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风钤响了。
刹那间,我觉得线香的味道掠过鼻子。
“不好意思,”柴出声说,“呃,这跟罗山有什么关系?京极堂先生,你不是说你听到罗山而想起什么吗?”
“对对对。”中禅寺端正坐姿,“我们在聊着这些事的时候,话题渐渐偏离,最后议论起海德格和纳粹的关系。关口难得愤慨起来,看起来很危险,教人伤脑筋。虽然这样的他也很有意思。”
“愤慨?听京极堂先生的话,感觉他是个很温厚的人啊?”
“他意外地很凶暴。”中禅寺说,“只是没胆子,所以看起来温和罢了。而且他虽然不是共产主义者,天性却极端痛恨全体主义。他高谈阔论地说不管再怎么了不起的思想家,只要支持纳粹,就不应该予以评价。结果大河内说那只是权宜之计,和林罗山是一样的……”
“哪里一样?”我和柴同时问道。
“也就是……大河内把海德格与阿道夫·希特勒、林罗山与德川家康这样的构图重叠在一起。”
“两边都是依附当时权势的思想家,是吗?”
“嗯。大河内强调‘情非得已’这四个字,说他们是为了贯彻自我的思想、主义和主张,情非得已才依附权势。”
“是吗?”柴露出半笑不笑的表情问道,“海德格是情非得已吗?根据我听说的,纳粹党一成立,他立刻表示支持,还说什么他读了《我的奋斗》(Mein Kampf),大受感动,还有他因为纳粹施压而当上弗莱堡大学的校长时,不晓得是不是为了报恩,进行了一场荒唐的法西斯演说,惹来各方非议。我听到的都是这种负面传闻哪……”
“嗯,我个人也觉得他是认真的。”中禅寺轻巧地闪躲,“可是大河内对自己人偏心,说那是权宜之计。而且他还说他们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类似点。两个人都自小聪慧过人,都是秀才。罗山年轻时就在禅门修习,不久后舍弃佛法,倾倒于朱子学。另一方面,海德格年轻时候就进了学舍,以修道僧的身分学习神学,虽然将来受到看好,却改为专攻哲学。”
“唔,说像也的确相像呢。”柴说,“可是这样的人多的是。”
“是啊,多的是。不过大河内说还有其他的类似点。”
“是吗?难道他们长得像吗?”
“才不像,就算他们真的像,我们也不知道吧?简单说,罗山憧憬朱子的思想,透过朱子学邂逅藤原惺窝,拜在惺窝门下学习,但后来由于见解相异,转为批评惺窝。另一方面,海德格透过亚里斯多德及现象学邂逅胡塞尔,尽管师事胡塞尔,后来却也提出痛烈的批判,与之决裂。然后就像刚才也说过的,两人出于情非得已的境遇,依附当时的权势,藉此爬到了顶点——大河内的大意是这样。小柴,你怎么想?”
中禅寺微微扬起眉毛问道。这种表情看起来很坏心。由于他的相貌总是不悦,很难看出来,但他的眼中带着笑意。
“什么怎么想,我觉得不是。”
“我也觉得不是,但你怎么觉得不是?”
“就像我刚才说的啊。海德格根本不是情非得已吧?而且我听说他在战后所做的辩解也十分窝囊。”
“那么你是说,罗山是情非得已?”
“当然是情非得已了。罗山应该是个激进的排佛主义者,但是他却剃了发,穿上僧衣,以道春这个法名自称。嗳,因为朝廷过去没有进用学者的前例,所以才不得以用僧人的身分录用罗山,但我想罗山心中应该是别扭万分的……”
“是吗?”中禅寺说,“不愿意的话,别这么做不就得了?在野的儒学者不是多得是吗?也没有在野就成就不了学问的道理啊。”
“所以说,为了实现朱子学的理想社会,有必要让朱子学变成官学啊。所以罗山才会扼杀自我……”
“这部分我无法信服。如果说海德格不是情非得已,我觉得罗山也并非情非得已。他不是只有一开始这样,也不是勉强做做样子而已。罗山在朝廷中打好某程度的基础后,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吧?而且最后他还当上了法印。”
“那,京极堂先生的意思是,罗山不是排佛主义者吗?不,这不可能吧。”
“是啊。可是呢,林罗山这个人……世人对他的评价意外地低,在家康的亲信当中,他也被视为低于天海或崇传一等,不过我倒觉得他是建立德川时代基础的大功臣呢。”
“这么说来,中禅寺先生刚才也说,要评价罗山的话,是他台面下的部分呢。那是什么意思?”
“所以说,我认为这一切都是罗山的策略。若说是权宜,也的确是权宜之计……”
“什么叫策略?”柴拱起肩膀,缩起了脖子。
“我认为罗山这个人,巩固了可以顺利建立起儒教国家的背景。”
“背景……?”
“让儒学可以顺利扎根的基础。”中禅寺答道,“换句话说……就是信仰及生活习惯的部分。林罗山这个人非常不简单。我想他很明白由上自下地强迫推广思想的做法没办法持久。以公权力来规定道德伦的做法,最后还是会失败。以这种意义来说,他远比明治政府高明,也更要巧妙。”
“我不懂。”柴大大地摇晃身体,“你说的信仰和生活习惯,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刚才不是说明过了吗?制作教育敕语的时候,明治政府做了什么?不就是把信仰从儒教性的事物抽走吗?”
“是啊。”
“明治政府把它抽掉以后,抛弃了。取而代之地,摆进了一个国学创造的、以天皇为中心的国家神道。但是,我们之所以没什么抵抗地接受了教育敕语这样的东西,应该不是因为陛下的威仪令人诚惶诚恐,而是因为我们已经有了可以顺利接纳它的土壤。”
“土壤……?”
“我认为罗山也一样从儒教中抽走了信仰这个部分,但他早了明治政府三百年之久。儒教思想原本是成立于信仰这个根基成熟的,而朱子学有逻辑地重靳审视儒教的特性,所以以某种意义来说,这也是一种必然;不过罗山并没有像明治政府一样,把抽掉的根基给扔掉。”
“没有扔掉……那把它怎么了?”
“我想是把它寄托在佛教里了。”中禅寺说。
“我不懂你的意思。”柴状似慌张地说,“罗山他……可是个排佛主义者啊。”
“因为他是排佛主义者,才办得到这种事。听好了,家康是念佛信徒。家康的亲信南光坊天海是天台宗的顶点人物。他不只是在叡山修习,还去了南都修行,对密教也有很深的造诣。另一个黑衣宰相以心崇传则继承了临济宗南禅寺金地院靖叔德林的法统,是禅宗的顶点人物。在这样的人物包夹下,就算一个排佛论者的年轻小伙子闯进去,叫嚣着什么反对佛教、反对和尚,也不可能行得通。”
“应该行不通吧。”
这种事情我也懂。
“以前有个我认识的刑警酒醉闹事,被关进拘留所里。酒醒一看,周围全是被自己扔进来的家伙们,害得他也不敢说教、气焰全失,只敢缩头缩脑地乖乖坐着,出来之后也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态度高压地逮人了……啊,好像也没啥关系唷。”我说。
“不,一般来说,就是这种状况,完全是四面楚歌。”
“所以他才情非得已做出和尚打扮……”
“就算只有外表打扮成和尚,也不表示就不干儒学者了吧?就算表面上谄媚和尚,但他可是堂堂地写下了排佛论,一点意义也没有。”
难道你要说他是为了与和尚对决,才特地做出和尚打扮吗?——古书肆说。
“就算每次碰头就争吵议论,国家的存在方式也不会改变。城里的议论,对一般平民不会有任何影响。聪明如罗山,会甚至抛弃身为儒者的自尊,去选择这条愚昧的路吗?这和情非得已并不相同吧?”
“或许不同。唔,这样一来,与其说是为了朱子学、官学,我觉得罗山的行动更像是只为了自己的立身扬名,所以他才会被称为俗儒。和海德格一样啊……”柴沉思下去。
“就跟你说不一样了。”
中禅寺愉快地说。
“不一样吗?可是你说他不是情非得已……”
“我不是说了吗?这是计谋啊。是策略。伊庭先生,恕我举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唔,被拘捕的刑警在拘留所里表现得一如往常——不,摆出大摇大摆态度的状况——这有可能吗?”
“这……如果那样,就是和拘留所里的那帮无赖在外头也互通声气的情况吧,也就是和坏家伙们有交情的恶德警官啊……”
“你是说,罗山和佛教势力互通声气吗?”
柴从奇怪的地方挤出怪叫。
“某程度是互通声气的……我觉得。可是呢,罗山并不是单纯的恶德警官。他是假装恶德警官,与犯罪组织勾结,再让犯罪组织从内部开始变质的卧底调查官。啊,这样比喻,简直把佛教教团说得像犯罪组织一样。”
中禅寺笑出声来。
“我绝对不是那个意思。不过崇传掌握了朝廷的外交和寺社的相关实权,是个名符其实的宰相,比起宗教家,更像个政治家。而且朱子学与禅宗本来就无法切割。朱子学原本是援用禅的理论,以重新构筑旧儒学的形式兴起,在日本,一开始也是禅宗带进了朱子学。另一方面,罗山也旺盛地吸收神道方面的知识,让朱子学与神道彼此走近,而天海就如同你所知道的,完成并普及了佛教式神道——山王一实神道。”
“听你这么一说,我开始觉得他们感情似乎不恶呢。”
“他们都是老狐狸,不相上下。虽然他们应该是彼此较劲,但利害关系也不一定完全不一致。罗山尽管年纪最轻,却将这些老狐狸玩弄于掌心,成功地制造了朱子学容易浸透的土壤,不是吗?”
“你说的土壤是指什么?”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可以成为孕育儒教的母体的信仰土壤——祭天敬祖的纯朴信仰心啊。”
“可是这……呃……”
“敬天祭祖并不是佛教的想法吧?”
“不是吗?”我问。
我觉得这是非常理所当然的想法。
“可是,中禅寺,寺院不是祭祀祖先的地方吗?人死了就要办葬礼,供养并埋进墓里,由和尚来守墓,不是吗?像是盂兰盆节和彼岸会,和尚会来家里诵经,不就是要祭拜祖先的灵吗?牌位还有墓碑上不是也写着祖先的灵位吗?我家的佛坛也是……”
“寺院是出家人修行的地方。”
“修行?”
“而且佛教并不承认灵魂的存在。人会轮回转生,没有幽灵存在的余地。”
“可是和尚会念经消灾吧?”
“释迦曾说不可念咒,也不可办葬礼。盛大地祭祀祖先,是儒教式的祭祀方式。而诅咒或念咒消灾,要说的话,是道家的做法。可是……怎么样呢?我们近乎理所当然地供养祖先,盛大地举行葬礼。我们从寺院拿回护身符,请和尚祈祷除魔。寺院不拒绝这些要求,也没有人感到奇怪。”
“我的确不觉得奇怪哪,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家里的佛坛也是……
“祭天也是同样一回事。”中禅寺说,“神在哪里?”
“那当然是……”我仰望天花板。
“天上……吗?但是自古以来,我国的神就在田里、在山里、在十字路口、在河川里。我国的神绝不是倨傲地高坐在天空尽头俯视下界的神。”
“可是,天照大神不就是在天上……天上的高天原吗?”
“没有任何文献记载高天原飘浮在天上啊。不过……大家都这么认定吧。而且《古事记》和《日本书记》确实是在古时候完成的,我也不说那个时候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我不这么说,但是住在这个国家的人,并非每一个人都会阅读《古事记》和《日本书记》。现在虽然每个人都可以读,但过去绝对不是如此。江户时期,这类古典研究十分兴盛,但是那完全是因为一直被一部分阶级所独占的特权知识开放给一般平民了。”
“啊。”柴茫然地张开嘴巴,“罗山……”
“罗山他充满精力地学习各种知识。他也学习了神道学,还调查了全国每一个地方的神社由来及御神体。”
“调查那种东西要做什么?”我问。
“他在调查这个国家的人究竟信仰些什么吧。崇传是禅宗之长,掌握全国的神社佛阁。天海是天台大教团之长,也是山王一实神道的推动者。只要能够操纵这两个人……就一定能够完成儒教信仰的土壤。”
“那,京极堂先生是……”
“不,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中禅寺说,“只是我一直在思考,这种显着儒教化的佛教形式,究竟是从何而来?之前我在思考天台宗与道教的关系,不过后来我转念一想,认为与其集中在道教思考,或许看得广一些,会更容易了解。所以我把三教的最后一个——儒教也放进去一并思考,结果……”
“佛教的……儒教化啊……”
“不过正确地说并不是儒教化,而是佛教吸收了儒教这个易于被接受的信仰形态并且变质。不过,世人认为这是日本式的佛教。”
“唔,大家的确这么说的,这像是转化为日本式的佛教。”
“说是日本式,的确是日本式,但就像我刚才说的,那种说法当中的日本,有可能是以现代的观点重新诠释过的日本。”
“哦,就是你一开始说的现代人的观点对吧?”
“对,远古的日本就这样保存下来,成了现在的日本——绝对没有这种事,这只是一种幻想。但是呢,这个国家原本就有着相近的精神性与生死观。透过佛教,让那些古老的、根本的部分表面化……”
“这就是罗山的策略吗?会是这样吗……”柴说着,沉思下去,“那,佛教势力是被罗山欺骗,然后产生变化吗?”
“不是被骗,对方也是老狐狸呀。不过,不管对佛教教团还是朝廷来说,这应该都不是件坏事。原本佛教是非常严格的。虽然有大乘小乘之分,但都有着困难的修行和严格的戒律。总不能鼓励庶民统统出家,去做严格的修行吧?不过本末制度和檀家制度的整备及管理,也是朝廷的重要政策。要招揽信徒,最有效的是现世利益,而不是崇高的哲学。过去一直都是以恐吓的方式,说要是不信佛,就会下地狱……”
“那是恐吓啊?”我问。
“是恐吓,但也是教济。以各种形式让人面对死亡,是让人思考生命的一种有效的权宜之计。可是地狱和净土说穿了只是假象,不久后就变得形式化了。如果不让信仰的根据更贴近生活一些,就会缺少诉求力。以这种意义来说,念佛是一种很高明的权宜之计,因为只要念诵佛号就行了……所以重新揭示供养祖先、祭祀死者的必要性,是一着高明的路数。而且还可以维持佛教原本的存在方式,就这样推广……”
“是这样吗?”
“因为不管在家信徒要如何信仰,出家人只要一样出家就是了。只要一句‘各有不同的信仰方式’就可以解决了。”
“原来如此,嗯,的确是这样。”柴信服了,“现在也是这样。所以……唔,我也不是不懂,可是罗山……罗山还是排佛主义者吧?”他说。
“当然了。”中禅寺说,“罗山所攻击、认为应当排除的,是原本的佛教吧。”
“原本的佛教?喔……”
“罗山——或者说朱子学所抨击的主要是出家吧。朱子学非难佛教那超俗的部分是非人道的,儒者并没有责备庶民崇敬祖先。”
“也就是儒教和佛教是共犯关系吗?”
“伊庭先生,你说的没错。”中禅寺说,“表面上火水不容,所以有理论上的对立,但是即使如此,佛教势力也不会蒙受实质损害。就算儒者攻击僧侣,信徒也不会消失。因为这种事跟庶民没有关系,和现世利益也无关。说起来,儒家和佛家是形而上对立,形而下融合。”
“说得真妙呢。”柴苦笑说。
“如此一来,罗山能够做的选择就只有一个了,对吧?为了顾及崇传和天海的面子,他只能提倡排佛了。”
“为什么?”
“小柴,你真是迟钝。”
我这么说,柴眨了好几下眼睛。
“这个道理连我都懂哪。要是那个……罗山吗?如果那个罗山说什么:最近的佛教也真是没骨气,一下子就变得跟儒教一样,真令人高兴哪——那么那些了不起的和尚的面子要往哪里摆?视情况,两边是共犯的事也会曝光。万一曝光,一切都泡汤了。对吧?”
“就是这么回事,所以罗山才会从儒学抽掉宗教背景。罗山以没有宗教色彩的理论家、身为思想家的儒者、朱子学者的身分,抨击原本的佛教。若不这么做,就等于是认同了儒教化的佛教。然后正因为剔除了宗教色彩……”
罗山才不排斥僧侣打扮吧——中禅寺说。
“儒者的正式装扮是深色道服,不过那说穿了只是仪式性的、宗教性的事物。如果要彰显纯粹理论的真理——朱子学,即使废除了仪式也无所谓,毋宁是废除了更好。因为无论法体如何,内容都没有改变。”
那就像公务员的制服罢了——中禅寺说。
“所以我认为罗山并不感到屈辱,也不是为了保身荣达而扭曲自己的心志。我也不认为他是情非得已。罗山是个聪明的策士。”
“这就是台面下的部分吗?京极堂先生评价他这个部分是吧?”
“因为你想想看,依附为政者而立身、一步登天的人,大部分都会在为政者失去权威或世代交替的时候失势。然而罗山却服侍了四代将军,一直到寿终正寝。林家子子孙孙,都是朝廷的御用儒者。”
“最后还变成了东大。”
“如果要论胜负,罗山显然是胜利的一方。你想想《甲子夜话》中的文章吧。尽管连昌平的圣堂里祭祀的是谁都没有人知道,武士却仍然以忠义为原则,一般庶民也将孝顺视为良好的德行加以赞许,恭敬地祭祀祖先——这样的社会在不知不觉间建立起来了,不是吗?如果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儒教做为国教强加宣扬,是不会变成这样的。明治政府的政策能够达到某种程度的效果,追根究柢,全都是托罗山老师的福呀。”
中禅寺以有些戏谑的口吻说。
“另一方面,海德格又怎么样?他热烈地支持纳粹,好不容易当上弗莱堡大学的校长,却连一年都撑不到。并没有人规定思想家一定要依照自己的思想行动,不管他政治上如何活动,他所写的著作价值也不会改变,所以就影响世界思想家甚巨这一点来看,他并不逊于罗山,不过……做为一个人来说,两者有着天壤之别吧。”中禅寺这么做结。
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
“我第一次看到有人这么吹捧罗山哪。罗山只是做了和尚的打扮,就引来炮轰不断呢。要是奸巧到了天海那种地步,做为一个坏人,还算有存在感,但罗山实在不怎么州人注目……可是这么一来,关于江户的怪异认识,儒学的影响有可能非常大呢。”
“非常大吧。嗳,我不是专家,只是个开书店的老伯,刚才那番话也只是胡说八道罢了……不过你想做的研究就是如此有趣唷。我想一定会有成果的……”
“是的。”柴回答得很有青年风格。
“学问真是有意思哪。”我说,于是柴转向我这里,露齿而笑,“很有趣吧?”
不知不觉间,我认真地聆听,认真地思考。这段期间,我忘却了尘世的烦忧。一早就一直闷在心里的不愉快感觉,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总觉得方向定下来了。”柴说。中禅寺突然表情一变,一脸严肃地说,“你是将来的学者,千万不可以偷工减料啊。”
“什么叫偷工减料?”
“我的意思是,叫你不可以忘了一步一脚印的累积。和在野的我不同,发表需要证据。不可以像我这样空泛地胡说一通。不过我想你自己应该明白吧。”
“没有证据,不可以胡乱逮捕呀。”我也说道,“调查最忌讳成见和先入为主。要靠自己的双脚,踏实地巩固证据。调查有了成果,拿出证据来,就可以确实地破案。唔,一开始是需要分辨是非的眼力,但最后派上用场的可是不屈不挠的韧性。”
“伊庭先生的意见很宝贵,你要铭记在心。”中禅寺严肃地说。
“嗅,我涌出了要好好紧盯住嫌犯罗山的干劲呢。而且他好像还有不少其他的罪状。听到刚才的话,他的嫌疑愈来愈深了。”
“那可不行。你要快点把他逮捕,移送检察单位啊。”
“都已经过了三百年,时效也过了吧。”柴说,“只是听了刚才的话,也有教人信服的地方。例如从这本《多识编》移行到《新刊多识编》的过程中,就像京极堂先生在意的,神这个字眼几乎完全被淘汰了。山之神或水之神这样的训读消失了。姑获鸟的项目,注音也从‘产女’变成‘产女鸟’,鬼鸟则被删除。我认为这是朱子的影响,不过另一方面也可以视为是敬鬼神而远之——也就是除去宗教色彩……对吧?”柴征求同意。
“这样的看法也是可以的。”
“然后呢,其实我现在正在重读《怪谈全书》,这本书意外地引了相当多的佛说,引起我的注意。”
“是为了让病中的家光聊以慰藉而写的《惟谈》对吧?”
“是的。在他死后,以《怪谈全书》的书名出版。我觉得很纳闷,为什么排佛的罗山,会主动去引用佛教故事呢?而且这还是怪异故事呢。”
就是这本——柴从桌上的书山中抽出一本打开。
“全都是‘佛说曰’。”
“怪谈嘛,当然会这样了。”
“不,就算是这样,我也无法释怀。这部分我也想要加以厘清……”
“里面有那么多佛说吗?”中禅寺看了过去。
“有啊。”柴翻页说,“喏,这也是。阴摩罗鬼。”
“噢,这是《太平百物语》的参考书嘛,是记录在藏经里的故事吧。”
“是的。藏经中有言,新尸气变如斯,号阴摩罗鬼,出清尊录——对吧?这本《清尊录》……是实际存在的书吗?”
“实际存在啊,我店里也有。”
“有吗?我要不要买呢……?很贵吗?啊,上面写‘藏经中有言’,可是总不能把大藏经全部调查一遍吧。”
“不,你买了也没用。我记得那上面的记连和《怪谈全书》分毫不差,只多了‘藏经有之’、‘王硕侍郎说’而已。罗山一定是读了《清尊录》。然后《太平百物语》的作者菅生堂人惠忠居士,是读了罗山的《怪谈全书》吧。”
“《太平百物语》里面没有提到《清尊录》吗?”
“没有。只写了‘藏经有之’。”
“哦……都只有藏经保留下来呢。”柴说。
“是啊。”中禅寺应道,“这点很不可思议。明明写着藏经有之,《太平百物语》里面,主角却从崔嗣复变成了宅兵卫,地点也从郑州变成了西京。只是名字不同,故事是一样的。我觉得既然几乎没变,也没必要硬是改变人名和地点。对于怪物的描写也一模一样。啊,摩字的表记不同,除此之外,只有鵺变成了鹭吧。”
“鵺变成鹭?”
又是鸟。
“是关于一个叫阴摩罗鬼的怪物。”中禅寺说。
“是怪物啊?”
“儒者就是这样,很喜欢怪异。这个怪物也记载在《譬喻尽》里,是鬼神的一种,外形就像漆黑的鹤……”
——漆黑的鹤?
怎么回事?有什么东西在某处连结在一起了。
“让伊庭先生看看图比较快。”柴说。
“《太平百物语》没有图啊。”
“不是,喏,那本《画图百鬼夜行》里也有阴摩罗鬼吧?”
“有阴摩罗鬼的是《今昔画图续百鬼》。”
中禅寺说着,转过身体,从堆在身后壁宠的古书山中抽出一本打开。
翻页。
“啊,石燕也读了罗山呢,小柴。上面写着‘此出清尊录’,应该错不了。虽然也有石燕读了《清尊录》的可能性,但看上面的写法,应该是引用自《怪谈全书》。”
“连石燕都读了罗山啊。”柴说。
中禅寺把书摊开转向我,慢慢地从桌上推过来。
那是江户时代的书吧。是木版印刷的线装古书。
是葬礼。
我这么想。
出示的画上,画着葬礼的情形。
不,我没有知识,不晓得正确情形究竟如何。但是我看了一眼就这么感觉。这是葬礼的画。
火光摇曳的装饰灯笼。
挂在龙头长竿上的香炉。
卍字印的烧香台。扔在地上的摺钲。
巨大的敲钲及铃棒。画有莲花图案的……棺木。
毫无疑问,都是葬礼的道具。
就在钲上,
停了一只鸟。
那是一只羽毛稀疏、丑陋的鸟。它张开丑恶的翅膀,嘴巴朝下喷出火焰还是烟状的气体。
不是朝上。
那些疑似气体的东西,撒出黑煤般的物体,一直延伸到下方。
但是鸟面无表情。从它有耳朵、鼻子、眉毛来看,虽然有鸟喙,但面孔似乎接近人脸。即使如此,看起来仍然像是鸟类,全都是因为那张让人深切地感觉意志不可疏通的面无表情脸孔。
如同玻璃珠般的眼睛。
倒竖的毛发。
这是张不祥的画。
“这是……黑色的鹤?”
“形如鹤,色黑,目光炯炯如灯火,振翅高鸣——罗山在《怪谈全书》中这么写道。《太平百物语》中,说它的声音像人。”
“黑色……”
有黑色的鹤吗?——我问。
“不知道呢。是有叫做黑鹤和羽黑鹤的鹤种。”
“那、那是黑的吗?”
“并不是整个漆黑,而是接近白色的灰色,有一些部分是黑的。这怎么了吗?”
“呃,不……”
那是,
那是阴摩罗鬼吗?
是阴摩罗鬼的标本吗?
“这东西是漆黑的吗?”中禅寺说,“从石燕的画上看不出来呢。石燕是这本书的作者……”
“这是怎么、呃……”
“这是新尸发出来的气。”
“新尸?”
“我并未确认过大藏经,不过罗山做为底本的中国书上是这么写的。那是尸体发出来的气吧。”
“尸、尸体有气吗?”
尸体……是死的。
表情是死的……
“尸体是活的啊。”中禅寺说,“人死,只是做为一个生物结束罢了。把人维系为一个人的箍子松掉的话,人就死了。换句话说,只是让大部分看起来像是一个整体的机能停止罢了,但是个别的部分并不会很快地同时死去。”
那么,
“尸体……不只是个东西吗?”
“是东西啊。”中禅寺说,“不是人,不过却是活着的东西。”
“不是人,但是活着的……东西?”
“即使脑死掉,身体也会缓慢地持续新陈代谢。指甲和头发也会稍微生长。即使没有新生出来的细胞,也不是全部停止活动。”
那么……
“命令系统断绝,所以再也不会活动,但是只要给予刺激,肌肉还是会反应。就算呼吸停止,脏腑也会持续化学反应。心脏停止了,所以血液不再循环,但是会开始凝固。尸体会细微地变化。如果把气这种没有实体的东西代换为生命力的话……尸体还会活上一阵子的。”中禅寺说。
“尸体……活着?”
那……
老婆的尸体,
是活的吗?那个时候……
“当然,做为一个人是死的。尸体不是人,而是有着人类外形的物体,所以尸体的气才会是这种形状。那已经……不是人了。”
那是鸟。
是鸟。
是鸟是鸟是鸟。
放眼四周,全是鸟的尸骸。
伊庭先生你怎么了……?
柴的声音响起。
由良。
由良昂允再次占领了我的脑。
“由良……”
我不小心发出了声音。
“由良?”
中禅寺在眉间挤出皱纹。
“您是指明治的儒学者——由良公笃伯爵吗?”
“你、你知道由、由良伯爵吗?中禅寺。”
由良昂允……是个儒者。
“我知道。刚才提到的教育敕语,由良伯爵是少数对它提出批评的人物之一。他怒斥元田永孚的做法太软弱,还与井上毅争辩。平常的话,这已经触犯不敬罪了,不过由良家从旧幕时代就与东久世伯爵有关系,是个名家,再加上有元田居间调停,风波才得以平息。或许也多亏了他公家出身的伯爵这个身分吧。因为视情况,他即使在新政府担任要职也不奇怪。”
你也知道由良伯爵吧?——中禅寺对柴说。
“哦,是批判佐久间象山和福泽谕吉人吧。著作……有什么去了?”
“由良伯爵的著作只有《鬼神概论》和《伦理儒教大纲》两册而已吧,那是珍本呢。他的儿子行房也是个儒者,不过行房氏……”
“鸟吗?”
风突然吹响了纸门。
铃铃铃——风钤风情全失地杂乱作响。
“是……鸟吧?”
“您知道得真清楚。”中禅寺诧异地说,“第三代的由良伯爵是个孤高的博物学家,在鸟类学界中相当知名。他在某个圈子里是个评价极高的硕学之士,但遗憾的是由于一些过失,遭到学院派所驱逐。”
“过失……?”
“他曾经差点成为世界级的学者。然而事与愿违,他就这样失意地结束了一生。一方面也是因为他英年早逝……话说回来,伊庭先生,您怎么会知道由良伯爵呢?”
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我是为了什么而坐在这里?
“我知道的是不是爱挑毛病的儒学者,也不是失意的博物学者,而是他的儿子……”
由良伯爵。
然后……
“是阴摩罗鬼。”我答道。
中禅寺露出哀伤的神情。
在我看起来是如此。
“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是现在,是过去。然后……”
接下来又将发生,
一定会。
“愿闻其详。”中禅寺说,“难得伊庭先生都来到这里了。依我所见,您是为了那件事,才特地到我这里来的吧?”
“看样子……似乎是。”
应该是吧。
“不过直到刚才,我连自己都不晓得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
我看着阴摩罗鬼的画。
面对死亡的存在。
不知为何,刚才听到的海德格的话浮现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