,知道吗?那些战争新闻让我妻子心烦意乱。她害怕政府会大规模征兵参战。”
这个想法让我笑了起来:“警长,咱们年纪太大,不在其列。我很快就要四十三岁了。”
“欧洲要是开战的话,很多事情会因此改变。”
这一点无可争辩。玛丽和我在办公室也常常谈起这些话题。
玛吉·科尔和加德·达菲在农场的屋子里等待我们。“我得拿着戈登的衣服去殡仪馆,”玛吉冷漠地说,“你们有什么问题,加德都能回答。”
加德年纪不大,肌肉发达,黑发,左面颊上有块深紫色的胎记。也许正是因为这块胎记,他成年后变得腼腆而内向。父母过世后,他本可以继承农场,但他对其中牵涉的种种责任缺乏兴趣。
他似乎颇为安于替科尔夫妇管理农场。科尔夫人出发去了殡仪馆,他扭头将视线投向我们:“想知道什么?”
“这个嘛,我们想知道戈登·科尔死前几小时的动向,”警长说,“我们清楚他当晚在工作室过夜,能让我们看看那地方吗?”
“我去拿钥匙。”
“他总是给工作室上锁?”我问。
“那是当然。他的手稿都在工作室里,包括正在写的这一部。”
他在厨房的钉板上取了钥匙,我们跟着他走出后门。“这是备用钥匙,”他解释道,“他身边带着自己的那一把。”
开车去谷仓没多大意思,于是我们把警长的车留在原处,步行走了这段路。“科尔夫人提到过,她的丈夫打算昨天早晨犁地,”我问,“这是为什么?”
“他们最近从隔壁农场的皮特·安特卫普手上买了块五英亩的土地。那块地被溪流和安特卫普家的其他土地隔开,所以他想卖掉了事。戈登·科尔觉得再添上一小块土地也没啥不好。他本来计划昨天早上开着拖拉机过去,耙松土地。”
“这难道不是你的分内事吗?”蓝思警长问。
“他经常喜欢放下笔,四处弄弄农活,算是放松心情吧。昨天上午我要外出采购物资,他觉得正好可以让他随便犁地。”
玛吉发现丈夫尸体的地方在开阔的田地里,位于谷仓和工作室的当中。看清楚达菲领着我们走向什么地方,我马上说了出来:
“那不是旧糖厂吗?”
“是啊,”他点头道,“我小时候经常和家人在那儿造枫糖浆。我哥哥和我把小树拖过来,帮忙锯断木头当柴烧。科尔买下农场以后,他把糖厂改建为写作用的工作室。需要建新屋顶,地板也得重新铺过,但他不在乎。我总觉得那地方仍旧一股枫糖浆的味道。”
他打开房门,我们走进室内。假如我盼着找到打斗痕迹的话,那可就大失所望了。科尔的大型安德伍德打字机上还卷着一张纸,小床没有铺过。除此之外,这地方倒是既整齐又干净。“他从不在这儿吃东西,”加德·达菲解释道,“总是回去吃正餐。”
“早餐呢?”
“要是有农活要做的话,他一般先干活,再吃东西。”
“这么说,他一直在这儿写剧本,睡到早上,然后去谷仓边的棚子取拖拉机。穿过田地的路上,有什么东西杀死了他。”
达菲看着我,耸耸肩:“我想也是这样。”
我们说话的时候,蓝思警长在检查科尔的工作室,他开口说道:“附近有猫头鹰吗?”
“也许有几只仓鹗吧。”
“大雕鹗呢?特别大的那种。”
“偶尔也能见到。”
“听说过大雕鹗袭击人类吗?”
他摇摇头:“如果你夜里出去,穿过灌木丛,也许会惊起一只,他有可能朝你撞过来,但不是真心想袭击你。”他的眼神转开了。我又有了一个念头:“这儿有什么机械装置能杀死他的吗?他的胸部都快被撞瘪了。”
“到了晚上,机器都要被收起来,昨天早晨我不在,也就没人把它们拿出来。科尔夫人从不碰这些东西,要是她的先生取了拖拉机或卡车出来,那为什么没有出现在尸体旁呢?再者说,今年八月雨水很多,地面偏软。重型机械肯定会留下痕迹。”
“拖拉机?”
“重两吨半,留下的痕迹显眼得很。”
“咱们还是去看一眼吧。”我提议道。工作室没有什么值得多看的了。正要出门的时候,我走到打字机前,读着那页纸上的字句。不是自杀遗言,而是一部写几个渔夫的剧本的第四页。
到了玛吉·科尔发现丈夫尸体的地点,警长和我仔细查看附近的地面,转着圈子越兜越远。除了被踩踏过的牧草外,我们什么也没找到。
我们继续走向停放拖拉机的宽敞棚子,这里或许正是戈登·科尔的目的地。加德·达菲打开没有上锁的双开门,我们走进室内。棚子没有窗户,阳光只从房门和天花板附近的通风口照进来,室内很昏暗。“好机器。”警长拍着大号轮胎说。犁已经装在了拖拉机背后。
“能启动一下让我们看看吗?”我问达菲。
“没问题。”他爬到方向盘背后,打开引擎开关,又爬了下来,取出曲柄,插进护栅底部的洞眼。他在拖拉机和棚子后墙间的狭窄空间里转动曲柄,终于把引擎发动了起来,然后爬回驾驶座上,把挡位从空挡换到了倒车。他没费多少工夫就将拖拉机倒出棚子,然后放下犁耙。很显然,这件事情他早已驾轻就熟。
“没别的意思,只是想重演科尔的预定路线,能不能请你给我们展示一下,他该怎么去打算犁的那块土地?不需要非得开拖拉机。我们可以走过去。”
“挺远的。”
我倒无所谓,但蓝思警长决定留下,再看看棚子和别的附属建筑。穿过田地时,到了与通往工作室那条路垂直的地方,加德·达菲说:“警长该减点儿体重了。他走路走多了就有些喘。”
“我劝了他好几年。”我抬手遮住眼睛,抵挡阳光,“我们要去那儿吗?那棵大橡树旁边?”
“没错!那是一棵标记树,是两家农场的分界线。但溪流越来越宽,安特卫普很难耕种这块土地。他要绕好大一个圈子,还得清科尔家允许他通过。卖掉这五英亩土地对他而言更轻松。”
“那不是皮特·安特卫普吗?”
他随着我的视线望过去,看见一个须发花白的瘦长男人蹬过溪流的较浅处,朝我们迎了上来。他穿工装靴和工装裤,只露出一小块汗衫。“霍桑医生,是你吗?”走到近处,他大喊道。
“正是。皮特,最近不怎么见到你嘛。”
“最近身体不错。不需要见到医生大人。”他瞥了一眼加德,“达菲,你好。”
加德咕哝了一句什么,别过身去,只留下半张侧脸。“你肯定听说戈登·科尔的事情了吧?”我问。
安特卫普点点头:“怎么回事?心脏病?”
“他的胸腔被撞塌了。还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他皱起眉头,凑到近处:“意思是说,他可能是被谋杀的?难道是被外力撞死的?”
“除了知道他的胸部受到大力冲击之外,警方还没有其他证据。你知道他有什么敌人吗?”
“天底下谁没有敌人啊?”
“他购买了你的土地,这里头有任何问题吗?”
“没有,我很高兴能除掉这片土地。他的价钱也很不错。”
我们谈话的当口,加德·达菲慢慢走开了。安特卫普最后转身离开的时候,我不得不小跑几步,这才追上加德:“你跟他不怎么对路,是吧?”
“我小时候他经常嘲笑我脸上的胎记。”
我们在这块五英亩的土地上走动,我注意到地面坑洼不平,缺少照看。今年春天犁过,但既没有播种,也没有耕作。处处野草丛生。看得出科尔为何想要平整这片土地,可惜他最终还是没能实现想法。有某样东西,猫头鹰或人类,在路上等待着他。
那天下午,路过殡仪馆的时候我进去了一趟。戈登·科尔周六上午落葬,他的遗体将接受三天的瞻仰和吊唁,今天是第一天。科尔夫妇没有孩子,有位姨妈正从波士顿赶来,另有几位至亲也打算前来参加葬礼。你希望玛吉有多镇定,她就有多镇定。我四点左右回到办公室,玛丽·贝斯特说皮特·安特卫普打过电话,希望我能回电。
“皮特,我是霍桑医生。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
“今天早上我不想在加德·达菲面前提起,但你知道吗?科尔在做一些不寻常的事情。”
“不寻常?什么意思?”
“他不只在工作室里写作。有好几次,我深夜出去遛狗,见到过一辆车停在我家的路上,靠近穿过田地通往工作室的那条小径旁边。”
“什么样的车子?”
“蓝色敞篷跑车。”
“知道车主人是谁吗?”
他犹豫了:“我还是不说为妙。我告诉你的已经够多了。”
“安特卫普先生,我们在调查的是一起谋杀案。”我提醒他。
“我知道的全告诉你了。”他说完挂断了电话。
我考虑要不要打电话给警长,但转念一想,觉得我们搜查工作室时过于草率,也许遗漏了什么线索。我知道玛吉从七点到九点会在殡仪馆,于是决定开车去科尔家再看看。
到科尔家的时候,我把车停在谷仓旁边,在车里坐了一阵子,确定附近还有没有人。我估计加德·达菲也去了殡仪馆,事实证明多半如此。我一直等到七点钟,太阳落山,夜幕降临,笼罩了乡野农田。光线昏暗,我不太看得清方向,于是带上了手电筒引路。
经过拖拉机棚子的时候,心血来潮之下,我拉开房门,向内窥探。拖拉机停在原处,室内暗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我迈步走了进去,忽然听见翅膀扑腾的声音。有个很大的什么东西径直朝我的头部飞来。我连忙蹲下,一开始以为肯定是蝙蝠,但随即意识过来,那是一只大雕鹗。鸟儿飞出房门,融入夜空之中。它大概是从靠近天花板的气窗飞进屋的。
我绕过棚子,沿着白天跟达菲走过一次的路线前进。走到一半,快到发现尸体的那个位置,这时候,我忽然看见左手边皮特·安特卫普的车道上亮起了车头灯。那辆车慢慢停下,灯光旋即熄灭:那里离安特卫普的住处太远,不可能是访客。也许我运气不错,恰好撞见了他跟我描述过的蓝色敞篷跑车。
我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天几乎彻底黑了,但我的位置与工作室成一条直线,还能勉强借助西方的天空分辨出工作室的形状。走到近处,我看见一枚小手电的亮光从那条旁路的方向渐渐靠近。估计那辆车的主人需要步行的距离与我相仿,只是此人的速度较快。这个人对地形颇为熟谙;看见亮光在旧糖厂里重新出现,我隔了半秒钟意识过来:那人有工作室的钥匙。也好,省了我破门而入的麻烦。
我尽量不出声地转动门把手,然后钻进室内。那位侵入者站在小床旁,用手电筒照着地板。“是谁?”我忽然叫道,同时点亮了手电筒。
那个人影猛然转身,手电筒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我立刻认出了波利·凯楚的面容。这位女士美得惊人,负责本地周报的书评和艺术栏目。
“天哪——你是谁?”她惊叫道,灯光照得她睁不开眼。
“波利,是我,山姆·霍桑。你来这儿干什么?”
她重重地在小床上坐下,像是被吓掉了魂似的。我找到先前留意过的煤油灯点亮。“我都干了什么呀?”她说,但并没有期待我的回答。
“波利,你在找东西。是你上次来的时候落下的吗?”
“耳环。这可真是最糟糕的俗套了,山姆医生,不是吗?要是在我写书评的书里读到,我一定会大声从鼻孔里出气的。”
我在科尔的工作台上坐下,她坐进桌边的椅子里。灯光闪动,照得她的满头黄发闪闪发亮,让她显得像个偷饼干被捉住的懵懂少年人。“跟我说说吧。”我用和善的语气说。
波利深吸一口气:“六个月前,我为报纸采访了他,然后就开始了呗。”
“可他都有五十岁了呀。”
“下个月过五十一岁生日。我不在乎年纪,我想我爱上他了。”
“两天前的夜里,你和他一起在这儿?”
“是的。”
“他是怎么死的?”
台灯的光线下,她的面容忽然僵硬了:“我完全不知道。我们在黎明前出了屋子。我快步走向自己的车子,希望在皮特·安特卫普起床活动前离开。最后一次看见戈登,他正开始穿过田地,去棚子里取拖拉机。”
“他没能走到棚子,”我说,“有什么东西在半路上杀死了他,他的胸膛像蛋壳似的被压塌了。”
她猛然一缩身子,像是我要打她似的:“你不会认为我与此有关吧?”
“十分钟前的确不会这么认为。”
她搜肠刮肚地寻找回答,最后却只是问道:“能帮我找耳环吗?我不想让别人在这里发现我的耳环。”
“是星期一夜里丢的?”
她摇摇头:“也许是上周的某天夜里。我原本想星期一来找,但聊得太起劲,忘记找了。戈登这人可真是健谈。”
“的确。”我把台灯放在地板上,和她一起寻找耳环,但却未能如愿。她沿着床铺摸了一遍,但也徒劳无功。十分钟后,我们不得不放弃了。
“我就是放不下心。”她带着几分抱歉说。
我站起身,拍掉裤子上的灰尘:“波利,有没有在附近见过猫头鹰?”
“从没见过。有次夜里听见响声,戈登说那是猫头鹰。怎么了?”
“他的衬衫上有猫头鹰的羽毛。”我没有费神重复关于巨型猫头鹰的奇思怪想。
“我的耳环——”她开口说道,但立刻又停下了。
“怎么?”
“我必须走了,”她下了决定,然后吞吞吐吐地问道,“你不会告诉别人——”
“什么?你来过这儿?当然不会,除非对案情调查至关重要。”
我们一同走出工作室,锁好门,她把钥匙交给我:“我不会再来这里了。钥匙还是交给你吧。”
“好的。”
说完,她转身钻进黑暗,沿着那条了然于心的小径离开。我不担心她,波利是个能从错误中吸取教训的姑娘。
坐到车里,时间还没到九点,我在玛吉·科尔返回孤零零的农舍前上了路。
到了星期四下午,蓝思警长就快承认束手无策了。“要是能知道杀死他的凶器,大概就知道凶手是谁了。”他这样推测道。
“还没找到一两只巨型猫头鹰?”我问。
“我说啊,医生,这个问题也许不像你想象中那么出格。我的脑海里分明记得一只巨型猫头鹰,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你参加了去年在格兰治厅举办的万圣节晚会吗?”
我摇摇头:“我像躲瘟疫一般躲化装晚会。”
“也许是前年,”他沉思道,“我得问问薇拉。”警长中年结婚,到现在尚不足十年,妻子薇拉年纪较轻,有个出了名的长处:她记得所有事情的时间和地点。
我回忆着与波利·凯楚的对话和各种言外之意,不过就此刻而言,我还在保守诺言,不向其他人提起这件事。我又想到了一个疑点,当天晚些时候我找到机会在办公室给波利打了电话。
“我是山姆·霍桑。你好吗?”
“挺好。”她机警地回答道。
“有个关于你丢失的耳环的小问题。”
“耳环找到了?”
“没有,我只是想知道你的耳环是什么样子,以免错过。你昨天夜里想说什么来着是吧?后来却又没说。”
“坠子是个金质小猫头鹰。我去年在波士顿买的。你提到了猫头鹰的羽毛,我吓得打了个哆嗦。”
星期五,醒来时天在下雨,天气凉了很多。我没有理由抱怨。
今年的夏天很舒服,而今天毕竟已经是九月一号了。波利为之二作的北山镇报纸一周一期,不报道国际大事,因此许多镇民都订阅了临近地区的周报。我捡起门廊上的报纸打开,看见的头版头条消息将改变所有人的生活。德国入侵波兰,这个举动代表欧洲将烽火四起。
我拿起电话,拨通了蓝思警长。“打仗了。”我说。
“刚从收音机里听见。据说英军已经开始调动,同时疏散城区的妇女和儿童。”
“上帝保佑我们。”
“我也正要给你打电话。薇拉翻了一遍她在格兰治万圣节晚会上拍的照片。我想她找到了我们要的那只猫头鹰。”
“我去办公室的路上过来一趟。”
我知道玛丽·贝斯特要到八点才进办公室,便给她家打电话。
“据说要打仗了,山姆,美国会参战吗?”
“如果持续时间比较长的话,有这种可能。希特勒很疯狂,什么事情都干得出。玛丽,我还在帮警长处理戈登的案子。今天早晨有急事吗?”
“只需要去医院查房。施奈德太太昨天夜里生了孩子,大小都平安。菲茨派屈克医生替她接生的。”
“那就好。我上午晚些时候再去看她。”越来越多病人在找专科医生看病,电话里提到的菲茨派屈克医生是最近在北山镇开业的产科大夫。我看得出医学正在面临的变化,除了感激病人能获得更好的治疗之外,我对此并没有其他念头。话虽如此,少许的羡慕情绪还是少不了的,据说专科医生的年收入比我多出一倍。
一小时以后,我来到警长家,开门的是薇拉·蓝思:“警长记得有只猫头鹰,我也记得。快进来,我给你看照片。”
薇拉总是端着她那只柯达盒式照相机东拍西拍,有时候甚至在室内聚会上开了闪光灯照相。我跟着她走进客厅,蓝思警长正在翻弄许多叠黑白快照。我随便看了几张,见到一位超重的牛仔——那是警长,还看见了打扮成后宫女郎的玛丽·贝斯特。她可没提起过她参加了格兰治厅的哪个万圣节晚会。
“这是谁?”我拿起一张照片问道,照片中的人打扮成一只体形美好的黑猫,时间标为一九三八年。
“报社的波利·凯楚。”薇拉答道。
“戈登·科尔来了吗?”
薇拉回忆片刻,答道:“我想没来,除非打扮得让我认不出。”
警长手里拿着一张照片:“我要你看的是这一张。”照片中的人穿一件镶羽毛的长斗篷,头戴猫头鹰面具,面具的边框上也嵌着许多羽毛,“医生,这就是你的巨型猫头鹰。”
“是谁?”
薇拉答道:“那只猫头鹰?加德·达菲。”
我们在雨中驱车赶到达菲的住处,我和警长一起走进房间。
他瞪着我们,像是知道我们要打断他的日常劳作。“我在科尔家还有事情要做,”他说,“我得走了。”
“达菲,坐下,”警长命令道,“我想跟你说说你是怎么杀死戈登·科尔的。”
“杀死他!我没有——”
“星期一你开动了拖拉机。你很清楚,科尔星期二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犁那块从安特卫普手上买来的地。你也知道停拖拉机的棚子里非常暗。把拖拉机停回原处,关闭发动机以后,你没有将挡位留在空挡上,而是打到了高速挡。戈登·科尔第二天早晨走进棚子,天才蒙蒙亮,他看不清挡位,假定它打在平时的空挡上。他开了引擎,下去摇动曲柄。引擎发动起来,拖拉机猛向前冲,推着科尔撞上了棚子的后墙。”
警长描述得自然很准确,但我还是要问下去:“尸体是怎么到田地里的呢?”
“要是被发现死在棚子里,加德就得为之负责,因为是他把拖拉机打在开车挡上的。他可以辩解说这是一场事故,但还存在更好的解决方法:星期二早上过来,确定科尔已经死了,然后将尸体运往别处。也许他本来就打算弃尸田地中央,也许他是在走向其他地方的路上因为尸体太重而扔下的。”警长扭头问那位瘦长的年轻人,“加德,这个问题就要你回答了。”
他开始坦白,像早些时候那样侧过了半张脸:“警长,关于拖拉机你说得对,但那的确是事故,不是谋杀。我这就告诉你发生了什么,真应该早就告诉你的。我想给拖拉机换火花塞,于是在去辛恩隅的约翰迪尔店家前去了一趟农场。我不到七点就到了,棚子的门关着。拉开插销,打开门,我往里面张望,原以为科尔先生已经下了地。但我很惊讶地发现拖拉机还在,紧接着看见了科尔先生,他被顶在墙上,拖拉机的头盖抵着他的胸部。我以为他也许还活着,连忙倒车,却发现他已经没救了。我不知道接下来为啥那么做,肯定是以为自己要为此负责了,我想把尸体搬出棚二严,搬离拖拉机;所以我把他扛到田地中央,搁在了地上。”
蓝思警长狠狠地盯着他:“加德,要真是这样,搬动尸体的时候你为啥要戴猫头鹰面具?”
“我没——”
“他衬衫上有猫头鹰羽毛。”他站起来,“你有雨衣吗?我得把你带到警察局去接受进一步质询:需要的话,可以有律师在场。”
加德·达菲转过脸来,他看起来生不出半分抵抗的意愿。“我去拿雨衣。”他说。
回来的时候,他身穿雨衣,头戴照片中的猫头鹰面具。警长的手落在了左轮手枪上,我连忙伸手按住他:“别,警长,”我轻声说,“没关系。”
“估计你们也想要这个,”达菲说,“可以对比羽毛。星期二我没有戴这东西。”
蓝思警长放开手枪。“走吧。”他说。
我对结果并不满足,蓝思警长恐怕也一样。星期五晚些时候,他告诉我,达菲还是没有承认谋杀戈登·科尔。他只承认自己搬动过尸体。
“我开始觉得这的确是一场事故了,”警长说,“至少从陪审团的角度思考,这个想法挺合理,他很容易就能获得无罪判决。”
“羽毛呢?”
“他说得对。面具上的羽毛用防腐剂处理过,而戈登·戈尔衬衫上的则才从猫头鹰身上掉下来。”
“我也这么想。周三夜里有只猫头鹰在棚子里险些撞上我。”
“我说医生,你星期三夜里去那儿干什么?”
“随便看看。拖拉机的头盖肯定是带着那两根羽毛撞进科尔胸口的。羽毛上沾了足够的油脂,使得它们能粘在科尔的衬衫上。”
“这么说,我不该把达菲当做凶手了?原来我还没有解决这个案子啊。”
“警长,你在‘如何’方面做得很好,弄清了一具死于胸腔塌陷的尸体为何会躺在田地中央。你没想清楚的是‘谁’。仔细思考加德·达菲今天早晨说的话,我才想通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么说,不是意外事故喽?”
“不是。”
“他是自杀的?”
我忍不住笑了:“这个自杀手法倒够古怪的。等明天葬礼结束,听我解释这个案子的前因后果。”
“凶手不会逃跑吧?”
“不可能。”
雨下下停停,到周六上午结束,戈登·科尔的遗体入土为安的时候,天上甚至出了太阳。我们中的几个人在葬礼后回到玛吉的住处。邻居在葬礼期间送来了许多食物,我知道不少人还出席了仪式。加德·达菲仍在警局接受讯问,波利·凯楚不见人影,隔壁农场的皮特·安特卫普过来待了几分钟。谁也没有留到午饭后,最后几位悼念者也纷纷告别,来宾只剩下了我和蓝思警长。
“带些吃的走,”玛吉建议道,“剩下的太多了。”
“不用了,”我说,“我们必须和你谈谈加德·达菲的事情。”
“我没法相信他和我丈夫的死有关系。加德连只苍蝇也不肯伤害。请你们务必记住。胎记把他变成了一个非常害羞的人。”
“他承认搬动过尸体。”警长告诉她。
“从哪儿?”
“戈登是被自己的拖拉机撞死的,事情发生在棚子里。达菲搬动了尸体,把尸体放在田地中央。他害怕会因为前一天夜里把拖拉机留在驾驶挡上受到责罚。”
“他真这么做了?”玛吉问。
我摇摇头:“你要明白,即便我们弄清楚了他的死因,但依然不知道这究竟是一场事故还是谋杀——又或是自杀,尽管听起来和实际上都不太可能。加德澄清了事实,我们认为他说的话颇为可信。他告诉我们,他在周二早晨七点前来到棚子那里,发现门关着。我们相信他的话,因为他在这点上撒谎得不到任何好处。”
“门关着?”玛吉重复道。
我点点头:“如果戈登打算把拖拉机倒出车棚的话,他会关上门的可能性就很小了。但还有这种可能性,但达菲接下来告诉我们的就让这种可能性彻底消失了。他说他拉开了插销!戈登没法在棚子里插上插销,这意味着有人在他死后关上门并插了插销。有某个人看见了尸体,然后习惯性地关上门,插上了插销。要是这个某人看见了尸体,为什么不打电话给警察,寻求帮助呢?原因只有一个。插上插销的人预备好了看见尸体。插上插销的人希望能看见尸体,因为这就是那个人前一天夜里把挡位放在高速挡上的原因,这个人为戈登·科尔挖好了死亡陷阱。这个人之所以要在周二清晨造访车棚,就只是为了确认戈登已经被杀。”
玛吉用舌头舔湿嘴唇:“接着说。”
“只有与戈登最亲近的寥寥几人知道他打算在周二早晨开拖拉机出去。无论这个人是谁,都肯定知道安特卫普那块地的事情,知道戈登的习惯,知道加德·达菲会在周二早晨外出采购。这就把嫌疑范同缩小到了加德、安特卫普、你和另外一个与戈登亲近的人身上。在这些人之中,只有你和加德有正当理由在周二早晨去那个棚子。加德在这儿工作,而你住在这里。按照他的供述,他到车棚的时候,门关着,插销插着。玛吉,那就只可能是你在发现戈登的尸体后,无意识地插上了捅销。只可能是你给戈登设下了那个死亡陷阱。”
“为什么?”蓝思警长问,“你为什么要杀他?”
玛吉的手猛然伸进丧服的衣袋,有一瞬间,我很害怕警长会拔枪相向。但玛吉·科尔掏出来的不是武器,而是一枚镶着金质小猫头鹰的耳环。在玛吉的生命中,这只猫头鹰巨大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