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名叫伊庭的年老男子谈话。在这之前的事,我记不太清楚了。
我甩开警官,推开伯爵,从大门全力跑过大厅,奔上楼梯,打开鹭之间的门……
那终究不是我会做的事,或许是在宴席中暍的一点酒精发挥了抗忧郁效果吗?但也实在不像如此。
不管怎么样,我看到了薰子的尸体。
她看起来也像在沉睡,但毫无疑问地,那是死了。不知为何,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薰子已经没命了。
接下来我没有任何记忆。
我想忧郁症这种病,大概会让人无法调节、分配行动或活下去所需要的力气。我的情况就是如此。人只要活着,就总是动个不停。为了活动,即使只是一点,也需要力气。我使不出那种力,所以难以存活。
即使如此,我还是活着,所以痛苦万分。人总是试图把自己的生命正当化,所以不会认为难以存活是自己的疾病所造成。因此会处处感觉到扦格,变得更难生存。碰到这种时候,我不得不去思考活着这件事。如果不思考,我连一根小指头都动不了。就这样,我陷入思考各种愚不可及的事情的窘境。结果渴望死亡,憧憬死亡。
可是,若问我为何憧憬死亡,是因为我活得很困难,而既然感觉活得很困难,就表示我不想死。同时我也畏惧死亡,试图远离死亡。
就这样堕入深渊。
这是忧郁症。
可是,
有时候……我觉得我病愈了。
我不明白理由。那种时候,我即使不去思考活着这件事,也能够活得好好的。所以也不会想死,这应该是很普通的状况吧。
普通每个人都是这样吧。
人要是不吸气就会死,所以吸气;既然吸了气,不吐出来会很难过,所以吐气——我想应该没有人呼吸的时候会想着这些事。健康的人不会去想到健康。
这是日常。
忧郁的我会轻蔑日常,是因为日常隐含了可以什么都不想就活着的愚直。可是,
那种时候,我的身体还是能够使出存活所需要的正常力气吧。
所以我果然什么都没想。
然而,
我终究没办法什么都不想,就熟练地运用活着的力气。那只是使出来的力气偶然恰到好处罢了。我的日常会不安定,就是这个缘故。
活下去的力量不是过小就是过剩,总是不一定。要是使出太多……就会失控。忧郁并不只是缩在阴暗处而已。有时候也会破坏性地爆发。
力气是有限的,放出就没有了。
昨晚我失控了。看到薰子的尸体的瞬间,我用光了一切活着的力气,成了个空壳子。是活死人,我仿佛与薰子一同死去了一般。
可是,
与那个叫伊庭的人面对面之中…
我的空虚被填满了。
因为伊庭耐性十足地听我诉说,因为他努力想要了解我。透过诉说,我得以把我的经验化为事实加以客体化了吧。
彷佛被伊庭的质问爬梳开来似地,我想起了发现薰子遗体前的经过,却想不起发现以后的事。
与其说是想不起来,说是不存在才正确吧。
我当中的时间停止了。换句话说,我等于不存在于那段时间的那个场所。从外侧来看,那应该只是茫然若失的状态,但对我而言,那便是丧失了世界。
因为我不存在,我没有感想。
我照着伊庭吩咐地述说,总算取回了感情。
说是感情,也不是悲伤、寂寞这类明了易懂的情绪。
那……果然还是只能以不安来形容。
京极堂,
京极堂会来。
伊庭这么说。
他大概会选择几个过去,解决这场混乱吧。那是他的工作。
驱逐附身妖怪,是朋友的职业。
我曾经被京极堂救过好几次。
他的本事无可挑剔。
但是这次……
我完全恢复成人,激烈地耗损了。
听说是薰子朋友的刑警护送我回房间。榎木津长长地躺在床铺上,即使我进房间,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全身的每一处表面都感到不快,我觉得自己肮脏得不得了。即使如此,我怎么样都提不起劲去入浴。
来到这栋洋馆后,我第一次趴倒在床上,就这样睡了。
我再次失去了世界。
让身体下沉的柔软床铺,似乎成了把我诱入无底幽冥的最佳装置。
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我做了关于薰子的梦。虽然做了梦,但我完全想不起薰子说的话或声音、容貌等具体的表象。清醒的时候,缠绕在我身上的是味道。
这是所谓的……残香吗?
当然,我不记得薰子的味道。
我所闻到的,大概是我躺着的寝具芳香,换句话说,是这栋洋馆的香味。
然后我也大致了解到我会把这股香味判断为薰子味道的理由了。
我醒得当然很不干脆,意识混浊。在散乱的清醒途中,我最先恢复的感觉是嗅觉。
现在非得……
非得思考薰子的事——我被这样的强迫观念所支配,硬是把最先恢复的感觉和薰子的记忆连结在一起了。
大概。然后,
喀嚏声。
听觉比嗅觉更早发挥机能,我只是没有察觉到而已。我听到了:“放在这里可以吗?差不多的时候,我会过来收拾。”的声音。“可以是可以,可是我没办法好好吃,一定会撒出来的。”
榎木津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
看见坐在邻房椅子上的榎木津。
我痉挛地撑起身体。根据朋友的证词,我睡觉的样子就像小动物。小动物会清醒,大部分是出于对于外敌的恐怖,我也是一样。因此我很清楚自己为何会被这么比喻。
我望向时钟。
下午两点十五分。
我懒散地睡了五个小时以上。
“榎……”
我想叫榎木津的名字,可是喉咙就像黏住了似地发不出声音。我在床铺上盘腿而坐。榎木津就像昨天一样,在沙发上神气兮兮地傲然而坐。从他的个性来看,搞不好他是以那个姿势睡觉。
我滑落似地下了床铺,拖着脚步前往邻房。
不出所料,榎木津好像在睡觉。他的嘴角沾着饭粒。他一个人吃了早餐兼午餐吧。这种状况下,馆方似乎也没办法盛情招待,桌子上剩下几个饭团,还有彷佛被狗啃过的饭团残骸。
照这个惨状来判断,女佣送来饭团应该是相当久以前的事了。在睡梦中听到榎木津的声音后,我似乎又朦胧了许久。
我喝了水壶中的水。
我呛住了。喷出来的水泼到胸前,冰冰凉凉的很舒服,可是水很快就变温,反而教人觉得不愉快。
我坐在榎木津旁边,吃掉剩下的饭团。
——现在,
外头怎么了?
虽然介意,但也不能抓住警官询问现在的状况吧。我徒劳地望着门扉,榎木津“呜呜”地呻吟。
“榎兄……”
“你这只睡猴。已经醒了,所以是醒猴吗?”
“什么话……你自己还不是……”
我不想回嘴,也不想生气或是笑,我连他的脸都不想看。要是在这里顺着榎木津的步调走……
会陷入日常的泥沼。
——现在我不想那样。
可是榎木津没有继续说笑,安静下来。
吃饭的声音格外响亮。
我用水冲下,望向榎木津。
出乎意料,侦探一脸严肃。
“怎么……了吗?”
多余的提问,我不该问的。
“没意思。”榎木津难得口气粗鲁地说。
“没意思?”
“教人生气。”
“为……什么?”
“把我当成什么了!”榎木津朝着天花板怒骂,“结果不是死了吗!特地把我找来,每个人却只会自顾自地罗嗦个没完!要是好好地、确实地委托我,再怎么样我都保护得了。什么委托人……真的有人有心要保护人吗?”
我连死人长怎样都不知道!——榎木津大叫道。
“突然就攻击我,又叫我休息又叫我说话,结果又问了一堆有的没的……”
“问……”
侦讯已经结束了吗?
“你、你说了什么?”
“说什么?你是谁怎么会在树上几点在哪里——我才没有好心到会一一报告这种琐事!就算问我这种事,死人也不会高兴!”
我连死掉的是谁都不晓得啊——榎木津说。
“混帐……”
榎木津……正以他的方式发怒着。
侦探对警察幼稚地骂了一声以后,房间里陷入寂静。
我想抽烟。
不知该如何排遣。
一垂下头,佐久间校长的身影便浮现在脑里。
拜托您了,侦探先生……
无论如何,请保护那孩子……
请保护那孩子……
他人的心情是不可能了解的,不可能看得见别人的心。不管什么样的情况,人都无法相互了解。相互了解,只是一种幻想,是一厢情愿的认定。
可是,我现在想要了解那些小市民到了极点、善良的人们的心情。
我无能为力。
完全无能为力。
“你很不甘心哪。”榎木津说,“你很不甘心吧?”
“你……自己呢?”
“哼。”
榎木津交叠双腿。就在这个时候,
——有人来了。
当我这么想的瞬间,有人敲门。
门开了一条缝,传来“方便吗?”的声音。
——是伊庭吗?
疲倦的脸探了进来。我半起身问,“要审问吗?”
“什么审问……你们不是嫌疑犯,我们不会做那种事。不,我刚才也说过了,我只是协助警方的一般平民。长野本部派来的搜查本部长到了,嗳,简单点说,我已经没用了。我没地方待,也没车可以回去,我……可以进去吗?”
我站起来,说:“请。”伊庭慢吞吞地走了进来。
“可、可以吗?”
“什么东西可以吗?”
伊庭满头大汗,他拉过椅子坐下。
“我、我们、呃……”
应该很可疑。
我是行迹鬼祟的发现者,榎木津是莫名其妙的暴徒。即使没被当戍实行犯,被视为共犯或事后共犯的可能性也很高吧,连我自己都这么想。我们的言行举止给了凶手犯案的契机,这一点错不了。
“我说过了吧?我没有怀疑你们。”伊庭说。
“可是警方……”
“你们已经从嫌疑犯名单被排除了。”
“为、为什么?”
榎木津说这是当然。伊庭稍微笑了。
“你们……好像挺有名的。似乎有命令透过本厅下来。静冈、千叶、神奈川,你们好像骚扰了不少地方的警察哪。”
“骚扰……”
“特别是你,关口。听说你前阵子在静冈被警方离谱地误逮了。”
“啊……”
“我以前任警方人员的身分向你道歉。”伊庭站起来,向我鞠躬。
“那是、呃……”
“冤案是绝对要不得的。不管怎么说,警察都是一种权力。行使公权力的人非慎重不可。我听说静冈警方犯下的过失,就算反过来被控告也是活该……”
“别管这家伙了。”榎木津说,“他没关系的。”
“怎么可能没关系呢?不过你们也不是因为这个理由而摆脱嫌疑……啊,杀人的嫌疑是洗清了,不过榎木津妨碍公务执行的事好像另当别论……”
“妨碍执行的是警方,警方妨碍侦探的业务执行。”
“那是啥?嗳,突然对着视力有障碍的人挥舞警棒攻击的警官也不对,不过平常眼睛不好的人不会爬树,更不会应战。拳脚厉害成那样,他们一定以为你看得见吧。”
“我是很强没错。”榎木津说,“反抗我的人,是自寻死路。那……我不知道那是谁,不过那个人就是凶手吗?”
“那个人?”
伊庭在额头挤出一堆皱纹,望着榎木津,然后看我。
“关口,这个人……呃……”
“他只是随口说说的。”
我不能说他可能看见了什么。
伊庭似乎兀自明白了什么,呢喃道“原来如此”,说道:“我喝杯水,”将水壶的水倒进杯子,一口气喝光了。
“嗳……是啊。”
“是啊……?”
凶手……
“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吗?”我问道。问出口之后,我才想到警方不可能透露这些事。
我脸红了。
“呃,对不起,那个……”
“嗯?”
“警方不可能把调查内容泄漏给一般平民——而且是关系人呢。”
“我也是一般平民啊。”
伊庭没劲地说。
没错,这个人不是刑警。
伊庭说着:“一般平民的老头子在这儿干些什么呢?”地露出苦笑。
“嗳,就是这么回事。而且就算把调查内容告诉你们,也不会怎么样。这不是相不相信你们的问题,而是对大局没有影响。就算告诉你们嫌犯是谁,嫌犯也逃不掉,而且也没有可以湮灭的证据。最重要的是,没有动机啊。”
“嫌犯……是谁?”
“伯爵。”伊庭说。
“咦?”
“刚才搜查本部已经决定调查方针,将由良昂允视为重要关系人——不,嫌疑犯侦办。”
——伯爵他?
——把薰子?
——杀掉了?
“这……怎么可能?”
“你也这么想吗?”伊庭说,“后来本部长抵达,进行关系者的侦讯,同时由我说明过去命案的详情。总而言之,我也从调查协助者的身分变更为过去的关系人了。然后,唔,除了伯爵以外的所有人都侦讯结束以后,刚才召开了调查会议。结果决定的方针就是这个。”
“伯爵是凶手?”
难以置信,没有理由,完全没有。
“由良昂允的嫌疑非常浓厚——这是会议的结论。”
“请、请等一下,伊庭先生。可是……可是没有动机啊。不,岂止是没有动机,伯爵他……”
“他是被害人的家人,他比任何人都要悲伤,他是被害人的丈夫。特别是这次,他似乎受了极深的伤。”
“你见到伯爵了吗?”
“见到了。过去的新娘……嗳,不是他的叔公介绍的,就是接近政治婚姻……可是伯爵似乎还是纯粹地为新娘着想。然而这次却是世间一般说的恋爱结婚。好像是两人相爱,决定要结婚的。”
我不会死……
我不打算死……
我不能死……
也为了伯爵……
薰子的声音突然响起。
如果我现在死掉了,伯爵……
昂允先生一定会伤心的……
薰子的心情没有半分虚假,薰子没有任何理由非对我撒谎不可。
所以,
“他深爱着新娘吧。”伊庭说,“之前的命案,伯爵陷入错乱。他大哭大叫哪,那个冷静的男子完全失去了分寸。而这次……他好像崩溃了。你虽然也很严重,但伯爵看起来也非常痛苦哪。他脸色苍白地对我说:你们又要杀害我的妻子吗……?”
“又要杀害他的妻子?”
“嗯。当时你是出神状态,可能不知道,可是伯爵激动到昏了过去。他清醒走出来的时候,正好遗体被搬运出去。他连一次都没有看到爱妻的亡骸……”
或许他以为妻子还活着吧——伊庭说,然后整张脸皱成一团,看起来很悲伤。
“这是第五次了。像我,一次就不行了。那……太悲惨了。”
“那……”
那为什么……
“伯爵不可能是凶手……不是吗?”
“一般的话。”
“你的意思是伯爵不一般?”
伯爵的确是不一般。
“伯爵缺少的只有动机。”伊庭说。
“动机不是最重要的吗?”
“动机事后再补足就够了。”
“这是什么话……”
“警方追查的是事实。你说真实有好几个,或许如此。但是客观的事实只有一个。所谓客观——这不是我的专门,所以不晓得说法正不正确,总之是许多人都如此认为的意思。”
“许多人?”
“是啊。这里有水壶对吧?”
伊庭指着水壶。
“这个水壶不管由我来还是你来看,都是个水壶。要是那个侦探眼睛治好了,也会说这是个水壶,随便叫个警官来,问他这是什么,他也会回答这是水壶吧。”
这就是事实——伊庭说。
“可是啊,例如说……这个东西对你来说或许是个充满回忆的宝贝水壶,对我来说,却有可能是个碍事到想要一把摔破的、特别的水壶。水壶的真实有许多个。可是这些对于这是个水壶这件事,并没有任何影响,对吧?”
他说的没错。
“然后,假设我摔破了这个水壶。”
伊庭做出假装扔出水壶的动作。
“我摔破水壶是事实。我因为不想要它在这里,所以摔破了它——这是真实。它碍到了我——这个动机,只是在事后补强了我摔破它的事实。事实就是事实,不会改变,不对吗?”
“没有错。”我答道。
“犯罪是有理由的。有时候是出于逼不得已的苦衷,有时候是意外。也有误会。有些是突发性的状况,有时候也有些混帐凶手是乐在其中。可是啊,做的事本身都是一样的。不管是不小心错杀还是计划性杀害,杀人就是杀人。警察的工作,只到判定有没有杀人而已。接下来的事,决定量刑是审判官的工作。视情况有可能酌情量刑,也有可能严格处罚。可是啊,要是让现场的警官酌情量刑,可就天下大乱了。我们的工作只到文件送检而已哪……”
不好,我已经隐居了——伊庭说。
“不管怎么样,对警察来说,动机顶多只能够发挥参考作用。动机成不了证据。要是没有确实的物证和证词,光只有动机,一点用都没有。”
而这次却是相反——伊庭说。
“只欠动机而已。”
“意思是有物证?”
“没有证据。什么都没有。但是……你仔细想想啊,关口,不管怎么想……”
伊庭说到这里,暂时沉默,抿住嘴巴,从鼻子叹息。
“有办法行凶的,都只有伯爵而已。”
“有办法行凶……?”
“没错。那个什么……侦探小说吗?我是不读侦探小说,但是那种读物里面有什么不可能犯罪对吧?可是不可能的意思是做不到。既然已经做到,那就是可能。不可能犯罪这个说法根本是自相矛盾……”
侦探小说当中也没有什么不可能犯罪。在小说里,动手脚的手法也都会在最后曝光。所以在侦探小说当中,不可能犯罪其实是小家子气的机关犯罪、或失败的误会犯罪的别名。
我这么说,伊庭便赞同说:
“我想也是吧。嗳,也就是乍看之下不可能的犯罪吧。不可能犯罪是省略了看起来这三个字呢。要是大刺刺地说什么看起来不可能的犯罪,或许就成不了小说了,而且,嗳,小说本来就都是些胡说八道的骗人把戏嘛……啊,你是小说家哪。”
“小说是胡说八道没错。”我答道。
“这样啊。嗳,小说的话,随随便便地扪做不到的事写得好似做得到也没关系,可是实际发生的案子可不能这样。做不到的事怎么样都不可能做得到,要是做到了,一定就是有人用了什么法子做出来的。”
能够犯案的只有伯爵——伊庭再一次说。
“可是……”
那个时候……
关口老师……
关口老师也在呢……
薰子平安无事……
我现在就过去那里……
“可是,伯爵那个时候说薰子夫人平安无事……”
“关口,没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所以才更是旁人无从下手的状况啊。听好了,就算伯爵从窗户探出头的时候被害人还活着,要在你赶到之前加以杀害,也是不可能的事。不对吗?”
这……
没错。除了疯狂的世界,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如果是冲进去扑杀,或拿手枪射杀,那还可以理解。就算是那样,要不被任何人看见也是不可能的事。听好了,关口,你也看到了吧?新娘可是衣冠楚楚地……”
安祥地,彷佛睡着了似地。
“那……”
是不可能的事吗?
“那种杀害状况,不是两三分钟办得到的。根本不可能。就算用三氯甲烷迷倒被害人,也要花上十分钟才会失去意识。就连行家都办不到。要是办得到,那不是魔法,就是仙术了。”
天亮以后,就在伯爵离开房间的短暂时间里,新娘遭人杀害——我一直这么认定。所以我害怕伯爵离开薰子身边,为了阻止这件事,我奔跑起来。因为伯爵想要离开房间,我为了阻止伯爵……
没错,我是为了阻止他而奔跑的。
虽然我没能阻止。
“警官作证说,你跑得非常拚命哪,追赶你的家伙根本追不上。你脚程很快吗?”
“不……我很迟钝。”
我总是在赛跑拿最后一名。
“这样啊。可是你跑得太快了。因为你跑得太快,怎么样都挤不出可能行凶的时间了。这一点……就是锁定伯爵是嫌疑犯的关键。”
真是不巧哪——伊庭说。
“是……我害的吗?”
“不是你害的。过去的例子也一样,仔细想想,每一次都是这样的。”
“这样……吗?”
“是啊。作证新娘在被人以遗体发现之前都还活着的,不用想,只有伯爵一个人。嗳,管家或胤笃也看到了新娘,但那个时候新娘是不是还活着……没有人能够确定。”
“死亡推定时间呢?”
“验尸还没有结束。司法解剖预定明天一早进行。因为有些理由……”
“我不是说这次,是过去。战前也一样会验尸吧?”
“过去的验尸并没有现在这么精密。就算是现在,也没办法准确到几点几分几秒吧?会有两三个小时——视情况会有四小时左右的落差。听好了,如果前后有一小时半的误差,那就是三点到六点了。而会把死亡时间决定在后半,全都是因为伯爵宣称被害人之前还活着。”
“宣称……你的意思是伯爵说谎吗?警方认为伯爵做了伪证吗?这……”
“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那不是伪证。”
“也没有证据证明那是伪证吧?”
“没有。虽然没有,但是把它当成伪证,就说得通了。”
伊庭以严厉的口吻说:
“我说啊,只要伯爵撤回证词,可能行凶的时间就大幅拉长了。只要有三到四个小时,再怎么笨拙的家伙,都有可能行凶。要用药迷倒放心安睡的新娘,是易如反掌的事,要让她窒息也不难。就算被害人痛苦挣扎,也可以在事后摆好姿势,凌乱的衣服也一样,爱怎么整理都行。甚至可以帮被害人更衣。没有任何不可能的事。”
“那……”
包括过去四宗,所有的命案的凶手……
——都是伯爵?
“我被他们讽刺了,说我的眼睛到底在看哪里。”伊庭自嘲似地笑道,“搜查本部长说,不管任谁来看,由良昂允都是凶手。他责备我为什么之前不把他逮捕。听他的口气,彷佛只要第一次就逮住伯爵,剩下的四个人也不会被杀了。嗳……记录上是这样吧。”
“记录上?”
“嗳,我是说公式上,一加一等于二,二减一就是一吧。如果照文面去读案件的记录,就是这样……我是这个意思。就像我刚才说的,警察重视的只有事实,所以,唔,就会变成这样。虽然是这样……”
伊庭以节骨分明的手指抚摸自己满是皱纹的睑。
“关口,怎么样?”伊庭说。
这个前任刑警……
“伊庭先生不这么想……是吗?”
“嗯……”
伊庭微微举起双手。
“要是我这么想,老早就逮捕伯爵了。”
接着他用双手拍打膝盖。
“要是现在能这么想,过去应该也能这么想。那我二十三年前早就把他给绑住,严加讯问之后交给检察了。那样的话……要是能够干脆地切割开来,也不会有剩余。要是不把剩余带回家去……”
也不会受什么伤了——伊庭说。
“伤……?”
“旧伤。”
有只诡异的鸟啄着我的旧伤——之前他这么说过。
“伊庭先生……认为伯爵不是凶手,对吧?”
“不知道。”伊庭说,“我不知道。”
要是我知道,就不会在这里了——伊庭说,站了起来,慢吞吞地走到蜂鸟的陈列台旁边。
“我完全不懂。虽然不懂,但我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不对,这只是我的愿望……吧。关口,你怎么想?”
伊庭隔着蜂鸟的玻璃柜子看我,然后问道,“你不觉得这事没那么单纯吗?”
“没那么……单纯?”
“嗯。如果真实不只有一个的话。不管事实究竟如何,也不一定能够从那个事实导出真实吧?真实有好几个的话,真实之间也有可能彼此冲突。那样的话,就不单纯了。”
“我觉得很单纯。”榎木津说,“是你们想得太复杂了。”
“榎兄……”
是榎木津太单纯罢了。
对榎木津而言……只有事实。对他来说,看得到的东西就是一切,意义根本无所谓。
“嗳,或许很单纯吧。”伊庭说,“只是……我想知道我的真实。都已经是个老不死了,说这种话或许是太幼稚。可是警方所描绘的图,不是我的真实,那一点都不妥贴,屁股痒得受不了。关口,你……觉得怎么样?”
就这样让伯爵变成凶手好吗?——伊庭说。
为了伯爵。
我要为了伯爵活下来——薰子这么说。
“伯爵他……现在……”
“在接受侦讯。与其说是侦讯,那应该是审问了吧。嗳,根据我的经验,从伯爵那里什么都问不出来。我是说,问不出我刚才说的,警察奉为圭臬的线索或物证——能够写在文件里的东西。虽然我不知道他是清白还是有罪……”
“他是清白的。”
至少……他是纯粹的,应该。
薰子就是证人。而且……
“伯爵会撒谎吗?”
“这个嘛……”伊庭转过身去,“我不知道。”
“他看起来是真的在担心薰子夫人的安危,关于过去的事件,也是真的悲伤。而且……听薰子夫人说,伯爵也怀疑内部的人。凶手怎么会怀疑别人?是为了掩饰吗?还是为了不让薰子夫人发现自己就是凶手的计策?”
“这我也不知道。”伊庭说,“那种计策一点用都没有。就算撒那种谎,骗了要杀害的对象,却不隐瞒罪行本身,这太荒唐了。这如果是做好被抓的心理准备而杀人的自暴自弃计划,那还可以理解。那么为什么他要宣称他没有杀人?”
最重要的是,他为什么那么悲伤?——伊庭说。
“伯爵甚至怀疑警方。他甚至妄想是周围所有的人串通起来,从他身边夺走妻子,疑神疑鬼的。一般人不会妄想到那种地步,可是我刚才转念想到,要是这种事连续发生五次,或许我也会那么想吧。”
“转念那么想?”我问道。
“或许是同情吧。”伊庭回答,“我不想认为是我上了年纪,变得圆滑了,只是我大概多少也变了。也可能是因为我已经退休,现在的立场不必负责任。只是,刚才我和伯爵在那里的楼梯偶然碰上……”
伊庭说到这里,不再接下去。
“伯爵……会怎么样?这样下去,他会被逮捕吗?”
“没办法马上就逮捕,而且解剖结果明天以后才会出来。都还没确定是不是杀人事件,不可能逮捕……”
“咦?”
“这还不是杀人事件。”
伊庭这么说。然后他拖着脚步走到门口,打开门用下巴一比。站着的我走到伊庭旁边,望向走廊外面。
由良家新娘横死事件临时特别搜查本部——一张纸这么写着,贴在餐厅入口旁边。
“横死……”
“完全没有外伤。目前的阶段,还不能断定是他杀。过去的三宗命案已经过了时效。只有八年前的案子还有效,如果这次断定是他杀的话,那个标题……就会变成由良家新娘连续杀害事件了。警察是公家机关哪。什么事都重表面。”
所以目前伯爵还不会被拘捕吧——伊庭说。
“现在伯爵还只是被害人的家人,是最后目击到生前的被害人的人物,是证人。不过要是他自白,就另当别论了。”
“警方……打算逼伯爵自白吗?”
“又不是特高,不会强逼的。”
我那个时候,侦讯根本是拷问。
软绵绵的我原本就没有坚固的世界,往往会被审讯官所描述的坚固世界给侵蚀。原本我就患有社交恐惧症,而且有些失语症,不可能做出像样的抗辩,封闭状况下伴随着暴力的反覆行为让我的思考完全停止了。我排放出来的胡言乱语全数被记录下来,我拥有的朦胧记忆遭到涂改,我一眨眼就变成了凶手。
如果真凶没有出来投案,我已经成了凶手。而因为真凶出面投案……
我成了废人。
伊庭细细地端看我的脸,搔着头发理短的后脑勺。
“你……吃了很多苦头吧。”
“那……是我自己不好。可是……”
要是那个纯粹的伯爵碰到和我一样的事。
究竟会变得如何?
那简直就像把成长在清流中的鱼给扔进肮脏混沌的油瓶里一样。
这种事……
薰子绝不会允许吧。薰子被伯爵纯洁无垢的灵魂所吸引,憧憬他高洁的存在方式,对他光明正大的态度表示敬意,然后她决心为了伯爵而活。
然而……
“京极堂……”
那家伙在想什么?
“不知道哪。”伊庭望着走廊深处说,“他所想的事,我也不明白。不过听他的口气……”
“你说他曾说,解明真相有可能伤害到被害人的家人……”
“他是这么说过。”
“那是什么意思?”
“不晓得。”
伊庭拍打自己的右颊。
“依我的常识,我顶多只想得到自己人是凶手、或是被害人有什么被杀也无可奈何的理由。”
“自己人吗……?”
伯爵怀疑内部的人……
薰子曾经这么说过。
“公滋……在隐瞒什么。”
“隐瞒什么?”
“嗯。他说他一直在睡觉,但他不可能在睡。可是就算公滋是凶手,我也不觉得伯爵会因此受到伤害。”
的确,伯爵不可能比现在更要痛苦。
“从中禅寺的口气来看……不,我难以想像哪。还有,他要求解剖遗体……”
伊庭说到这里,餐厅的门开了。
——伯爵。
是伯爵。
“你们究竟是什么意思?你们警方不仅夺走我的妻子还不满足,甚至打算诬陷我是杀人犯吗?”
伯爵……似乎很激动。“等一下!叫你站住!”一个穿西装的男子厉声叫道,伴随着警官出来了。
“噢?”伊庭小声说,“是搜查本部长。他亲自进行侦讯吗……?”
那是个脸色很差的清瘦男子。
“我说,我们不是不了解你的心情,可是你这种反抗的态度,叫我们怎么办事?”
“我对你们表现出非礼的态度了吗?”
“你只是措词文雅了点,根本什么也没说嘛。你这是敌视警察吗?”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你们的话中,没有礼也没有仁。”
“没人问你这种事。我们在调查杀害你太太的凶手,你也该配合一点吧?如果你太不合作……”
“警部、警部,请等一下。”最先讯问我的刑警——是叫楢木吗?——一边叫着,一边走了出来。
“今天就先……”
“楢木,我说你啊……”
“警部,没有逮捕状,我们什么都不能做。等到验尸结束……”
“这肯定是杀人命案嘛。不是杀人命案是什么?病死吗?说起来,干嘛要从东京叫法医来?你们就是这样拖拖拉拉地调查,才会没办法破案。要是连这次都没办法破案,那就是第五次了。警察的权威都要扫地了!”
“权威什么的根本无所谓吧!”
伊庭突然吼道,我吓得缩起身子。
“你……”
“你是为了夸示权威而工作的吗?”
警部——大概是调查负责人——以一双细长的眼睛瞪住伊庭。
“平、平民闭嘴一边去!”
“凭什么要我一边去?混帐东西!警察不是为了平民而存在的吗?警察是为了保护平民的生活而存在的吧?至少在我当刑警的时候是这样。管他是旧华族还是平民,在现代都一样是一般市民。这个人……”
伊庭伸出短短的手臂,指着伯爵。
“……是个才刚失去老婆的可怜男子。他可是遗族啊。如果这是杀人命案,他就是被害人的家属。恫吓最应该保护的一般市民,还谈什么权威!”
“我没有恫吓。”警部答道,“因为他太不合作……”
“我说啊,这个人连警察都怀疑哪。他受到的打击就是这么大。今早他才刚死了老婆啊。你连这种事都不懂吗?那还谈什么调查?只要破案率高,其他什么都不用管了吗?”
“我并没有……”
“别在那里废话连篇了。你看看,底下的人不是拚了命在工作吗?你是大人物吧?那就做点伟大的工作吧。听好了,我是要告诉你,如果要卖弄大道理,先遵守你说的大道理再来谈。什么凶手、杀害,这种话不要随便在遗族面前说。至少……等到那边的名目换上连续杀人的字眼再说!”
“没错!”不知为何,榎木津从房间里叫道,而且他还拍手鼓掌。
“中泽警部,伊庭先生说的没错。”楢木在警部背后小声说,“这里就先这样吧。屋子周围的调查也还没有结束,现在只是单纯的侦讯工作。”
“这我知道。”
警部说道,吼了一声,“给我盯着!”把两三名警官推到走廊,走进餐厅,粗鲁地关上门。
走廊上剩下楢木和两名警官,还有大概是蒙受池鱼之殃而被赶出来的大鹰刑警,以及背对我们的伯爵。
楢木细细地看了伯爵一眼,来到伊庭面前,说了声:“对不起。”
“不,我才是,多管了闲事。老年人就爱逞威风哪。”
“呃,中泽警部很焦急。他平常不是那样的……他讨厌华族。”楢木小声说,“而且……过了二十三年,案子仍然没有破,这似乎触怒了他……”
“不必说完,我知道。老人家嘛,本来就是惹人厌才好。重要的是伯爵。不可以带着成见调查啊。”伊庭说。
“我了解。只是……”
楢木回望伯爵。
大鹰呆呆地站在一旁。
“伯爵。”
伊庭唤道。
伯爵回过头来。
看似高兴又像哀伤,彷若困窘,有些无肋而又苦恼寂寞的表情。那张表情看起来也像是在轻蔑我、嘲笑我、憎恨我……然而回过头来的伯爵……在哭。
“你是清白的吧?”伊庭毅然决然地发问,“你……没有撒谎吧?”
“思无邪。”
伯爵这么回答。
“这样。那么……”
伊庭走到伯爵旁边。
“刚才没机会向你致哀。请……节哀顺变。”
伊庭说道,低下头来。
“伊庭先生……”
“伯爵,请你别误会了。我们并不敌视你。太太过世,我们也觉得很懊悔,很悲伤。不管是那边的楢木还是大鹰……还有关口也是一样的。绝对没有人因为新娘过世而高兴,刚才的中泽也是的。不,我想你一定也很伤心,可是请你务必理解这一点。”
“我……会努力去理解。”
伯爵说道。
“是吗。”
“嗯。只是……伊庭先生,可以请你告诉我一件事就好吗?”
“什么事……?”
“杀人事件还没有发生吧?”
“嗯?是啊,还没有断定这是杀人事件。对吧?楢木?”
“是的。现在就等验尸结果。”
“那么为什么你们要带走薰子?”
“带走……?”
“八年前、十五年前、十九年前、二十三年前也是这样。我的妻子被你们警方带走后,再也没有回来了,就这样从我面前消失了。所以我一直认为是你们警方害死了我的妻子。”
“这、你……”
“把妻子从我身边带走,隔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然后说我的妻子死了,这样教人如何能够信服?我的妻子还不一定被杀了,却把我当成杀人凶手一样对待。所以我忍不住……”
——原来如此。
伯爵完全没有看到薰子的遗体。我发现的时候,现场就被封锁起来了。或许过去也都是这样。
那么……
我想伯爵一定没有真实感。就连亲眼看到的我,真实感都那样稀薄了。如果相信伯爵的话,我在那棵槐树下与警官扭打的时候,薰子还平安无事。
还活着。
就在数分钟后。
薰子死了。我把伯爵从薰子身边带走,薰子就在那短暂的时间当中遭到杀害……
我无法承受,发出声音。
“伯……”
我只挤得出这样一个字。
“关口老师……”
我进入伯爵的视野。看似高兴又像哀伤,彷若困窘,有些无助而又苦恼寂寞的脸转向了我。
“伯爵……我、我实在是……”
对不起——我总算挤出声音,弯曲身体道歉。
没错。我必须道歉。怀疑伯爵、为薰子的死哀悼——我实在没有立场像常人一样拥有这样的意见和感情。
我没能保护好薰子。
我被委托保护薰子,却没能保护。
我说好要保护薰子,却没能保护。
我明知道……自己保护不了。
明明知道。
“我、我、呃……”
“关口老师……”
伯爵笔直朝我走来。我垂下头去。伯爵抓住我的肩膀。
“老师、老师,我……”
伯爵也垂下头去。
“我……没能派上用场。我……”
太无能了。
“不是老师的错。老师到最后都保护着薰子,不是吗?”
“我只是……”
惊慌失措地跑来跑去。
“关口老师,从我身边……从我身边夺走我的家人的是谁?是谁、为了什么……?”
“这……”
我不能说我不知道。
“就在这当中……”
薰子的生命也在消失吗?——伯爵说道,哭倒在地上
“现在的我根本无法想像没有薰子的世界。还给我……把薰子还给我……”
伯爵哭着。他紧抓着我这种小人,哭得像个孩子般。伊庭、楢木还有大鹰都只是看着。无从出声,只能看着。这……
——是谎言吗?
这不可能是虚伪的泪水,伯爵的言行举止没有谎言或虚伪。换言之,
伯爵不是凶手。
伯爵抬起泪湿的脸庞。
“老师,关口老师,请告诉我。对您而言,活着这件事有什么意义……?”
“咦?”
又是这个问题。
活着的意义。
“我……我……”
没办法回答——我说。
因为我不了解,我完全不了解。
妻子亡故的悲哀,失去家人的悲哀,我都不了解。我失去的总是我自己,我丧失的总是世界。
我可能欠缺家人这个概念吧。
对我而言,一切都是我和我以外。
没有例外,没有处在这中间的东西。
所以我不了解家人这玩意儿。
妻子不是我,所以是我以外。妻子的回忆发生在我当中,所以是我。对我来说,妻子分裂为妻子和妻子的记忆。妻子迟早会过世吧,但是被吸收到我当中的妻子的记忆不会死。所以那个时刻造访的时候,我……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悲伤。
我望着悲叹不已的伯爵的瞳眸,努力回想出妻子的脸。妻子的脸,我应该连细节都记得的妻子的脸,不知为何变得朦胧模糊。
——啊啊。
我隐约地想,或许我会伤心吧。
“伯爵,昂允先生。”
伊庭的声音。伊庭“嘶”地发出枯萎般的声息,触摸伯爵的手臂。
“你稍微休息一下吧。”
伯爵的表情变得更加悲伤。
“伊庭刑警。”
“我已经不是刑警了。”伊庭说。
“这样吗?”
伯爵幽幽地站起来。
“那么……现在您不是做为刑警而活吗?”
“如你所见,我是一个糟老头子。你一点都没变,但我已经衰老成这样了。这次也是,我以为我或许可以当个保镳而跑来,结果只成了个吊唁客。真是遗憾。”
伊庭放松眼皮,俯视伯爵。
“我好羡慕你。”
“羡慕我……?”
“哦,我只是觉得我老婆过世的时候,我应该像你这样哭泣的。不晓得是在逞强还是装了不起,我没怎么哭哪。要是能够不顾一切地大哭一场,或许就不会有这么深的悔恨了。”
“您的家人……不在了吗?”
“全部不在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可是我还是像这样勉强活着哪。”
打起精神来吧——伊庭说。
“十五年前,您也这么说过。”
伯爵站了起来。
“这……样吗?我完全不记得了。喂,楢木,二楼伯爵的房间还不能用吗?”
“是的,在拿到逮捕状前虽然不能强制……可是,呃……”
他好像想说有湮灭证据之虞。
“这样。这个人也累得很,中泽先生也真伤脑筋哪。上头不指示这些细节,底下的人也不晓得该怎么应对啊。如果是二楼没在用的房间,应该可以吧?那边已经调查过了吧……?”
“我到书斋去。”伯爵说,“书斋也禁止进入吗?”
楢木回答之前,大鹰出声了:
“书斋还没有勘验。那里上了锁,不能进去……”
“那凶手也进不去吧?”
“是啊。没关系吗?”结果大鹰问楢木。
“我姑且去问问,请稍等一下。”
楢木才把餐厅的门打开一半,大厅便传来喧嚣的波纹。往那里一看,一道影子正从楼梯另一头跑过来。
“那不是野岛吗?”伊庭说。
“阿岛,怎么了?”犹木问。
“班长,监识有了连络。在那棵槐树底下采到的灰状粉末,毫无疑问,确定是熏烟剂的余灰。而且和这里的厨房扣押到的蚊香一样……”
“砰”地一声,背后传来声响。
“是公滋的房间。”有人说。
“喂……那是什么声音?”
楢木跑到公滋房间前面,敲了好几下门。
“由良先生,由良公滋先生,怎么了?”
没有回答。楢木的喊声引得几名搜查员从半开的餐厅门扉走了出来。
楢木更用力敲门,却没有反应。
“这道门……”
楢木回头。
“备份钥匙记得是在伯爵房间的金库……对吧?”
山形是这么说的。没有备份钥匙,无法从外面打开上了锁的一楼客房。
伊庭跑上前去,把耳朵贴到门上。
“逃掉了。”
“逃掉了?”
此时门开了。不是公滋房间的门,而是更前面的门。
胤笃老人探出白皙的脸。
“发、发生了什么事?刚、刚才公滋他……”
“公滋先生他……?”
“跑、跑过窗户外面……”
“竟然从窗户跑掉了。喂,快去外面追!”
警官乱哄哄地跑了出去。
“发生什么事了!”警部吼着,走了出来,“喂,你,平民不许指挥警官!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状况紧急。你连这点事都看不出来吗?紧急情况时,平民也可以逮捕现行犯啊。我只是告诉警官可疑人物的动向罢了。如果不满,你叫他们回来啊!公滋逃掉了啊!”
“由、由良公滋……”
“逃掉了。他可能躲在门后面,偷听到野岛提到蚊香的事。”
“你干嘛在走廊讲那种事!”警部斥责野岛,“在平、平民和嫌疑犯面前……”
“现在不是闹内哄的时候吧?喂,长野的警察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一群乌合之众了?我啊,从这里去到本厅后,一次也没有给那边的人扯过后腿。有时间在意什么面子体面的,应该先追人才是吧!”
伊庭叉开双腿大吼说。
大鹰跑了出去,野岛也跟上去。警部一脸苦不堪言,瞪着伊庭。
“伊、伊庭先生,你……”
“怎样?就算我已经退休,我那几年刑警也不是白干的。中泽先生,你是顶头上司的话,就更应该看清楚周围的状况。听好了,这话你可要记仔细。没有下面的人,上头的人是成不了事的。没有手脚,头也只能在地上滚。不知道自己的手脚该去哪里干什么的头……不要也罢!”
我说得太过分了吗?——伊庭问楢木。楢木露出武田信玄肖像般的表情,答道,“是严厉了些。”
“警部,我们该把那边的由良昂允先生安顿在哪里才好?还有,书斋等地方需要勘验吗?监识好像还没有走……”
“这……”
“一楼客房的钥匙听说保管在昂允先生房间的金库里,可以顺便……”
“我知道了,楢木。喂,里面的……你,诹访署的你。”
和由良先生一起去房间借钥匙——警部命令走出来的搜查员说。
“小心不要留下指纹。要是拿到搜索票,立刻进行房屋搜索。或许有人潜伏在里面……呃,书斋的钥匙也在那里吗?”
“我有书斋的钥匙。”伯爵说。警部想了一下,望向楢木。
楢木转向伯爵问道,“房间里有门可以通往书斋对吧?那里上了锁吗?”
“是锁着的。”伯爵答道。
“那么,那个书斋基本上是密室……应该没有人进得去才对。”
“到底是怎样?麻烦死了。”警部气愤地说。他可能在担心初期调查失败吧。要是轻率行动而适得其反,或是落后一步,就难以挽回了。
书斋的确是密室,可是只要有伯爵房间的钥匙,也是勉强能够从二楼下去书斋的。换句话说,只有伯爵能够不被任何人发现地从二楼下到一楼。但是书斋的门锁没办法从里面打开,就算是伯爵,也没办法从那里逃脱。
想要通过书斋的门,无论如何都必须像平常一样走楼梯下来,从外面开门才行,那样似乎没有意义。
如果有意义的话……例如事先让外部的人躲进书斋,从外面上锁,再等待时机,从伯爵的房间将他引入二楼的楼层……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吗?
就算假设实行犯是由伯爵带进来的,也没办法让他逃走。只能循同样的路线再把他关回书斋,没办法离开书斋。
而且……
伯爵锁上书斋的门时,我也在场。
在那之前,我一直待在书斋里,和薰子一起。
开门的是薰子。
里面没有任何人。
那是个视野宽敞的大空间。就算潜伏在鹤的背后,也没办法藏身。我们在里面走来走去。
——不,
假设那个时候,凶手已经在伯爵的房间里……
那么书斋就没有多大的意义了。
就算真有伯爵带进来的凶手或共犯,也表示那个时候那个人躲藏在伯爵的房间里。这种情况,书斋的角色……
——这样啊。
“打开比较好吧。”
警部这么说。
他和我察觉到一样的事了。
如果有人在伯爵的房间里,那家伙只能逃进书斋。那么,
——瓮中之鳖。
“由良先生,借用一下书斋的钥匙。我们来开。还有……你,和由良先生一起去借客房的备份钥匙。楢木,为了慎重起见,你也去二楼。这里……伊庭先生,可以麻烦你一起来吗?”警部说。
“我吗?”
“就算已经退休,伊庭先生也是老前辈。这里就卖老前辈一个面子吧,请让我尽晚辈的礼数。”
伯爵从钥匙串上解下鹤的钥匙,递给旁边的伊庭。然后他和楢木一起离开了。我和事件发生后第一次见到的胤笃老人,两个人交互看着分别往左右离去的人们背影。
“你……”
关口,关口先生——老人无力地说。
“这栋馆怎么了?由良家……”
“会断绝吧。”
我说。
京极堂抵达之后……
这个家会灭绝。盘踞的妖物被除掉,家就会衰亡。停止的时间会再次流动,被隔离的场所重新开放,谜团遭到拆解。胤笃老人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呜呜”地呻吟。
鹤啊?——警部的声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