楢木走了出去,我……也跟着踏出脚步。
“伊庭先生……”
楢木在楼梯前停下。
“发生了最糟糕的状况。发生是发生了……可是怎么说……”
“我明白,不必全部说出来。”
这是预定调和。所以……
我一点都不吃惊。这只让人觉得……故事一开始就注定会变得如此。当然没有这种事。说起来,现实中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绝对没有事先决定好的未来。
如果已经事先决定好,那么被害人就等于是为了被杀而出生的了,没有那么荒唐的人生,绝不能有。把这种悲惨的现实当成预定调和,是对所有生命的冒渎。
这就有如相信占卜般愚蠢。
楢木露出达磨挂轴般的奇妙表情,走下楼梯。
警备的负责人是楢木。
大批警官驻守在现场,杀人事件却眼睁睁地发生在眼前,楢木当然会被追究责任吧。
“你的处境……也很为难哪。”
“我吗?”楢木说,“哦,嗯……现在重要的是逮捕凶手。”
得设下封锁线才行——楢木说着,走下楼梯,发现大鹰杵在玄关处,大声怒吼:
“你在干什么!”
“我要做什么?”大鹰说道。
“混帐。先把所有的人集合起来。在后门监视的人还不知道命案发生吧。你知道布署位置吧?”
“我怎么会知道?”
“算了。”
楢木抛弃他似地转身,穿过楼梯下面,前往餐厅。大鹰跑了过来。
“喂,大鹰。”
“是,什么事?”
“什么什么事?你刚才在干什么?”
“哦,呃,我被吓到了……对不起。”
他的话一点都不诚恳,完全是表面话,他的表情丝毫没变。彷佛说完之后,马上就会转过身去偷笑似的。
“刑警怎么能被杀人命案给吓到?你是第一次到现场吗?”
“不,呃……真的死了吗?”
“死了?哦。过世了。”
“薰子她……不,奥贯薰子过世了吗?”
“你认识被害人?”我问道,大鹰“嗯”地发出没劲的回应。
“说认识也算是认识吧……”
“是你朋友吗?”
对这个人来说,那不是单纯的尸体。
“因为认识,所以才吃惊吗?”
“嗯。我没想到……真的会发生杀人命案。真是对不起。”
大鹰就像心不在焉地听课的学生般,视线微妙地投向远方,就这样向我点头。同时秋岛大叫着:“大鹰、大鹰!”走了出来。
“快点进来。楢木兄暂时负责指挥,你也要帮忙啊。你不是他的直属部下吗?”
“是。”
秋岛就这样跑到外面去了,他是去代替大鹰召集搜查员吧。
“你跟被害人是什么关系?”
我询问动身前往餐厅的大鹰。
“咦?哦,我跟她就住在对面。”
此时背后传来别的声音,是野岛。
“听说中泽警部会过来担任搜查本部长,这次可是认真的。监识已经赶来了。”
野岛说完之后,向大鹰问道,“你怎么啦?”
接着他转向我问,“他怎么了?”
“没事。大鹰说他认识被害人。”
“哦……?”
野岛一瞬间睁圆了眼睛,然后拍打大鹰的肩膀说,“不要让私情影响工作啊。”接着快步走向餐厅。
——私情啊。
叫人不被影响才是强人所难吧。
我现在会在这里见证名叫薰子的女子的死亡……说穿了也是由于私情。
——原来如此。
人死了就结束了。留下一点生的残渣,从这个世上消失。如果记得故人生前的人过世,连那生的残渣也会消失。我们参与别人的死,就是为了将那仅存的一点残渣——记忆,做为一丝痕迹保留下来——记录下来。
刻划在我们刑警胸口内侧的无数细小伤痕,每一个都是毫无意义地被斩断的被害人渺茫的生命证据吧。
人生如蜉蝣般短暂,但是几乎不会有人自觉着这一点而生活,没有人会凝视着死亡度过一生。像我这样逐渐看见每况愈下的人生尽头后,就会哭哭啼啼地不断地回顾反覆,徒劳地想为单薄的人生加上一点厚度,但是大部分的人并非如此。活着的人,总是以为人生会永远持续下去,所以会毫无准备地死去。
像杀人命案的被害人,都是突然被宣告人生终结。
虽然只有一些,但大鹰知道被害人的人生。
那么他稍微动摇一些比较好,一定是的。
我失去斥责大鹰的念头。
我打开餐厅的门。
里头的状况有些异常。
靠里面的地方,挂轴前面,刚才大吵大闹的暴徒正大摇大摆地坐着,他的左右不安地坐着几名女佣。
入口附近,除了寺井以外,还有几名制服警官聚在一起。
除了秋岛和大鹰以外的四名便服刑警坐在椅子上。
稍远处,楢木坐在巨大的餐桌中央,对面是刚才在现场茫然若失的男子关口,正垂头丧气地坐着。大鹰站到制服警官旁边。
我笔直走到楢木身边。
楢木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不,与其说是瞪,或许他是在倾诉什么。因为他发出来的声音都倒嗓了。
“伊庭先生,这个人……”
“班长,怎么了……?”
我站到楢木背后。
关口崩坏了。
“他不能说话吗?”
“不……”
楢木弯起脖子,手遮在口边。我屈起身子,竖起耳朵。
“情绪不安定是没办法的事,可是他的话实在难以理解。呃……”
楢木的视线转向侦探。
“……他说明侦探的行动,但是教人无法理解。根本就是疯了。”
楢木用食指戳戳太阳穴。
“不正常?”
“嗯,他说那个侦探失明,可是看得见别人的记忆,所以一开始就知道凶手是谁,为了阻止凶案还是什么的,在黎明爬上树木怎样的……”
“什么跟什么啊?”
是混乱了吗?还是根本是疯子?
我再一次细细端详关口。他从头发到服装全部乱成一团。肮脏的开襟衬衫沾满了汗水和泥土,皱巴巴的,油腻腻的头发贴在额头和鬓角,稀疏的胡渣也从上唇和下巴探出头来。样子再寒酸也不过了。
不,
这寒酸的感觉,不只是他的外表和打扮所营造出来的。
松垮的肩膀左右不对称,脖子往前突出,背骨弯曲,彷佛随时准备逃之夭夭似地屈着腰。瞳孔不是什么都不想看地浮游空中,就是焦点涣散。
完全是废人的样子。
——等一下,
他有感情,这个人还有感情。
我从关口的虹彩动作读出了那细微的感情。
“楢木。”
“什么事?”
“你相信我吗?”
“这……请来伊庭先生的就是我,我当然相信您了。”
“我是一般平民,就算协助调查,能够插手的范围也有限。可是啊,你现在有一大堆非做不可的事吧?茅野那里应该很快就会派支援来了,但是搜查本部长从长野本部赶到这里,最少也得花上两三个小时。”
完全足够凶手逃亡哪——我说。
“关系人不会逃跑。要是逃跑,那家伙就是凶手。只要保全现场……就没有问题。”
“话是这么说没错……”
“让我侦讯关系人吧。”
“侦、侦讯?”
“你负责指挥调查。上面的人抵达以前,你就是老大。如果会有问题……应该会有问题吧,这样好了,就找个最没用的……”
我指示鹰。
“就他吧,我就是大鹰的补佐。这样如何?”
楢木望向大鹰。
“唔……我了解了。可是关系人数目不少。呃……秋岛。”
“是。”秋岛站了起来。
“秋岛,你和稻叶还有诹访署的两个刑警侦讯所有的佣人和女佣。还有大鹰。”
楢木叫道,但大鹰仍然看着女佣。
“大鹰!”
“是,是是是。”大鹰这才听见,他果然心不在焉。“他那样子行吗?”楢木小声问我。
“那样就行了。”
“承情之至。大鹰,你也算是本部搜查一组的人,你也来侦讯关系人。其他人暂时出去大厅,我会指示洋馆周围暂时的调查方针。”
楢木说道,站了起来,然后再一次屈身问道,“不要紧吗?”
“不必担心,到本部长抵达之前而已。”
“那么……”
“啊啊,等一下。我说啊,我这是多余的关心,那个是叫寺井吗?派他回去驻在所比较好。他熬夜没睡,而且也不好让驻在所一直空在那儿吧?”
“说的也是。您说的没错。”
寺井巡查——楢木叫道。
“有何吩咐?”寺井强装有精神的样子回答。
“你暂时回去,在接到连络之前,执行一般公务。”
“遵命!”寺井行了个最敬礼说。
“对了,寺井。”我说。
“什么?”
“呃,或许会有客人去驻在所找我,或者会有连络。可以麻烦你帮我传个话吗?”
“传话是吗?”
“嗯。告诉他……”
不好意思,要劳你出马了。
这么说他就懂了。
“出马……是吗?只有这样吗?”寺井问。
“只有这样。”我答道。
别让有身孕的老婆担心哪——我加了这么一句。
和秋岛等人商量后,决定分为厨房和餐厅两处,进行侦讯作业。诹访署的两个人可能很老练了,动作很快。对我来说,这也是老本行了。大鹰虽然态度和气,只要吩咐,什么事都会做,但是没有交代,就一动也不动。或许这是世代差异。
结果决定把佣人一个个叫进厨房去,我和大鹰留在餐厅。
侦探——他叫榎木津——应付起来似乎很麻烦,我暂时派人把他送回房间,从关口开始问起。不过关口这个人感觉也一样麻烦。
大鹰这个人非常不稳重,而且粗线条。至少如果我是负责人事的警官,就绝对不会录取这种人。只是他教人讨厌不起来。他是那种尽管受到周围过多的协助,却会自取灭亡的类型。
“你是……关口先生吧?”
大鹰什么也不说,于是我开口。
“我叫伊庭……”
“你们要拷问我吗?”
关口以模糊不清的声音说。
“拷问?”
“你们打算拷问我,逼我自白吗?那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喂喂喂,等一下,你不是嫌疑犯,是发现者吧?”
有什么不同吗?——关口大概是这么说。他面朝底下,而且嘴巴闭得小小地说话,根本听不清楚。
“我说啊,我……”
“我的轻率害死了薰子夫人。如果我不外出,伯爵就不会离开房间。就是因为伯爵离开房间,阴摩罗鬼才会趁机……”
“阴摩罗鬼?”
“那是啥?”大鹰问。
没必要回答。
“关口,你看到什么了?你知道什么?”我问,“阴摩罗鬼,我记得那是新尸发出来的气变成鸟的形状,不是吗?”
不对,那是书斋的黑色的鹤。
关口一瞬间露出奇妙的表情。
“那是……鸟的女王。”
“伊庭先生,就像楢木兄说的,这个人有点不对劲唷。脑子有点……”
“罗嗦。”
关口并没有陷入心神丧失状态。
他的瞳眸一瞬间亮起了理性的灯火。
他只是放弃与人相互理解罢了。
他是认为自己说的话别人不可能听得懂,死了心吗?或者是不愿意让别人的意志流入自己当中?或许他是自暴自弃了。那么我也是一样的。
“你说的鸟的女王,是指书斋的那只鹤吗?漆黑的鹤,是吗?”
关口慢慢地抬起头来。
“你听好,我不是警方的人。还有这个小子,他虽然是警官……但是没半点用处。”
大鹰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想要说什么,结果似乎语塞了。
我瞥了他一眼。
“至于为什么没用处,因为这家伙认识那个遇害的姑娘。我说啊,关口先生,这家伙因为……呃,奥贯薰子女士,薰子女士遭到杀害,非常悲伤。对吧?大鹰。”
大鹰没有答话,似乎僵住了。
这样就好了,比起随意应和要来得好多了。这家伙……除了这个用途以外,别无是处。这种反应没有其他人做得来。所以我才选了他。
关口抬起视线地瞄着大鹰。
大鹰或许是承受不了他的视线,反而垂下头去。
“我想你也和这家伙一样伤心。不对吗?关口先生。所以我……不是来侦讯你,我是来听你的话——听你的真心话的。”
“真心话……”
“我说过了吧?我不是刑警。我已经受够了。什么杀人命案,什么动机手法,我受够去追究这些事了。那太下三滥了。比起这些,我更想听听对生前的被害人的回忆,所以我才辞掉刑警不干了。怎么样?”
“就算……你这么说……”
“把你问倒了吗?从你刚才的口气听来……你很自责吧?你刚才的口气,完全就像是你害死了被害人一样嘛。换句话说,你不是凶手吧?”
“我……”
“大鹰,抬起头来,和关口先生面对面。”
“可、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我很生气。我是一般平民,只是被找来帮忙的糟老头罢了。可是就算有人找我,我也不会就这么跑来。我是被这个由良家的、那只黑色的鹤给召来的。结果啊,新娘竟然就在我眼前被活人献祭了。这实在是太讽刺了。十几年来,我根本都忘了这事哪,所以我不能就这样回去。我和人家说好了,说好一定要保住新娘的性命的……”
我和你的朋友说好了啊,关口先生。
“我的朋友?”
“是啊。那个人向我低头,叫我不管发生任何事,都要保护新娘,然而我却什么忙都帮不上。所以接下来……我得变成狗才行。我要变成狗,消灭鸟神才行。”
请你助我一臂之力——我说。
“朋友……”
“中禅寺呀。”
“京极堂……?为什么……?”
“我拜托他为我除去附身妖怪。”
没错,我是为了我而委托。
“为你……吗?”
“为我。有一只诡异的鸟一直住在我的肚子里,啄着我的旧伤哪。不,它大声呱呱尖叫个不停。所以……我拜托他帮我消灭。”
“鸟……是吗?”
“是啊。”
关口泫然欲泣。
他……
确实拥有感情。
这家伙是正常的。
“京极堂答应了吗?”
“是啊。他开出条件,答应下来了。他说……如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会就此抽手。”
“如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嗯。他说解开真相,有可能深深地伤害被害人的遗族——也就是伯爵。”
“伤害伯爵?”
“这是在讲什么?”大鹰问道。关口打断他:
“京极堂掌握到什么了吗?”
“我不知道。他说没有确证,线索不够,到别处去查些什么了。”
关口稍微端正姿势。
“他……从不完全的线索导出来的假说不管多有整合性,他也绝对不会说出来。”
“似乎是哪。为什么?”
“因为……真实不只有一个。”
中禅寺也说过一样的话。
但是,
“要……怎么连结在一起?”
“我想,问题在于选择哪一个。”
“选择……?”
“世上了不起的人常说,未来是由自己选择的……可是我认为未来是不可能选择的,那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
“唔……应该是吧。”
选择未来,多么教人浑身发痒的话。人总是随波逐流地活着。认为是靠着自己的意志在游动,那真是太狂妄了。就算把桨插进洪流里也没用,也根本无法回溯。说起来……
未来根本不存在。
“可是,过去是可以选择的……一定是的。”
“过去可以选择吗?”
“所选择的过去,会改变现在。京极堂他……一定会选择让现在最好的过去。”
“这种事……”大鹰发出怪叫声,一过去……根本不可能改变吧?“
“你有屹立不摇、不可改变的过去吗?那……不是你一厢情愿的认定吗?”
关口以毫无生气的声音说。
大鹰露出被揍了两三下一般的表情。
“要、要是不这么想,我活不下去啊。”
“这……”
关口以空虚的眼神望向大鹰。
“应该这么做、或是非这么做……这些都是认定,而不是真实。正确或错误,这些都是在一定的规则中才通用的事。所以就算有社会中的正义,个人之中也没有正义。你有吗?”
大鹰再次垂下头去。
“每个人都只是相信着所认定的事,自私自利地活着。那么只要改变观点,就可以去到另一个世界。过去什么的,已经不存在了。就像没有未来一样。”
“没有过去……吗?”
应该没有吧。
“所以……现在才重要吧。”
现在活在这里才是最重要的吧——我说。
“所以我们得制造出我们能够接受的现在啊,关口先生。若说为什么,因为现在我们三个人都完全无法接受这个现状啊。”
不对吗?大鹰?——我说,大鹰哆嗦了一下。
“不对吗?关口先生。你应该没有时间垂头丧气吧。怎么样?我也是鞭策着我的这把老骨头……”
待在这里啊。
关口垂下视线。
若要形容,那是一张庸俗、穷酸的猴子相,却只有睫毛格外修长。那张脸让人无法判断究竟是纤细还是愚钝。
接着……关口呐呐地述说从昨晚到今早发生的事。
只要仔细聆听,就没有什么难解的地方。关口的行动前后一贯,而且十分符合逻辑。
仔细听他说话就知道,他这个人合情合理,意外地十分理性。但是他一点口才也没有,发音也不清晰,动不动就卡住,说明也颠三倒四。可是因为他口才笨拙,就认为他说的内容也不像话,那就错了。以这种意义来说,关口是个可以逻辑思考的人。
唯一非逻辑的,只有侦探这个存在。
看得见别人的记忆——这种疯狂的说明教人完全无法理解。可是关于这一点,关口自己似乎也不是完全相信。他只是在陈述过去曾经发生过只能够如此理解的体验罢了。
大鹰勤快地做笔记,他可能喜欢做笔记吧。要是我也做笔记,会影响到谈话,这样刚好。
我们花了整整一个半小时,才以时间顺序掌握关口所述说的相关事实。
说完之后,关口露出悲伤的神情。
他总算能够像个人了吧。
关口说他想休息,我要大鹰陪着他,送他回房。
我望着大鹰记下的文字。
——有问题。
如果相信关口的证词,
那就有个非常大的问题。
首先,馆内没有凶手预先潜伏的形迹。除掉佣人生活起居的别馆和厨房,至少现场所在的二楼,除了被害人及伯爵以外,没有任何人。
然后,
他说通往二楼的唯一通道——楼梯,有管家监视着。不久后,关口和侦探出去屋外。然后……他们从外面窥看被害人所在的房间。听说侦探失去了视力,所以好像没有实际确认内部,但关口进房间的时候,从窗户看到侦探的脸,所以从那个位置的确可以窥看到房间。
此时搜查员赶到,发生争执。
那个时候,房里的伯爵听到争吵,打开窗户。
关口作证说,那个时候被害人还活着。我问他为什么这么想……
此时我的思考被打断了。
楢木回来了,大鹰也一起。
“怎么样?”楢木问道。
“不……关口的话很正常。他就是那种人,嘴巴很笨拙。只是不擅长和人打交道而已。”
这……我也是一样的。
“好像是呢。”楢木说,“我刚才从大鹰那里听说了。真不愧是伊庭先生。这家伙很佩服,说您问讯的技巧炉火纯青呢。”
“很普通的。我只是上了年纪,多了点耐性罢了。别管这个了……你那边怎么样?”
“我要手下的警官去附近搜索了,茅野那边也布署了。”
“嗳……如果相信关口的证词,凶案发生以后,才刚过两个小时左右吧。就算开车也逃不了多远。支援呢?”
“茅野的警官很快就会抵达了。监识会从诹访那里赶来,可能还要一点时间。搜查本部可能要到下午才能设置吧。”
再怎么说,这里的交通都太不便了。可是,
“这次比过去任何一次都要快唷。我们抵达时,凶案才刚发生。”
“这么快……”
楢木望向大鹰。
“就是啊。”大鹰说,拿起桌上的记事本,“根据笔记上写,呃,凶案似乎发生在五点三十分到四十分之间……”
“又是十分钟!”楢木抱住了头。
“更短吧。”我说。
没错。这……几乎是接近不可能的犯罪。
“我说啊,楢木,这一回似乎没办法怀疑第一发现者罗。关口被警官追赶,跑进馆里——哦,关口似乎是因为担心被害人的安全而这么做,不过警官以为他是要逃亡吧。总之,关口和警官几乎是同时跑进馆里的。关口只早了一点进房间,确认了遗体。如果关口是凶手的话,他可以行凶的时间大概只有几十秒吧。”
就算不是关口,也不可能做到。
“我确认一下。”楢木说,“监视大门的是秋岛,跟在关口后面第二个踏进现场的应该是他。”
“这样。嗳,在听到其他人——包括警官的所有人的证词以前,什么都无法断定哪。然后,问题是如果凶手不是关口的话……”
“那是谁?”大鹰问道。
“你不也跟着一起听吗?还做了笔记不是吗?做了笔记就看啊。伯爵为了平息外头的骚动而离开房间,那大概是五点半过后。我是不知道关口从那边的森林沿着洋馆的墙壁来到玄关到底花了多久……用跑的要多久?”
“这个嘛……再快也要五六分钟吧。这栋洋馆很大。”
“就当做五、六分钟吧。伯爵离开房间,走下楼梯,去到管家看守的大厅,花了两三分钟吧。因为是直接走去嘛。然后一阵争执以后,伯爵和关口在玄关碰上,唔,这大概也是五六分钟之后吧。换句话说,行凶时间……”
“凶手在伯爵离开房间之后进去,关口进房间之前出来……”
“依我估算,顶多三分钟吧。而且……”
“不可能呢。”
楢木说。
“没错。不可能。没有人上二楼。唔,假设凶手趁着伯爵在大厅和管家争执的时候偷偷跑上楼梯好了。然后在关口抵达玄关之前杀人,偷偷地下楼来……这有可能吗?我看连一分钟都没有。”
“不可能哪。”大鹰说,“这是不可能的。那薰子小姐是谁杀的?被妖术杀掉的吗?真伤脑筋哪。”
“大鹰,你伤脑筋怎么成?一定是有人杀的。例如……对,管家有可能说谎。”
听说管家有房间的钥匙。
关口确认二楼的房间以后,拜托管家看守楼梯,回到房间。
“哦,也就是假装说要监视,却让谁偷偷上了二楼……”
“躲进某个房间里。然后凶手趁着唯一的一点机会下手之后,再躲回那个房间……”
“房间可以从里面上锁嘛。”大鹰说,“可是……那样的话,凶手还……”
“是啊。如果这是事实,凶手还在二楼的某处。”
大鹰仰望上方。
“是啊。出不来呢。命案被发现之后,现场前面就有警官守着……现在也还有人看着吧?”
大鹰问楢木,被骂了声“废话”。
“可是伊庭先生,就算是那样,这种状况还是难以下手吧?不管再怎么熟练,这也太冒险了。如果这是计划性犯罪,那也太草率了。根本是有勇无谋。不,连有勇无谋都称不上。”
“我也这么觉得。”我说,“而且关口的行动完全是临时起意,侦探的行动更是意义不明。”
“而且是明知道有警察包围……的这种状况。”
“之前的事件也是这样哪。”
结果,
全都是不可能的犯罪,尽管并非绝对不可能。
“如果没有偶然的眷顾,根本不可能成功。就算用药迷昏被害人,在被害人昏倒之前,也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实在不认为会有人冒这么多次险,更不觉得会有好几个人冒这种险。”
到底,
到底要选择什么样的真相?中禅寺。
“而且啊,”我说了多余的话,“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办得到办不到的问题吧?可是啊,杀人的重点是办得到办不到吗?”
“您是说……动机吗?”槽木说。
“该说是动机吗?”
我不想用这种话一语概括。
“嗳……说简单点算是吧。杀人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八年前怎么样?至少二十三年前、十九年前和十五年前,最后都碰到了这个问题。没有任何人有必要杀害新娘。没有人能够因为新娘过世而得利。只留下一群悲伤的人。那为什么要杀三是谁杀的?就像槽木你说的,病死还是意外死亡,还比较……”
活人献祭。
活供品。
——阴……
阴摩罗鬼。
那只鹤,
走上书斋的楼梯,穿过伯爵的房间。
来到新娘旁边……
“从伯爵的房间好像可以去到书斋吧。”
我唐突地说。
假设凶手躲在书斋……
而伯爵房间的门没有锁。
关口并没有确认伯爵的房间是否上了锁。关于那个房间的锁,关口听信了管家的说词。就算忠厚老实的管家并没有积极参与犯罪,假设他包庇了某人……
管家会包庇的人。
如果完全不考虑动机。
最可疑的人是……
伯爵……吗?
“是的。”楢木说,“现在虽然不再有人提起了,不过最可疑的就是伯爵。可是如果是那样……不,还是很奇怪啊。即使开窗的时候,他说被害人还活着是假的,但是就这样连门也不锁就走出来……太乱来了。有人会做这种事吗?那样的话……由良昂允根本是个疯子。”
楢木……说的没错。
不存在的动机。
行凶时间的密室。
只要这两者存在,就没有凶手。
不存在的凶手,那是鬼神。
“这么说来……关口说了件奇怪的事。”
大鹰看着笔记本说。
“奇怪的事?什么事?”
“他不是说了吗?呃……最适合偷窥现场的槐树,那棵树的根部掉着蚊香的灰……”
“蚊香的灰?可是那里是户外吧?”楢木说。
这么说来,关口的确提到这样的事。因为和主轴无关,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可是这的确很奇怪。
门突然开了。
秋岛探出头来。
“楢兄……有进展吗?”
“不……这边才问了一个。怎么了?”
“哦,呃……我们刚才听了山形的供述,有件事令人在意。”
“什么事?”
秋岛回望背后一眼,走了进来。
“呃……那个管家的老先生,说他和那个……关口吗?和关口一起上二楼检查之后,一直守在那边的大厅。”
“这件事我们这里也听说了。这怎么了?”
“快要凌晨三点半的时候,侦探和关口说要去外面巡视,从房间里出来。”
“这也符合供述。”大鹰答道。
“然后大概三十分钟过后,山形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声音?”
“是……人的声音吗?不,那声音很小,好像听得不是很清楚。管家说像是关窗,又像是呻吟的声音。”
“那是哪种声音啊?”
“我也不知道。”秋岛说,“只是以方位来看,是建筑物右侧,高度应该是地面。”
“外面吗?”
“不清楚呢。不明。而且那个时候应该没有人醒着吧。除了管家、关口和侦探以外。不过新婚夫妇怎么样就不晓得了……”
大鹰发出“咕”的怪声。
“我记得……关口说二楼的灯亮着呢。是不是?他说灯亮着,但是很快就熄灭了。对吧?大鹰?”我问。
大鹰不知为何露出奇妙的表情,没劲地“哦”了一声。
“那二楼的人是醒着的呢。”楢木说。
“会不会是二楼的……呃,虽然有些下流,会不会是闺房燕好的声音?”我问。
“管家说是地上。”
“听得出来吗?”
不明白,我难以想像那听起来到底是什么样的声音。
“那,假设是地上发出来的声音,会不会是那个侦探的怪叫声?”
他刚才也发出怪叫。
“关于这一点,山形在听到怪声以前,已经确认了侦探移动的位置。说他们刚经过那个……玄关前面的大门。那个时候山形正贴在大门上站着。好像是因为侦探和关口回来之前,他不能锁门。因为门外很吵,他知道他们经过前面。”
“呃,关口作证说他们一开始去了建筑物左边,然后又经过玄关前面,去到右边呢。上面这么写。喔,是我自己写的啦……”
“那,会不会是他们经过大门,去了右边以后发出来的声音?”
“那太快了。”秋岛说,“不管跑得再怎么快,去到声音传来的方向,也要三四分钟——不,更久。山形说要花上五分钟。因为不绕过建筑物,没办法去到那里。可是声音通过以后,不到三分钟管家就听到怪声了。”
“也就是……还有另一个人在外面吗?”
“不晓得是不是外面。应该说还有人醒着吧。一楼右边的房间分配,和八年前一样。”
“由良胤笃和公滋是吧?”
“嗯。重点就是房间的位置……”
“啊。”大鹰出声,“关口的证词说……”
“他还说了什么?”
“是。我记得关口说在弯过转角的时候,好像看到窗户的灯……楼下房间的窗户也亮着灯,对吧?”
“他这么说吗?”
“上面这么写。”
“那就是有说吧。可是……楼下?”
“呃,就像刚才伊庭先生说的,二楼的灯很快就熄掉了,不过灯光不是全部没了……楼下的灯还亮着——我记得关口好像是这么说的。”
“现场底下的话……那是公滋的房间。对吧?伊庭先生?”
完全是正下方。
大鹰走到窗边。
“这里可以打开吧?还是要另外采指纹?应该不用吧?”
大鹰打开窗户。
“好大的窗户唷。”
大鹰探出身体,真不知道这个人到底会不会看场合。
“那边对吧?”大鹰说。
“唔,是那边吧。这怎么了?”
楢木蹙起眉头。
“哦,有树林呢。”
“有啊,看就知道了吧?”
“那棵……侦探爬上去的槐树,从那里可以……呃,看到新郎新娘的房间对吧?”
“你不是也一起侦讯吗?”楢木说,“怎么样?伊庭先生?”
“唔,应该看得到。如果就像关口说的,只要没拉上窗帘,应该可以任意窥看吧。”
“那棵树……从这里看不到,不过……搞不好从公滋的房间看得到?”
“或许……看得到吧。”
公滋的房间在新娘的房间正下方。如果树上看得到新娘的房间,公滋的房间窗户看得到树干也不奇怪。
“公滋啊……”
“什么偷看、槐树,这是在说什么?”秋岛问。
“是在说侦探爬上去的那棵树。”楢木答道。
“树根掉着蚊香的灰。”大鹰一边关窗一边说。
“蚊香?”
“阿秋,怎么,蚊香怎么了吗?”
“嗯。喂,大鹰,那是除虫菊的漩涡型蚊香吗?”
“还有别种吗?”大鹰迷糊地说。
“你知道些什么吗?秋岛?”我问。
“不……第一个侦讯的女佣说,十一点过后的时候,她曾送蚊香到公滋的房间去。”
“公滋的房间?”
“公滋好像对山形说房间有蚊子,叫他拿蚊香给他。所以女佣去仓库拿蚊香送过去……”
“要叫公滋过来吗?”
楢木将视线转向我。
“是啊……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或许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感觉哪里有蹊跷哪。”
或者只是好几个真实彼此交错?
“那下一个就叫由良公滋过来吗?”
“反正那侦探感觉很棘手……那个小子——不,公滋乖乖地待在房间里吗?”
“他还在睡觉吧。”秋岛答道,“骚动发生时,他好像正在睡觉。他的老头子父亲出来叫他,我请父亲在接到指示前不要离开房间,也顺便向其他房间的人转达状况,要他们自我约束。那个时候公滋好像还在睡。”
“当时还是一大清早嘛。”大鹰说。
“应该可以叫他起来了吧?这可是杀人命案哪。哪有人在这种时候呼呼大睡的?”
“他已经习惯了。”我说,“这是第五次了。”
“那么我回去继续那边的侦讯工作。”秋岛说道。
“麻烦你了。还有,我完全忘了,查一下被害人家属——不是哪,呃,被害人代理亲属的连络方法,安排辖区向他们通知一声。啊,千万不要惊动他们,让他们慌慌张张地跑过来。等搜查本部设置以后,再由我们连络他们进行侦讯……喂,大鹰,去把由良公滋带来。公滋由我……”
门“喀嚓”一声打开,传来“班长”的呼声。
“诹访署的支援人员以及监识班抵达了。请下达指不。”
“啊……监识来了是吧。”
“你去处理那边吧,这里我和大鹰会应付。”我说。
楢木站了起来。
“外面也调查一下比较好。还有……”我说。
“蚊香是吧?”楢木说道,笑了一下,接着说“麻烦您了”,行了个礼离开。
大鹰好像卡在不了解是否接到指示的半吊子状态,以同样半吊子的姿势僵在原地。
以某个意义来说,他比关口更可疑。
“呃……”
大鹰装出笑容,请求指示。
“好啦,不用焦急。就算急也解决不了事情。本部还没有设置。楢木看起来也很能干,咱们慢慢来吧。”
我说的这话简直像个刑警。
“话说回来,大鹰……我有事想问你。”
“啥?”
“这个事件,楢木和秋岛是第二次了吧。至于我,都已经是第四次了。你……是第一次吧?”
“是……第一次。”
“而且啊,虽然我不知道关系有多深,但你还认识被害人。野岛说不可以受私情影响,可是这是两码子事。刑警也是人。没办法的。”
“哦……”
大鹰的脸依旧痉挛。
“不管怎么样,你看到的角度都和我们不同吧。嗳,我想应该不好启齿,不过怎么样?你就坦白说……”
“坦白说?”大鹰拉过椅子,明明没人叫他坐,他却坐下了,“坦白说……我觉得这一点都不像真的。”
“不像真的?”
“我跟薰子小姐很熟,可是我们并不亲。就算听到她今天死了……”
他还没看到尸体吗?
“就像别的世界的事……对,就跟小说或一些编出来的故事一样。初夜过去以后,新娘就会被杀,这种情节也很像寓言故事……让我想起了《本阵杀人事件》。”大鹰说。
“有那种事件吗?”我问。“那是侦探小说。”大鹰答道。
“侦探小说……哦,是那个横、横……”
“没错,是横沟正史的小说。在《宝石》上刊载的。嫁进世家望族的女子,在新婚初夜和新郎一起遭到残杀……”
“你是刑警,竟然读那种东西吗?”
“伊庭先生不读吗?”他问。
“不读。”我答道,“那是编出来的故事吧?”
“是啊,是编出来的。所以……我到现在都还觉得这次的案子也像是编出来的故事。我这样想,不行吗?”大鹰说,“不行……吧。这是现实,事实上薰子小姐真的死了,所以得更严肃地——不,更认真地看待……”
“是不能开玩笑,可是没必要那么严肃。”我说。
因为这是工作。
“大鹰,我啊,干了那么久的刑警,参与了数不清的人的死亡,看过了太多死相。可是啊,我对死亡还是没有真实感。”
“没有真实感?”
“没有哪。我不知道死人生前的样子。我们知道的死人的生前,全都是透过别人的记忆和某些记录形成的。然后呢,实际上身边的熟人,都是在不知不觉间死去的。”
儿子。
同事。
老婆。
都是当我注意到时,已经死了。
“不管是老婆还是孩子,别人的死是无法有真实感的。死这种东西……不亲身体验,就不可能了解,一定是的。你还年轻,可能不明白,不过到了我这把岁数……”
自己何时会变成尸骸,
愈来愈是切身问题了——我说。
“嗳,我也觉得人生就是这样。可是……我也忍不住会怀疑:这样就好了吗?所以我才来到这里。”
大鹰,你去看看被害人的遗体——我说。
“遗体……?”
“你认识的姑娘,人生已经结束了。已经变成了单纯的物体了。你去好好地确认这件事吧。薰子这个人,已经成了过去了。”
“你是说……她没有未来了?”
“未来这种东西是不会来的。重点是现在。关口不也说过吗?薰子这个姑娘不是没有未来,而是现在……已经没有她这个人了。不是没有未来,而是没有现在。现在存在的只有薰子小姐的尸体而已。”
你去亲眼确认这件事——我说。
“然后脚踏实地地调查,好好地留下薰子小姐的过去。”
大鹰想了一会儿,接着答道,“是。”
“监识在上头拍照吧。你去看看,可是别碍事。就跟班长说是我叫你去看的。回来的时候,把由良公滋带过来。”
虽然我不适合说教……
——我只是个糟老头哪。
我这么想道。
大鹰一脸老实地出去了。
我落单了。
老婆过世以后,不管是早晨、白天还是夜晚,都只有我一个人,然而这几天的这些骚乱是怎么回事?我总是随时与好几个人有关系。
高高的天花板,装饰性的墙壁。
我已经有十五年没有坐在这里了,可是我还记得很清楚。这栋洋馆里面一定毫无变化。不过这里和记忆中还是有一些不同,应该是变得有些陈旧了吧。
我曾经听人说过,记忆就像照片的乾板。
烙印在玻璃板上的风景,可以透视到另一边的景象。如果不断地将不同的风景重叠上去,底下的风景就会愈来愈难以辨识。最后下面的画会变得模糊不清,再也无法看见。
不过,如果把相同的风景重叠上去,呈现的画像就应该会愈来愈清晰。
那个人说,相同的东西看过好几次,记忆会变得更加鲜明,就是这种性质所致。我听到的时候,有种恍然大悟之感。
可是,实际上根本不可能拍到完全相同的照片。
就算在同样的地方,以同样的条件拍摄,也拍不出完全相同的画面。
应该会有微妙的不同。不同的部分愈是重叠,就愈显得模糊。我们会设法修正模糊的地方。为了看到清晰的画面,我们会撒谎。
就这样,记忆被改写了。
旧的记忆被新的记忆,
新的记忆被旧的记忆,
彼此影响而形成。所以我现在看到的景色,并不是现在真实的景色。
这只是重叠了我看到的过去的现在。
结果我栖息在我的意识之中。我现在看到的这个景色说穿了并不是实景,只是呈现在我的意识上的意义罢了。
所以,
我活动身体,
伸展背脊站起来。
背好痛,我身在这里。
去到走廊。
隔着楼梯,我看见大厅。好几个搜查员忙碌地东奔西走。
这个景色……和过去不同。
鸟,
——鸟是一样的。
迷蒙的现实中,只有鸟是鲜明的。二十三年前、十九年前、十五年前,这些鸟都一动也不动地待在那里吧,所以才会格外鲜明。它们比四处走动的人的轮廓更为清晰。在这栋馆中,生与死似乎颠倒过来了。
我尽可能轻轻地踏出脚步。
解决这个事件究竟有什么意义?在法治国家里,遵守法律是理所当然之事。杀人显然是违法行为,加以纠举是应当的。而警察是法律的看守人。可是,
我不是警察。
就像中禅寺说的,法律是应该遵守的吧。同时就像他说的,人命无可替代,非保护不可。
可是我没能保护人命。
既然没能保护,我还在挣扎些什么?为了维持社会秩序——这大概只是冠冕堂皇的说词,这件事和现在的我并没有多大的关系。
那么……
野岛穿过楼梯跑了过来。
“伊庭先生、伊庭先生……!”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吗?”
“不……呃,刚才接到了无线连络。”
“找我吗?”
为什么会找一般平民的我……
“是来自寺井巡查的连络。”野岛说,“听说,呃,有一个叫中……中禅寺,叫中禅寺的人……”
“哦,中禅寺。”
“您认识对吧?那个人说有重要的请求。呃,他说希望伊庭先生无论如何向搜查本部推荐,请东京的……里、里村吗?请那位叫里村的法医负责为奥贯薰子验尸。”
“请里村?”
“这是怎么回事?”野岛问。
“怎么……回事呢?”
是叫……里村紘市吗?目称全日本缝合技术最高明的法医。依照木场的说法,他只是个怪人。
中禅寺有什么想法吗?
“不好意思,野岛,请你转告楢木这件事。里村是个本领高超的法医,在东京警视厅帮忙。只要向本厅照会,马上就知道了。他的技术和身分,我都可以保证。连络方法也去问本厅吧。他算是个执业医生……”
“可是没有从东京请来医生进行司法解剖的前例……”
“嗳,你就拜托看看吧。”我说。
中禅寺特地拜托,他一定有什么意图。我问没有其他传言吗?野岛说似乎只有这样。
那个人真是教人摸不透。
楼上吵了起来。
野岛转身出去大厅,许多人走下楼梯。
遗体……被搬出来了。
两名佩带臂章的监识课人员,抬担架的警官。我从楼梯后面看着他们。
这是我第一次从这个位置观看,我总是和遗体一起离开现场,这是全新的风景。
这是全新的事件。
大鹰下来了。
他的脸就像面具一般,毫无表情,看起来眼睛似乎有一些血丝。他有什么感触吗?
尸骸。
担架上放的是尸骸。
我老婆的尸骸。
——淑子。
为什么呢?
眼睛一阵灼热。
担架愈来愈远了。
再也不会回来了。
然后尸骸……穿过了鸟城的大门。
不知不觉间,我来到楼梯正下方。
大鹰站在旁边。
“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是薰子小姐。”
大鹰匆匆地说完,咬住了嘴唇。
“我……第一次觉得不甘心。”
“不甘心吗?”
“不甘心。我……不懂其中的意义。”
“意义?”
“她再也不会动的意义。接下来她会被解剖,被烧成骨灰吧。”
“不是她,是曾经是她的东西。不要弄错了,否则会误入歧途的。”
我告诉自己。
走出大厅。
载着遗体的车子驶了出去。
监识课的两个人回来了,他们还要继续现场勘验的工作吧。上头传来喧闹声和拍照片的声音。
“喏,大鹰,回去继续侦讯……”
我这么说道,转回矮短的身躯时。
一个异样的东西闪过我的视野。
它的轮廓比这栋馆内的任何风景都更为清晰。它……
是伯爵。
伯爵苍白无比,失去血色的伯爵瞪着驶去的汽车。接着他如同真正的幽鬼般,幽幽地回过身来,慢慢地,但是滑动似地穿过大门,通过水盘旁边靠了过来。我完全被他吸引住了。
我移不开视线。幽鬼彷佛无视于时间的流逝,缓缓地步近过来。
“你们又要杀害我的妻子,对吧?”
请回答我,伊庭先生——伯爵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