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良昂允的名字盘踞在脑中,不肯离去。
从今早醒来开始,就一直萦绕在我的脑中。
我想可能是因为昨天和木场聊了太多,不过似乎也不完全因为如此。
昨天,我的确提到了不少由良家的事。
我和来访的木场谈了由良家的事,然后在木场的陪伴下前往辖区警署,打电话连络长野本部,再次简短地转达我所想得到的线索。让木场同行,只是因为我懒得证明身分,并没有特别的意思。后来我顺势邀他去吃饭,结果和年轻的警官一起,睽违已久地去喝了顿酒。
酒席上,结果又聊了由良家的事。
木场修太郎这个人外貌严肃,谈吐却颇有趣,也很擅长聆听。可能也是睽违半年到落魄的酒店喝酒,恰好酒意上来,我就像要将积压了好几年的话语全部倾吐出来似地,不知不觉间变得饶舌。
我不是很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感觉很丢脸,也有点后悔,我连现役的时候都没有这么长舌。
那个鹰眼什么的绰号,我想与其说是称赞我观察力过人,其实应该只是因为我沉默寡言。俗话说,眼睛比嘴巴更会说话,比起随便开口,有时候直接一瞪更有效果。
说穿了,我生来就是个眼神凶恶、笨口拙舌的人。
这样的我……究竟说了些什么?世人说,压在心底的话说出来就会轻松许多,但我似乎完全相反。
愈是说,话就愈压进心底。
我以为话这种东西一旦说出来,就会直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然而根本不是。它会累积下来,毫无意义的话语堆积起来,真的很教人厌恶。
昨晚话语的残渣留了下来。
就像宿醉。
刚醒来的时候,我不舒服到了极点。不是头痛,也不觉得思心,所以不是宿醉未醒,我只是一个劲儿地觉得不舒服。
还是心情不爽快?
独居生活没有什么心情好坏可言。不管坐着还是站着,都没有什么有趣的,所以我不会笑。以这种角度来说,我的心情随时都很糟,但是今天心情特别不舒服。
——由良昂允。
由良由良由良。
我甩不掉那张苍白的脸,那群玻璃眼珠的鸟的尸骸。
——为什么?
我被什么给缠上了吗?
醒来以后,我在床垫上烦闷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总算撑起身子。背后和腋下流满了汗,整个房间湿闷无比。连被子都充满了湿气,不快极了。这么说来,好一阵子没晒被了——我想着这些事。
我望向庭院。
仔细一看,别说是防雨板了,连檐廊的玻璃门都没关。我似乎连门窗都没锁就睡着了。大概是阳光照射,邻家的屋瓦反射出白色的光芒。我对它的印象一向只有暗淡的褐色,感觉很新鲜。
我折好被子,洗脸漱口。
心情完全没有好转。我想泡个热澡,或至少擦个身子,但澡堂还没有开,冲凉也麻烦。我懒得拿水盆。
我坐在昏暗的房间里。
佛坛的门开着,总觉得有些讨厌。话虽如此,全部关上似乎也不太好——不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想——我爬到佛坛前面,将全开的门关上一半。
突然,一道云雀啼叫从奇妙的方向传来,吓了我一大跳。
现在不是云雀出没的季节,而且声音似乎是从地上传来的,它或许是在庭院的哪里筑了巢。
我这么想着,撑起身子,但什么也没看到。庭院只是反射出上午的阳光,眩目极了。凋萎的绣球花已经完全乾枯了。
夏天令人不快。
盛夏的查访工作,不管是打听的人还是被打听的人都受不了,也很消耗体力。至于艳阳下的跟监工作,有时候甚至会引发脱水症状。夏天没有半点愉快的回忆。
妻子好像也说她讨厌夏天。
我突然在半夜回来,硬是把疲累地躺在床上的妻子叫起来,要她准备宵夜。妻子要是露出难过的样子,我就毫无道理地动气。
搞得那么心不甘情不愿的,干脆别弄啦……
我是不是这么说过?
妻子不是不愿意,而是身体真的很难受吧。老婆的身体并不强壮。到了现在,我才后悔为什么不能再体贴一些,让她就那样继续安睡?让她躺着,为她挥赶蚊虫,这才是爱情,不是吗?
为时已晚了吗?
——我讨厌夏天。
我再次把手伸向佛坛,这次把门更关上一些。
那是第二次事件的时候吗?一样很热,应该是吧。当时是残暑。那个时候,我也是在深夜把已经睡下的妻子叫起来……
又,
又想起由良家的事件了。
我已经没必要想起来了,该说的全部都说了。我把知道的资讯告诉该知道的人了,和我已经没关系了。不,一开始就没有关系。
我已经不是警察了,就算说退休刑警也算是警察关系者,我也老早就和长野本部断绝关系了。更别说什么由良家……
——我说了什么?
甚至特地把睡着的妻子叫醒,我究竟说了些什么?真令人费解,那完全不像我做过的事。
——木场。
我跟木场说了些什么?
喝醉以后,或许我想起了什么遗忘的事。
那么我对木场……
不,
我不能去问他昨晚我说了什么。
那简直就是老人痴呆,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不管再怎么样,我都不能去问那种事。虽说都到了这把年纪,已经没有什么面子好在意的了。
而且就算知道了,也不能够如何。如果我真的说了什么,迟早会自己想起来吧。不过就算想起来,也不能怎么样。
和我无关。
只是……
这种无处排遣的倦怠感是怎么回事?
彷佛胸口内侧搔痒不堪,对,就像旧伤发疼似的……虽然不到无法忍受的地步,但这种不快感却教人无计可施。绝不是酒精的关系。不是身体不舒服,下流点说,应该是他妈的胸口作呕吧。
——来去吃个饭吗?
我这么想,不知为何望向佛坛。
瞬间,云雀再次啼叫。
一样是从地面传来。
我一直以为云雀是初春时在天上啼叫的鸟类,不过也不可能到了夏天就消失不见,或许是在地上筑了巢吧。
我将视线转向庭院。瞬间,一个白色的物体闯进视野角落,在矮桌上。
我把头转回去,一张纸片放在矮桌上。
我凑过去拿起来一看,是一张从手帐上撕下来的纸。上面写着住址,字迹中规中矩,却又处处飞扬,有些特别。
——是木场的字。
中野。
眩晕坡上。
古书肆京极堂。
对了。
是那个人。这个住址,似乎是木场说是他朋友、那个叫中禅寺的奇妙男子的住处。
我即将退休前……
侦办过一起出羽的古怪事件,而将事件导向解决的,就是中禅寺这个人。我在当地侦讯过他几次,回来之后也见过一两次,但后来就再也没有见面了。
这是当然,我也没理由找他。
中禅寺只是我所经手的无数案件里的关系人之一,而且他不是嫌疑犯,也不是被害人,我会忘掉也不足为奇。然而我却记得他,多半是因为他那独特的风貌和态度吧。
近黑色的便装和服,罹患肺病般的脸庞,犹如大正时代文士般的风貌,还有与他时代错乱的打扮格格不入、活辩士般思路清晰的说话方式。
一切都令人印象深刻。不管是案件的状况,还是里村等各个关系人,都是我所经办的案件中最为奇妙的——大概除了由良家的案子以外。
所以我记得他。
记得是记得……
——我为什么会问他的住址?
除非是我问,否则木场不会写给我。既然这张纸在这里,就表示我曾经要求他告诉我住址。
心情更低落了。
因为我不了解自己在想什么——当时在想什么。
好闷热。我站起来,将玻璃门全部打开,去到檐廊。
庭院也很热,而且亮得刺眼。
眯起眼睛一看,邻家的屋瓦上停了两只乌鸦。不晓得是否察觉到我的视线,乌鸦以粗俗的声音叫了两下,振翅飞往我的视野之外。
我是不懂啦……
木场的声音在脑中复苏。
那是把累积在别人心里像淤泥般的东西安上一个妖怪的名字,加以祓除……
驱逐附身妖怪……
——驱逐附身妖怪的祈祷师啊。
如果中禅寺真是这样一个人,那么他是否也能够治愈我内心的伤口呢?这种旧伤也能够治愈吗?不,追根究柢,这个伤究竟是什么?
我到底在烦闷些什么?
就是不知道这一点。
我转过身去,回到客厅,将佛坛的门完全关上。
——出门吧。
我早就决定今天要出门了。
大概是昨晚决定的。
折起的被子旁边摆着叠好的衣物,是昨晚穿的衬衫和长裤。这是我从现役时代就有的习惯。刑警无论何时,只要接到连络,就必须立刻出动。不能穿着四角裤和圆领衬衣就直接跑去现场,而且要是拖拖拉拉地更衣,会让凶手逃掉。
樟脑的味道还没有散去。昨天前往辖区警署时,我睽违许久地穿上这些衣服。
除了买东西和去澡堂以外,我几乎不会外出,而且最近天气炎热,我每天都是一件衬衣和短衬裤度过。到了这把年纪,已经不会在意外表了,连洗衣服都懒。我想当了鳏夫的老头子都是这样的。
我穿上衬衫,只从衣柜里取出新的袜子。穿上长裤,打开纸门,站在邻室的书桌前,我苦笑了。
没有意义。
我总是把警察手帐收在书桌抽屉里。那是借贷品,绝对不能搞丢。我习惯打理好外表后,再带着警察手帐出门。
——已经没有手帐了。
“你适可而止一点。”我觉得妻子正这么说,转过头去望向佛坛。
门关着。她一向什么都不说。
我把手巾和扇子塞进口袋,拿起外套,锁好门窗。
关上遮雨板,里头变得一片漆黑。
室温还是一样,她应该不喜欢闷热。
至少帮她开个门吧。我站在佛坛前,结果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我任由门关上地前往玄关。人都死了才体贴,又有何用?
上锁。
心想,
——我在干什么啊?
我要去哪里?去了又要做什么?或许昨晚我有什么想法,但我现在想不起来,也毫无头绪。真是太滑稽了,或许我真的老糊涂了。
——不,
或许不必想得太深。
反正我现在也只是镇日虚度光阴,无所事事。或许我只是打算去见见奇特的熟人,消磨时间罢了。
走出巷子以后回头一看,自己的家显得异样地小,不过也大得足够让我关在里面了。
我犹豫着该去上野还是到浅草桥,结果从浅草桥坐上总武本线。换车虽然麻烦,但电车很空。我在中野站下了车。
杀风景的城镇。
我记得以前曾经来中野调查过几次,却完全不熟悉。
总之阳光强得要命。
我没戴帽子来,后悔莫及。
现役的时候也是这样,我老是忘记帽子。离开家门时戴在头上,回家时却空空如也。
每次弄丢帽子,老婆就会买新的来。有时候帽子会被送还回来;所以我说反正又会弄丢,不必买新的了,但妻子还是会买来。
搬家的时候,衣柜里找出了六个帽盒和四顶帽子。
换句话说,我至少欠妻子六句谢谢。
我走了二十分钟左右。
我已经习惯只靠地址找地方,并不会觉得不安。不过没办法连近路都知道,或许我绕了点远路。
一注意到,我才发现这里的道路往下延伸,两旁的房子却往上排列。真是奇妙的坡道——我一边心想,一边下坡,转了几个弯,道路再次上升。
这里真不能说是个交通便捷的地方。
我上上下下走了一会儿,不久后来到一道窄坡的入口,两旁被环绕墓地的土墙包夹。
住址应该在这道坡上面。换句话说,这道坡……
——就是眩晕坡吗?
坡道被毒辣的阳光晒得干涸。
看起来就像一条白色的光带。
我踏上坡道。
左右的油土墙里树木繁茂。
看它的枝极还有透过叶间洒下的光片,似乎可以听到如雨的蝉声,却不可思议地寂静无比。只听得见枝叶沙沙摇摆的声音,偶尔掺杂一些鸟啼。
我觉得面向阳光十分难受,不由得垂下头去,只看着干涸的地面前进。
老旧的民家屋檐下,麻雀正啄食着什么。
看到这个情景,我知道已经上了坡道顶端,总算抬起头来。
民家的另一头是竹林。
有个蔷麦面店的看板。此时我想起自己一早到现在什么都没吃。一想起来,便突然感到饥肠辘辘,我一迳走向那家荞麦面店,吃了一碗清汤荞麦面。
我还真是悠哉。
荞麦面店隔壁就是目的地京极堂。
高挂在入口上的扁额以独特的笔致写着京极堂三个字。
错不了。
但是看不出店是开着还是关着。门帘是拉开的,但没有人影,也没有人的气息。
我透过玻璃门望进去,理所当然,视野被塞满了书架的书本给填满了。我年轻时候也常读小说之类的东西,但是开始老花眼以后,就完全不看书了。遗忘许久的墨水香味掠过脑中。
不过并不是实际的嗅觉有了反应。
我彷佛被想像中的气味引诱,伸手抓住门,但最后还是没有打开。因为这个时候,我注意到挂在屋檐下的木牌。
木牌写着休息中。
也就是打烊的意思吧。
以休息来说,也太不小心了。门看起来也没锁。用不着打开,我一看就知道了。
依我观察,门的内侧附有插式门锁。如果两边的门框没有完全对准,就没办法锁门,玻璃门的门框微妙地错开了。
我再次望进里面。
柜台后面的纸门也开着,看得到里面。
我把脸凑近玻璃,里面疑似走廊的地方出现人影。
人影似乎注意到我,屈起身子。他在看我。影子弯腰驼背地朝这里走近两三步。
对方把手伸到前面摆动着,正用手巾擦手吧。可能是刚从洗手间出来,影子一边擦手,一边伸着头来到柜台。
个子很高。
好像不是中禅寺。
脸露出来了。相当年轻。青年留着浏海齐剪、后脑发际理短的少爷发型,眉毛相当浓,一张娃娃脸。
只看脸的话,就像个小伙计。
小伙计好像看到我,张大了嘴巴,直起身子回头,朝着里面说了些什么。
我竖起耳朵。
京极堂先生,有客人——他说着类似这样的话。
——他在啊。
他在。我有些死了心,然后有点松了一口气。
真是好笑,我明明只是来消磨时间的。就算白跑一趟,时间也一样可以消磨掉,而且就算见了面,我并没有特别的要事,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不久后,年轻人背后出现另一道影子。
是和服。即使隔着玻璃门,也可以看出那张表情非常不高兴,凶恶得彷佛三千世界灭绝了似的。
我朝玻璃门伸手。
果然没上锁。
门很重,但很好拉,毫无抵抗地打开了。同时出现在一脸讶异地杵在原处的青年背后的凶恶男子——中禅寺秋彦——出声了。
“这……不是伊庭刑警吗?”
我……虽然开了门,却在这个时候犹豫了。我究竟该摆出什么样的态度才好?
这如果是现役时代,只要亮个警察手帐,说声:“借点时间”就行了。就算不这么做,也没必要特别卖弄殷勤,不管对谁,都只要以同样的态度说声:“现在方便吗?”就好了。
我无可奈何,说了声:“午安”。
真难为情。
中禅寺既不吃惊,也没有收起那张臭脸,但以非常柔和的口吻说:
“两年不见了呢。”
光从他的口气,就可以感觉出他没有恶意或敌意,真是了不起。
“是吗?不过我已经不是刑警了。只是个没用的糟老头。后来我很快就退休了。”
“哦,我听说了。”中禅寺微微地笑了。
和之前见到的时候不同,他穿着亮草色的和服单衣。脸色虽然称不上健康,但意外地看起来不错。我印象中的他脸色更要苍白、更病慷慨许多,不过他的肤色算是比较黑的。只有表情符合记忆,一脸不悦。
一脸不悦的男子朝着杵在一旁的青年说,“这位是我曾经提过的木乃伊事件的刑警负责人。”
青年扬起粗浓的眉毛,惊讶地说,“就是那个即身佛事件的……?”
“这位刑警在东京警视厅里,眼力之精准也无人能及。小柴,在他面前可是说不得谎的唷。”
“哎唷,京极堂先生,我才不会说谎呢。吹牛倒是很会啦,有时候也会胡说八道。”
“年纪轻轻就这副德行,前途堪虑哪。话说回来,伊庭先生,您今天光临是……?”
“不,其实……呃,也没什么事……”我说道,“昨天我见到木场,所以……”
这根本算不上说明。中禅寺露出有些伤脑筋的表情,同情地说,“您见到木场大爷了吗?”
“是啊。他说你是他的朋友。”
“朋友啊……”中禅寺的表情变得更伤脑筋了,“他也是个教人头痛的警察呢。如果伊庭先生和他认识,真希望可以请您趁机教育指导他一下。前阵子他也才惹出了不得了的麻烦事,不但被送上调查庭,还跟老家疏远……能够免于被惩戒撤职,全都多亏了大岛先生大力帮忙。”
“他……是大岛的部下吗?”
大岛这个人在搜查一课也是第一流的好手。他能以威严服人,也擅长疏通,调查时的判断也很精确。这么说来,听说我退休以后,他很快就当上了一课的课长。
“大岛先生似乎调到公安三课去了。”中禅寺说。
“劳动争议相关部门啊,他还真是去了个麻烦的地方哪。”
“大岛先生的干劲受到上头的肯定吧。也因为现在时势混乱,他似乎忙得不可开交呢。”
“他还年轻嘛。正值壮年,多吃点苦也是没办法的事。嗳,先不说这个……昨天木场……呃,来我家有点事,我们两个傻子意气投合,一起暍了酒。聊着聊着,就提到了你……”
这不是谎话。
不是谎话,但我觉得这仍然算不上来访的理由。
“我现在只有一个人,也没有工作,闲得发慌,所以……”我敷衍说,“嗳,也没有什么事啦。只是反正也问了你的住址……你现在在忙吗?”
我望向青年。青年搔了搔头,说,“也不算在忙呢。”洒脱的口气和动作都还不练达。青年似乎应答风趣,但感觉也像是装大人,他还没有受过社会大风大浪的历练。
——是学生吗?
“您猜的没错,他是个学生。”中禅寺说。
我明明什么都没说。
“他姓柴,就读文学部哲学系。”
“是大学生吗?”
“是大学院生……吧,现在。对吧?”
中禅寺说了一所学校的名字,但我和学问无缘,不知道那是哪里的什么学校。柴再次搔了搔头,说:
“我叫柴利鹰,研究近世思想史。”
就算他说什么近世、什么思想,我也不太懂。“不好意思,我这个人胸无点墨。”我回道,于是他回答,“我在研究江户时代的儒学。”
“儒学……?”
“就是孝悌忠信那些……啊,我并不是军国主义者。我研究的是儒学,但也不是共同爱国那一套,而是更早以前的……呃,就是朱子学那类的……”
“你在警戒什么?”
青年的口气很含糊。他以为惹我不高兴了吗?我只是听到儒学,想到由良昂允罢了。
“呃、不,欸……”
柴不知道是支吾其词,还是想打马虎眼,但似乎是介于中间,最后他“嘿嘿嘿”地笑了。中禅寺瞥着他,说:
“选择儒学做为研究对象时,是会有许多麻烦的,伊庭先生。”
“许多麻烦?”
“嗯,麻烦不少。例如说,明治中期以后,这个国家将其当成国策的一环,推行儒学式的道德教育。对于受到这类规范薰陶的世代来说,这种研究是会教他们看不顺眼的。”
“会吗?又不是在拿它取笑,有什么好生气的?”
“话也不是这么说。因为研究者并不是信奉者。如果不和对象保持距离,研究就无法成立。儒学思想历史相当悠久,在发源地的大陆也历经过许多次变迁,有许多学派和教派。不管是朱子学还是阳明学,如果支持任何一边,就不可能做什么研究了。我国也是一样的。山鹿素行和荻生徂徕不同。战前所谓的忠君爱国思想,说起来也不过是这些变化的其中一种罢了,因此如果身为研究者,就不能采取一昧礼赞这些思想的态度。”
“你说的应该是没错吧,可是就算不吹捧,也不会贬损吧?”
“有时候也必须提出批判性的发言,这些话对某些人来说听起来就像毁谤。”
“嗳,是啊。”青年笑着说,“另一方面,现今民主主义的社会里,当然也有仇视这类战前偏颇的道德教育的看法。明治的新政府是为了让国体往他们希望的方向转换,才会把儒学做为政策道具,加以倡导:而既然是建立在这类意识形态上,不管是忠还是孝,多少都会与它的本义有些歧异,而儒学等同于皇国史观、帝国主义这种不太正确的认识也就大肆横行了。所以有些人会认为选择这种危险思想做为研究对象,本身就是不好的……而我两边都被说过。”
柴说道,露出有些不自然的笑容。
原来如此。
我十分明白他的意思。像我也一直认为《论语》《大学》《中庸》这些书本里面写的是教人赞颂君主、发誓忠诚的文句,并深信不疑。
或许其实不是。
仔细想想,我对儒学根本一窍不通。明明什么都不懂,却自以为隐约明白。
——伯爵也是。
由良昂允和他的父亲还有祖父,似乎都是儒学者。
我在完全不明白这些事的情况之下,而与由良往来,进行由良家的调查吗?
我望向柴。
“原来有这么多名堂啊。不过这样的话,用不着那么警戒。我不是公安出身,以前当的也不是特高警察。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搜查一课退休刑警,一个糟老头罢了。”
“哦……”
“嗳,糟老头是糟老头没错,但也不是连骨子里都染满了教育敕语的老古板。我天生就排拆信仰崇拜那一套,不管是佛坛还是天皇御真影,我都从来没拜过,对这类话题一点芥蒂也没有,反而是不怎么喜欢谈,所以不管听到什么都不会生气,也不会拿白眼瞪你,放心吧。”
“真是个进步的糟老头呢。”柴说。中禅寺斥责他,“怎么这样对初次见面的长辈说话?没大没小。”
“不打紧,我本来就是个糟老头。不过我不是进步,只是不认真,没学识罢了。趁着年轻多读点书是好事。那么,怎么样?你是中禅寺的亲戚什么的吗?”
“是朋友。”中禅寺说。
“你这个朋友还真是年轻哪。”
“是啊。对了,伊庭先生还记得多多良和沼上吗?在出羽认识的……”
“我才忘不了呢。那个胖胖的和理平头的对吧?”
多多良和沼上是在当地被卷入犯罪的旅人。不管是外表还是个性,都是教人见过一次就忘不了的古怪人物。这么说来,不只是中禅寺,出羽的案子的关系人全都个性十足。
“我是透过他们介绍才认识小柴的。”
“原来是他们的朋友……这样说的话,是怎样?跟那个……怪物吗?还是妖怪?跟那个有关系吗?”
多多良这个人,在侦讯的时候自称职业是妖怪研究家。他的同伴沼上也是同类。我记得写调查报告的时候,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人家说你是妖怪关系者呢。”中禅寺对柴说,戏谵地笑了,“不愧是黑泽副教授底下的学生,真面目完全被看穿了。哎呀,伊庭先生的眼力老当益壮。您说的没错,他这个伤脑筋的家伙最爱谈论怪力乱神了。”
“你身边有不少这类伤脑筋的家伙哪。”
我将摆在柜台前的圆椅子拉过来,就要坐下,但中禅寺制止了我。
“难得稀客造访,别在这种地方站着聊,如果您不介意从这里进来,请进来寒舍坐坐吧。不过内子不在,得请您恕我招待不周了……”
中禅寺说完,吩咐道,“小柴,帮伊庭先生把鞋子提到主屋的玄关。”
我从柜台旁边进去。
果不其然,柜台后面是洗手间。柴刚才就是从那里出来的吧。看样子店铺是后来才增建的。
我走过面对庭院的走廊,到处都是书架。
书架里整齐地摆着书。虽然摆得毫无空隙,但或许是因为打理得井井有条,没有密不通风的感觉。
我被带到约十张榻榻米大的客厅。
客厅打扫得十分整洁。
但是这个客厅里也摆满了书架。乍看之下,和待在店里没有什么不同。除了纸门以外的墙面全都是书架。正中央有一个津轻漆的大矮桌。还有一个宏伟的壁宠,但是上面并没有装饰挂轴,而是依大小整齐地堆满了书本。
中禅寺拿坐垫劝我坐下后,说了句:“我去泡茶。”从邻室离开了。
虽然并不凉爽,却也不闷热。
被这么多书本包围,一般不是会很有压迫感吗?就算不是书,如果东西堆得这么多,也会感觉杂乱无章吧。不过客厅收拾得井然右序,待起来很舒服。
面对庭院的纸门关着,但透进来的光线让人感觉有些凉快。
铃铃。
风铃响了。原来如此,风钤这种东西会让人感觉凉爽。
温度并不会因为声响而改变,虽说是受风吹而响,但又不是风直接吹到人体,光听声音又能怎样?只会铃铃乱响,搅得耳根子不清静——我一直这么认为。
——是因为内心没有余裕吗?
或许是吧。现在也是如此。正因为缺少享受浪费的从容心态,所以纵然时间再多,也只会闲得发慌,我到现在都还没办法去整理花草。
原来我并不是想要整理花草,
而是想要有个可以整理花草的悠闲心境吧,一定是的。
我环顾整个房间。
——这么说来。
由良家的书斋,书本的数量也十分惊人。一样有条不紊、毫无空隙地陈列着。
但是……
——那种压迫感是怎么回事?
我记得当时感觉到被压倒般的重量。
由良邸更广大,天花板也更高,应该有十足的开放感才对。
但是那栋鸟馆……
——是鸟吗?
是因为鸟的标本吗?
书斋里也放了鸟。
书斋里放的是鹤。
有些鹤伸展着羽翼,有些鹤倾斜着头——好几种的鹤,以它们没有意志的玻璃眼珠注视着进入书斋的人……
——没错,
我想起来了。
广大的书斋中央,
有一只格外巨大的鹤。
而且是漆黑的鹤。
有一只漆黑的鹤大大地伸展着双翼,装饰在那里。它的外形毫无疑问是鹤,但是色泽却完全是乌鸦的质感。那个东西除了不祥以外,我找不出别的形容。
——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
真有那种鹤吗?虽然那栋馆里确实有着数不清的珍奇鸟类……
正当我想着这些事,檐廊的纸门打开,柴走了进来。是帮我拿鞋子过来吧。“不好意思哪。”我说。“没什么,小事一桩。”他答道。这个人教人搞不懂是礼数周到还是厚脸皮。
“你住哪儿?”
“松山。”
柴自己拉过座垫,放在矮桌旁坐下,这么答道。他一坐下,个头显得更庞大了,是因为他的肩幅很宽吗?
“松山?四国的松山吗?”
“是四国没错。不过我是冈山出生的。”
“哦,好远呢。”
我没有去过比箱根更远的地方。
“我要搭今天的夜行列车回去。今天是千叶的亲戚办法事。说是法事,也只是一群亲戚聚在一起吃吃喝暍。从坐车的时候就开始喝,整整三天暍个没停,肚子里都不晓得灌了几升酒了。”
“哦……”
真了不起。
年轻真是教人羡慕。但是年轻的珍贵,只有不再年轻以后才能够了解。
“我直到刚才才酒醒呢。来见京极先生,总不好醉醺醺的。”
“很失礼是吗?”
“不,是不晓得会被他说什么。”
柴再次不自然地笑了。不,看起来不自然,似乎只是我多心。这个青年天生就是这副脸孔吧。
“不只是不晓得会被他说什么,要是连我都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就伤脑筋了。”
“伤脑筋?”
“今天我带来了京极堂先生会高兴的题材。难得千里迢迢过来,得好好达成目的才行。”
柴说完,从摆在房间角落的布袋里取出好几册老旧的书本,摆到矮桌上。接着还翻出几本感觉用了很久的大学笔记本,在膝盖上摊开。上面贴了很多纸签。我觉得看人家的笔记似乎很失礼,所以装作没看见,但是才一瞥,就瞄到上面黑鸦鸦一片,应该是写满了文字吧。
“是要报告什么吗?”
“我找到一个颇有意思的东西。呃……您叫伊庭先生对吧?伊庭先生知道产女这个鸟吗?”
“鸟……?”
又是鸟。
我回答不知道。
虽然觉得好像听说过,但我现在实在不想回想起什么鸟的名字。我觉得脑中彷佛排满了大一堆的鸟——而且是标本,觉得很不舒服。
柴应道:“这样啊”地拿起矮桌上一本古老的线装书,问我,“您知道这个吗?”
上面是一张图,画了一个女人站在树下,抱着疑似婴儿的东西,正在叫住旅人。是江户时代的书吗?
“这本书是从这家京极堂买来的。是鸟居清满在宝历年间写的青本《柳与鞠》。怎么样呢?”
就算他问怎么样,我也只看到一个女人抱着婴儿。我照实回答。柴有些伤脑筋地说:“这样啊”,再翻出一本书给我看。
“这个怎么样?”
那张图里,一棵柳树随风摇曳,底下站着一个表情阴森的女子。不,不是站着。女人的脚并没有画出来。腰部以下晕掉了。而且画面的角落还有一个男人抱住头蹲着。看起来似乎是男子害怕着女子的图。
“这是幽灵的画吧?”
“嗯,是幽灵。可是……”
“哦,这张也是。”
幽灵抱着婴儿。
“是四谷怪谈吗?我记得有阿岩抱着孩子出现的场面。”
“很遗憾,这并不是四谷怪谈,不过您的意见非常接近答案了。这本书是天明五年所写,叫做《百鬼夜讲化物语》。”
我问是妖怪的书吗?柴答道算是。
“您不知道吗?这是晚上在路边要人抱婴儿的妖怪……”
“噢,你说产女啊。那我小时候听过。是我在什么东西读到的吗?是要人抱孩子的幽灵吧?生产过世的妇人出来作祟。”
“是的,就是那个。”柴异常高兴地回应我,“产女妖怪第一次出现,是在《今昔物语集》里。卷二十七,(赖光郎等平季武值产女语)。就像您说的,是要人抱孩子的生产死亡女子的妖怪。”
“哦,我是不知道什么物语啦,不过这种故事我听过。唔,是小孩子听的故事吧。可是……你刚才是不是说产女是鸟?”
“是啊,重点就在这里。”柴更高兴了。“其实产女是鸟唷。明明是鸟,却又是女人,而且还是婴儿。”
“婴儿?婴儿是被抱着出现吧?”
“也有一些文献把产女画成婴儿的形象。简而言之,就是流掉的婴灵。恰好一年前,去年夏天,京极堂先生写了封信,告诉我有关这方面的事。因为相当有意思……”
“遭有意思吗?”
是这个人很特别吗?还是年轻人都喜欢这种话题?我不太清楚。
“我喜欢妖怪啊。”柴说。
“中禅寺也是吗?”
我……对中禅寺其实不是很了解。我记得他的打扮很古风,但说的话爱卖弄道理,所以一直以为他这个人不喜欢妖怪幽灵这类非科学的事物。
“他这个人特别爱好妖怪。”柴说,“对了,刚才提到的多多良和沼上两位,还有我就读的大学社会学系的副教授黑泽老师,加上中禅寺先生,他们四个算是妖怪爱好者三巨头——不对,四天王。我还在修行当中。”
这种东西也有修行吗?
“以修行来说,你看起来很乐在其中嘛。这不是什么苦修行吗?”
“修行愈是困难就愈有趣吧?愈辛苦愈快乐。”
“嗯?”
原来有这种似非而是的相反说法啊。愈困难愈有趣,愈辛苦愈快乐——能这么想的话,世上就没有任何讨厌的事了。我深深地佩服起来。
“我从来没有认真念过书哪。我一直觉得做学问很难,所以觉得学士先生很了不起。记东西、变聪明要趁年轻。能够博学多闻是最好不过的。”
到我这样就太慢啦——我说。
“不,伊庭先生,做学问并不是记东西唷,是学习思考的能力。知识渊博的人和学者不一样。虽然学者多半都知识渊博啦。按部就班地去思考不懂的事,验证自己的思考正不正确,这样的过程需要知识。所以会去调查。结果就会变得知识渊博了。”
“哦?那是怎样?这和我们为了巩固证据,踏实地进行访查没什么不同嘛。”
“没什么不同,非常朴素。”
原来做学问和调查案子其实没什么两样吗?
我这么问。
“那当然了。”柴田应道,“不管任何工作都是这样的。”
“任何工作都让人乐在其中吗?”
我乐在其中吗?
我不记得自己乐在其中。不过虽然不觉得愉快,但或许是沉迷其中。可是,结果我得到了什么吗?
——什么都没有吗?
不,不能这么想吗?
这是我持续了许多年的工作,总有什么收获吧。然而我却无法引以为傲,或许这就是我没出息的地方。
——不对吗?
得到的收获还是很多,但是或许失去的比得到的多上太多了。
“年轻人真好哪。”我无意义地反覆。“只有年轻而已啦。”柴笑道。我渐渐习惯他那原本让我觉得不自然的笑容了。
“那是怎样?这个幽灵有时候是女人,有时候是鸟吗?这个地方很有意思吗?”
“不,京极堂先生精通各种传说和民俗学,对信仰之类的也很有研究。而且他是做这一行的,也很清楚各种文献古籍。所以他将古今的文献和传说中出现的产女相比较后,发现彼此之间似乎有矛盾。”
“彼此有矛盾?”
“就像伊庭先生刚才说的,从图像上来看,产女是日本的幽灵——女幽灵的原型。然而民间传说中的产女形象却是形形色色。有时候是一种叫产女鸟的鸟,有些古文献还说实际捉到一看,原来是苍鹭……”
“是鹭啊?”
是装饰在由良家杀人现场的鸟。
“京极堂先生的推论是——产女之所以是鸟,是来自于声音的联想。全国各地似乎都有只听得到婴儿哭声的怪异。水鸟不是会发出类似婴儿的哭声吗?”
“声音啊……”
柴田发出“呱呱”的怪声。
“没办法模仿得很像呢。不管怎么样,如果草原或河畔突然冒出婴儿的哭声,会把人吓一大跳吧。不可能有婴儿的地方出现婴儿,首先是让人觉得恐怖,然后再产生出形形色色的怪异内容。有些地方认为是婴儿,有些地方则是抱着婴儿的女人,就算发现那其实是鸟,也会被解释为是生产而死的女子变成的鸟。”
“就算发现是鸟也一样吗?”
“因为一样恐怖嘛。”柴说,“只听得到啼叫声的状况很让人恐怖吧?如果听起来像是婴儿悲伤的啼哭,人们就会认为是那样的鸟。特别是在婴儿死亡率很高的时代,人们听起来应该会是这样吧。”
“端看听到的人怎么感觉吗?”我这么说,柴便应道:“是啊”。
“就看人们怎么解释。这就是京极堂先生提到的有趣观点,他说大凡怪异,都是在接触者的内部构成的。”
“接触者的内部?”
“总之京极堂先生的意思是,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事。”柴说。
“没有不可思议的事啊……可是听说他是个神主又是帮人驱魔的,生意做得很广不是吗?”
“哦,那也是基于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信念而做的吧。不过我也不晓得说信念对不对。”
“没有不可思议的事啊……”
没有吧,一定没有。
“唔,就算同样听到苍鹭的声音,有些人会以为是婴儿的哭声,有些人会联想到抱着婴儿的女人。”
“因人而异吗?”
“嗯,是因人而异,不过也要看那个人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吧。这类怪异若是被传述,确定形式,被赋予名字的话,就会成为一个民俗固定下来。”
“环境不同,解释也会改变吗?”
“会啊。即使是同样的怪异,不同的地方有时候会加上不同的解释,有时候即使名字相同,外表和性质也会不同。我想那是由于当地的文化差异以及信仰互异所造成的吧。”
“原来如此。”
原来无聊的妖怪故事也有道理。
“所以只凭着产女这个名字去思考,好像会碰到瓶颈。就像我刚才说的,产女有各种不同的出现方式,绝对不是完全相同。有时候是蜘蛛,有时候是火球。”
“哦,我懂了。产女这个称呼说穿了并不是指某种特定现象的名字。许多地区在出现奇妙的事物时,而它的原因让人联想到生产死亡的女子时,就会把它称为产女……是吗?”
“不愧是名刑警。”柴吹捧说。
漫长的人生里,我从来没有一次认真思考过妖怪。
是因为生活中没这个必要吧。妖怪故事,根本就是无益的代表。
——无益也是一种余裕吗?
我感到非常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