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口老师——伯爵再一次呼唤我的名字。
“您刚才说什么?对不起,我没有听清楚。”
“您……”
您错了——我说。
没错……伯爵错了。
伯爵的论点有瑕疵。
那个瑕疵……
那样的话,如果那样的话。
但是……我完全钝化的脑细胞一时之间完全无法活性化。
那么……
那么,那么,
——没错。
我的确发现真相了,发现是发现了……
我却完全没办法说明,该怎么说明?说明什么才好?这意味着什么?这证明了什么?这样的话……
——到底会怎么样?
京极堂说的是这件事吗?
幻听,振翅声,呻吟声,振动……
金属制的蜂鸟以一秒七十次以上的振动在我的内部刻划出无数的伤痕……
脑袋里,
被振动的漩涡,
被细微的伤痕,一片白,
变得一片白茫。
伯爵以苦恼的表情一次又一次追问,但是他那金属性的声音已经传不进我当中了。
这个人……
伯爵。
一阵破裂般的空气振动,让我由于意志的蠕动而麻痹的听觉恢复了正常。
敲鼓般的“咚”的一声响起,接着书斋的门发出“叽叽”倾轧声打开了。
首先出现的是山形的背影。“请等一下,请等一下。”管家反覆着。他宛如企鹅般的背影就像门板般被翻转过来,后面露出中泽警部的脸。
“请等一下,警部大人,请等小的通报老爷……”
“用不着通报,已经见到了。”
看起来相当不健康的警察干部穿过书本的门扉,站在那里。称不上飒爽,他根本与眼前的风景格格不入。就像误闯了宫殿舞会的沟鼠般,他不适合庄严的空间。
——这个人,
也发现了真相吗?不……
不对,他们从昨天开始就在怀疑伯爵。
背后传来声音,“中泽先生,还太急了。”
好像是楢木的声音。
“不,一点都不急。你也听到调查会议上的讨论了吧?没有……其他答案了。”
“什么答案?”伯爵站起来,“有什么真理被开示了吗?”
“真理啊……”
中泽警部气势汹汹地走到书斋中间,灰色的脸奇妙地扭曲,仰望着冠鹤。入口处站着槽木和数名警官。
“由良先生,你……也差不多该说出实话了。怎么样?你已经五十了吧?和我同年。不是说五十不惑吗?”
“不惑是四十。”
“那不是多了十年吗?”
“意思是……我说了谎?”
“你……不就是在扯谎吗?”
警部斜眼瞪住伯爵。
“我没有说谎。”伯爵难得以严厉的口吻说。
没错……
伯爵并没有说谎。
他没有做出半点伪证……应该。
“这样啊。伤脑筋哪……”中泽抚摸鹤的台座,“我这个人啊,似乎没什么耐心。急性子。我不知道你是华族还是儒学者,可是你再这样默不吭声,我们就得把你的……堂兄弟吗?把那个叫公滋的给抓走罗?”
“你们要把公滋带去哪里?”
“警署啊。”中泽说,“是自愿同行。不……就算要申请逮捕状也行。因为他的举动可疑得要命嘛。”
“这又怎么样呢?要求公滋自愿同行,和你认为我做出不实申告,这中间有什么因果关系?遗憾的是,我完全不懂。逻辑跳跃得太厉害了。”
“一点都不跳跃!”
中泽厉声暍道。
中泽的话声残响还没有消失,就传来“昂允、昂允”的鄙俗叫声。
胤笃老人推开槽木和警官形成的人墙,露出那张失去血色的脸来。
“你、你说点什么啊!这些警察说要抓走公滋,真是岂有此理。他们说公滋是凶手,要不然就是你是凶手。这太过分了,就算案子再怎么棘手,也不能像这样胡乱见一个抓一个……”
“我们才没有见一个抓一个!”
“有什么关系?”警部的吼声与伯爵金属性的声音完全重叠在一起。
“不管是我还是公滋,只要清白,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即使被逮捕,也会被无罪开释吧。还是警察甚至会陷害无辜之人?”伯爵说,
“混帐东西!”警部吼道,“你把警察机构当成什么了!”
警部瞪住伯爵。老人在鼻子上挤出皱纹,说道:
“就是啊,真是的。昂允,我说昂允啊,你说的这是什么天真话?所以人家才会说你不知世事。就算是误逮,被逮的人就输啦。就算事后再来说什么搞错了,被释放回来,人家也不会相信啦。我们和你这种坐吃山空的大老爷不同,可是靠做生意过活的啊。搞成那样,生意还做得下去吗?就算不提逮捕,什么诅咒、作祟,已经搞出一堆不好的风声啦。现在我们是被害人还好,要是被蛮横的警察给抓去……”
“你的意思是只要逼问,就会露出马脚来是吧?”警部敲打黑鹤的台座,“你儿子啊,尽是左躲右闪,什么问题都不肯回答。”
“因为没有什么好说的吧?”
“少胡说了。他不就逃亡了吗?他逃亡了。你也看到了吧?光明磊落的人何必逃亡?”
“那当然是因为受到软禁,透不过气来啊。”
“那才是藉口。”警部说,“那家伙绝对在婚宴以后,从窗户偷溜出去了。现场勘验时也采到物证了。连鞋印都找到了。我们采了石膏模型,也比对过了。我们警察只是叫他针对这些事实,提出一个让人可以信服的解释罢了。可是他就是不肯,所以才显得可疑……这样哪里蛮横了?”
“他只是出去罢了吧?”老人说,“就算他出去外面,也上不了二楼啊。而且睡在二楼房间的不只有新娘,昂允人也在里面啊。公滋要怎样杀人?”
“我们就是要弄明白这件事啊。”
警部在白枕鹤周围绕了一圈。
“不肯自愿同行……只好用逮捕的了。”
“逮捕?别说笑了。”
“谁在说笑?胤笃先生,难道你也是共犯吗?侵入路线我们会从公滋那里逼问出来。那样一来,昂允先生,你也没办法再像这样一脸悠哉了吧……”
——共犯。包括伯爵在内,多人共同下手。
警察是这样认为吧。的确,如果洋馆内有好几个人是共犯,要制造出这种乍看之下不可能的状况,也是有可能的事吧。
警部转过身子,朝着僵在门边的山形说:
“你是不是也一起共谋?那样的话……你们竟然二十三年来都这样老着脸皮欺骗着警察和世人哪。可是已经结束了。就算像这样三缄其口也没用。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因为公滋露出马脚了。这叫做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胡说八道的是你,警部!”老人斥道,“我们何必那么悲惨,一族串通起来杀人?我都说过好几次了,受害最深的可是我。你以为过去四次的丑闻,害得我经营的有德商事损失了多少生意?嫁进来的客户千金在初夜隔天早上被杀,可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了事的。没办法在生意上继续往来了。损失额可是非同小可哪。”
“如果那是对你的报复呢?”
中泽说出我连想都没有想过的话来。
“对、对我的报复?”
老人的脸更是苍白了。
“为什么……要对我……”
“听说你和这里过世的上代还有上上代当家反目成仇,不是吗?在金钱问题上也有不少纠纷。再说,由良本家和以你为首的分家会水火不容。这件事是你自己大肆宣扬的吧?”
这件事……我也听说了。可是,
“可是警部先生,由良家已经把对分家会的债务全数还清了……”
“关口先生,你要包庇他们吗?”警部说,“不……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认为你被找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你是善意的第三者,是掩饰。”
“掩饰?”
“的确,债务似乎老早就已经还清了。我们全都调查过了,这一点没错。可是啊,就算借款还清了,怨恨仍然没有消失。我们已经查到证据了。上上代的公笃卿和分家会似乎有过非常复杂的纠纷哪。”
“我们之间没有怨恨。”老人说,“会起纠纷,是因为家兄对金钱太随便了。借钱不还的是家兄。分家会凭什么要遭到怨恨?”
“以你们的角度来看或许是这样吧。公笃卿还清债务之后,马上就死了不是吗?结果莫大的资产全部都委托给奉赞会管理了。”
“这件事行房自己也答应了。”
“这种事谁知道?或许他儿子觉得是被强迫的。再怎么说,华族这种人是自私自利又不知世事嘛。这话不也是你自己经常挂在嘴边的吗?”
胤笃老人愤恨地摩擦手杖,把脸从警部那里别开。
“拥有莫大的财产,却无法恣意花用……这在下界可是十足的动机。哎,可是这件事已经无可奈何了。行房卿也已经死了嘛。这位昂允先生虽然有学识,对经济却似乎很生疏,也无从寻找解散奉赞会、夺回财产的方法。结果剩下来的只有怨恨。怨恨折磨着祖父和父亲,最后杀了他们,甚至扣押了财产的分家——也就是分家领袖的你。我觉得这样的推测并不算突兀。”
“你是说我怨恨叔公吗?”
伯爵露出困窘的表情。
“你说的没错……老实说,我并不喜欢叔公。《论语》说,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昂允……”胤笃老人叹息似地说,睁圆了眼睛。
“遗憾的是,我虽然立志成为仁者,但仍然不是个仁者。《论语》也说,苟志于仁矣,无恶也。意思是决心修养之人,绝对不能厌恶他人。说起来,我对财产一点兴趣也没有。虽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但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
“你在说些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没错。这家伙——昂允的确很讨厌我,但我也是一样。他是我侄子的儿子,是本家的继承人,所以我关照他,但我们合不来。若说为什么合不来,因为这家伙对钱一点执着也没有。”
老人用手杖指着伯爵,接着敲了几下地板。
“这跟钱和怨恨没有关系。说起来,假设你说的是真的,那公滋为什么要协助昂允的阴谋?如果说那个管家还是做饭阿婆站在昂允那边,那还没话说,但公滋可是我儿子哪。他何必……”
“他是庶子。是妾生的孩子吧?”
“这……有关系吗?”
“当然有。我不晓得你怎么想,可是我实在不认为公滋满足于他现在的境遇。平常的话,他就算当上有德商事的社长也不奇怪,可是你退居会长之后,那家伙还是一直在子公司转来转去,游手好闲。”
“那是才能的问题。不是因为他是妾生的孩子,所以我对他差别待遇。说起来,我根本没有其他孩子可以跟公滋比啊,和我有血缘关系的家人就只有他了。我就是这么想,才让原本不适合经商的他……”
“那是你的说词吧!”警部喝道,“那种教条式的父母心,孩子是不会懂的。”
要是心里想的事对方全都明白,世上就不会有什么犯罪了!——中泽警部歇斯底里地说。
“胤笃先生,与人结怨这种事,总是莫名其妙又不知不觉的。要不然就不会有好心没好报这种说法了。自己明明是为对方好,却莫名其妙地遭到怀恨,这种事,世人就叫做好心没好报。”
“就算是这样……把我介绍的新娘一个个杀掉,让我蒙受损失,世上哪有这种拐弯抹角的报复?杀人可是重罪哪。要是恨我,直接杀掉我不就好了?”
“那样的话,事迹一下子就会败露了。”
“哈!再三做这种事,败露的机率才高哪。杀了我的话,一次就了事了,花上二十几年杀上好几次……世上有哪个蠢蛋会下这种薄利又高风险的赌注?”
“那是商人的想法。在这个地方啊,那种理所当然的常识是不通用的。旧华族这些家伙不懂一般常识,他们根本不会计算得失,这你也清楚得很吧!”
我记得楢木曾经说过中泽讨厌华族,看样子是真的。
“你说的没错。可是警部,警部先生,这次的事又怎么说?那个分校的女老师死了,我不痛也不痒,一点都不伤心哪。这样是要怎么报复我?啊?”
“不就报复成功了吗?”中泽回道,“你自己刚才就说你困扰得很。要是自己人惹上刑案,招牌就会染上污点,不是吗?”
“哪……哪有以自己被捕为前提的报复?少在那里胡言乱语了。”
“这可难说唷?或许唯独这一次,你儿子是被共犯给陷害了。他是牺牲品。不管怎么样,对这位伯爵大人来说,公滋先生都只是个下贱之徒罢了。”
“别胡扯了。让共犯被抓,只会自取灭亡吧?被抓的人会一五一十全招出来啊。”
老人敲打手杖。
“漏洞百出哪。”中泽瞥向伯爵,“反正蓝图画得也很随便吧?过去只是碰巧顺利成功罢了……”
警部仿佛独角戏的丑角般,在鹤群之间转转团,最后来到他厌恶的旧华族正前方。
“我倒觉得这很像是上流人士会想出来的计划呢。而且佣人也都是绝对服从……再也没有比这更容易进行犯罪的状况了。”
伯爵不晓得是不是哑口无言,他只是望着中泽警部。
事实上……就像警部说的,这里不是一般的场所。虽然我不想把这里比喻为天上,不过我可以理解他想要以下界来形容外面世界的心情。
但是……
“中泽。”伊庭的声音响起,“我说这话可能是多管闲事,但你这样做,是不是过头了些?”
小个子的伊庭从警官之间现身。
“过头?”
“这是滥用职权。没有任何证据,却拿着假设逼问关系者,这不是警官该做的事。成见是最要不得的,预设立场进行调查更是大忌。你那套说词,岂不是在一口咬定吗?用威胁逼出来的自白是无效的。”
“伊庭先生,恕我冒昧提醒,刚才我们已经接到连络,说奥贯薰子毫无疑问是遭到他杀。就像你说的,案件标题变成杀人事件了。那么就有凶手存在。从物理方面来考虑,凶手就是这位……”
警部指着伯爵。
“伯爵大人,要不然就是他把凶手引进来。不管怎么样,由良昂允都脱不了关系,不对吗?虽然没有物证,但是现状除此之外,怎么样都别无可能,所以这也算是一种证据。不是吗?”
“要是这样就逮得到人,我老早就逮到了。”
“就是因为你逮不到,我现在才要来逮人。”
“请不要吵了!”
我忍不住叫出声来。
“不、不是这样的。呃……”
我,
完全无法说明。
全身的血液集中在脸上,视野随着心脏的鼓动阵阵明灭。那个幻听,蜂鸟的振翅声充满了耳腔,我失去听觉,陷入视野狭窄。
我,
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哪里不是了?关口先生?”中泽在远处问道。
伊庭、楢木、山形和众警官,每一个都离我好远。这个房间太大了。丹顶鹤、白鹤、白枕鹤、白头鹤、黑鹤、冠鹤,也三三两两地站在更远的地方。摸不到。声音也传不到。
伯爵也是,
远得连脸都看不见。
这间书斋太广大了。
“伯爵……”
“关口先生说的没错。”
突然间,山形的声音在极近的地方响起。
秃头的管家把嘴巴抿成一字型,以立正不动的姿势凝视着中泽。
“小、小的不肖山形,五十年来全心全意服侍着昂允老爷。小的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昂允老爷。这五十年间,昂允老爷从未说过任何一次谎。只、只有这件事……”
“你甚至扭曲义,也要尽忠是吗?”
“小、小的没有扭曲。昂允老爷……绝对没有一丝邪念。老爷在与世隔绝的环境下成长,因此就像胤笃先生说的,或许有些不知世事的地方,但、但是老爷绝对不会伤害他人,或是欺骗他人。就、就算要小的用性命担保,这一点也千真万确!”
山形的秃头汗如泉涌。
山形再一次说:“小的可以用性命保证。”
刹那间,书斋的巨大空间变得一片寂静。
相反地,走廊涌出喧嚣。
一名刑警跑了进来,附耳向槽木说了些什么,递给他一张纸。楢木确认纸上的内容,瞪大了眼睛,嘴巴半张。“什么事?”中泽粗鲁地问道。楢木以异样缓慢的动作走近警部,嘴巴凑近他的耳边。跑进来的刑警也一脸紧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两人。
中泽像蛇一样……
扭起脸颊笑了。
“知道什么了吗?”伊庭问。
“不……嗳,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是你的建议派上用场了哪,伊庭先生。不愧是东京监察医务院的特约法医,你找来的法医手脚很快呢……”
“里村吗?”
里村……
我和里村医师认识,可是为什么……
中泽再一次望向胤笃,然后舔也似地扫视整个房间,转向正面的伯爵。
“事情不妙了哪,由良先生。”
警部说道,踏出一步。
“你再也无法抵赖啦。”
“抵赖……什么叫抵赖?”
“哎呀,忠心的老仆人为主人辩护的说词一时打动了我,但是看样子,是没有申辩的余地了。”
“所以你说的申辩是什么意思?我的心没有半点阴影。”
“闭嘴!你这个伪善者!”警部吼道,“张大你的耳朵仔细听好了,今天一大早进行了司法解剖,解剖所见的一部分内容刚才送到了。根据资料,被害人的死因是窒息,胸部压迫及鼻腔堵塞——鼻子和嘴巴被捂住而死。被害人遭到杀害的时候,由于吸入药物,处于昏迷状态……上面这么写。”
“中泽,过去也是这样啊。事到如今,这还有什么好提的?”
“问题是接下来啊,伊庭先生。听好了,都给我听仔细了啊。从摄取的食物消化的程度来判断……被害人的死亡推定时间是凌晨两点三十分,误差为前后二十分钟。”
“两点半?”
——两点半。
“两点半哪。就算设定在晚一点的地方,也是三点以前。三点以前哪。关口先生,那个时候你人在哪里?”
我……
和山形道别,回到房间的时候……吗?
“你昨天供称你拜托管家看守楼梯,回到房间的时候,大概是一点五十分到两点;和那个怪侦探一起离开房间,是三点十五分。死亡时间……恰好就在那之间哪。”
“怎么可能……?”
山形发出沙哑的声音。
“这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搞错的是你们。伊庭先生,你也被骗了哪,这二十三年来,一直被耍得团团转。新娘不是在早上被杀的,而是在夜里被杀的。”
“不,等一下,中泽,这……”
“事到如今还要等什么?调查会议里不是也说了吗?这么去想就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地方了。没错,完全被证明了。正式的验尸报告马上就会送到了。那样一来,可以说是铁证如山了。因为这个善意的第三者的小说家先生辛苦地到处巡视,确认二楼没有任何人,而凶案就紧接着发生。监视出入口的是对主人忠心不二的管家。听好了,由良先生,不管那个管家是不是共犯,你的凶行都没办法再隐瞒下去了。”
“我的凶行?”
伯爵摊开双手。
“那是什么动作?人明明就是你杀的。”
“这……这是我要说的话!”伯爵敲打书桌,“你们究竟要持续这场闹剧到什么时候?”
“闹剧?”
“放着让你们说,就滔滔不绝地胡言乱语……疯的是你们才对!薰子本来还活着,她本来还活得好好的。被你们带走之前,薰子明明还活着的!”
杀人凶手是你们!——伯爵激动地说。
“……你们了解我的悲哀吗?了解我的痛苦吗?一次又一次失去妻子,失去才刚迎接的家人的悲哀,你们了解吗?”
“你才是,别再继续耍猴戏了!”中泽恫吓道。
伯爵突然离座,扑向中泽。
伊庭跳进中间制止。
我……
看着鸟之女王。
伯爵大叫:
“你们夺走我心爱的妻子,说的那是什么话!把妻子还给我!把活生生的她还给我!”
“昂允先生,不要动粗!”伊庭大声说。
“言……言词的暴力就可以允许吗?这个人……”
“喂,不要在那里发呆,快点逮捕这家伙!”
听到中泽的指示,警官涌入书斋。伯爵被包围了,他从左右被抓住。伊庭被拉开,老人腿软了。
“等一下!”声音响起。
是公滋的声音。
公滋在刑警伴同下进来了。
骚乱的空气就这样骚乱地静止下来。
公滋似乎十分疲倦。充血的三白眼底下浮现黑眼圈。不怎么多的头发一片凌乱,变得像鸟巢一样。
公滋看见父亲,惹人厌地微笑,然后转向中泽说了:
“警部先生,先等一下啊。刚才这个刑警告诉我了。已经够了。我全招了。”
“你……要自白吗?”
“自白?不是说这个啦。嗳,我也已经四十了,虽然没有社会地位,但多少还有点羞耻心,会顾一下体面。可是啊,既然事情变成这样,那也没办法了。什么羞耻心、体面,只好全扔一边去了。就是这么回事。”
听到公滋的话,中泽困惑地望向楢木。楢木搭住公滋的盾口,说:“那我们到那边谈吧”,但公滋甩开他的手,说在这里就好。
“不,应该在这里说……大概。我啊,对那个伯爵大人一点感觉也没有。就跟我对我爸一点感觉也没有一样,既不喜欢,也不讨厌,我不嫉妒他,当然也不恨他。”
“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跟他无冤无仇,也没有纠葛或利害关系。我是个呆瓜,所以在公司里担任的也是闲职,薪水微薄。我爸翘辫子的话,我应该拿得到财产,但是就算公司倒了,我也只是拿不到那一点薪水罢了。所以不管是我爸困扰还是公司困扰,都不关我的事,伯爵被逮捕还是被判死刑,我都不痛不痒。”公滋摊开双手,自虐地说,“我是个小角色哪。”
“所以怎样?你是个小角色,这一点警方也很清楚。我们手中也有一堆把柄,随时都可以用微罪把你拘禁起来。”
“那就再增加一条微罪吧。”公滋说,极为下流地笑了,“我啊,偷窥啦。”
“偷窥?偷窥什么?”
“偷窥什么?”
可以偷窥的还有什么?——小角色狂傲地说。
“我偷窥的是洞房啦,洞房花烛夜。”
“你说什么?”中泽高声大叫,“你、你、这……”
“是啦,我是个色情狂,肮脏的偷窥狂。我在那棵树上,一清二楚、仔仔细细地一直看着自己的堂兄弟和年轻新娘相好的样子啦!”
怎么样!——公滋豁出去似地环顾四周。一阵“咚、咚”的声响。似乎是坐倒的胤笃老人想要站起来,一次又一次拿手杖敲地的声音。
“公、公滋,你……”
“爸,我可是个妓院养大的下流胚子哪。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被公家收养,也改变不了多少的。二十三年前……我从染满男女体液的肮脏妓院房间里,突然被带到这么上流的豪宅里,是婚礼。仔细一看,新娘一副冰清玉洁的样子,是个不知哪儿来的贵族公主。我心里想:这个女的做的事也一样吗?”
那里吗?
那棵……槐树上。
问题是那里是哪里……
只要找到那里,或许来得及……
榎木津说的就是这件事吗?
你也在看啊……
榎木津对公滋这么说。那么。
那是什么呢……?
不是吗?或许不是吧……
一直盯着看很失礼吧……
那个人是新娘吗……?
还是那个人……?
咦咦,丑八怪说的是哪个……?
那是……
那样的话,果然。
“你、你这家伙……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胤笃敲打手杖。
“所以说,我刚才已经把羞耻心和体面都给丢了啊。我啊,怎么样都想看高高在上的华族女人光着身子被男人抱的样子。谁叫我出身下贱嘛。在被老爸收养前,我身边到处都是妓女,纸门随便一开,随时都有人在晃腰使劲哪。可是却突然被抓去叫我守什么礼节,尽什么忠义,强迫过这种拘束得要死的生活。我可是浑身阴郁,满脑子烦恼哪。所以……”
公滋仰望上方。
天花板高得几乎模糊。现在还是大白天,天窗却一片灰暗。外面的世界或许天气欠佳,这个世界一点变化也没有。
“就在正上方哪,我房间的正上方。”公滋说,“当时我才十六左右吧。在意得睡不着觉,满脑子胡思乱想。不久后,我心想或许可以偷看,从窗户爬出了去。结果根本看不到。可是二楼的窗户灯火通明。我一想到他们正在那儿办事……”
“下流。”中泽吐口水似地说,“然后你发现那棵树是吗?”
“是啊。白桦树爬不上去,但那棵树可以。爬上去一看,果真看得一清二楚。躺在床上的新娘那白嫩的肌肤,是一目了然哪。他们正在享乐哪……”
公滋朝着伯爵挤挤脸颊,但伯爵似乎完全无法理解公滋口中吐出来的毫无品性的话语意义。
“老爷子,二十三年前我也说过吧,说我去散步,你们怀疑我。可是……我真的是去散步了啊。你也是,刑警先生。八年前你也不相信我。嗳,那个时候我是撒了谎啦。我……不是事件以后才出去的。我是在半夜偷溜出去,直到天亮都待在树上享受着猥亵的偷窥行为哪。”
伊庭和楢木都一脸苦涩。
“这次……真是做错了。八年前偷窥的时候,都已经是秋天了,我却被蚊子给叮惨了。所以……”
“你为了偷窥,要了蚊香吗?”
“过去从来没在夏天偷窥过嘛,早知道就该借个提的香炉。都是蚊香害我烫伤,还被警方怀疑,真是倒霉透顶。嗳,我就算被抓也无所谓啦……”
“你是为了保住父亲的名誉吗?”槽木说。
“才不是咧。可是啊,你仔细想想看。”
公滋一改之前也像是冷笑的下流表情,严肃地再次扫视众人。
“我啊,已经偷窥过五次了。这个伯爵大人就像模子印出来的,每次做的事都一样。嗳,那种事应该是愈做愈上手,可是隔了那么多年没做,也是没办法的事吧……这个人和洗完澡的老婆一起喝葡萄酒干嘛的,悠闲得很。就算鱼已经钓到手,他还是会花许多工夫照顾呢。至于我,戏码当然是愈长愈好啦……不过他脱光女人的衣服上床,是两点过后。接下来花了整整两个小时……”
“等一下。”中泽说,“等一下,你……”
“就说了嘛,一开始叫你们等一下的可是我啊。我说啊,你不是说死亡时间是两点半?”
“没错,所以……”
“所以我的意思是,这家伙不是凶手啦!”
公滋一脚踢翻椅子。
“我都不要脸皮地招出来了,你们就给我听仔细吧。那个时间我不晓得是从哪里推出来的,不过我可是亲眼看到了。从头看到尾。这个男的啊,脱光新娘的衣服,又摸又搓,一下子趴上去一下子怎样的……”
“公滋先生!”山形大声说,“请、请节制一点。现、现在还在居丧期间……”
“罗嗦啦,你这个下人。我可是在救你的主人耶?这家伙不是凶手。至少两点半的时候,他没有杀人。这一点绝对没错。”
“可、可是……”
刑警们全都狼狈不堪。
“这太荒唐了……”
“荒唐的是那个解剖的医生。”
公滋拉大嗓门说。
“如果那是真的,难道这个伯爵大人趴在尸体身上,跟尸体接吻吗?两个小时以上耶?他有那么恶心的嗜好吗?世上好像也是有些变态喜欢半烂的尸体啦,可是没有哪个尸奸爱好者会费工夫找人结婚之后再杀害侵犯吧?怎么样?问问本人就知道了吧?”
伯爵!——公滋叫道。
“新郎骑在新娘身上不是犯罪,也没有什么好羞耻的。你又不是抓来陌生女人,剥光奸淫嘛。不管是要舔人家还是要倒吊起来,都是你的自由。而且不骑上去,也生不了孩子嘛。你就说吧。”
说啊,告诉这些人啊!——公滋自暴自弃地说,怪笑出声。
“真好笑哪,喂。结果还是没有凶手嘛。喂,爸,搞不好这真的是幽灵搞的鬼哩。是作祟啦,作祟。”
公滋一个人放声大笑,扶起自己踢倒的椅子,张开双腿跨坐上去。
“伯爵大人,我说你啊,虽然不知世事,对女人的品味倒满不错的。今年的新娘漂亮得很呢,让我好好地享受了一番。我爸找来的女人实在糟糕。或许是有钱有地位啦……。倒不晓得新娘那边是不是一样不赖呀?”
公滋说出再下流也不过的话,再次笑了起来。
在他远处的后方……一个刑警倒了下去。
两旁的警官把他扶起来。是贫血了吗?仔细一看,是昨天那个叫大鹰的刑警。
——他认识薰子。
大鹰说他认识薰子。
或许他是无法承受嘲笑死者尊严的下流言词。
大鹰被警官扶着退场,原本打开的门关上了。开口被遮蔽以后,广大的书斋显得更加冷清。
里面明明还有相当多的人。
中泽师出不利,似乎失去了攻击的矛头,歪着嘴巴瞪住公滋。楢木在寻思要如何开口。刑警们不知该如何是好。胤笃扶住鹤的台座,总算站了起来。
伊庭他……
“喂。”
重新来过似地,伊庭出声说道。
“公滋先生。说这话好像在怀疑你,不好意思,不过……你没撒谎吧?”
“喂,伊庭先生,要是这家伙撒谎,事情当然好解决多了,不过……唔,法医是你介绍的,你也有你的面子要顾嘛……”
“不是的,中泽警部,我不是那个意思。”
伊庭踩着慎重的脚步来到公滋面前,隔着白头鹤盯住伯爵。
伯爵站在书桌前。
只是站着。
只是……
——等一下,
我浑身爬满了鸡皮疙瘩。
如果我刚才的直观是正确的话……
那么我该如何理解公滋刚才的证词?
“我说啊……”
伊庭脸上挤满皱纹,用短短的手指频频搔着理短的斑白头发。公滋以有些空虚的眼神仰望伊庭。
“我说啊,公滋先生。”
他的口吻很沉稳。
“你……真的看到了吗?”
“看到……?我当然看到了啊。我看到了。”
“那是伯爵……呃……”
“所以就是伯爵和新娘……”
“过去的被害人,身上找不到性交的痕迹。”
“咦?”
“全部,三个人都是处女。”
“啊!”楢木叫道,“这、这么说来……”
“八年前也是这样吧。那……”
这次也是吧——伊庭说。
“公滋先生……”
公滋抬起头来。
“你……看到什么了?”
“啊……”
公滋的下巴脱力了,他半开着嘴巴。
“啊,呃……可是……”
“什么可是?我是在问你看到什么了?”
“是、是幽灵!”胤笃老人发出惨叫。
朝那里一看,老人再次瘫坐下去,浑身颤抖。
“你、你看到的一、一定是过去的情景。就、就跟我看到的一样。那是五十年前的情景。那个房间有过去的幽灵出没。没错,是记忆的幽灵。记、记忆在那、那个房间里凝结了!”
“你、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虽然中泽这么说……
警部显然也狼狈了。伊庭、楢木、公滋和胤笃老人,警官以及我……所有的人都完全被洋馆给吞没了。能够在这里毅然地存在的只有伯爵,还有鹤。
老人爬着,惊慌失措地靠近儿子。
“那、那个啊,公滋,就算同样是新娘……那也是早纪江啊。”
胤笃这么说,
颤抖不已。
“请不要胡闹了。”伯爵,
伯爵以那金属性的响亮声音说道。
我赫然一惊,因为伯爵的口吻严肃异常。
伯爵站在黑色的鹤——阴摩罗鬼前面,静静地,十分沉静地愤怒着。
看似高兴又像哀伤,彷若困窘,有些无助而又苦恼寂寞的表情,就这样转变为愤怒的形相。
“已矣哉……”
不堪听闻——伯爵说。
“《论语》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无耻。孔子说,行使权力去规范人心,或是以刑罚去威胁人民,使其服从,是愚者之行。那样一来,人民只会恐惧权力,试图逃避刑罚。会变成像公滋那种恬不知耻的人。你们警察是国家机关吧?然而从刚才开始,却不断地猜疑、恫喝、诡辩和威胁。我绝不能允许这种事!”
伯爵摊开双手:
“公滋也是。父在观其志——你不知道这句话吗?你的父亲,胤笃叔公就在那里,现在就存在于你的面前。尽管如此,你却恣意妄为,无礼之至,对他的话语、他的心志、甚至是他的存在,一点敬意也没有。像你这种完全忘却孝道的人……我连看都看不下去。”
“罗、罗嗦!我从来没学过那种什么道德。我……”
“这不是道德。”伯爵说,“你们所说的道德,不是原本意义的道德。那只是为了维持平均的日常性,暂时而且大抵普遍的存在方式。那是非原本的存在方式。你应该要摆脱被那种存在方式所囚禁的自我才对。只要迁就于那种颓废的存在方式,你就不再是你了。”
“我……不是我?”
公滋看起来非常不安。
“面对鬼神,并且尽孝——从自我可能存在的立场去了解自我的存在,才是真正的道,真正的德。这么做,人才能够对即将存在的现在有着正确的觉悟,获得做为存在者的存在方式。礼、忠、义,只是那种现实存在的契机。”
公滋已经没在听了。
他只是在口中反嘟囔着:“我不是我了!”
“我对你这种人没有兴趣。”伯爵说,接着斥责老人说,“您也是一样,叔公。规劝长上,是违反孝的行为。我不愿意这么做,所以我什么都不想说。可是即使如此,您竟然说出幽灵这种字眼来!什么幽灵?而且竟然说先母是幽灵!这也太无知无学了。竟然随意吐露这种妄言,即便您是我的叔公,我也不能置若罔闻。这种说法,岂不是在指责我并未祭祀先母吗?”
“我、我只是……”
“我不想听。幽灵这种说法,是最愚劣也不过的迷信。随意、轻率地使用这种字眼的人,我……打从心底轻蔑。”
就算是中泽警部,似乎也无法反驳孔子。胤笃老人和公滋也是一样,他们只是一脸呆滞地看着伯爵。
“我的家人们都哑口无言了。”伯爵说,“听好了,薰子——我最心爱的妻子,才刚入鬼籍而已。然而你们却……”
“由、由良先生,我们是、呃……”
中泽可能是想接着说调查云云,结果什么都没有说。伊庭一副苦涩的表情,在椅子上坐下。楢木和刑警们面面相,微微摇头。他们输了。在这种状况下,警察根本束手无策吧。
一片寂静。
答答,上头传来声响。
一阵撒豆子般的声音响起,不久后形成连续的杂音。
——下雨了。
雨点敲打着天窗。
然后我发现幻听不知不觉间消失了。我……完全和洋馆同步了吗?
伯爵仰望天窗。由于雨水而变得斑驳的奇妙阳光在伯爵失去血色的苍白脸上爬动着,伯爵在哭。
“你们……”
“伯爵。”伊庭出声,但伯爵听不进去。
“你们太无礼了。你们从我身边夺走薰子,不仅如此,还想陷我于罪。这究竟是为什么?你们分明才是凶手!”
“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再也受不了了!还给我!现在立刻把活生生的薰子还给我!”伯爵叫道,“喂,把薰子还给我……”
叩。
叩。
叩。
门响了三次。
和汉洋,凡百书籍堆砌而成的知识墙壁上,巨大的门扉倾轧,慢慢地打开了。
一双虎眼的黑衣男子站在那里。
我还没出声,伊庭先站了起来。但是伊庭的话被中泽的怒吼给压了过去。
“这、这家伙是什么人!究竟……”
但是警部的虚张声势似乎在这里萎缩下去了,公滋无声无息地站起来,胤笃老人也抓住台座,倚着手杖站起来。所有的人在偌大的书斋里,有如卒塔婆般零星伫立。彷佛……不这么做不行似的。
——京极堂,
来了。
黑色的和服单衣及黑色手背套,黑布袜与黑木屐,只有鞋带是红的。他手中拿着白色的绫罗外套。
伯爵慢慢地低下头来。
“您……是哪位?”
“由良昂允前伯爵,初次拜会。敝姓中禅寺,是那边那位关口的……老相识。”
“关口老师的……?”
“京、京极堂,你……”
要来破坏什么?
要怎么样解开?
“今日有幸亲自拜会。”京极堂规矩地行礼。伯爵显然十分困惑,接着说:
“请抬起头来。您……”
“我是个驱逐附身妖怪的祈祷师。”京极堂以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说。
“驱逐妖怪……?”
“所谓儒也。”
“儒……?”
“请您视为巫觋之类即可。”
“会下咒……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以广义来说,是咒。但我的职业与其说是念咒,倒不如说是谈论鬼神。”
“谈论鬼神?”
京极堂抬头,向走廊的人告知一声后,慎重地关上了门。接着他端正姿势,踏出一步。
黑色的木屐“喀”地一响。
“今天……我为了谈论几桩悲哀的事而来到这个世界,出于那位伊庭先生的召请。”
喀。
“伊庭先生。”中泽出声,“这、这个人……是谁?”
“就像他本人说的,你就静静听着吧。”伊庭简短地说。
“谈论鬼神……?我孤陋寡闻,不太能理解。鬼神不应该是加以祭祀的吗?”伯爵问道。
“流派不同。”京极堂回答,“我……只是述说鬼神之语。”
“鬼神……之语?”
“所谓鬼神,是现在以外的一切现在。是从今以后,也是从今以前。原本是应该无法认识的非存在。外面的称呼有许多种,但是在这里,称为鬼神应该是最为妥当的。将无法以语言述说的事物诉诸语言,是我的任务。让我在这里述说显现于数个世界的诸相当中,鬼神所导出来的真相吧。”
“真相?”中泽发出倒了嗓的声音,“你、你知道这个事件的真相?太、太可笑了。突然跑出来,说你知道真相?连调查都不用?要是你真的知道,请务必告诉我们哪。你听好了,二十三年来,我们已经……”
“不好意思,你们的事件晚点再解决。”
京极堂以刀刃般的锋利斩断了中泽的话。
“可以吗?由良先生。不,伯爵。可以允许我述说吗……?”
“无妨。”伯爵说。
京极堂以锐利的视线望向我,皱了一下眉头之后,走到白枕鹤旁边。
“昨天……凌晨到午后,这里发生了两个事件。”
“两个……?”楢木战战兢兢地问,“是指什么跟什么?”
“只能……说是两个。那是同一件事,但是形态和始末都截然不同。是啊……我现在就来说明。可以吗?中泽警部、楢木警部补、秋岛刑警、野岛刑警。可以借用一点时间吧……?”
被叫出名字的刑警以沉默代替回答。
他全都认识……
在他们自我介绍之前叫出他们的名字,这样的演出足以让他们这么认为吧。
“让我从鹤开始说起吧。”
和服的漆黑男子说道,仰望白枕鹤。
“鹤这种生物……多被视为灵鸟。即使在不同的文化里,大多也被视为神圣之物。在我国,鹤常被当戍体现长寿的吉兆祥瑞。大部分的人都认为鹤是吉祥的鸟。俗话不是说‘千年鹤’吗?当然,这种说法没有科学根据。据说鹤会长生,是由于它的叫声和呼吸连绵不绝,不过能够存活千年的禽兽……”
很遗憾地,并不存在——京极堂对伯爵说道。
“所以这是所谓的迷信。鹤是吉鸟这种说法,对照明治以来的近代合理主义,是俗信、迷信之类。不过话虽如此,说它是谎言也是错的。把鹤视为瑞鸟的文化确实存在。这一点千真万确。”
中泽警部,可以请教一下吗?——京极堂问道。
“假设鹤飞来的时候,目击到它的人说发生了好事。这对警方来说,算是伪证吗?”
“伪、伪证?不,这是解释的问题吧?鹤飞来的事实就是事实……”
“那个人不是看到鹤,而是目击了瑞兆。对那个人来说,真实是出现了发生好事的前兆,这与鹤飞来这个事实本身其实并没有关系。而这种会发生什么好事的解释,并没有科学根据。即使如此……”
这仍然不算谎言——京极堂说。
“可是……”
喀。
“对于居住在桦太的爱奴人而言,鹤是恐怖的禽鸟。传说只要被鹤的长嘴啄刺,那个人就会丧命。鹤是比猛禽更可怕的杀人鸟。”
“真有这种事实吗?”伊庭问,“鹤会攻击人吗?”
“鹤不会攻击人。”中禅寺答道,“不过,荷马与亚里斯多德的著作中都提到,在尼罗河上游,侏儒族(Pygmaioi)与鹤之间发生过战争。侏儒族与鹤争夺土地,大多数遭到鹤所杀害,结果被鹤给灭族了。但是一般来说,鹤并非好战的生物,就算看到人也不会攻击。换句话说,被鹤啄刺会死掉,也是一种迷信。”
可是——京极堂从白枕鹤走到白头鹤旁边。
“听说桦太的爱奴人一看到鹤,就会落荒而逃。因为被刺到就会死,他们逃得很拚命。听说逃跑的时候,也要穿过半朽的树木之间跑走。因为传说鹤的嘴喙一日一刺进树干里,就拔不出来,更容易逃脱,非常郑重其事。”
那么——京极堂转过身子。
“假设这里有两个人。一个是住在本州这里的和人,另一个是生活在桦太的爱奴人。这个时候……”
京极堂指着丹顶鹤。
“飞来了这样一只巨大的鹤。喏,状况会变得如何呢?”
“爱奴人会逃走吧。”楢木说。
他完全堕入咒师的法术当中了。
“是啊,会逃走吧。他回到自己居住的土地后,应该会这么说:我碰到恐怖的事,差点就没命了。然后他一定会为没有逃跑的和人担忧:那个日本人是否平安无事?可是留下来的和人会怎么说呢?他大概会这么说:我今天碰到好棒的吉兆,或许会发生什么好事……然后他会纳闷:那个爱奴人干嘛跑掉呢?”
1
发生了两件事——京极堂说。
“一边是被骇人的猛禽袭击的凶事,一边是令人预感到喜庆的吉事。这……是完全不同的事件,完全相反。可是,实际上发生的只有鹤飞来这样一件事而已。在同一个时间中发生的一个事件,在两个地方被理解为两个事件。这两个事件,是绝对无法相容的。”
伊庭点点头。我记得伊庭也说过同样的话。
“然后……这种情况,绝对不能遗漏的一点是,日本人无法理解爱奴人为什么要逃跑。”
“应该完全无法理解吧。”中泽说,“可是这到底有什么意思?真相是什么?你说的鹤跟事件有什么关系?你该不会想说这只鹤就是凶手吧?”
中禅寺扬起一边的眉毛笑了。
“所谓谜团,就是不明白的事。所谓不可思议,就是错误的理解。”
“什么?”
“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事。”
黑衣男子说:
“孔子说:子不语怪力乱神。这话完全没错。虽然这句话有许多解释……不过总而言之,轻率地谈论谜团、不可思议,等于是在宣传自己不了解许多事、错误地认识许多事。”
不谈论不知道、不了解的事,才是贤明——中禅寺斩钉截铁地说。
“所以才要敬鬼神,且远之。对吧,伯爵?”
“完全没错。”伯爵答道。
京极堂点点头。
“所以没有什么幽灵。”他对胤笃老人说,“老先生一直对这件事保持沉默,对吧?的确贤明。”
“你……”
“敝姓中禅寺。”
“中禅寺,叫中禅寺的,你为什么……”
京极堂没有回答老人的问话,从白头鹤走向丹顶鹤。
“对于知道桦太信仰的人来说,爱奴人逃走的理由是再明白也不过了。这根本不是谜团,但是对于不知道的人来说,这是一件教人纳闷不已的谜团吧。谜团就是这样的东西,而真实也是这样的东西。那么……”
京极堂在中泽旁边停了下来。
“例如说,中泽警部,换成你会怎么做?”
“怎么做……?”
“你知道爱奴人逃走的理由。你会对害怕鹤而逃走的爱奴人……怎么说?”
“我会告诉他用不着逃走,那是迷信。”
“你会说那是迷信。”
“可是就是迷信啊。这话不是你说的吗?这么漂亮的鸟,没必要害怕。就像你说的,这是吉祥的东西啊。”
“那也是迷信。”中禅寺说,“在日本这个国家,把鹤当成吉祥物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反倒是不知道这件事,会被当成没有常识。如果丧家收到奠仪后,回送鹤龟形状的点心,不会得到好脸色看。迷信这种东西,在通用的地方是常识,也是真实。那么……对于身处的文化是害怕鹤鸟的人,我们有权利对他们启蒙说那是迷信吗?”
“你、你想说什么?”
“我在思考这部分的事。”
中禅寺盯住伯爵。
“常识是活在各自的日常中必要的条款。常识会依据时代和场所而有极大的差异,这些条款是有附带条件的。换句话说,常识不是真理。因为真理应该是超越时间与空间,恒久不变的事物……”
“没错,真理是不变的。”
伯爵应道。
“真理没有怀疑的余地。因为真理没有破绽。”
这句话,数小时前我才在这个地方听过。
“没错,所谓真理,是独一无二的。”京极堂说,“但若问这独一无二的真理,是否只会产生出独一无二的真实?答案是否定的。真实有好几个。这……您也明白吧?”
京极堂与伯爵拉开距离,来到伯爵刚才坐的巨大黑檀书桌前,拿起桌上的玻璃杯。
“假设这是真理。”
没错,伯爵也以那只杯子比喻真理。
京极堂把杯底对着我,然后一一出示给众人。
“从底下看到真理的人,会把它的形状比喻为圆吧。那个人会说:真理是圆的。但是……”
喀。
京极堂倾斜杯子。
“从旁边看到真理的人,绝对不会认为真理是圆的吧。这……就是这样一个事件。”
伯爵——黑衣男子唤道。
接着他慢慢转动脸部,回头盯住了鸟之女王。
一样一袭黑衣的伯爵,从京极堂的斜后方,在黑色的鸟之女王前默默地回应。
“那……是五蕴鹤吧?”
“没错,是黑色的鸟之女王。”
——不,
那是阴摩罗鬼。
“首先,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京极堂以沉稳的声音对伯爵说,“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您当然知道这段话吧?”
“巽与之言,能无说乎?绎之为贵——子罕第九,《论语》对吧?”
“是的。说而不绎,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您觉得这个说法如何,伯爵?”
“当然,我也是这么想。”
“那太好了。”中禅寺把玻璃杯放回桌上,“那么,我来述说第一个事件的真相吧。”
“第一个事件……”
“没错。您的妻子,即将居住在这栋洋馆的家人之一——由良薰子女士的杀害未遂事件。”
“杀害未遂……?”
中泽吃惊地仰起身子。
“我说你啊,奥贯薰子已经死了——等一下,杀害之前还有别的事件吗?什么时候?没那么多时间啊。是以前的事吗?”
“是昨天的事。”京极堂说,“正确地说,由良薰子杀害未遂事件是发生在奥贯薰子杀害事件以后。”
“什么?这个男的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伊庭先生!”
中泽大声叫道,混乱不已。
“完全不懂他在讲什么。这个人疯了。这是新的宗教宣传手法吗?他不是在妨碍调查吗?”
“他是在驱逐附身妖怪。”伊庭答道,“作法和我们的方法似乎不同。”
“作法?”
京极堂瞥了伊庭一眼,扬起一边的脸颊笑了一下。
接着他与伯爵对峙。
“伯爵,就像你怀疑的一样,试图杀害薰子女士的,是除了你以外,在场的所有人——不,是居住在外面世界的几乎每一个人。”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
最后都茫然地张大了嘴。
伯爵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京极堂。
黑衣男子似乎完全不在乎周围的变化,以更加响亮的声音说了:
“可是……伯爵,请放心。”
“放心?”
“杀害以未遂终。”
“未遂……?”
“是未遂。”
“喂!”
中泽更大声地吼道:
“你适可而止一点!我告诉你,有些事可不能随便乱说……”
“你不想知道真相吗?警部。”
“真相……你……”
“现实不像故事,不需要结构。世上充满了没有人知道结局的故事。不,说起来,现实根本没有结局。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所以即使置之不理,也完全无所谓。即使如此,人还是想要知道自己的真相,所以我才会来到此地。”
京极堂将视线转向中泽。
中泽就像被蛇盯住的青蛙般,定住了。
“中禅寺先生。”伯爵唤道,“我不知道您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我可以相信您吗?”
“你可以相信我。”
薰子女士……
我一定会让薰子女士活着回来——中禅寺断言说。
“啥?”
公滋突然浑身脱力,瘫坐在椅子上。
“喂喂喂,你突然出现,说什么要揭开真相怎么样的,我才闭嘴听你说……可是你也差不多一点吧?还以为你要说什么,结果竟是这种话?这家伙是疯了吗?”
“公滋先生。”
“干嘛?”
京极堂从桌子前朝公滋走去。
压迫感十足。
“你……看到薰子女士的尸体了吧?”
“我……没看到啊。我睡着了。我一直在睡啦,所以我根本没看到什么尸体。那种东西我也不想看。我啊,我看到的是……”
活着的薰子——公滋说。
“活着的,是吧?”
“是、是活着的啊。我……”
“你在槐树上窥看新郎新娘的闺房,对吧?”
“你、你怎么会……”
“我从侦探那里听说的。”京极堂说。
“侦、侦探?你说那个榎木津……?怎么会?我刚才第一次说出来耶?为什么那个侦探……”
“侦探知道一切,他看到真相了。他只是……”
只是不知道意义——京极堂说。
“你怎么判断薰子女士是活着的?”
“这还用说吗?他们在亲热……”
“会亲热的……真的只有活着的人吗?”
“这是什么废话!”胤笃怒骂,“中禅寺,你叫中禅寺是吧?我看你人很聪明,也不像是行动不经大脑的人,所以我想你应该是有什么目的……可是我完全不懂你要说什么。我不知道你这样胡言乱语到底有什么目的……可是啊,现在可不是那种状况……”
“这里就是重点啊。”京极堂说。
“我不认为这哪里重要。”
“你知道死灵结婚吗?”
“什、什么?”
“在中国称为鬼婚、冥契、配骨,在朝鲜称为死后婚姻、魂魄婚姻等等。琉球也有称为后生婚礼的仪式,在我国,山形立石寺的穆卡萨利绘马等习俗也广为人知。这些是让未婚而过世的年轻男女,在死后结婚的习俗。”
“这、这又怎样了?”
老人混乱了,这是当然的。
“在儒教社会的中国及朝鲜,家族的概念非常重要。由血缘相连的人所构成的集团——家族,正是社会的基础。辈份及本家分家等社会组织,全都是从家族中产生的。当然,婚姻也受到极大的重视。因为婚姻可以增加家族,并连系家族与家族。没有结婚而过世的人,简单地说,就是无法组成一个家的人。做为一个人来说,这被视为极大的缺憾。所以会让他们在死后结婚。朝鲜的死后婚事,会用人偶实际进行,一直重现到入洞房的部分。你所看到的……”
真的是生者吗?——京极堂再次询问公滋。
“混帐东西!”公滋粗俗地骂道,“难道你要说那是幽灵吗?啊?”
“没有幽灵这种东西。”
“什么?”
“没有幽灵这种东西,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那……呃,要不然还能是什么?”
“我是在问你,那是活着的吗?”
紧迫钉人的逼问。
公滋的眼神游移,比父亲更加狼狈。
“所、所以说……”
“你判断那是活人的理由,只有他们正在燕好这一点而已,对吧?可是交欢的话,死者也可以做——我是这个意思。你的判断……毫无根据。”
“什么毫无根据……你啊,用常识想想……”
“这跟常识无关。”京极堂以严厉的口吻说,“我刚才应该说过,常识并非真理。公滋先生,那种词汇在这里是无效的。”
公滋也像是被定住似地僵在原地。
“你似乎不懂呢。”京极堂背过脸去,“没办法。看样子……我得暂时先谈论一下死亡才行。虽然像是绕远路,但核心总是显露在外,真理总是曝露在万人眼前的。只是……”
人们没有注意到罢了——京极堂说道,转向我这里。
“关口,两天前我完全没料到竟会在这种地方碰到你……你似乎也发现真相了呢。”
“呃、我……”
我明白,我只是无法说明。
“死是无可避免的。”京极堂说,“人——不,只要是活在这个世上之物,全都无法避免一死。而既然时间不可逆转,我们无法以真实感觉去获知死亡。唯有这一点绝对办不到。死亡也是我们人类唯一无法体验的事。所以……人会对死亡有着种种想像。自太古以来,数不清的人针对死亡连绵不绝地思考、立论。人们不断地想像。可是不管怎么想,都绝对无法了解……”
即使自以为了解,也无法证明——中禅寺说。
“假设……发生了犯罪。但是没有目击者,也没有任何证据。这么一来,警方也只能靠推理了。警方做出了几种假说。假说当中,有非常好的和不怎么样的。但是不管哪一个假说,都完全没有物证。从没有证据这一点来看,好的假说和不好的假说并没有高下之别。那么,警方会怎么做?”
“这……会采用好的假说做为调查方针吧。”楢木答道。
“那么警方会依据那个好的假说来逮捕疑似凶手的人,将他送检并起诉、问罪吗?”
“不会。”伊庭答道,“要是那样就天下大乱了。就像楢木说的,只会采用为调查方针,进行调查而已。必须巩固证据,蒐集证词,逮捕之后问出自白或口供,然后再文件送检。”
“如果没办法蒐集到证据的时候,会怎么做?”
“采用其他的假说。嗳,采用的假说会愈来愈不怎么样吧,可是就算假说不怎么样,不经过调查,也不晓得究竟对不对。不管怎么样,没有证据,警方就束手无策。除非已经追查到罪证确凿的地步,否则是不可能送检的。而且也不是送检就结束了。检察官会依据警察蒐集到的证据来检讨,然后起诉。”
接下来是没完没了的审查哪——伊庭说。
“检察会衡量警察的调查成果,觉得确定没问题,才会起诉,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审判。罪状要很久以后才会决定。因为这会左右到一个人的一生,非慎重不可。”
“没错……就像伊庭先生说的。喏,请把伊庭先生刚才的一番话,套用到多如繁星的关于死的假说上吧。这种情况,假说绝对无法被证明。没有证据,也问不到证词。假说永远都是假说。可是,死却是会造访每一个人的事物。于是……”
证据会被捏造出来——中禅寺说。
“捏造?”
“是的。死后的世界、另一个世界、他界、彼岸——什么都无妨。这些全都是捏造出来的、有关死的证据。没有人看过。就算真的去了,也没办法再回来。尽管如此,这些证据却多如牛毛。不过这些并不是为了定罪而提出来的正式证据。以刚才的说法来说,就像是为了确定调查方针,在调查会议中陈述的意见。这种证据,是可以挑选的权宜说词。”
“那是……地狱或极乐世界那类东西吗?”
公滋问道。
他在不知不觉间掉进了善辩的咒师的话语当中。
“就是那类东西。不,不只如此。不管是神、佛、幽灵或作祟,一切的一切——那类东西全都是谎言。”
“谎言……你不是咒师吗?”胤笃问道。
“没错……我作的生意,就是处理谎言。人对于死一无所知,绝对不可能了解死亡,所以有必要真挚地思考。但是不管怎么去看待死亡,都绝不能轻率地加以谈论。若问为什么……因为那是谎言。”
京极堂环顾众人。
“听好了,死亡无可否认。它是严肃的,也是悲壮的。但是真正应该严肃以对的是生,真正悲壮的是活着的遗族。人藉着对亡者的生付出虔诚的敬意,来保证自我的生的尊严。这种显露,就是严肃的死。人只能够透过把死与生重叠在一起,去理解死亡。死后的世界只存在于生者当中,那也就是对活着、对曾经活着这件事的敬意。”
“你的意思是,宗教……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生而想出来的权宜之计吗?”
伊庭感触良多地说。
“迷信也是一样。”京极堂答道,“伊庭先生讨厌迷信和信仰,对吧?”
“嗯。”伊庭抚摸脸颊,“很讨厌,现在也还是讨厌。我完全不想有什么信仰。嗳,或许就是这样,我才会活得这么痛苦哪。因为我连调查方针都没有决定……只会胡乱寻找证据,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似地乱飞一通。过去一直都是。但是,原来根本没有什么证据哪。”
“你本身就是你活着的证据。”
京极堂说:
“用不着去崇拜别人捏造出来的证据。你的迷信,你自己决定就行了。你喜欢的事物,对你来说就是好的。你讨厌的事物,对你来说就是不好的。用不着勉强迎合社会。你的过去存在于你的记忆当中,那里应该也确实地有夫人存在。”
“淑子……”伊庭悄声呢喃。
“没有死后的世界。另一个世界根本不存在,人无法去到这里以外的任何地方。有的只有捏造出来的谎言。如果说伊庭先生没有选择其中任何一个煞有介事的谎言……那么对你来说,死后的世界就是你的记忆本身。”
“我的记忆啊……。可是……”
记忆这种东西,
靠得住吗?——我想。
“即使再也没有人知道伊庭先生过世的夫人——伊庭淑子夫人,夫人也存在于你的记忆当中。即使你不在了,你也存在于我们的记忆当中。这样还有哪里不足够呢?”
“不足够……”
“原本生物就只能够认识到现在,因为这样就足够了。只有人类会把前后加上过去和未来这种庞大的虚伪时间,来捕捉世界。”
那些也全都是……谎言——咒师宣言说。
“什么谎言……!”我忍不住叫出声来。
“那当然是谎言啦,关口。”京极堂说,“消逝的过去,是去了哪里?即将到来的未来是从哪里过来?那种东西,没有去到任何地方,也没有从任何地方过来。若问为什么,因为那种东西根本不存在。对吧?伯爵……?”
“您……说的没错。”
回答十分明了。
但是,伯爵看起来似乎也有些困惑。
“将过去和未来视为不同于现在,就和死后的世界存在一样,只是一种权宜说法,那是人类编造出来的大谎言。所以伊庭先生……明确地自觉到你现在活在这里,存在于这里,就等于面对死者。这也是面对自己的死亡。这……就是最好的供养。”
“这样啊。”
“是的。但是人很软弱,人会迷惘。所以个人很难做到这一点。因为做不到,所以会加上许多枷锁,决定规则。那就是祭祀,是仪式。”
“你是说葬礼、法会那些吗?”
“信仰本身是有这样的来历。戒律、教义——更进一步说,法律也同样是一丘之貉。就像伊庭先生刚才说的,人要是就这样孑然一身,会活得很痛苦,所以人在外部建立了让人容易存活的装置。大部分的人甚至没有发现那是一种装置,就这么浑然不觉地活着。”
“健康的人……不会意识到健康。”
“完全没错,关口。”京极堂耳尖地听见我的独自,遭么说道,“人死了就要办丧礼,所有的人都认为这理所当然,没有一丝怀疑。可是请仔细想想,我们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去做那种事?”
“什么为什么……”
被这么一问,胤笃老人支吾起来。
“装饰棺材、设立祭坛、敲钲打鼓、燃烧护摩、诵经——这样究竟能够如何?献花、送奠仪,一堆人忙忙乱乱,吵吵闹闹,这样死人会复生吗?”
“那当然是……”
“为了让死者成佛——不,这无效啊。”
楢木说到一半,自己否定了。
既然灵魂、另一个世界和神佛都被否定,也没有什么成佛可言了。
“葬礼是生者为了自己而举行的。”京极堂说,“可是大部分的人不这么想。这是当然的。葬礼之所以能够成立,就是出于为了死者而做的认定。举行葬礼,就是为了让人这么认定。所以没有人会去想为什么要这么做,毫不怀疑。只是因为规定如此,所以才去做。不对吗?”
“的确,因为觉得理所当然,所以这么做罢了哪。”中泽答道。
“能够觉得理所当然还好,这样才是供养。要是无法觉得理所当然,那就没有意义了。是极大的浪费。无论是和尚的说教还是神父的话,全都会变成闹剧一场。即使是闹剧也不在意、觉得或认定丧礼就是这么办的……这并不是坏事。可是一旦觉得没有意义,对那个人来说,那看起来就像是埋没于日常,停止思考。对吧,关口?”
我没有回答。
我真正不会应付的……其实是这个人。京极堂总是看透了我的一切。一直,一直都是这样的。我和这个朋友一路交往至今,我的心底总是被他看得一清二楚,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可是……
这也是我自己的意志吗?那么……
我在伯爵身上看到了京极堂的影子。
“楢木先生。”京极堂唤道,“你参加过葬礼吗?”
“有的。”楢木坦率地应话。
“那么秋岛先生,府上有佛坛吗?”
“有。”秋岛答道。
“野岛先生家怎么样?”京极堂接着问。野岛答道:
“我住宿舍。老家也在空袭中烧掉了……不过只有牌位带出来了。”
“牌位是吗?那么我请教你,牌位是什么?”
“牌位是什么?……当然是写着戒名和忌日的……的什么呢?”
结果野岛转向槽木问道。
“答案很简单呀。”中禅寺说,“是一块木牌。”
“木、木牌……?”
“是木牌呀。只是上面写了字,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不管是上了漆还是贴了金箔,木牌就是木牌,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可是……唔,大部分的人都很珍惜牌位。不过,牌位说是迷信也算是迷信,说它没有意义,也没有意义。”
“灵魂……不是会依附在上面吗?”
楢木问道。
“不。”咒师答道,“没有灵魂这种东西。”
“不,就算实际上没有,呃,佛教什么的……”
“在佛教里,死者会在六道轮回。成佛的话,就会解脱成佛。有什么东西会附在哪里?”
“呃……可是……”
“把牌位带进日本的是禅宗。但不管是佛坛还是牌位,以原本的意义来说,与佛教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将与佛教一点关联也没有的东西,毫不怀疑地当成佛具接受。”
“是这样吗?”中泽叫出声来,“那不是佛教仪式吗?”
“完全不是,牌位原本是儒教的东西。牌位这种东西……在佛家称为灵位,在儒家则称为神位。这原本叫做木主,是让魂依附的木牌。”
所以说,把它当成木牌就行了——京极堂对伊庭说。
“儒教把人分成两边来思考。一边是精神,这是魂。另一边是肉体,这是魄。魂魄俱在,人就能够成立。但是人一死,这两者就会分离。魂会升天,魄会腐朽,回归大地。魂魄的分离,就是儒教中说的死。换言之,只要魂自天上降下,与大地的魄合而为一,人就会再次复活——可以这样想。所谓木主,是魂自天上降下时,做为记号的东西。所以再怎么钻研佛教的教义都没用,怎么样都找不出牌位这玩意儿的。”
听好了,伊庭先生——京极堂改变语调说:
“将牌位放进佛坛,对着它诵经,从某些角度来看,其实是很滑稽的——虽然是从某些角度来看如此。当然,这不是什么不可以的事,这样做也并没有错。”
“不算错吗?”
“虽然原本并不是这样的,但这样也绝对不能算错。只要有效,不管什么样的形式都算是正确。而且以结果来看,这是适合这个国家祭祀祖先的做法,可以说是自然形成的习惯,所以不能批判在佛坛前虔诚祈祷的人。虽然不能,不过由于上述的理由,不能说只有这样做,才算是祭祀死者的正式形式。”
不管是要躺着还是大笑都可以的——中禅寺说。
“夫人存在于你的记忆中。当记忆似乎快要变淡时,人会把它依附在某些东西上。依附的东西不管是牌位还是饭碗或帽盒……什么都无所谓。仪式的道具和顺序,会依人和场所而改变——非改变不可。”
“这样啊……”
伊庭怀念似地眯起眼睛,沉默下去。
“没错……”
京极堂转过身子。
“我们对于死这种不可回避、不可知的现实,就是如此无知而且迟钝,完全不加思考。我们忌讳它、隐蔽它,毫无批判地接受敬而远之这种先人建立起来的作法。作法只有形式也能够成立。即使沦为形式化,只要不去怀疑,依然能够发挥效果。这就是……伯爵,你所批判的地方。”
黑衣男子从怀中取出一本杂志。
“这本杂志,《近代文艺别册》,上面刊载了伯爵所写的散文诗〈存在之事与存在之物〉。我以前就曾经拜读伯爵的诗,不过这次似乎能够拜会伯爵……所以我请人从自宅送了过来。”
“不敢当。”伯爵说,“可是那本杂志的话……这间书斋里也有好几册。”
“因为我想先确认。”
“确认……?”
“是的,我怎么样都想事先一读。”
京极堂翻开杂志。
“余是物/存在此世之物/自我、个人、人类皆是物,存在之物/万物唯存在世界之中/存在之物对存在之事无自觉/无自觉地,仅享受存在之事/仅唯唯诺诺地活着……”
我陷入一种奇妙的似曾相识感。
我没有读过那篇文章,但是我从伯爵口中直接听过应该罗列在那上面的内容。
在这个地方……
“存在不复存在的存在之终结/死/逃避死之生中,孝无从萌生/埋没于颓废日常中的存在者,绝无从得知原本之孝……”
京极堂阖上杂志:
“毫无批判地只是顺从已经存在的世界的形态,这样的生存方式,就是伯爵所说的颓废的日常吧。只要像那样活着,就无法了解孝——你在这篇散文诗中这么写着。”
“不了解祭祀鬼神的行为本质的人,不可能了解什么是孝,不对吗?中禅寺先生,您的话非常正确。祭祀的根本是孝,但是并非只要祭祀就可以成全孝。那样是本末倒置。”
“原来如此……祭祀鬼神,即是尊敬死者,也就是正面去面对死亡。换言之,也就是认真地思考不存在之物、不存在之事,对吧?”
“您说的没错。”
伯爵一瞬间露出高兴的模样——看似,不过他的表情完全没变。
“我自先父手中继承了这个世界。先父则是从先祖父手中继承。世界就像这样连绵不绝地继承下来。我存在于此处,就等于已经不存在的先父曾经存在于此处,也是先祖父、祖先曾经存在的证据吧。不久后,我也将不复存在。我不存在于被称为过去及未来的时间里,是非存在。先父及先祖父,以及我的子孙,不存在于被称为现在的时间里。不再把这些并列于过去、未来的时间轴上,不就是祭祀祖先原本的意义吗?”
“我认为这是一番卓见。”
京极堂这么说:
“严肃面对死亡……这产生出许多的仪式和习俗。说宗教及信仰也是从致力解决这个棘手问题而产生的也不为过。许多宗教都会以某些形式来进行有关死亡与超越者的演示,从这里也可以很容易地看出这一点。在许多场所,许多时代,人们不断地深入思索,想出了许多见解。虽然在当时当地,那算是先进的思想和逻辑,不过在漫长的时间里,随着完成度增加,它们也变得日常化了。”
“没错……您说的完全没错,中禅寺先生。即使是遵循道理的礼……纵然尚未迷失本义和本质,但人们却不再探究为何会是如此?真的非如此不可吗?尽管在存在之物当中,能够思索存在之事的就只有人而已……”
“你指的是……存在论的存在吗?原来如此,就像你说的吧。这就是日常的存在方式。不,大部分的生死观都被构筑为会变得如此,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会变得如此?”
“习俗和文化的构成,是为了让个人不必直接面对死亡。宗教和信仰也是如此,儒教也不例外。”
“儒教……?”
“手法十分巧妙。”京极堂说,“例如从刚才的例子也可以知道,我们甚至不再思考我们为什么要祭祀牌位、为什么要造墓了。这已经成了常识。墓地在寺院里,戒名由和尚来取,所以这大概是佛教的教诲吧——即使去思考,顶多也只会想到这样的程度。即使进一步深思,也是朝着宗派不同,祭祀的方法会有何不同?或教义上如何?——朝这样的方向去思考。”
而绝对不会去想为什么——京极堂说着,慢慢地转身背对伯爵。
“就像牌位如此,坟墓也可以说是在儒教生死观的影响下形成的文化。现在儒学已经失去了信仰色彩,被视为道德规范,好一点也是被当成思想哲学,不过它原本仍然是一个以死生观为基础、信仰色彩浓厚的教派。把它称为宗教,会有许多语病,而且这么称呼它,我也感到相当抗拒,但至少儒教不是可以单纯视为道德或哲学的东西。就像刚才说过的,儒教将人视为魂魄相成的事物。换句话说,儒教把人分为精神与肉体来思考。这也是为了方便思考死亡而出现的一个发明。”
“也有除此之外的想法吗?”中泽问道。
“当然有。或者说,原本精神就只是一种反应,存在这样的说法我觉得似乎有欠妥当……不过像是回教,好像就认为肉体才是精神。但是就像你说的,类似的发想,其他文化中也相当多见。”
“类似的发想……?”
楢木问道。他完全被卷入京极堂的步调了。
“简而言之,就是灵魂这个发明。世界各地都有。幽灵这种东西,也是灵魂这个发明的副产品。灵魂脱离肉体,人就会死——这么去想,就非常简单易懂。而且只要认定灵魂在死后也是不灭,即使死了也能够安心。死后的世界这个概念,其实也是先有灵魂这个发明才能够成立。如果不先假设有一个死后存在的人,也没办法萌生去到另一个世界这样的发想。因为没有去的主体啊。”
“唔,如果觉得死了就结束了……说的也是呢。”
楢木异样地信服。伊庭接着说下去:
“因为可以去,所以也可以回来。那……就是幽灵吗?”
“不管是去还是回来,都得要有移动的主体吧?”京极堂说,“再加上这种情况只要肉体存在,灵魂再次进入肉体,就可以复生。所以人会尽可能保存肉体这个容器。”
“你是说木乃伊吗?”伊庭说。
“是啊。不过伊庭先生非常清楚的即身佛,意义又不同了。在埃及等地,为了永远保存肉体,人们绞尽脑汁。另一方面,在宣扬轮回转世的地区里,肉体没有任何价值。因为死者会转生为其他东西,就算保存身体也没有意义。”
“收藏起来也没有用?”
“所以会加以火葬,骨灰也会撒进河川,因为不用了。”
“不用了……?”
“不用了,所以在印度等地很难萌生土葬这种发想。日本的火葬是留下肉体的一部分——骨片,再将骨片埋葬起来,其实仍然算是一种土葬。原本的火葬,必须让肉体完全消灭。还有风葬、台上葬等等,不同的文化,有各种不同的葬仪方式,不过大部分的情况,都认为灵魂的地位优于肉体。”
“优于肉体……?”
“以主仆关系来想就可以了。就是这样的想法:灵是主人,肉体是仆从——人类的主体是灵。在这个国家,大部分的人应该也是这么想。如何?”
“尸体只是单纯的物体罢了哪。”伊庭答道,“本体是魂——连没有信仰的我都这么认为。”
大部分的人都这么认为吧。
不管是这么相信的人,或是不相信的人,对于灵魂优于肉体这样的想法本身,应该都不认为有什么不自然。
“我想……也是吧。”咒师说道,“很少有文化会认为肉体才是主体,所以肉体才能够加以烧毁或加工保存。如果认为肉体本身具有灵性,就没办法做出这种事了。不过鸟葬的话,是让鸟吃掉一切。”
“让鸟吃掉?”
“是的。有人认为这是风葬的一种,不过在正式仪式里,会把骨头都敲碎,让鸟吃掉,这种情况,也可以认为是认定肉体本身具有灵性,所以才这么做。”
“全部让鸟吃掉的话,不就跟印度的火葬一样了吗?”中泽说。
“不一样。鸟葬的情况,不是因为不用了所以丢掉,而是因为留下来就糟了,才让鸟吃掉的。”
“留下来就糟了……?”
“鸟葬是西藏人及西印度的拜火救徒所采行的葬法,将遗骸置于高地特别的地点,让鸟类啄食……”
不过就算让鸟吃,骨头还是会留下来——京极堂瞥了伯爵一眼说。
“一般的方法是清理剩下的骨头,加以埋葬,只看这部分的话,和风葬很类似,但是富裕的阶层会将剩下来的骨头敲碎,混在饵里,全部让鸟啄食殆尽,以使肉体消失。不是穷人没钱造墓才让鸟吃掉全部的尸体,因此让鸟全部吃掉,才是原本的仪式吧。这是藉由让鸟吃掉肉体,回归天上。换句话说,是认为肉体本身具有灵性。”
“要是吃剩,就没办法成佛吗?”中泽说完后,自言自语道,“啊,成佛是佛教的。”
“可以这样理解。另一方面,风葬是就这样放置不管。若是比照现行法律来看,是尸体遗弃罪。西伯利亚等地采行这种方法。在我国,例如琉球等地好像也会举行风葬。不过似乎不是完全放置不管,因此我认为严密地来说,应该不能够称为风葬。”
“哪里……不一样?”
“琉球的情况,也是放置到化为骨头为止,但是接下来会清洗剩下来的骨头,改埋到其他地方。埋骨的地点,就是一般所说的墓地。从这一点来看,我认为这种方式与其说是风葬,应该更接近暂时埋骨后再挖出来,洗骨之后重新祭祀——也就是改葬,是复葬的变型之一。”
“父葬?”
楢木重覆道,他大概会错意了。
“是祭吊两次的复葬。美拉尼西亚、印尼、南美洲一部分、还有朝鲜南部、东南亚的大陆部分,以及中国少数民族,都采行这种方式。不过在古代,中国及日本似乎也是采行复葬。各位知道殡这个字吗?”
“殡?丧上(入殓)吗?”胤笃老人回答,“丧是服丧的丧,上指的是驾崩。贵人过世的时候,在葬仪准备好之前,先将棺木暂时安置在宫殿里。”
“没错。关于语源,有人说是‘假丧’的倒装等等,有许多说法,不过就像老先生刚才说的,暂时将棺木停置于宫殿,或停放棺木的场所,就称为殡。”
“可是,不会一直摆到变成骨头啊。”
“是啊。但是在我国,有些天皇甚至持续了一年以上的殡,改葬的例子也不少,不是吗?”
“哦,是有改葬的例子哪。对了,舒明天皇在百济宫驾崩以后,安放在百济大殡宫里,葬于滑谷间冈,两年后移到大和朝仓的忍阪陵,还有……”
“不愧是胤笃翁,非常清楚。殡,也可以解释为复葬中的第一葬遗留下来的痕迹,对吧?对了,我记得……《礼记》中说,天子七日而殡,对吧?”
“诸侯是五日,大夫庶人是三日。”伯爵这么回答。
“等一下,《礼记》是儒教的吧?儒教的葬礼也有殡吗?……应该有吧。”
胤笃在白皙的额头挤出皱纹,自问自答之后同意了。
“有的。”京极堂说道,他观察伯爵的样子问,“在儒教的礼当中,殡……是什么呢?伯爵?”
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要问这个人吗?
“是仪式。”伯爵简短地答道,“迎接鬼神,或送鬼神所需的仪式。殡是宾歹之意。换句话说,是将不存在之物视为客人,加以礼遇的仪式。”
“原来如此……”
京极堂……
在计算距离。
没有任何人发现。
可是这个黑衣男子尽管迂回,但确实地逼近了真相。就像以绵絮慢慢地勒住脖子一样,他为了扼阻真相的呼吸,正缩紧包围。
“殡的时候……故人会怎么样呢?”
“殡的期间,故人当然不在了。”
京极堂再说了一次“原来如此”。
“我认为殡也是复葬的一种形态。因为愈高贵的人,殡的期间愈长。”
“为什么?”
“这和鸟葬一样。这不是在无意义地拖延殡的期间,也不是没有钱,正式的坟墓一直盖不好,才长时间停棺在临时宫殿里。毋宁是完全相反,这段期间就像伯爵说的,是为了克尽礼数,或是建筑豪华的陵墓所需要的期间。这段期间非长不可。期间长才是本来的。”
“期间长就会怎么样?”老人问道。
“用不着想。不在的时间愈久……”
就会如何?——京极堂回望中泽。
“什么如何?时间愈久,当然会烂得愈厉害……或者说,放上一年的话,都变成白骨了吧?”
“是啊。古代没有现在的技术,很难长时间保存。殡的时间一长,实际埋葬的时候……”
就会变成骨头——京极堂说。
“唔,最合理的做法,是立刻就埋了。可是古人不这么做。儒教说,那样子就无法尽礼了。这个殡的期间,就是服丧——守丧的起源。对吧,伯爵?”
“您说的没错。”伯爵答道,“殡是悼念离开现世消失不见的故人的期间。《仪礼》中也记载,要人不分昼夜地哭泣。我原本……”
应该是在殡的期间——伯爵说。
“这话不对,伯爵。我不是说过我会让薰子女士活着回来吗?”
“喂!”
这句话大概把所有的人都拉回了现实。
“你……对了,呃……真相……”
“第一个真相,我已经告诉伯爵了。另一个真相……”
很快就会揭晓了——京极堂说。
“很快?”
“很快。”
“别胡闹了。这可是杀人命案啊!”
中泽想起来似地吵闹说。
“我一开始就说过,这还是杀人未遂事件。”
“所以说……”
“请等一下。”
京极堂的声音具有遏止他人的毒性。他到底……
到底想要做什么?
“再让我多谈谈有关复葬的事吧。”咒师说,“柳田园男翁在〈关于葬制的沿革〉一文中,以刚才我提到的南方诸岛的风葬习俗为线索,蒐集日本各地相似的习俗遗风,推测我国原本流传着风葬型复葬——两次的葬礼习俗。同时柳田翁更点出了它与两墓制之间的关系。”
“什么叫两墓制?”伊庭问。
“参拜的墓与埋葬的墓——为一个死者建两个墓的习俗。土葬的话,几乎都是在埋葬的地点堆起半圆型土堆,或是插上卒塔婆,并到那里参拜,不过两墓制的情况,埋葬的地点和参拜的地点是分开的。”
“这……不会重新埋葬遗骨吗?”
发问的是中泽。对现在的他们来说,两墓制应该是完全无关的琐事才对。他们都陷入黑衣男子巧妙的诈术里了。
“不会改葬。”京极堂简短地回答。
“那和……叫什么去了?复葬吗?那和复葬不一样吗?”伊庭问道。
“和复葬不一样。柳田把它们称为葬地与祭地,葬地只埋葬,不建墓,也不去参拜。祭地则盖在寺院附近,遗族去那里参拜。”
“盖在寺院附近的话,就是一般的墓地吧?”
“会是这样呢。这……唔,考虑到墓碑普及的时代,这是只能够追溯到江户初期的习俗,不过如果把它当成实际埋葬的地点与邂逅死者的地点——参拜的地点——分开的习俗,应该可以追溯到祭祀死者的寺院与堂庙开始普及的錬仓时代吧。说起来,这种两墓制,似乎是在拥有复葬习俗的文化上,事后附加上佛事等仪式而产生的东西。”
“事后附加?”
“嗯。例如檀家制度和本末制度的整顿统制,在政治上也具有非常大的效果,不过这种制度也不可能无中生有。就算在原本就有的图案上画上完全不同的图案,也是白费工夫。表面姑且不论,但要让它浸透到深层,是很困难的。”
“深层……?”
“例如……生死观。”
京极堂说道,再次瞥了伯爵一眼。
“要在共同体内部建立坚固的基础,只能在原本就有的图案上画上相似的图形。关于祭祀死灵这种根深柢固的事物,特别难以改写。虽然困难,但是若不掌握这部分,宗教就无法成立,就像我一开始说的,解释死亡的有效说词——谎言,如果不把这个谎撒到底,就无法掌握人心。”
京极堂确认似地环顾周围。
“所以我认为两墓制是寺院为了与复葬式的生死观折冲而想出来的习俗。盂兰盆节和彼岸会的时候,必须要信徒到寺院来。为此,参拜的墓地多建造在寺院领地内。不过两墓制本身现在几乎已经看不到了……
“坟墓只有一个哪。最近光是建个墓就很不得了了。”
“是啊。首先土地就快不够了,柳田翁也指出了这一点。埋葬的墓地,可以在同一个地方重覆埋葬,还算可以解决,但是如果要在埋葬的地点安放墓碑,怎么样都会变成个人的墓地。那样的话,土地再怎么大都不够用。现在大部分的墓地都是祖先代代之墓——也就是血缘集团、家族共同的墓地。我认为这种形式若是没有先历经两墓制的想法,是难以成立的。”
“可是啊,中禅寺,你刚才也说过,现在家族的墓都是直接放进个人的遗骨。借用你的话来说,那是肉体的一部分。可是那个什么两墓制的情况,墓地下什么都没放吗?”
“没有。”
“那算是又变质了吗?”
“与其说是变质,倒不如说是回归原本吧。”
“回归原本?”
“是的。现在的葬礼形式,我认为可以视为是经过两墓制以后,回归到原本的复葬生死观的方式。”
“你说复葬,可是现在没有人在改葬了?只是烧掉以后埋在一起而已,不是吗?”
“是啊。所以现在的墓地,也可以视为是两墓制中的埋葬墓地。”
“不,可是我们会去祭拜啊?”
“是会去祭拜,会这样做的理由有几个。很难确保土地之类问题,使得埋葬墓消失,这当然也是理由之一吧。结果变成骨灰埋在祭拜墓里,祭拜墓变成可以祭拜的埋葬墓——也可以这样去想吧?而祭拜墓就像撞球被弹出去一般……”
变成了牌位——中禅寺说。
“牌位……是坟墓?”
“是的。现在净土真宗等宗派,似乎将佛坛做为祭拜墓。所以现在我们可以说是采用了变形的两墓制。可是如果仔细思考一下……”
京极堂一个转身。
“现在这个国家基本上是采行火葬。可是我也说明过,那并不是原本的火葬。烧掉之后留下骨头——这是以火进行的洗骨。”
“洗骨……?是琉球等地方进行的那种吗?”
“是的……就是复葬中改葬时进行的所谓洗骨。事实上,拥有复葬习俗的婆罗洲的某个种族,洗骨的时候就使用火。”
“可是这……和火葬不同吧?”
“没有不同。不管是冲绳的风葬还是什么,复葬时的第一次葬礼,目的就是要让尸体只剩下骨头。这和贵人的殡期间特别长的理由是一样的。我国的火葬也一样。那是为了抽出干净的骨头而进行的。”
“所以……你才说回归原本吗?”
“是的。这是复葬。将火葬视为洗骨的话,彻夜守灵就是第一次葬礼——殡。之后将骨灰纳骨到墓地——这是改葬。”
的确,完全吻合。
“现在进行的葬礼形式,可以把它想成是复葬的简易版。然后死者被祭祀在牌位和坟墓这两个墓地。牌位就像我刚才说的,是魂所依附的木牌。而墓地则祭祀着魄所寄身的骨头。这与其说是复葬或两墓制,更接近儒教的生死观,不是吗?我们的生死观,与儒教十分亲近——或者曾经十分亲近。”
“你是说,我们受到儒教的影响吗?”
“这样的生死观是在儒教影响下成熟的、或是原本就有和儒教同根的文化,这一点不得而知。或许两边都是正确答案吧。”
你了解林罗山的企图了吗?——京极堂说出令人费解的话来。
但是伊庭兀自点头。
“那个人估计不管佛教流行还是固定下来,儒学都一定会确实生根,是吧?”
“是的。佛教没办法从根本改革这样的生死观——不,佛教也不可能去做这种事,而林罗山早已料到这一点了吧。不,在中国,儒教与佛教早已不断地反覆着融合分裂。或许罗山早就知道了。罗山所排斥的佛教,说穿了是佛教难以日本化的部分——也就是原本的佛教。以这个意义来说,罗山是个真正的排佛主义者,而且也是个言行不一的僧形儒者。”
罗山的目的漂亮地达成了——中禅寺说。
“我们与儒学毫无关系、毫无意识、而且毫不批判地,确实地学到了儒教的生死观。”
“我一点感觉也没有。”胤笃老人说,“我不喜欢什么《论语》、《孟子》的。”
“所以我已经说过了。我们像那样被教导的是道德性的、或哲学性的儒学,而不是儒学的生死观。健康的人不会意识到健康……对吧?关口?”
我无法回话。
我渐渐地看出一点京极堂的企图了。胆小如鼠的我,对这种企图实在……
光是想像就觉得沉重。
“儒教的生死观,就像我一开始说的,采用肉体与精神分离的想法。儒教所持的立场,并不是肉体本身就是灵,也不是肉体的灵性在死后也不会游离而去。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认为儒教的生死观并不能说是以精神为主、肉体为辅——认为肉体毫无意义。”
“是吗?如果我们被那种什么生死观给侵蚀了,应该也不能就这样一概而论地断定吧。”老人说。
“现在是这样吧。”京极堂说,“不过在现在,死后脱离的似乎不只是魂,而是魂魄两边。”
“更莫名其妙了。”胤笃说。
“魂魄留伫于此世——不是有这样的说法吗?”
“那是戏里头的幽灵吧?”
“嗯。我刚才也说过了,幽灵这种东西,原本是为了让不存在的东西容易了解,而编造出来的虚假主体,是假的。所以戏里面出现的幽灵,才是正确的幽灵。而我们在戏里或画里看到的幽灵,似乎有魂也有魄。至于为什么,因为它们看得见。看得见,所以可怕。伯爵……鬼神看得见吗?”
“不存在之物看不见。”伯爵答道。
“没错。幽灵完全是为了方便解释而编造出来的东西。看不见的东西难以说明,所以赋予它一个看得见的形象加以说明,只是这样而已。那就像小孩子画的太阳公公,在圆的周围画上几条线来代表。要是有哪个笨蛋拿那种图画试图做出科学解释,就会产生出心灵科学这类无可救药的愚蠢伪学问来。心灵科学这种东西,就是拿望远镜计算太阳周围究竟有几条线的学问。”
“说的真不留情。”中泽呢喃。中禅寺稍微笑了一下,然后端正姿势。
“魂魄的魂死后会升天,而魄回归大地。魂魄再次合而为一时,人就会复活——这样一说,听起来彷佛在儒教的生死观里,只要保存肉体,以后也可以复活一样……但其实不是的。”
“不是吗……?”
“不是的。”京极堂说,“人没有那么傻。就算是古代人,也知道死人绝对不会复生。例如埃及金字塔的王家木乃伊,我认为那也只是一种凭依罢了。不久后即将再生的说法,只是让民众容易懂的说词罢了。另一方面,儒教文化又是如何?儒教里也没有相信死者会复活的迹象。只是在儒教社会里,坟墓被称为隐宅,受到极大的重视。他们会建造非常宏伟的墓地。”
接着京极堂环顾了巨大的书斋一圈。
“这当中也受到阴阳五行及风水、道教等影响,但不是出于永远保存肉体,以便将来复活这种荒唐无稽的思想而建的,长生不老及回春是道教的领域。所谓隐宅,应该是保管家族遗骨的适切场所。”
家族的……遗骨。
“就是魄所依附的祖先遗骨。是为了让连绵不绝的过去时间——已经存在的现在,与现在重叠在一起的一种装置。”
“不是祈求再生吗?”
“不,在儒教社会里,人死之后,会立刻举行一种叫复——呼魂的仪式。人们会爬上屋顶,呼唤死者的名字三次。这是将脱离的魂唤回肉体,祈求魂魄相合再生的仪式。可是这本来就不是为了让死人复活而做的仪式。”
“那么是为了什么?”
“呼魂,是为了确定人是不是真的死了而做的。”
“啥?”
“要是叫了还不回来,那就不行了。会立刻开始丧葬仪式。只叫三次就死了心,可以说完全是仪式性的呢。那么我接下来……”
要举行复这个仪式——黑衣的咒师说。
“你、你说什么?这样就可以让死人复活吗?”中泽说。看来警部已经崩坏得相当严重了。
“你、你疯了吗……?”
公滋也发出嘶哑的声音。
“当然没疯。那么,我的复的做法有些特殊……”
京极堂瞄了伯爵一眼。
伯爵僵住了。
我……被一种坐立难安、近乎骇人的焦躁感折磨着。
“在开始之前,我有件事想请教各位。如果呼唤魂……魂还是没有回来的话……公滋先生,你认为该怎么处置薰子女士的肉体才好?”
公滋倒退了两三步。
“肉、肉体?你是说尸体吗?”
“唔……算是。”
“那、那还用说吗?你刚才不也说了一堆吗?尸体当然要烧掉啊。人都死了耶。那种东西……”
“你的话会怎么做呢?”京极堂问楢木。
“当、当然……要守灵,举行告别式之后火葬吧。这一带也已经颁布了禁止土葬的条例……”
“很好。如果不烧掉的话……遗体会怎么样?中泽警部?”
“不要问这种无聊的问题。刚才不就说了吗?尸体会腐烂。人都死了嘛。这个时期烂得很快,很恐怖的。现在是盛夏,马上就会开始腐败了。那种样子……”
“谢谢你,警部先生。其他人对刚才的意见,有没有任何异论?山形先生意见如何?”
“小的也这么认为。”山形说。
“如各位所说,尸体……会腐败。所以会埋起来,或加以火葬。人总是会试图隐藏尸体。死后变化还在持续的时候,表示魄还没有完全脱离。所以只有不再变化的骨头会成为凭依之物。人类在漫长的历史中,彻底地隐藏着死的污秽。至于为什么,因为尸体已经不再是活的了。对吧?”
“你问这什么蠢问题?这种事不管是谁——连三岁小孩都知道。人就是死了才叫做尸体啊。”
“有人不知道这一点。”
喀。
喀、喀。
京极堂笔直走向门扉,敲打三次这个世界的巨大裂痕。
门……猛地打开了。
榎木津和数名警官站在那里。
“喏!大家期待已久的时间到了!”
榎木津大声叫道。
“我……复活了!”
榎木津高声说道,摘下墨镜扔出去,眨了两三下眼睛后说,“去吧!”同时几名警官推着高高的推车……
“那、那不是棺材吗!”
中泽几乎要扯破嗓子地怒骂。
“你、你们……混、混帐,这是要干什么!喂,是谁允许这种……”
“验尸已经全部结束了,不要紧的。”
榎木津旁边站着里村医生。
“我已经处理得天衣无缝了。”
“里、里村……”
伊庭睁圆了眼睛。
棺材在榎木津的引导下,穿过鹤群之间,在鸟之女王前停了下来。伯爵跑了过去。胤笃老人、公滋、伊庭、中泽、楢木以及众刑警也围了上去。
简直,
简直就像出棺。
我无法忍耐,在距离伯爵最远的地方垂下头去。
很快地……
伯爵的世界就要结束了吧。
接下来等待着伯爵的会是什么?他究竟会怎么想?我根本无从想像。
伯爵覆上去似地趴在棺木上,然后他勉强抬头,望向京极堂。他的眉间皱得很紧,他在忍耐。
“请打开。”
“喂!”
警部听到黑衣男子斩钉截铁的回答,惊慌地双手按住盖子,但伯爵的动作更快而且有力。刑警们伸手帮忙上司时,棺木的盖子已经发出巨响坠落到地上,微微地弹跳了一下。
声音震耳欲聋。刑警反射性地退后,老人和公滋缩起肩膀闭上眼睛。
伊庭瞪大了眼睛观望着。
我……
我上前一步。
我……想看里面,我被披着非日常外皮的日常给侵蚀了。
这……是被颓废与堕落所点缀的我的日常。
薰子……!
伯爵悲痛的叫声在大空间里回响着。
薰子薰子薰子……!
原来你平安无事。
——没错。
觉得这个叫声听起来悲痛的,是日常的我。这……
在这里是不对的吧。
在这个场所……在这个世界里,是不对的吧。
我仰望黑得发亮的鹤。
事实上,那是欢喜到了极点的欢呼声。
众刑警、胤笃老人、公滋以及伊庭望了过去。
我慢慢地,将视线从鸟之女王身上放下来。
薰子沉睡着。
和昨天早晨完全相同。
她的睡脸极为安祥、美丽。
昨天看到的时候明明已经死了…
什么,原来她还活着嘛。
多么可笑的骚动啊。这三天来的狂乱究竟是怎么回事?
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嘛。
对吧,伯爵……?
“喏!”
京极堂的声音响起。
“怎么样……伯爵?”
“中禅寺先生,您真的……”
“这就是我的复。喏,如何?我遵守约定了吧?”
伯爵深深地垂下头去,温柔地抱起薰子的头,把自己的脸颊擦上她的脸颊。
公滋凝视着伯爵的动作,彷佛疟疾发作似地一脸惨白。他正微微地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