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仍然被那种成见所囚禁。
不过,我的成见和薰子的有些不同。
奇妙的、
不祥的、
不可解的。
我望向伯爵。
苍白的脸,苦恼的表情,夸张的动作和金属性的声音。宛如哲学者会进行的问答——确实奇妙、不祥、不可解。
但是看起来不像有恶意。
我不会应付伯爵,可是这是我个人的问题,我完全不觉得伯爵本身是个坏人。说起来,像我这种有点社交恐惧症的人,本来就不会应付几乎所有的人。从这种观点冷静地想,或许可以说……我其实是喜欢这个宛如赛璐璐制成的贵族的。
不……
我会这么想,或许都是多亏了薰子。
我将视线从伯爵的脸移动到薰子的脸。
平常的话,她应该会被形容为肤色白皙吧。可是由于并坐在旁边的伯爵实在太过于苍白,薰子看起来不必要地健康。脸颊和嘴唇都血色红润。
与其说是楚楚动人,更显得活泼,或者说是清新。
即使以我混浊的眼睛来看,薰子也十分清新,而这个清新的人选择了这个奇特的贵族做为生涯的伴侣,这是屹立不摇的事实。
而薰子的心情应该没有虚伪,也没有妥协。
我不认为她的目的是财产。
当然,这只是从外表做出来的判断,而我也非常清楚我这个人没有看人的眼光,即使如此,就连愚钝的我也能够看出至少薰子对伯爵并没有任何不好的情感。
既然她会采取这样的态度……
表示由良昂允是个好人吧。
薰子不晓得是不是注意到我的视线,瞄了我的眼睛一眼,表情变得温和。
“结果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接着她说,“伯爵根本不厌恶世人,他非常喜欢与人来往。虽然他看起来有些奇特,言行举止也给人一种难以亲近、难以相处的印象,不过请不必担心。”
薰子这么说道。
“我不晓得该如何反应才好了。”伯爵有些害臊地说。
这个苍白的男子……
——也是有血有肉的。
我这么想,觉得有那么一点放松下来了。薰子“呵”地以鼻音轻笑,然后望向孔雀说:
“这些鸟真的很珍贵。对了,我第一次看到客房——关口老师的房间的蜂鸟时,真是感动极了。老师,您看到了吗?”
——蜂鸟。
“我、我拜见过了。……恕我冒昧,薰子小姐……是鸟类学者吗?”
“我不是学者,我只是个曾经想成为学者的教师。我的家境贫困,再加上时代不允许……最重要的是因为我是女人,无法靠学问立身。不过我很喜欢鸟。”
“鸟……”
“鸟可以飞翔呀。”薰子说道,望向窗外,“非常……自由。”
“她这么说。”伯爵说,“但我的鸟儿不会飞。”
伯爵一本正经地这么接着说。
“是不会飞呀。”薰子也说,“伯爵说这里的鸟儿非常乖巧……”
“外面的鸟儿不乖巧吗?”
“我想应该不怎么乖巧吧。”薰子说着,笑了。“您听到了吗?关口老师,伯爵就是这样一个人。”
“呃……哦……”
“他非常地纯真无垢。”薰子转向伯爵,注视着他。
伯爵更加困窘地蹙起眉头,说:
“她常说这种话,但我实在不太了解她的意思。我只是很平常地行动而已。”
“这就是伯爵的魅力所在。”薰子再次笑了,“啊……恕我失礼。竟然在客人面前笑出声音,身为由良家的新娘,实在太不检点了。”
“没那回事。你还不是这个家的正式成员。换句话说,你现在依然住在只属于你的世界里,说起来就和关口老师一样,是客人。”
“哎呀,我算是客人啊?”薰子闹别扭地说。我有点快要招架不住了。
他们两个的年纪大概都可以当父女了。即使如此,他们仍然是一对情侣。薰子形容伯爵纯真无垢,而事实也是如此吧。
伯爵的灵魂依然是个少年。
伯爵的话会让我难以理解,是因为那甚至会让人觉得狡狯的说法以及难解的词汇罗列背后,隐藏着青涩的、年轻的灵魂吧。
和我完全相反。
我的想法总是不成熟,我的言语总是不达意。我完全无法把过去的经验应用到现在,什么都不学习,一点成长也没有。可是……
却只有灵魂已然精疲力竭。
伯爵是个成熟的聪慧少年,我则是个未熟的愚昧老人。
“相反地,”伯爵维持着他独特的表情说,“从明天开始,请你只对我一个人微笑,薰子小姐……”
平常的话,这应该会是假惺惺的甜言蜜语。然而话从伯爵口中说出来,却完全不让人这么感觉,真不可思议。
“就像鸟儿一样,是吗?”
薰子这么回应,伯爵夸张地回答:
“没错,就是如此。你要变成我的家人。”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薰子对着我说,“我……虽然连伯爵一半的年纪都不到,但是在我未熟的人生中,从来没有遇见过心地如伯爵这般纯洁的人,今后应该也不会再有了。所以……”
“你才会决定和伯爵结婚吗?”
“是的。”薰子明确地回答。
她没有一丝阴霾。
她看起来很聪明,最重要的是,她的口吻十分俐落,非常清晰。或许是因为她的嗓音柔和,更容易溜进耳朵里吧。
“我身边的人都很吃惊。我也遭到很大的反对,说我们的身分悬殊……”
“我们没有身分之别。华族制度老早就已经废除了,我们没有任何理由遭到反对,而且我们都已经成年,彼此都同意,任何人都无法阻止我们。”
这是正论吧。
“年龄的差距,似乎也成了世人好奇的焦点。”薰子有些愉快地说,“附近地方是一片骚动呢。就连平日不相往来的邻近住户,明明没有通知,也自个儿跑上门来……”
这也难怪。
就算去除嫁入对象的地位和年龄差距这些特殊性,也话题性十足吧。看样子,这场婚事可以说是典型的嫁到金龟婿,怎么样都会引起注目。
我不知道薰子住在什么地方,不过她说她在附近的分校当老师,那么应该是住在这栋洋馆附近的村子或城镇吧。那么——这没有歧视的意思——是乡下地方,至少不是都会。
都市的流言传得快,但乡下的流言传得深。
因为狭小、封闭吧。
薰子似乎碰上了不少麻烦。
“我真是不懂,为什么会闹得这么大呢?”伯爵神情苦恼地说。
我想这个人大概是真的不懂。
“在这样的状况里,伯爵由衷期待榎木津先生的到来。当他听到关口老师也会过来,真是欢喜得像个孩子一样。我也重新拜读了您的大作,那真是……”
“重、重读……?”
瞬间,我了若指掌地知道自己的颜面涨红了。这是外表的变化,用了若指掌来形容似乎很怪,但我实际上就是这么感觉。
脸颊的毛孔收缩,相反地汗腺扩张。
我才刚感觉到一阵火热,汗水就猛地冒了出来。
“我、我写的东西,实、实在没有重读的……”
价值——说到这里,我已经呼吸困难了。
老实说,就连作者的我自己,重读都觉得痛苦,心情会变得阴郁无比。
因为作品就是我自己。
那是渺小阴暗消极、卑鄙胆小不安的我,几乎是全自动地写出来的我的分身。
那种劣文,实在没有一读的价值。尽管这么说,我却是靠着贩卖这些劣文糊口,自我矛盾得也太严重了。
我嘀咕着莫名其妙的藉口般的话,但对方应该几乎听不清楚。因为连我都不晓得自己在讲些什么。
“没那回事,对吧?伯爵?”薰子说,“我不了解艰涩的文学,不过最近的……称为什么第三新人的作家作品,我总读不太下去。我比较喜欢战前的小说……而关口老师的作品,我可以毫不抵抗地读下去。”
“拿、拿我和那些作家比较,实在……”
所谓第三新人,是世人——大概是出版社——为最近一些刚崭露头角、大受好评的流行作家冠上的称呼。
如果我模糊的记忆正确,这个称呼应该是第一次出现在今年初发售的《文学界》杂志上。至于为什么是第三,似乎是把战后登场的作家依出道时期和倾向分类,而他们隶属于第三期。
不过,我想应该没有明确的基准。
战后马上登场的所谓战后派作家似乎相当于第一新人,但第二新人是怎样的范畴,其实我并不清楚。我觉得说穿了只是从这几年出道的年轻作家中挑出几个较受瞩目的人,统称为第三新人罢了。被囊括进来的几个作家不仅受到评价,作品也会大卖,有些还成为芥川奖等奖项的候选人,有些人实际上也得了奖。
地位和我差远了。
“我的作品……呃……”
既不受评价,卖得也不好。
“和那没有关系。”薰子说,“我和伯爵都不喜欢权威主义的事物,也不喜欢流行。那没有意义。对不对,伯爵?”
“说的没错。”伯爵说,“价值不是由别人决定,而是自己决定的。”
“哦……”
“就像薰子说的。关口老师的一系列作品,对我非常有价值。您的单行本《目眩》,我已经拜读了三次。后来发表在杂志上的〈犬逝之道〉以及〈独吊〉,我也读了好几次。”
“哦,呃……”
我不想听。光是听到标题,我就陷入绝望。我几乎快被对写作和发表的羞愧给压垮了。那样的话,干脆别写就好了,可是……
“我特别中意〈独吊〉这篇作品。”伯爵说,“那是我绝对无法企及的水准。发想非常引人深思。那篇作品……是目前的最新作品吗?后来似乎没有别的作品发表呢。”
“呃,我被卷入一些事……”
我……成了某个事件的嫌疑犯,被收押了。嫌疑洗清时,我也崩坏了。
“关于那篇作品,我有些问题无论如何都想要请教。我也曾经向稀谭舍的山寄先生询问过意见,但议论的焦点似乎有些误差……所以我一直想向作者本人讨教。”
“哦……”
不管他想问什么,我都无法明确回答吧。
“听、听说前几天……您见到了横沟老师?”
我改变话锋。
伯爵一瞬间苦恼地垂下眉角,然后说:
“哦,成城的那位先生。山寄先生为我引介的人物是侦探作家俱乐部的会员,多亏那位先生帮忙,我得以向几位侦探小说家请求会面。一开始是预定去拜访一位叫江户川什么的先生,但是听说他不在……”
在伯爵眼中,那位大乱步也只是一位叫江户川什么的先生。原来如此,伯爵确实异于常人,不过仔细想想,他并没有说错。他只是用姓氏加敬称来称呼罢了。
公滋是对这种异于常人的地方感到困惑吗?
“那些作家老师们,以不同的意义来说,也相当有意思呢。可是遗憾的是,我们没办法进行太深的议论。”
因为时间不够——伯爵说。
“就这一点来说,我似乎可以和关口老师好好地深谈一番。”
“啊,这……”
不管怎么样,我都不愿意被更进一步深究。
现在要挖掘还是凝视我自己的内在,实在是太痛苦了。
——不管这个,
现在的状况不是应该更迫切才对吗?
我不是来这里进行文学议论,也不是来玩的,更不是为了讨论哲学性的存在论而坐在这把令人如坐针毡的椅子上。我是以榎木津——侦探的代理身分,前来见我根本不想见的人,被迫进行我不擅长的对话。侦探被召请到这栋洋馆,则是为了防范即将发生的事件于未然,同时揭开过去发生的忌讳事件的真相。
而我现在——虽然是非常不情愿地——被迫肩负起他的代理身分。
“榎、榎木津……”
“他的身体状况还好吗?”薰子问。
我只说了榎木津三个字,人家会这么反应也是难怪。
“应该不要紧吧。”
我的立场应该要聆听委托人说明,却尽是人家问一句,我答一句。而且还结结巴巴的。
“那样的话就好……”
薰子的脸色一瞬间暗了下来。
“你可以放心的。”伯爵说。
哪里可以放心了?——我心想。不要紧的只有榎木津的身体状况,除此之外,就算榎木津是正常的,也一点都称不上不要紧。
“那么,呃……”
“礼二郎的外形改变了呢。”伯爵说。
“外形?”
薰子微笑,说明道:
“这是伯爵独特的表现。伯爵把成长说成肉体变化。”
“变化……?”
的确是变化吧。
“我说错了吗?”伯爵一本正经地问,“外形会变化,不是吗?”
虽然是这样没错……
我没办法明确地说明是哪里不同。
“我一开始也愣住了……啊,这样说对伯爵失礼了。可是,我觉得这种感性非常独特。伯爵的话让我有了一些反省。我不是在教导小孩子吗?”
她说她是教师。
“我们会把小孩子和大人区分开来,对吧?小孩会长大,变成大人。而我虽然表现成大人的样子,但其实还是个小孩子,境界非常暧昧。而这一般会用成长两个字来带过。”
“因为……的确是成长了,也只能这么说了吧?”我这么说。我觉得没有其他的说法可以形容。
“可是,有些孩子很老成,也有许多大人成年之后,内在仍然和幼童没什么两样呀。如果是纯真也就算了,但如果是人格上没有成长的话,不就成了只会给人惹麻烦的大人吗?”
薰子说道,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
“所以我认为身体长大,和累积知识及经验,人格逐渐形成,不一定是完全相符的。伯爵所说的成长是后者,而身体的发育对伯爵来说,只是单纯的变化、变形。”
“哦……”
原来如此,我也不是不懂。
“伯爵他——如果借用伯爵自己的话来说,伯爵现在每天仍然不断地在成长。伯爵说他每天都在学习,一切的事物都是教材。对吧?”
“每天都让我惊奇连连。”伯爵答道,“不管再怎么学习、无论再怎么累积思惟,都仍然不够。这类事物是无穷尽的。人可以无限地成长。不,人非成长不可。因为能够思考关于存在这件事的存在,就只有人类而已……不对吗?关口老师……?”
伯爵向我伸出右手。我被征求同意,再次低下头去。
这也是正论吧。
我也同意伯爵的说法。虽然同意,但我的中心部分不希望成长,毋宁是渴望着腐朽。
我的灵魂,大概羡慕着日渐衰败的肉体。
我的病,是不再渴望活下去的病。由于强烈地冀望着死,我忌讳着死,侮蔑着唯有忌讳才能够获得的安宁……
我就是这种堕入无间地狱的人。
汗水直流。
我的听觉捕捉到窗户射进来的夕阳,那就像蝉的声音。
不……
这是……
是那种振翅声吗?
宛如金属磨擦般,不愉快的……
是幻听吗?
“您好像还是很紧张呢。”薰子柔和的声音让我恢复了听觉,“关口老师,您累了吧?”
“不,呃,我……”
我觉得得救了。
“谢谢,呃,因为我实在不习惯……”
“您是说……这些椅子对吧?”
薰子说道,做了几下弹跳的动作。
“我非常明白。我自己也还不习惯。我是庶民,来到这栋洋馆前,从来没有在西式床铺上睡过觉。这栋宅子里连一张榻榻米都没有呢。或者说,我想伯爵根本不晓得榻榻米是什么东西。”薰子说。
“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知道榻榻米,只是没有实际见过和摸过罢了。”
“是一样的。”
薰子笑着说,但伯爵却一本正经地主张:
“不一样。我没有摸过大象,也没见过真正的大象,但我知道大象。”
“我小的时候曾经在上野动物园看过一次……可是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生长在这个国家里,五十年间却能够完全不接触到榻榻米,简直就是一种奇迹。关口老师,您怎么想?”
“呃……”
薰子说这简直是奇迹。或许的确可以这么说。出生在榻榻米上、成长在榻榻米上的我,无法想像没有榻榻米的生活,也不曾想过。
如果伯爵置身于日本房屋里……也会产生像我对这栋洋馆感觉到的,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吗?
“我生长的世界里没有榻榻米。”
伯爵这么说。
这栋洋馆……
就是他的世界吧。
“要不要换个地方?”薰子说,“这些沙发太柔软了,反而让人坐不安稳。关口老师也在同一个地方坐了很久了……”
“是啊。”
伯爵往后看了一眼,像是在意什么。
“那么……我们去书斋好了。书斋有八张座面坚硬的椅子。那些椅子如何呢?薰子小姐。”
“应该可以吧。怎么样?关口老师?”
“我、我并没有什么、呃……”
不管去到哪里都一样。
不知为何,我并不讨厌现在这个状况。比起刚才来访的胤笃父子,和这两个人在一起要来得舒服多了。
虽然我还是一样,不知该如何应付伯爵……
“那么我们走吧。”薰子起身的同时,门扉规则地响了两下。伯爵应声,于是沉重的门扉打开了一些,露出管家的脸。薰子就这样站起来。
管家恭敬地行了个礼,说:
“禀报老爷,芦田村驻在所的寺井巡查,以及国家警察长野县本部刑事课搜查一组的槽木刑警莅临拜访。两位希望和老爷见面……”
“是警察吗?我并没有连络警方……”
“似乎是胤笃先生事前连络的……两位警察先生说想和老爷商量保护薰子小姐的事宜。”
“这样。”
伯爵坐着,就这样仰望薰子。
——警察也来了吗?
我涌出一种复杂的心情。的确……有警方介入,肯定比较安心。不管再怎么无能的警官,应该也比我和榎木津有用。就算发生什么万一,我们也不必负责。然而我……
“警察也愿意提供保护吗?”
薰子以高兴的声音说。
“你……希望警方保护吗?”
“当然了。”薰子说,“伯爵似乎不怎么信赖警方……不过像我这样的个人,能够让国家为我做些什么,也只有这种时候了。战争的时候,我真的担惊受怕了好久,要是能让国家为我做点什么,我……真的很想要有这种机会。”
“我了解了。”
伯爵站起来,俯视我。
我仰望伯爵,倒抽了一口气。
依然……面无血色。
“那么……”
彷佛与伯爵转向管家的动作同步,薰子走上前来,转身站到我身旁。
“由我带关口老师到书斋去。我会周到地招待关口老师,请伯爵放心办事吧。”
“这样可以吗?关口老师?”
“我……”
我连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
从刚才开始,我就只是语尾模糊地呻吟,根本成不了句子。我觉得我愈来愈不会说话厂。
“书斋里也有许多珍本。像我只是看看书背,就觉得自己变聪明了些呢。关口老师,我们走吧。”
“啊……唷。”
薰子的手指碰到我的肩膀。
我浑身一震,缩起脖子。
“那么……关口老师,虽然过意不去,但请恕我暂时失陪。”
伯爵从内袋里取出钥匙串交给薰子,向我深深地鞠躬。
我虽然已经起身,但薰子的右手碰到我的左肩,所以我无法伸直身体,只能用一种分不清是站是坐的暧昧姿势“欸”或“咕”地应声,做出莫名其妙的反应。
“鹤印是书斋的钥匙。千万不要怠慢了老师。山形……”
“在。要请两位警察先生过来这里吗?”
“不,我过去见他们。”
伯爵再一次行礼之后,和管家一起离开房间。
“我们走吧。”薰子说。我犹如置身梦境般,觉得她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
“管家山形先生是个很好的人,女佣们也都训练有素,可是对我这种出身下贱的人来说……实在有些拘束。所以我才想,老师会不会也是这样?”
说到这里,薰子突然大声说,“对不起!”
“怎、怎么了?”
“不,我这样说,好像在说老师也出身低微一样……实在是,呃……”
我慌了起来。
毫无疑问,我一定又露出那种看起来怫然不悦的表情了。那只是处于忘我状态时放松的面无表情,但是完全没有话语陪衬,看起来就像不满一样。
“我、我才是出身下贱。我一点都不在意。呃,我……”
我一回头,
肩膀碰到薰子的上臂。我觉得我弄脏了薰子那个地方,惶恐万分。
“呃……”
“我只是一介教师。您这么恭敬,我会不晓得该如何是好。虽然我了解您的心情……”
“哦……我似乎还没办法接受眼前的状况,完全搞不清楚到底怎么了。不,我理解我置身的状况,可是身体就是不习惯……”
说明得莫名其妙。
“那个叫榎木津的人也非常难以说明,他是个比由良伯爵更要奇矫的人物——啊啊,我这话并没有贬意……”
够贬低人的了,但是覆水难收。
“其实,我完全没有听到任何说明。”我说。
“胤笃先生和公滋先生不是向您说明了吗?”
“不,呃,他们以我了解状况为前提,说了许多事,但是我完全没有听说最重要的部分。不,我想他们可能认为我当然知道……”
这是废话。没有人会认为侦探的跟班笨到什么情况都不清楚,更别说侦探本人是个连委托内容也不听,知道的事情也不讲的稀世大蠢蛋。应该不会有人这么想吧。
“哎呀……”
薰子明朗地笑了。
“然后……您又遭遇到伯爵刚才的质问攻击?”
“呃,嗯。”
“这……真是难为您了。”薰子说道,笑得更愉快了,“我还这样笑,真是对不起。那么您一定很困窘吧?”
“该说是困窘还是……”
“我代替伯爵向您致歉。”薰子向我低头行礼。
“你、你不需要道歉……”
“我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也是同罪。我真的很粗枝大叶。”
我觉得她已经够体贴入微了。不管怎么样,都是错过时机没说的我不对,追根究柢,都是榎木津不好。“我们走吧。”薰子说着,去到门前。
“我不太喜欢这个房间。”
“不喜欢?”
“嗯。虽然只是不习惯环境罢了。或许该说看不习惯比较正确。书斋就像图书馆一样,还比较……熟悉。”薰子说完后,自己接着说,“这样说很奇怪吧。”
不过我很轻易地理解了她的话。
走廊比室内更凉爽。
或许是走在前面的薰子的残香中和了闷热。那是香水还是花香,又或者是别的香味?我觉得来到这栋宅子以后,这时嗅觉第一次发挥了功能。
来到阶梯,可以看到楼下的整个大厅。
重新审视,那仍然是个巨大的空间,标本的数量也非比寻常。
“很惊人的标本吧?”薰子说,“我觉得这些标本非常贵重。但是我一说标本,伯爵就会露出奇怪的表情……”
“奇怪的表情?”
“伯爵出生时就有这些标本了,或许它们已经成了伯爵熟悉的风景的一部分。即使如此,看在我的眼里,这些东西仍然是珍贵的标本。”
“这些标本……很珍奇吧。”
“有些标本不只是珍奇两个字了得。不仅有在原产地才看得到的珍贵种类,甚至有绝种的鸟类标本在里面。”
“绝种?已经灭绝的鸟吗?”
“嗯。虽然伯爵不相信。”
薰子微微偏头,走下楼梯。
“就算我告诉他这种鸟已经绝种了,伯爵也会说它就在这里,根本没有绝种啊。而我详细地向他说明,他便惊讶地说:那么外面没有这种鸟吗?”
“呃……”
“伯爵的半生几乎是被隔离地生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薰子在楼梯途中停下脚步,望着大厅中央的水盘。
“听说伯爵有心脏疾患,成人以前,从来没有离开过这栋洋馆。不,与其说是没有离开过,倒不如说,他连亲戚以外的人都没有见过。”
“没有和任何人接触地成长吗?”
“没有和任何人接触。”
“这种事可能吗?”
我来到薰子旁边。我的个子很矮,肩膀恰好并排在相同的高度。
“大家都误会了。伯爵确实不谙世事,但他绝不愚昧,也不是没有常识。他既不高傲,也不自私。他比任何人都努力去知道不知道的事。我们平时所见所闻、自然而然学会的事,伯爵藉着读书、动脑思考来获得。我认为这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
“应该……很辛苦吧。”
古人说,百闻不如一见。出示实物,说明这是什么,是最容易理解的,这是自明之理。如果想要不直接接触世界地去认识世界,所花费的劳力应该是难以想像的。
伯爵他……
他花了超乎常人数倍的时间,做了超乎常人数十倍的努力,好不容易才变成一个人吧。
所以……他才会这么年轻吗?
“例如说,刚才伯爵把江户川乱步老师称呼为江户川先生对吧?关口先生会不会觉得怪怪的?”
“呃……”
非常怪。
“我们分校的校长是捕物帐和侦探小说的读者。我不是很喜欢读怪奇的作品……不过校长都直接称呼江户川乱步老师为乱步。一开始我还不晓得他是在说什么呢。不过我也会把夏目漱石称为漱石,把森鸥外称为鸥外呢。一点都不觉得这么叫哪里奇怪。”
“的确,我也是这么叫。”
“可是,如果直呼关口老师‘巽’的话,很奇怪吧?”
“唔……”
“我心想,这或许是个奇怪的习惯。到底是谁、什么时候规定可以直呼名人的名字的?而且例如乱步老师的名字……老实说,除了校长以外,根本没有人听说过。”
“没有人听说过吗?”
对侦探小说没兴趣的人,或许不会知道乱步。包括广告在内,乱步的名字在作品以外的地方曝光率也相当高,不过对娱乐小说和电影没兴趣的话,或许也不会留在记忆中。不,世上有许多人对小说本身就没有兴趣。
“照这样去想,究竟要有多少日本人知道,才可以直呼那个人的名字呢?”
“这个问题好难呢。”
这是个人私自决定的事。我想直接认识乱步的人,就算乱步不在场,大概也不会直呼他的名字吧。但是应该也不会叫他“江户川先生”。相反地,我也觉得读者不会直接称呼乱步的姓氏为“江户川”。为什么呢?
“就是呀。”薰子说,“基准只存在于每个人心中。然而大部分的人都认为自己的基准和世人的基准相同——深信不疑地。至于为何深信不疑,因为这个基准不是那个人透过自己的思考建立起来的吧。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根据,而是模仿他人、或囫圃吞枣地跟随惯例,然后认为这是理所当然。愈是这种人,碰到不同的基准时,愈会主张是对方不对、是对方没常识。”
这才是强迫——薰子说。
“要是问他们为什么,他们就会回答:因为世人每一个都这样啊。这根本算不上回答。每个人都如此,所以就该照着做——我觉得这种想法很卑鄙。”
“你说的完全没错。”
我也经常有薰子这样的想法。
只有自己异于他人这样的想法——自卑感,总是折磨着我。
人总是孤独的。孤独地生,孤独地死,没办法窥看他人的内心。
所以我也不喜欢强加于人。我最痛恨所谓的世人了,要我妥协自己去配合那种东西,我才不愿意。说起来,什么是世人?谁和谁和谁是世人的成员?每个人向右,所以你也该向右——这种话里说的每个人到底是谁?就算不是一两个,到底要几个人以上才算是世人?
我甚至想要呐喊。
可是,
我很脆弱。我孱弱而低等。
所以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到。不管是生是死,都无法随心所欲。回过神时,我已经追求着世人,不知不觉间埋没于世人。我完全浸染在不可能存在的世人这个怪物里。我觉得自己能够与他人相互理解、相互沟通,抱着与世人同化的误会,苟延残喘地活着。
我不愿意这样。
妻子的脸浮现脑中。
它在一瞬间变得模糊,消失了。
妻子与我的关系,就像世人与我的关系。
啊啊……
“这是绿阿卡拉鴷,是鹦鹉的同类。”
不知不觉间,薰子走下楼梯平台处,指着色彩鲜艳的奇妙鸟儿说。
“它是南美洲产的鸟。我也是在这里第一次看到。它的颜色好美。这是天上飞的鸟唷。”
薰子说。
我对鸟类一无所知。以前我曾经硬把白鹭说成蛎鹬,饱受嘲笑。我能够明确分辨的只有鸡和麻雀,再来大概只有驼鸟了。
“我连鹫和鹰都分不出来。”我说。
“平常没有机会看到,这是当然的。像我对植物就一窍不通。我不讨厌植物,也觉得植物很美,但完全分辨不出来。对我来说,桃树和樱树是一样的。”
薰子微笑。
我们半旋回走下螺旋阶梯,来到一楼。
“这里……果然有很多珍奇的鸟吗?全都是我没看过的。”
楼下也充满了鸟类。
“也不尽然。”薰子说明,“国外的鸟类有不少珍奇种,不过一般的鸟似乎占了多数。全部约有三分之一是国内种,而其中一半是随处可见的鸟类。不过我们很少有机会在近处观察鸟类,对吧?”
的确,我没在近处看过鸟。
“大部分都是看到鸟在飞翔,或是听见鸟叫声,才发现有鸟吧。不管怎么样,这些收藏非常惊人。不管是质还是量,在全日本——不,全世界,大概都无人能出其右吧。”
“这……我想也是吧。”
就算全都是麻雀,也够惊人的了。
薰子往楼梯后面——我们被分配的房间那里——走去。
“还有另一个教人惊叹的地方,就是标本的完成度极高。尽管标本数量这么多,却几乎没有任何一个损坏。而且每一个看起来都栩栩如生,令人叹为观止。像国外进口的标本,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有些做得比较粗糙,但是国内的鸟类标本……那真的是大师级的技巧。”薰子说。
“哦……呃,标本的制作很困难吗?”
我不知道标本是怎么做的。
“标本的原理顾名思义,是剥下来制作。”
“剥?”
我都忘了它字面上的意义。
“也就是剥皮吗?”
“嗯。不损伤表面,细心地剥下皮以后,施以防腐处理,把肉丢掉,以别的东西代替肉塞进去,再补强骨骼,照原来的样子覆上毛皮后成形……大概是这样。我不曾实际做过。”薰子说。
这是当然吧。
“那,和木乃伊根本上不一样呢。”
“不一样吧。木乃伊是让尸体产生化学变化,或是对变质的尸体加工,标本则是以尸体为材料,做出和生前相同的外形吧。”
走廊很阴暗。
墙边也陈列着以尸体为材料的物体。
“这一侧都是厨房。都没有入口对吧?公滋先生说,这里的料理水准可以媲美一流饭店。不过我没有吃过一流饭店的料理,所以也不晓得究竟如何……”
仔细想想,料理也是用尸体为材料制作的——我想着这种事。
有些头昏脑涨。
我摇了几下头,望向薰子背后。
宽广走廊的昏暗中,格外洁白的上衣看起来彷佛漂浮在半空中。刹那间,我迷失了自己要去哪里做什么。一滴汗水流了下来,积在唇角。
去年夏天也是……
很热。
自己的汗水的气味和咸味让我回想起来。
疯狂的,去年夏天……
走廊尽头,一道格外巨大的门扉。
薰子在它前面停步,回过头说:“这里就是书斋。”地从钥匙串中挑出钥匙,插进锁孔。
喀嚓一声。
伯爵是说……鹤印的钥匙吗?
“里面非常大,请别吓到喽。”
薰子在握住把手的手掌使力。门很重吧。我也想要帮忙,却不知为何退缩了。我不敢靠近她。
倾轧声。
“那边的……里面的门是仓库。直到那里为止,全都是书斋,大概有我们分校的十间教室那么大吧。”
就算她这么说明,我也完全没有真实感。
我缺乏想像力。
的确,往右弯去,变得有些狭窄的走廊尽头有一道门,距离这里相当远。我知道中间有一段距离,却不明白这代表什么。
我这个人看到的东西根本算不得准。
因为我的距离感和格局戚好像有些微妙的误差。我会想要把比架子更大的东西塞进里面,或是穿上根本不可能穿得下的衣服,我观念中的一公分与现实中的一公分怎么样就是不一致。
观念中的尺寸会恣意伸缩,可是现实中的并不会伸缩。我想我就是不了解这一点。
与人的距离……也一样。
“请进。”声音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定睛一看,不见薰子的踪影。
我有些慌张,走近门扉。其实根本用不着慌,薰子应该是进去书斋了,可是即使脑袋明白,心也还没有理解。
门开着,我探头进去。
这个阶段,我的眼睛什么都没有看见。
我踏进一步,吸了一口气……
然后屏息了。
的确很大,不晓得究竟有几十张榻榻米大。不,在这栋洋馆内部,几张榻榻米这个单位是无效的。里面广大得可以把我租的房子连同庭院整个搬进来,这是我勉强可以想到最恰当的比喻了。
天花板也很高。与其说是高,根本是直接打通到二楼。相当于二楼地板的部分有着附扶手的回廊环绕。到处都摆着梯子,连接回廊的楼梯也有三处左右。
是一个大空间。
这个房间极为奢侈地使用着这个大空间。墙面几乎都是书架,但是宽广的地板上却没有类似书架的东西。如果像图书馆一样,背靠背地设置几列书架,一定可以收纳非常多的书,这里却完全没有。书籍全部收藏在墙面。
至于房间里的陈设,有三张像是大作业台的书桌等间隔摆放,还有几把椅子,正中央有一张黑檀制的高级书桌——应该是主人的位置——此外还有应该是皮革制的大椅子。只有这样。
不……
还有巨大的鸟。
——是鹤吗?
有好几只鹤。
房间——虽然我觉得这个空间已经超出房间的范畴了——广阔的地面上,设了好几个摆饰台,上面安放着形形色色的鹤——鹤的标本——以鹤的尸体为材料做成的东西。
一些鹤伸展羽翼,一些鹤收拢羽翼,一些鹤举起单脚优雅地站立,一些鹤啄食着饵……
每一只的状态都不相同。不只是姿势,大小和外形也有差异。这些鹤的种类应该都不同吧。
薰子站在墙上的书架前。
她真的是从远处叫我。
“怎么样呢?关口老师?”
我再次听到呼唤,这才发现自己嘴巴半开地陷入茫然。然后我只答了声:“呜呜。”
“很惊人的书吧?”薰子说。
“呃……”
我被空间的质量压倒,没办法留意到书籍。从入口望去,那就像一片壁纸一样。就算我的脑袋能理解那是书的书背:心却也毫无理解。应该说尽管认识到,却无法理解吗?
“不好意思,请把门关起来。”薰子说,我才发现我不但嘴巴大开,连两手的五指也全部张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