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中禅寺的话,他会说些什么?
我这么想着。
不停地开合的嘴巴,我只看得见这样的画面。我不想看,却看得见。
现在正是为榎木津的胡言乱语收拾善后的状况。盲眼的名侦探突然跳进所有相关人士齐聚一堂的场合,在事件发生前威风凛凛地指出凶手。
就算他说这里头有杀人犯,
这种状态之下也无法锁定那人的身分。
我不知道榎木津究竟看到了什么。
但是如果我正确理解了他的体质的话,那么倒映在榎木津生病的视网膜上的,就是凶手看到的情景,而不是凶手。
许多人聚在同一个地点的情况,就算榎木津看到了什么,他应该也无法判别那是谁所看到的情景。
没有意义。
而且,失去视力的榎木津应该连现实的情况都看不见,现在的他连那里有多少人都不知道。
但是既然榎木津如此断定,或许在场真的有人过去曾经做出疑似杀人的行为。但是二楼包括佣人在内,人数不少,不可能锁定是谁做出那样的事,也没有调查的意义。
例如,拿开玩笑掐脖子和真正掐死人的情况相比较,掐脖子的人所看见的情景……应该是一样的。掐人的一方的心理状态,和被掐的人之间的关系,甚至是力道大小,榎木津应该都无法分辨。
真的没有意义。
不……虽然没有意义,但影响力十足,或者该说是破坏力十足吗?
榎木津的体质、事件的核心等等问题,在这个情况之下一点关系也没有。侦探指着几乎是初次见面的人,高声呼喊对方是杀人凶手,不可能不引起争论。
这是严重的妨害名誉,是诬告罪。
就算不牵扯到法律,他的行为也太没有常识了。
会触怒对方也是理所当然。
不出所料,现场陷入一片混乱。超乎我的理解、荒唐无稽的发展让我再次哑口无言,同时连听觉也丧失了。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脑中变得一片空白,什么都听不见了。
被失去视力的荒唐男子,与失去话语和听力的无能男子这么一搅和,状况再也无法收拾。看样子,楼上的人吵得相当厉害。
老人以激烈的口吻吼着什么。在他旁边,好几个人不知所措,却又相当忙碌地……周章狼狈。但是,伯爵他……
伯爵很高兴。
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但是在我看来,伯爵看来很高兴,或许只是他装模作样的动作手势让我这么感觉。事实上,伯爵的表情似乎并没有显示出特别欢喜的模样。就和远远看到他的时候一样,那是一副有些苦恼的表情。
那么……或许只是我自身未曾察觉到,其实我根本就听见伯爵的话了。我分辨得出老人的口气,这也表示我其实听得到吧。
伯爵和老人争论了一会儿。
不久后,我细小如蚤的心脏恢复了平时的跳动速度,充塞脑袋的血液也降了下来,当我开始听见周围的声音时,我们被带往二楼一间像是会客室的房间。
领我们进来的是管家。
房间里……有好几只孔雀,不对,是摆着好几具孔雀的尸骸。结果每一个房间里都装饰着鸟的标本,但是和一开始被带去的房间相比,室内的装饰还算比较低调。相反地,沙发十分气派。纤细的蔓藤花纹布料让人感觉年代久远,却仍然十分牢固。换句话说,这是相当高级的沙发。
这种情况,应该不叫古老,而该形容为风格非凡吧。
风格非凡的不只有沙发,无论是桌子还是地毯,每一样都极尽奢华。
这是间高级、精致而且典雅的会客室。
——前提是没有鸟的话。
标本摧毁了一切的均衡。只因为摆上了标本,整个房间便呈现出有些虚假的、滑稽的模样。
因为一切都是真货,却只有标本是不折不扣的假货。不,以标本来说,水准可说相当精巧,但标本原本就是生物的复制品,存在本身就是赝品;是虚假的鸟。那种无法拭去的虚假,毁掉了房间的品格。
榎木津东撞西碰地走着,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仰起头来。这个人的存在也非常虚假,姑且吻合了房间的风格。
我提不起劲跟他说话。
反正也不能期待有什么正常的回答。
看着放松的榎木津,我就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因为我不由自主地想像起接下来将发生在这个房间的事。我们一定会被要求对那番胡言乱语做出解释。不,一定会被追究、被指责。
辩解不可能行得通。
不,我不可能辩解得了。
就连会话能否成立,都很难说。我能不能正常发声都有问题。喉咙好乾,里面紧紧地糊住了,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我不能对榎木津有任何期待吧。
别说是不能期待了,这家伙的所有言行举止,惟独在使状况恶化这方面效果绝伦。在惹恼对方这件事上,榎木津的本领可说数一数二。侦探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可以在这方面带来确实的成果。
既然如此,干脆再推榎木津一把,让他做出更荒唐的事来,或许就可以落得轻松了——我真心地这么想。
要怎么做,才能够把事情搅得一塌糊涂?就算变得一塌糊涂,我也不会蒙受损害。不,我已经遭到莫大的灾难,也不能说不会有所损害……但是因为那样而遭到放逐或被撵走,对我来说确实更要轻松多了。
因为接下来会变得怎样,都与我无关。
被讨厌还是被瞧不起,我都无所谓。只要能够离开这里——能够立刻远离这栋不适合我到了极点的建筑物,就算被唾骂个一两句,也根本算不上什么。
至于榎木津本人,那点程度对他也造成不了什么打击。听榎木津的助手说,这个侦探前几天也才刚闯入政治家的千金婚宴,把别人的婚礼破坏得体无完肤。他成天都在干这种事,事到如今应该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但是此刻坐在我旁边的侦探老实得诡异。
我不想看他的脸色。万一被他误以为我在讨他欢心,就太让人不愉快了,所以我一心注视着我正面的孔雀。
这么盯着,原本逐渐恢复的听觉又开始变得异常了。
那种……
——耳鸣。
宛如金属薄片相互磨擦般、不成声的不快声响,开始在脑中鸣响。听起来仍然像是虫子振翅声。
——不,不是虫。
是别的东西,而且这些振翅声似乎不是听觉所捕捉到的,正确说来应该不算耳鸣吧。而且似乎像刚才一样,这声音引发了视野狭窄,幻听和视野狭窄连锁发作了。
——是鸟吗?
是鸟引起的吗?
我急忙将视线从孔雀移开,转向巨大的门扉。望过去的瞬间,房门开了。
——伯爵吗?
我这么想。
但是我的预期落空,进来的不是伯爵,而是与伯爵争论的老人。
我混乱了。
因为我突然想到,或许这个老人才是伯爵,我根本还没有正式被介绍给伯爵。我只是远远地看到那个脸色苍白、表情苦恼的人,就一厢情愿地认定他就是伯爵罢了。
老人穿着染有家纹的和服裤裙,拿着手擦,一头泛黄的白发倒竖着。和我以为是伯爵的人相比,他的躯体十分结实,也富有威严。做为一个旧华族来说,风貌无懈可击。
察觉到内心疑惑的瞬间,我的失语症变得固若金汤了。就像我所担心的,我完全无法吭声了。
视野愈来愈狭窄,幻听愈来愈严重。
我完全看不出老人是在生气还是讶异。只有那张动个不停、以老人来说异常艳红的嘴唇,是我唯一能辨识的事物。
老人频频说着什么。
中禅寺的话,京极堂的话,他会说些什么?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这么想。
他的话,即使身陷这种窘境,也能够靠他的巧辩顺利解围吧。虽然我不知道他会采取高压还是谦逊的态度,不过他的对手不是会被他耍得团团转,就是会被逼得不得不退让吧。
榎木津好好地应答对方了吗?
他就在我旁边,我却不知道。
他该不会又胡说八道些什么“你这个杀人凶手”这类荒唐的妄言吧。
怎么可能有杀人凶手?那种东西……
——不,
如果那当中真的有杀人凶手。
那家伙,
不就……
“会继续犯下凶案吗?”
听觉突然恢复了。
老人一脸不可思议。
他的脸虽然肥厚,却相当苍白。可是嘴唇还是红得夸张,它明明单薄而且皱巴巴的。
榎木津……
高抬着脸,没有反应。
——他在睡觉吗?
我的汗水猛然喷出,视觉也和听觉同时恢复了。复原的瞬间,我理解到自己已身陷穷途末路。
“呃。”
呃——我发出声音。
我简直就像个傻瓜。老人用一种黏稠的语调,“什么?”地提高语尾应答。
“侦、侦探他……”
事到如今,都到了这步田地,你还想挽救场面吗?不是我的我说道。可是本质上胆小无比的我,还是以笨拙的话语说着敷衍一时的藉口。
“侦探他的身体还……”
“这家伙不过是只猴子,不必理他。”
榎木津朝着头顶说。老人“哦”地发出困惑的声音。
“呃……听说这位先生是个大名鼎鼎的小说家……”
“他或许是大名鼎鼎。不过如果他真的大名鼎鼎,也是因为他比别人低劣而出名吧。这个侍从就像是侍奉一切事物的奴仆之王,不管谁的命令都会听,但一点用也没有。如果有废物大赛,他肯定可以拿冠军。懂了吗?由……”
“由良胤笃。”老人说,“我是有德商事会长,由良胤笃,是昂允的叔公。”
原来他不是伯爵啊。
而且……看样子榎木津并没有在睡觉。更惊人的是,两人的对话似乎是成立的。
榎木津就这么高仰着头,不可一世地跟人说话吗?
那么我格格不入的插话,只是打断了人家的对话吗?那是我大为狼狈之下总算挤出来的话,结果却成了可笑的愚蠢举动啊。
话说回来……榎木津也说得太过分了。
“这个人写的小说,我连读都没有读过。”榎木津炫耀说。我看就算不是我的作品,榎木津也没有读过任何小说吧。
可是别说是反驳了,我连应声都没办法。
只能任由他攻击。
老人微笑了,然后佩服地说,“不愧是榎木津前子爵的公子。”
我完全不懂哪里不愧了。
“说的话不同凡响,果然是出身不同哪。”
“只是因为我了不起罢了。”榎木津应道。
——原来如此。
我总算察觉老人坐在我们面前的理由了。
这个老人之所以会坐在这里,并不是为了要抗议榎木津冒失到了极点的发言,也不是前来指责无赖之徒的狂妄态度。完全相反。老人坐在这里,主要的目的是对大驾光临的财阀龙头的公子表达敬意,同时强烈地冀望能够藉此与他背后的前子爵攀攀交情。
榎木津的言行举止尽管那等荒诞不经,却没有受到指责或非议,反而大受欢迎。
这太荒谬了。
我心想,这种人等会儿就会开始搓手了吧,没想到由良胤笃真的搓起手来了。
“哎呀哎呀,不是为了金钱而工作……普通人可没办法说出这种话来。”
“钱没什么了不起。”榎木津说,“本来就是吧?不管是拿来煮还是烤,钱也不能吃,就算拿来看还是摸,也一点都不好玩。纸币虽然也叫做钱,可是它甚至不是金属。拿来擤鼻涕太硬,拿来折纸太长。零钱还比较好玩。钱这种下贱的东西,如果不拿去交换什么,就没有意义。换句话说,钱不是拿来存的,而是拿来花的。钱不是要增加的,而是要减少的。为了花钱而赚钱是正确的,但是如果不花,根本不需要钱。”
“不需要吗?”老人状似困窘地说。
“不需要。”
“可是食物还是其他东西,都可以用钱来买啊。”
“想要拿钱去买的东西是有,可是没有什么东西是想要卖掉拿去换钱的吧?那种东西都是买了觉得碍事,才会卖掉。如果把所有的东西都拿去卖掉,房子和衣服也全部拿去换钱,有的全都是钱,你会高兴吗?”
榎木津的态度更盛气凌人了。
“你会高兴说,这下子什么都可以买了吗?”
“呃,这……还是会去买些什么吧。”
“就是说嘛!”
最后还是要换成东西啊——侦探神气地接着说:
“会高兴什么都可以买,说穿了就是可以换到东西,所以高兴嘛。就算只有钱,也一点都不让人高兴!换句话说,钱消失的时候,就是喜悦诞生的时候。而且就算钱没了,不管是去赚、去偷还是去讨,一下子就可以恢复原状了。但是东西就不行了。同样的东西,天底下没有第二个!”
也就是东西比较了不起!——榎木津耀武扬威地说:
“钱没什么了不起!”
“哦……”
这道理教人似懂非懂,而且他的口气和态度根本就是耍人,听起来完全是瞧不起社会的发言。
即使如此,老人不知为何还是钦佩无比。
“哎呀,真是一段发人省思的隽语啊。可是榎木津先生,侦探酬劳的金额,真的可以全部交由我方决定吗?”
“无所谓。”
他根本不知道价码——我心想,会计都是助手益田在负责的。老人问了:
“呃,恕我失礼,是不是有行情什么的可以参考呢?”
“没有。”
侦探断言:
“听清楚了,例如添香油钱的时候,神明会告诉你行情吗?不会。至少我没听说过。许愿或祈祷的人,把自己的愿望的强烈程度和决心的坚定程度代换成金钱,这就是香油钱吧?然后愿望实现,或没有实现,但是不管有没有实现,都不是神明的责任。”
“什么?”
“愿望会不会实现,靠的是祈祷的人的努力!神明不是为人实现愿望,而是聆听人们的愿望。这真是令人感激涕零啊!”
“呃,这是什么意思?”
“不懂吗?”
“非常抱歉。”老人道歉。
我觉得没什么好道歉的,正常人根本不会懂他在胡说些什么。
“也就是说,没有神明会因为香油钱捐得少,就不听人许愿。同样地,也不是钱多就好!”
重点是许愿的人有多少许愿的心意!——榎木津倨傲地说。
“只有心意,眼睛看不见,神也不明白究竟是不是真心,或许根本就是骗人的。所以要把心意代换成金钱,换成眼睛看得见的形式,提出证据,这就是香油钱。香油钱不是酬劳也不是礼金,而是决心的具体形式!懂了吗?”
那边那个人!——榎木津随便朝着一个方向说。
谈的明明是侦探酬劳而不是香油钱,但是听榎木津的口吻,简直把自己当成了神明似的。即使看到榎木津这样胡说八道,老人仍然不改殷勤的态度,频频点头,应着“所言甚是。”
“不愧是榎木津先生。怎么说,那已经是凡人无法望其项背的境地了哪。”
“凡人是这个人。”
榎木津指着我,揶揄地说:
“他是猴子,所以是凡猴。我怎么样都无法像这个人一样,达到猴子的境地,真是羡慕万分。喏,小关……”
榎木津抬着下巴,稍微转头,从墨镜的隙缝间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窥看我的脸。
“……噢,你好像总算能说话了,你来负责跟这个人谈吧。”
“为……”
“没有什么为什么。”榎木津带着奇妙的抑扬顿挫说,“你不是为了慰劳我而被找来的吗?那就快点服侍我啊。你拿我的事务所的经费过来,却只会睡觉吃饭坐车发呆流汗失语,一点用也没有嘛。”
这话似乎哪里不太对劲,可是大致上是这样没错,我无从反驳。
“喏,那边那个人。”
榎木津突然身体一晃,上身前屈。
“接下来这个小关会听你说话,你就尽情地倾诉你的满腔热情吧。你们一定很谈得来的。”
“呃、请问……”
“我要睡了。”
“如、如果您要休息……”
老人应该是想要拍手叫人,但是他的双手还没有接触,榎木津已经说:“我睡这里就好了。”再次仰起上身。
老人可能是楞住了,双手只是非常轻微地“碰”地拍了一下。与他夸大的动作相比,声音显得雷声大雨点小,尽管如此,管家仍然一声“打扰了。”走进门来。
我吓到了。
他的听觉竟如此敏锐吗?还是他紧贴在墙壁上偷听我们说话?——我一瞬间这么怀疑,但说穿了没什么,管家背后有两名女佣,其中一个手中捧着摆有茶壶的银色托盘。只是佣人时机凑巧地送红茶进来罢了。
“山形,太慢了。榎木津先生他……”
上身后仰,或者说,已经睡着了。
“榎木津先生身体欠安吗?这可不好。”管家略略屈膝,手足无措。从动作来判断,这个管家应该不是坏人吧。那种难看的动作,只有好人做得出来。当然,这是我的偏见。
老人瞥了一眼管家无谓的动作,然后慢慢地转向侦探说:
“榎木津先生,请移驾有寝具的房间。”
没有回答。
老人的视线自动转向坐在旁边的我,这是无言的质问。
我别开视线。刚才都不小心脱口说出没有意义的话来了,事到如今也不能假装我不会说话。
“榎木津先生?”老人再一次轻声呼唤,然后说,“这是怎么了呢?”
他当然是在问我。
“啊……”
真不晓得是为什么,我不禁窥看起管家的脸色。这没有任何意义。我也不是在向他求救,但我一定露出了哀求的表情。管家露出极其怜悯的表情。
虽然那看起来也像是“谁理你”的表情。
“没、没关系。”
我比管家更慌张数十倍,视线到处游移地说。
“没关系……意思是?”
“让、让他睡在这里就行了。呃,你的话……”
结果还是由我来听吗?
我瞟了榎木津一眼。
“他、他的身体还……”
这是我刚才也说过的话。
“榎木津先生还是相当不舒服吗?”管家说,“胤笃先生,是不是该请个医生呢?”
“医生?这里的医生根本是庸医,不行、不行。就算是老交情了,我还是得说他跟巫医没什么两样,干脆叫兽医还差不多。要叫由我来叫。我会吩咐公滋去连络,你别插手。呃……”
老人再次望向我。
他的视线勒紧了我。他的眼神说着,“我得跟这种人说话吗?”和之前哈腰搓手的态度差了十万八千里。
“你,你是……”
“我叫关口。”我答道。
“关口啊。关口先生,榎木津先生是……”
“呃,那个……”
他只是在睡觉而已——我不能这么说,也不能说榎木津说他只要闭着眼睛就会想睡。至于他的视力一衰退,就会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所以就算看不见也会闭着眼睛,这种话就算撕裂我的嘴巴也不能说。
“不要紧。”我答道。
“哪里不要紧了?”
“没问题的。呃,就是说,那个……榎木津是以这种状态聆听对话,然后进行侦探工作的,呃……”
“以这种状态?”
“对不起。”我道歉。
我根本没有必要道歉,完全没有。可是就算是客人,戴着墨镜接见人家,接见中又大摇大摆地挺着身体睡在沙发上,身为这种大混帐的同伴,我的脑中除了谢罪以外,真是想不出其他话来了。
“哦?”
胤笃老人讶异地看着榎木津,然后打量着我。我的冷汗直淌,我不喜欢被别人看。尽管不喜欢,却总是会陷入这种状况。
老人哼了一口气,一刹那转变成一副讪笑的表情。
“你……叫关口是吗?关口先生,你跟榎木津先生是什么关系?”
“呃……这……”
我很想回答“孽缘”。
不,根本就是孽缘。仔细想想,现在的我和他之间,一点关连也没有。
“我们是同窗。”我答道。我才刚回答,老人就反问,“帝大的?”我夸张地否定。
“是旧制高校的……我,呃……”
没有他那么优秀——我这么补充,补充之后,我厌倦万分地瞪了榎木津的膝头一眼。这哪里优秀了?
可是,那个时候的榎木津确实十分优秀。而悲哀的是,当时的我事实上既无能又愚钝。胤笃老人再一次哼了一声。
“嗳,听昂允说,你好像也有那么一点社会上的信用哪。那,说是同窗,你也不是前华族罗?”
“我……是平民。呃……”
“好吧。”老人大声说道,深深刻画在额头上的皱纹伸展开来,相反地眉间挤出了一团皱纹,“我就姑且信任你吧。这个样子,对榎木津先生真的不失礼吗?”
“这……我想是不要紧的。”
虽然以其他意义来说,问题堆积如山。
但我觉得若论失礼,失礼的也是榎木津才对。
“喂,山形。”
老人吩咐杵在一旁的管家退下。
“你啊,去交代公滋暂时不用过来,叫奉赞会也等着。”
“遵命。”管家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和女佣一起退出,瞬间老人的表情变得鄙俗。然后他垂下白色的眉毛,一脸不悦地观察榎木津。
“他……睡着了吗?”
“嗯……”
“华族都是这样的吗?大概吧。”老人自言自语地说。接着他伸长皮肤松弛的脖子,斜眼瞪了孔雀一眼。
“呃……”
“哦,我不是什么华族,我不是伯爵家的人。”
我并没有问这种事。
我的全副心神都放在该如何应付这个场面,所以出声也不是为了发问,那只是没头没脑的一声。我满脑子只想让对话持续下去,好快点解脱。说起来,我光是自己的事就应付不来了,不可能对老人的境遇有任何兴趣。
可是胤笃老人却一副“你想听的话就告诉你好了”的态度,接了下去:
“我家是分家。爵位是颁给一个家庭的。很多人都弄错意思,华族指的是同一个户籍里的所有人。不管是父母还是兄弟,只要离开那个户籍,就不是华族了。”
“哦……”
“然后,爵位是赐给那个家庭的称号。只要有华族身分的家庭,那一家的男性户长便可以自称男爵或侯爵。”
“哦……”
我根本没办法打岔。
“公家诸候成为华族,是明治二年(一八六九)的事,而我在明治六年出生,是由良公房的第五子,所以那个时候我也是华族。但是家父的弟弟公胤没有孩子,而家父公房却有五个孩子,而且全都是男的,于是就在身为嫡男的公笃——他是我的长兄,也是昂允的祖父——就在他生下嫡子的时候,我被送出去当养子了。”
明治九年,当时我才三岁——老人说。
我无法想像老人三岁时的模样,那是过去的事了,但那究竟是几年以前的事了?我一时无法掌握过去的时间量。
“我是继室生的孩子,和家兄差了十九岁之多,和舍侄行房年纪还比较近。其实就在那八年之后,叙爵开始了。爵位就像我刚才说的,是由户长继承。家父死了就是家兄,家兄死了,他的儿子行房就是伯爵。行房天生注定就是要当上伯爵。”
当然他的儿子昂允也是——老人有些憎恨地说。当然这只是我的感觉,一切都是我的主观。
“但是我非但不是伯爵,连华族也不是。如果我一直是由良公房的第五子,由良公笃的么弟,勉强还能是伯爵家的一员……不过也只是伯爵的弟弟罢了。就是这样,家兄和舍侄还有舍侄的儿子昂允都是伯爵,但我只是他们的亲戚,只是个无爵无位的由良。”
“无爵无位的……”
“无、爵、无、位。”老人重复道,“嗳,这也没有什么好不甘心的。爵位这种东西又不能卖钱,也不能拿来当饭吃。现在根本没人稀罕了,但是在当时,可是每个人都抢着要哪。像我的养父公胤,成天都在抱怨个没完。”
你懂吗?——老人拿起靠在沙发上的手杖。
“不懂。”我答道。
我不是不懂人们想要爵位的心情,而是血缘关系太复杂,再加上名字相似,我完全无法把握他们的关系。我放弃理解,想起前几天横沟老师告诉我的话。的确,复杂的血缘关系似乎会产生故事。
“唠叨都唠叨死人了。”老人说,“什么武家公家,满脑子只重体面。他就是不明白饿着肚子,就算别上一堆勋章,也只会平白重死自己。事实上,也有一堆人说着一些不堪入耳的逞强话,什么我们家以门第来说也算是侯爵、那家是子爵的话,我家也是子爵。但是定出叙爵内规的人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不平之鸣,所以叙爵内规这个制度的规定非常机械化。”
“机械化?”
“也就是几乎不接受酌情和特例,因为这是新的制度嘛。”
大正时代出生的我不可能懂江户时代的制度。
不过新的制度是要将有如水火般誓不两立的诸候与公卿摆在一起,甚至定出序列等同视之,一定会产生极大的磨擦吧。为了弭平不满,重要的是定出任谁来看都十分明快的基准,再说,如果接纳每一个人的说法,基准就无法成立了。老人所谓的机械化,指的是设立这样的基准吗?
“是啊。”
老人说到这里,露出一种泄气般的表情,双至父叠在手杖把手上,叹了一口气:
“道理也会出现瑕疵。”
“瑕疵……?”
“由良家就是例外。”老人说,“以规约来看,由良家顶多只到子爵,可是却成了伯爵,本来就是名过其实。”
“不符合内规吗?”
“对,就是这样。由良的爵位等于是顺水推舟,趁机捞到手的。公卿伯爵的基准,是多膺任迄大纳言之旧堂上家。不符合这个基准的公卿华族只有两家,一家是那个东久世家,另一家就是由良家。”
你知道吗?——老人瞪住我。
“不知道啊?东久世家啊,是久我家的庶流,以村上源氏久我家第二十代通坚的曾孙通廉为祖,是江户初期成立的新家。虽然曾经就任中纳言和参议,但没有当到过大纳言,所以如果对照基准,东久世家没办法当上伯爵。由良家也一样,是江户成立的新家,一样没有当过什么大纳言。至于为什么这两家会被赐予伯爵爵位,这全都是托东久世通禧的福。你知道吧?枢密院副议长的东久世伯爵啊。”
“哦……”
我是听过。
“不知道啊?”老人板起脸来,“他可是尊皇攘夷的大功臣哪。虽然家世低微,但是他从旧朝廷以国事御用官的身分进入新政府,与三条实美及长州藩联手,提倡尊皇攘夷,在王政复古后历任参与、军事参谋、外国事务调查官等等,在新政府的外交上大展长才。他非常能干,连岩仓具视卿都对他另眼相待,就是为了表扬他的功勋,才会颁与东久世家更高的爵位哪。这是当然的。虽然以公家来说,门第并不高,但东久世伯爵在新政府当中,实力可是仅次于三朵、岩仓哪。”
“你是说,他是靠实力赢得爵位吗?”
“东久世家是这样。”老人说,“但由良家不同。由良公房——我的生父,比东久世通禧伯爵年长三岁,一样担任过国事参政。这个国事御用官,和家世无关,什么人都可以被提拔担任。然而家父既无雄心也无大志,只会唯唯诺诺地跟在东久世卿身后行动,在新政府中也毫不醒目,是个浑噩度日的凡人。”
半点功勋也没有立下——老人不屑地说,拿拐杖敲了一下地板。
“我不太了解自己的生父,可是他是个没用的人、不必要的人。尽管一点用也没有,到了要颁授爵位的时候,他却争了起来,说如果东久世家可以例外,由良家也该比照办理,因为两家的门第和经历都相去不远。可是由良家没有任何功勋哪。所以只为了表扬东久世卿的功勋,由良家也被赐予了伯爵之位。”
根本就是爵位小偷、狐假虎威!——老人一次又一次敲打地板。
“拿名声送给窝囊废,根本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结果我的生父也没有当上贵族院议员,叙爵的隔年,才五十七岁就隐居了。结果这次变成家兄公笃当上了伯爵……这太糟糕了。他才三十一哪。”
“糟糕的意思是……?”
“他根本不工作。”老人说,“由良家的好吃懒做真是没话说。家父说穿了只是个受到时代玩弄的无能穷公家,他会在六十岁前就隐居,成为无爵之身,也只是想要整天游玩度日。家兄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固执于挣不了半文钱的儒学,迂腐又没有自知之明。嗳,他晚年似乎在某些圈子里以奇特的儒学者闻名,但是说穿了,他根本只是寄生在家父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养父底下,一生游手好闲。”
盖了这栋荒唐建筑物的也是家兄——老人说着,拿拐杖敲个不停。
“我不晓得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没钱没工作,却卖掉房子,甚至大肆举债,在这种荒凉的地方搞了这么一栋疯狂的东西。”
根本是疯了吧?对吧?关口,关口先生——老人有些激动地说。
“应该花了很多钱吧。”
我无可奈何,这么应声,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个感想太敷衍了。
“当然花了很多钱啊。”老人说,“家兄从所有的亲朋好友那里,借了所有能借的钱,根本就是不可能还得了的金额。他欠下的债,就算拼上老命、做牛做马地工作,分文不花地过日子,一生也还不清。家兄不知道说好听是高傲,还是骨子里根本是个傻子,一点办法也不想。就算是伯爵大人,借钱不还,也是会被责备的。家父似乎人很胆小,可能承受不了受人指点的心劳吧。这座洋馆完成之后四、五年,他就突然就过世了,那是我二十岁的时候。另一方面,公笃吊儿郎当地不断躲债……对对对,我说你,关口,关口先生……”
你不觉得奇怪吗?——老人间。
“奇怪……?”
若说奇怪,从头到尾都很怪。
“这可是本家当家的婚礼,你不觉得出席人数太少了吗?由良家连我家算在内,总共有四个分家,要是把延伸出去的都算进来,亲戚可是多到数不清。分家会的成员集合起来,可有将近百人哪。”
我完全没注意。
但是老人这么一说,或许的确如此。最近一般人也会举行这类喜宴派对,许多人一起庆祝婚礼,不过和宅子的宏伟相比较,我也觉得人的确太少了些。
“没有人要来。”老人说。
“亲戚吗……?”
“因为家兄向所有的亲戚借了钱,将近十五年都没有还,而且还是无息哪。你能相信吗?可是对方是自己的亲人,又是本家,而且还是伯爵家。庶子旁流很难正面规劝他什么,也不敢催债。所以由良的分家会啊,并不是单纯的家族组织,一开始是为了催讨债务而设立的团体哪。我不知不觉间成了分家的长老,现在是分家会的会长,不过我会这样独自一人拜访这栋屋子,也是过去会长做为代表前来和本家交涉的旧习啊。”
其他人谁也不愿意来——老人说。
“嗳,现在债也还清了,而且也不是外人,只要钱还清了,应该也没有什么好吵的,可是之前对立得实在是太久了,没有人想要重新往来。而且现在华族制度已经废止,本家没有半点威风了。这个伯爵家和许许多多的亲戚会变得这么疏远,全都是我那个愚蠢的家兄搞出来的这栋洋馆害的。”
——这栋洋馆,
彻底地拒绝我的——不,是我拒绝吗?——封闭的世界。
无数的鸟。
孔雀。
我感到幻听又快发作,赶紧将视线从标本移开,注视着老人泛黄的白发。
“债务……还清了吗?”
“还清了,不过也不是家兄还的。”
“是儿子吗?”我问。
“不是。”老人说,“家父死后,家兄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个愿意帮他承担债务的人。”
“帮忙承担债务?那么大的一笔金额……?”
租屋一族的我,根本无法想像建造这栋宅子,究竟要花上多少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连盖个木造小平房要花上多少钱都没概念了。
“的确是巨额哪。嗳,告诉你谜底吧,出钱的是昂允母亲的娘家。我不晓得事情是怎么谈的,总之是代替嫁妆。以聘礼回礼来说,金额也太大了,或许是对女方而言,既然想嫁到伯爵家来,至少也该出这点数目吧。把亲朋好友剥削个精光还不够,甚至连儿子媳妇的娘家都要敲上一笔,家兄就是这样一个人。什么儒学者。”
老人的白脸微微地泛红。
“说穿了就是卖爵位吧。”老人说,“那个时候或许还有一些蠢蛋想要那种连一点屁用都没有的爵位吧。”
“想要成为伯爵家的亲戚?”
“大概吧。明明什么好处也没有哪。别说是好处了,根本是倒贴都不够。名誉这种东西,不该是用钱买的,可是还是有人想要吧。所以早纪江——也就是昂允母亲——就这样嫁给了行房,成了伯爵家的一员。结果啊,关口先生,早纪江一嫁进来,她的亲人就接二连三地全死啦。”
“接二连三?”
“就在短短一两年之间。早纪江的娘家是姓间宫的士族,一家人全是有财运没寿命。一眨眼之间,一家子全部死光了。当时我甚至还怀疑起是不是家兄杀的呢。没想到那家人才全死没多久,接着连家兄都过世了。”
“咦?可是……他那时候还很年轻吧?”
“很年轻啊。那个人继承爵位后的十八年又多一些的日子里,直到死去,从来没有靠自己的力量赚过一文钱,孙子昂允出生没多久,他四十九岁就死了。”
“是生病吗?”
“突然间就死了。嗳,没吃过半点苦,随心所欲地过日子,不管几岁死掉、怎么死掉,都该瞑目了吧,也不可能有什么遗憾。他的儿子行房也是四十六就死了。”
“四十六……就过世了吗?”
“已经过了三十年了,应该是吧。他比我小三岁。那个时候,我还不到五十。”
——这个老人,
竟然有八十岁吗?
的确,他的皮肤乾枯,毛发灰白,可是还相当硬朗。
“嗳,因为这样,爵位由行房继承了,又因为死了一堆人,平白捞到了一大笔钱,由良伯爵家就此前途安泰。早纪江的娘家拥有的公司和不动产,这些莫大的财产都像天上掉下来似地,全落到了他的手里。可是啊,这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所有的亲戚都忧心忡忡。”
“忧心忡忡?”
“因为这个行房——昂允的父亲,比家兄更要糟糕。他不可能管得了钱。要是放着他不管,搞不好会做出把所有的财产都给扔进臭水沟般的行径来。说到行房这家伙,不仅继承了他父亲的儒学,还更加上了一个博物学哪。你看看,这些……”
胤笃老人说到这里,头转了一圈。
“这些标本,简直是狂人的行径。他靠着妻子娘家的财力,做的是这样的事。对社会一点贡献也没有,也不是创设事业,只是不断地挥金如土,买这种……”
老人拿手杖戳着左边的孔雀。
“买这种玩意儿。什么东西不好买,偏偏尽买这些鬼玩意儿,根本是绝代蠢蛋。那个时候,我为了挽救养父搞出来的事业亏空,东奔西走,而那些亏空追根究柢,也是借钱给家兄盖这栋房子收不回来的呆帐所引起的哪。”
换句话说……两人结怨极深吗?
“我也是一路苦过来的哪。”老人抑扬顿挫分明地说,“借钱的是家兄,和舍侄行房没有直接关系。我和行房年纪相近,和他也满亲的。而家兄也都过世了,于是我想就尽释前嫌,众亲戚一起像过去一样支持着本家伯爵家吧。没想到行房马上就给我搞起这些玩意儿来,成什么体统?”
太不像话了!——老人朝着孔雀骂道。
“对了,我说你,关口先生,你知道博物俱乐部吗?”
“博物俱乐部?”
“爱好、研究博物学的组织……唔,是有钱人的嗜好啦。我记得现在的会长是前贵族院议员的藤堂前伯爵,那位榎木津先生的老太爷也是副会长还是什么。”
“哦……”
榎木津的父亲喜欢虫子。
我听说他为了采集昆虫前往爪哇,成了创立贸易公司的契机,结果就是现在的榎木津集团,真正是异想天开却成了真似地获得了大成功。
听说本人完全没有自觉,但他肯定是某种英雄豪杰。
榎木津的父亲因为太喜欢虫子而获得了钜万财富。另一方面,由良家却不是如此吗?
“那个……博物俱乐部的前身叫做东亚博物学同好会,行房是创立时的元老会员之一。唔,那个会本身并不坏,也有许多华族会员,创立本身是没有关系,但行房沉迷的程度……”
太过异常。
老人这么形容。
“那是在行房结婚以后,家兄过世稍早前,所以是明治三十五年吧。行房当时才二十五、六岁,浑身上下却有种教人毛骨悚然的气质哪。”
“令人毛骨悚然……?”
“看看这栋房子就知道了吧?”老人不悦地说,“看看这些标本。怎么样?嗳,如果兴趣是狩猎,想要把自己的猎物做成标本装饰起来,那种心情我还可以了解,可是行房不是。怎么样?看看这些数目。他根本是疯了吧?”
“从那个时候……就是这样吗?”
从那么久以前就……
这些鸟在如此长久的时间里,都一直待在这里。
不,这是理所当然的。这不是鸟,而是鸟的尸骸,只是有着鸟类外型的物品罢了。它们不是生物,在腐朽之前,会以相同的姿态一直存在。人待在这栋宅子里,这部分的感觉似乎会渐渐麻痹。
“嗳,那个时候还没有这么多。虽然是没这么多,但他热心蒐集标本的样子根本就是异常。因为他不光是买,甚至还找人来做,请来标本师傅做哪。”
“请来标本师傅……?”
“是啊,真是太可疑了。当时我还惊讶竟然有这种行业。行房有一段时期甚至让那个标本师傅住进这里。”
“住在这里制作标本吗?”
这……嗯,或许并不寻常。
“我非常担心他。你想想看啊,关口先生,当时他才新婚,而新娘的娘家又噩耗不断。而且啊,就在父亲突然过世的那个时刻,行房正和标本师傅一起挖掉鸟的内脏,进行防腐处理哪。”
背脊一凉。
这栋宅子的鸟果然不只是单纯的物品。它们在成为物品以前是生物,是拥有活生生历史的物品。制作标本,是从这些尸骸身上取走历史,将它们变成物品——标本的作业。
“一般人会在家里做标本吗?”
你怎么想?——老人逼问似地说。
“这完全脱离常轨了。我是不晓得什么研究、学问,可是竟然在屋子里做那种挖畜牲尸体内脏的事……而且那个时候,早纪江的肚子里已经有了昂允哪。他这个样子,不管再有钱也没用吧?你不这么想吗呈关口先生?我一次又一次地劝他,可是行房完全听不进去。接着家兄死了,昂允出生了。即使如此,我的侄子还是依然故我。所以啊,”
遭天谴了。
老人这么说。
“天谴?是……”
鸟儿作祟吗?
“早纪江她……她没有享到半点福,也没有得到半点回报,生下昂允不到一年就死了。”
老人用力握紧了手杖。
他内心有什么感触吗?
“间宫家的血脉断绝了。或许他们一族原本就不长命,可是跟这没关系。早纪江这个女人,等于是为了这个伯爵家而生,为了这个伯爵家而死。她把间宫家莫大的资产全部挪到由良家来,为由良家生下继承人昂允,然后马上死了。那场婚事,说穿了目的只有这样。”
老人憎恨地瞪着鸟。
“公笃,行房,还有昂允,每个都是对社会没有半点用处的废物、蠢蛋。而他们能够无忧无虑地活着,蛮不在乎地镇日沉醉在这些嗜好里,靠的全都是早纪江。那个女人给了由良家长达三代的玩具,她的存在等于只有这个目的。有这么荒唐的事吗?你评评理啊,关口先生。”
“呃,这……”
“这是罪恶。”老人说,“不管是行房还是昂允,不思工作,只知道游乐,是一种罪恶。我认为他们不活用间宫的财产,只知道坐吃山空,就是罪恶。早纪江会阴魂不散也是难怪。”
“阴魂不散?”
胤笃老人稍微抬头,眼睛转向墙壁,似乎在意着邻室。
“可是早纪江死后,行房更是变本加厉。或许那是他悲伤的表现吧,他变得更想要标本了。标本不停地增加。他不借砸下重金,从外国买标本回来,因此也开始和身分可疑的仲介业者往来。我们担心这下子他会重蹈父亲的覆辙,财产两三下就会被挥霍个精光,急忙设了一个组织。”
那就是由良奉赞会——老人拿手杖指着门口。我老实地看过去,当然只看得到门。
“你刚才在走廊没看见吗?就在我旁边啊,那些钝头钝脑的家伙。”
我不太记得。
当时有穿西装的人吗?
“由良家的财产就交给他们管理。说到起源,我公司有个干部,是我养父的左右手。就是以他为中心,由曾经受由良家照顾或有关系的非血缘者所组织起来的。那个中心人物已经过世了,现在由刚才的平田——他是家父那一代的管家的亲戚——由他所掌管。这个团体召集会计师、税务士、律师什么的,管理由良本家的金钱出纳和财产的投资运用。我们设了这样一个组织,告诉行房我们会供应由良本家的生活开销,但剩余的金钱必须交由奉赞会管理运用。嗳,行房也没有反对,很快就答应了。即使如此,那个蠢蛋一直到死终究都没有醒悟。”
“他一直沉迷于博物学?”
“我不晓得那算什么,我看到的全是标本。早纪江一定也死不瞑目吧。”
老人似乎再次在意起隔壁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