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良昂允——我已经几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我回首计算年岁,也总是在途中糊里糊涂起来。计算过去的行为,就像在数蚂蚁队伍一样。
那一天,
或者该说那一天也?
我起得很晚,用完不好吃也不难吃的早饭后,无所事事,将近一个小时都对着庭院里的绣球花看得出神。
说是看得出神,但也不是被它的美慑去心神。那是我熟悉的景色一部分,我也不觉得绣球花特别美,真的只是出神而已。
说起来,花朵开得很稀疏,模样也无精打采,反倒显得寒酸。庭院疏于照顾,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尽管放任已久,杂草却不怎么茂盛,想来一定是土壤枯竭了。
——还是季节不对?
我也觉得季节似乎不对。之前的梅雨时节,花朵开得还更有气势些。花朵密集,颜色也鲜艳无比。今年天候不顺,日照时间很短,然而气温却毫不留情地攀升,花儿也热瘫了吧。
还是只是过了花季?
我试着叹息。
——这么说来,
之前我不是想着,辞职以后要来整理花草,悠闲地度过余生吗?
虽然现在已经记忆模糊了,但我以前是这么想的。
我慢慢地倾斜身体,移动重心。
因为我发现自己好一阵子没有动弹了。
——人生不是只有工作啊。
长野时代的同僚曾经这么说过。
听到这句话,我心里唾骂他真是个懒鬼、窝囊废。可是在我一度辞掉警察工作,成为平民,总算在后方幸存下来之后,我似乎渐渐地可以理解那种心情了。
不是上了年纪,变得软弱了,应该也不是战时刻苦的体验让我这么想。
虽然只有短短五年,不过进入东京警视厅以后,工作理所当然地更加繁重,也为了报答录用我的人的知遇之恩,我努力地不输给年轻人,精力旺盛地完成职务。
我绝对不是变得软弱,也不是变得圆滑。
我觉得自己战后反而变得更加顽固,也因为爱逞强,从来没有吐露过半句泄气话。工作虽然不轻松,但我并不讨厌。
对于工作,我原本就没有要乐在其中的想法,所以也不曾有过逃避的念头。
即使如此……
我的确曾经想过,辞掉工作以后,要整理花草,悠闲地度过余生。
为什么呢?
以警官身分度过的时日,以各种角度来看,的确都充满了杀伐之气。我连细想的时间也没有地奔驰过那段四处冲撞的人生,所以希望至少在看得见终点的时候,闲散地过日子吗?
我环顾屋内。
一片幽暗。
的确,我现在的生活很松散。
可是也没有余裕去整理什么庭院。
我只是……只是松散着。
退休之后两年,我的每一天只能够以无所事事四字形容。
起床,吃饭,睡觉。虽然活着,但也只是活着,没有任何意义。
既不有趣,也不好玩。
可是我也不会因此难过,我觉得这样就好。不,这样正好,而且也不特别感受到悲伤或空虚。
我再次转向庭院,顺便望向自己的手掌。
——原来如此。
我不是变得软弱,也不是变得圆滑了。
只是变脏了。
我再一次望向绣球花。
枯萎了,也褪色了。
年老了,存在方式也变了吧。
——完了吗?
已经可以隐约看见死亡了吧。
就在我想着这些事的时候,
枯萎的绣球花后面伸过来一道影子。
抬起视线一看,一件肮脏的开襟衬衫映入眼帘。
一个大块头男子站在篱笆后面,不光是站着,他显然在看我这里。虽然眼睛没有对上,但他的视线确实朝着我——不,朝着我的脸直射而来。
没见过的脸孔。
不,我只是不确定,或许我只是忘了。在职的时候,我见过数不清的人。嫌疑犯、关系人、被害人、目击者,还有访问过的一般市民。我虽然不会一一记得访问过的民众,但对方却意外地记得很清楚。
有时候我会在路上被不认识的妇人叫住,对方热情地打招呼,我却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人,就这么站着地聊起来。可是还是想不起来对方是谁,只好厚着脸皮询问,原来是以前只访问过一次的对象。
访问的时候会递出名片,名片上写着特别调查班,所以对方才会留下印象吧。
对方连我的名字都记得,我却完全不记得对方。
都是这样的。
话虽如此,要我主动确认,我也有些顾忌。
因为我一直没有直视那个人的脸。
真尴尬。在这种状况之下,现在再盯着人家的脸细看也有些可笑,就算看到后来想起对方是谁,也不好再招呼说什么“你好”吧。话说回来,就这样无视对方也说不过去,男子看来也不会就此打消来意。
总之,不好好正视对方,也得不出个结果。
我无可奈何,只好尽可能装出狐疑的表情瞪住男子的鼻子一带。这种情况,最好的做法就是威吓。对方受到威吓,如果没有敌意,七成都会表现出恭顺的态度。若是对方怀有敌意,先发制人地威吓一番,对己方也比较有利。
男子露出有些尴尬的表情,做出类似点头的动作。
“有事吗?”
我冷漠地问。
“哦。”
声音意外地高。
男子的脸几乎呈四方型,年龄大概三十五左右。胸膛厚实,看起来很强壮。
看起来不像黑道分子,但也不像一般百姓,很有胆量。我认为无论如何,那都不是一般人的态度。这个结论,是依据经验培养出来的专业知识所下的判断,而不是退休刑警的直觉这种暧昧不明的东西。
与初次见面的对手对峙的时候,是要退后一步,还是踏出一步?对方不为所动吗?视线固定吗?手臂的位置是否不自然?手是握拳吗?脸朝着正面吗……?
瞬间观察许多要素后,做出综合判断。
这个人不是小混混,可是看起来也不像是会使唤手下的人物,我认为他也没有自词一匹狼的才干。那么应该不是黑道,是江湖术士吗?
不……
“牙刷的话,我可不买。老子用盐巴就很够了。”
我粗鲁地开口。
八成是这类人。
“我看起来……像推销的吗?”
男子应道,眉毛动也不动一下。
很坦率的反应,话中没有恶意。
“看你的样子,也不是路过吧?”
“唔,我的确不是路人。”男子说。
“小哥,不好意思,什么昨天我还在吃牢饭、今早刚从牢里出来——这种恐吓对我可行不通。我看起来虽然是个糟老头,但那种的我可是应付惯了的。回去吧。”
“看样子我真是给人瞧扁了哪。”
男子歪起凶恶的面相中小得不相称的嘴巴笑了。他摸索臀部一带,抽出破旧的暗褐色皮革手帐,上面附有绳子。
烫金的旭日章。
看惯了的东西。
“唔……”
男子摊开手帐,出不盖有钢印的照片。
“我是麻布署刑事课搜查一组的木场巡查。”
木场……修太郎,长相和照片一样。
“原来是条子啊……”
仔细想想,我没有什么品评刑警的经验。最近嫌疑犯是警察相关人士的事件也时有所闻,幸好我未曾经验。
——原来如此,外人看来,刑警是这个样子啊。
我奇妙地感到信服。
木场再次行礼。
“您是前任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的伊庭警部补……对吗?”
“现在只是个平凡的伊庭银四郎罢了,是个靠抚恤金和年金勉强活着的老废物啊……”
话说回来,
“你啊,如果是条子,也实在是太笨拙了。看你那个样子,肯定很惹檀家厌恶吧?”
这里所谓的檀家,指的是客户——镇上的线民。
木场在鼻子上挤出皱纹。
“被您看穿了。我这阵子老是被抓去开调查庭呢。上个月才刚被降级又左迁哪。”
“悍马一匹啊?”
“是个笨蛋罢了。”
“被赶到麻布去啦?本来在哪里?”
“樱田门。”
“本厅啊……”
没有怀念的感觉。
“我不记得你哪。”
“正好错过了。我进到本厅任职前,是在丰岛。”
“在分店和总店往返啊。”
“因为太笨啦。”木场说。
他就像外表一样,是个笨拙的男子吧。不过,我觉得比起那些机灵处世的家伙,更让人有好感。我只是多了点狡猞,原本和他也是同类。
“那是怎样?访查吗?搞错辖区罗。”
“不,我今天休假。”
木场略微缩起庞大的身躯。
“休假的刑警找我有什么事?刑警就算休假,也得在家里待机吧?哪有时间到处摸鱼?”
木场眨了眨小小的眼睛。
“不过……照我看来还有听来,你也不是个会乖乖守在辖区、乖乖听上司吩咐的家伙,那么也没有什么休假、公务可言吧?”
“又被您看穿了。”木场说,“不愧是鹰眼伊庭银。就算退休了,看人的眼光还是一样锐利。”
“少在那儿贫嘴了。”我应道,“你从哪里听来这个称呼的?”
“长门大叔那儿。”
“长门……五十次兄啊。他还在当刑警吗?”
虽然部门不同,但我曾经与他共事过几次。那个刑警办事慎重,信仰莫名虔诚,我记得他的年纪和我差不多。
“那个大叔死不肯退休哪。”木场答道。听他的口气,上头或许劝长门主动退休吧。考虑到他的年龄,这是当然的。
“真顽固哪。”
“我是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不过那死缠烂打的功夫,确实值得效法呢。不过我行我素也该有个限度哪。”
“别效法那种东西。没办法出人头地的。”
“有可能出人头地的刑警,会在休假日里到处乱跑吗?”
“说的也是。”我答道。
说起来,在这个世界里,现场的人到最后仍然会是在现场,没办法升到上头去。就算拼上去了,爬得到的位置也有限。相反地,上头的人从一开始就在上头了。
笨拙的刑警还是老样子,杵在绣球花后面。
“唔,我不晓得你是来干嘛的,可是你那样一个大块头堵在马路中央,岂不是挡路了吗?不介意从后门的话,就进来吧。”
我遭么说。
反正我也没事。
“走暗路比较合我的性子。”
木场说道,语气转为恭敬,一板一眼地说句:“打扰了。”拘谨地走了进来。
“嗳,坐吧。”我指着檐廊说,“亏你找得到这里。”
我是在退休以后才买了这栋房子,东京警视厅应该没有人知道。
“嗳,蛇有蛇路。”
“你是从哪条蛇口中问出来的?我和警察关系者已经完全没有来往了。”
“是里村。”木场说道,在我的左侧坐下。
“里村?噢,那个古怪的法医啊。说什么缝合技术全日本第一的……”
我和那个法医只共事过一次。是我即将退休前被分派的一桩极端荒唐却又奇异无比的事件。我还为此特地去到出羽,所以记得很清楚。
“那不是缝合技术好,他只是个喜欢切切割割的变态罢了。缝得好,是为了不让人发现他偷切太多。”
那根本是脑袋有问题——木场说。
“脑袋有问题?”
“当然有问题了。比三餐还爱解剖的天打雷劈家伙竟然开业当什么医师,问题还不大吗?”
木场在眉间和鼻子挤出纵横两种皱纹,如此咒骂。
“唔,他的确有些奇特。可是那个医生怎么会知道我家?”
“他来上过香吧?”
“上香……噢。”
这么说来。
我明明不记得有通知,里村却突然来访,给老婆的牌位上香。我慢慢地转过身去。杀风景的房间一角,孤伶伶地摆着一个小小的佛坛。
我想妻子也是像那样孤伶伶地坐在那儿吧,在我不在的房间里。
鲜花、清水还有线香,都已经断绝许久了。
里村在那个只摆了牌位的无宗派廉价佛坛前,蜷着身子,以不熟练的动作合掌参拜。
“我连葬礼也没办哪。”我说。
“我也这么听说。”木场答道,“长门大叔说,他后来听到您太太去世的消息,吃了一惊。里头有什么内情吗?”
“才没有什么内情。”
完全没有。
“我孩子还小就病死了,父母当然也不在了。我老婆的娘家亲人也都死绝了,我也是孑然一身。而且我和长门兄不同,本来就没有信仰。我最痛恨宗教那一套了。就连父母祖先的墓,也只付了永代供养费,就这样扔给檀那寺不管了。不是我自夸,我一次也没去扫过墓。”
“没有信仰啊?”
“没信仰啊。”
我将视线从昏暗的房间挪开,盘起腿来。
“一课的刑警办公室里不是有个神宠吗?”
木场露出奇妙的表情。
“您是说那个放了成田山护符的……?”
“对……我觉得那东西蠢毙了,看了就有气。案件调查是靠刑警用双脚查出来的吧?求神拜佛又能如何?你不这么觉得吗?”
“唔,我也觉得信仰这一套很麻烦。”木场说,“可是,那算是用来激励士气的吧?拜那个东西,只是祈求案子不会变成悬案罢了。”
“祈求、拜神,这些跟迷信有什么两样?”我说。
“嗳,是这样没错。可是伊庭先生姑且不论,您太太怎么样呢?她也没有信仰吗?”
这……
——我不知道。
老婆也不曾去给自己的亲人上香扫墓。
不过那或许是因为我。或许只是因为老公连父母的墓都没去拜了,做老婆的不好自己一个人去拜罢了。实际上……
——究竟怎么样呢?
可是,
“我老婆讨厌警察。”
“讨厌警察?”
“我老婆大概非常痛恨警察这个职业吧,因为我让她吃了很多苦。都是因为嫁给了刑警……”
她应该怨恨极了。
“我太太讨厌警察,而我认识的又只有警察。我想就算警察来上香,她也不会高兴,所以想要悄悄地了事。没想到……居然是里村帮她验的尸,真是偶然。”
“我也听说是这样。您太太是……”
“她是横死的。”
木场露出狐疑的表情。
“不是什么犯罪,她倒在路边死了。她出去买东西,就这样没有回来了。她体弱多病……一直都很小心,可是……”
让她勉强,让她忍耐,还让她奉献出一切。老婆默默地忍耐了三十年,搞坏了身体。我从未曾想过要补偿她。我会辞掉工作,完全只是因为我想辞职。
只是就算辞了工作,也无事可做,所以才想到要来看护老婆的病。因为想要改变环境,所以也买了房子。就在想要重新出发的时候……
老婆死了。
“嗳,这是天命。没办法的事。”
木场露出奇妙的表情。
“她是在外出购物的途中……过世的吗?”
“那天她说感觉身体情况不错,想要准备晚餐,出门去了。我一直等她。像个呆瓜似地等。入夜了她也没有回来,我才总算着了慌,四处寻找,但是那个时候,她早就已经冷冰冰地躺在太平间里了。因为才刚搬来,这附近也没有熟人……”
“所以被当成无名尸处理啊……”
“是路倒的无名尸啊。她只是个老太婆,又没有身分证,当然也没有挂名牌,所以查不出身分,不知道该怎么办,就交给警方了……”
她明明那么讨厌警察,
我却让她连死后都不舒服了。
“……里村碰巧在那里负责行政解剖。后来知道那是我的老伴,他大概觉得这也算是缘分吧。那个医生还特地找来我家哪。嗳,虽说是偶然,也是段奇妙的缘分哪。”
我完全忘了这回事。
“他缝得很棒哪。”我说。
“这样啊。”木场苦笑,“比起活生生的人,那家伙似乎更会处理尸体嘛。”
“嗯……一起工作的时候,他也喜孜孜地解剖木乃伊呢。那个时候里村本人也说了。”
“那个笨蛋说了什么吗?”
“嗯……”
他说,尸体不会说话,不解剖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就算变成了尸体,遗族也不愿意亲人遭到解剖,所以尽可能把遗体弄得漂漂亮亮地送回去,是做为法医的礼仪。
“唔,当时听到的时候我没什么感觉,但是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就能够体会了。他说的完全没错。你应该也了解,干这行工作,尸体都看惯了。就算不愿意,也会刻骨铭心地了解到人死了就什么也没了。”
“是啊。”木场说,点了点头。
“尸体这玩意儿,只是个东西罢了。不是手折断、脖子扭断,就是全身焦黑,嗳,没了生命,就不是人了。只是形状还是人罢了。这种事我完全明白,可是啊,就算再也不会动了,我的老伴还是我的老伴。真奇怪哪。”
我很感谢里村把她缝得那么漂亮——我说。
小佛坛上没有花也没有供品,只摆了牌位。我回头看去,木场也瞄了佛坛一眼,然后在鼻子上挤出皱纹。
“看样子……那个笨蛋也能给人派上一点用场哪。”
“你和里村熟吗?”
“我才不想跟那种人熟呢。”木场骂道。
我……
说了不必要的话。有时候我好几天都不会说上一句话,觉得有点累了。
“那么……”
我问他有什么事。
“你特地去向那个不想熟的家伙问出这里的地点不是吗?”
“说到重点了。”木场把视线从佛坛移到我的脸上。
“虽然想泡个茶招待,但我泡不出像样的茶来。”我说。
“不用麻烦。”粗犷的刑警应道,“伊庭先生……以前是在长野吧?”
“是长野没错。我在长野当刑警,上了年纪没能出征,就辞职了。辞职以后离开长野,在这儿闲混的时候被人给捡去,就在这儿复职了。”
“其实,长野向我们麻布署提出了照会。”
“照会?”
照会什么?我问。木场说了声:“其实啊”,把一只脚跷到另一条腿上。
“是关于二十三年前、十九年前和十五年前的事件。”
“二十……你说几年前?”
“二十三年前。”
“昭和……五年啊。”
“是帝都复兴祭的时候。”木场说。
“东京的事我不清楚……你该不会想胡说八道什么你那时候就在干刑警了吧?”
“别开玩笑了。那个时候我还是个脸上挂着鼻涕的野孩子,才十二岁呢。所以啊,他们搞错了。”
“搞错什么?”
“木场和伊庭啊。”木场说,“他们把前东京警视厅的伊庭跟前东京警视厅的木场给搞错了。真是好笑。想想年纪就知道了嘛……嗳,去年年底,我曾经委托长野本部提供八年前的事件资料,我想他们是因为这样而误会了吧。连文件也不查一下就跑来问了。”
“问本厅吗?”
“是啊。问的又是‘前任搜查一课的木场现在在哪里?’本厅的人也不晓得是什么事,就回说‘那个笨家伙被左迁到麻布署去了。’然后麻布署接到连络,没想到仔细一看……”
“搞错人啦?”
“搞错人了。所以不管他们问什么,我都是一问三不知啊。我是小石川的石材行的儿子,才没听说过什么信州的杀人命案咧。所以我就回说,‘谁知道啊,混帐东西!’然后叫他们查清楚点,他们竟然给我回说:‘啊,搞错了,不是木场,是伊庭。’所以我吼回去:‘不要再打来啦!’挂了电话,可是……”
“可是怎样?换成是我,根本不会去理这种搞错人的乌龙事。”
“我听到了你的名字。”木场说。
“听到我的名字?”
“你知道中禅寺这个人吗?”
“中禅寺?”
我听过这个名字。
“他是中野的旧书商……那家伙是我的朋友。听说他在出羽……”
“哦,我想起来了。”
是我和里村一同前往出羽侦办案件时的民间调查协助者。
“我记得他和里村似乎也是老朋友了……对了,是那个阴沉沉的、穿和服的男子对吧?”
那是个奇特的人物。
“多亏有他通报,警方才能逮捕凶嫌,成功救出被害人呢。哦,是那个人啊。”
“唔……那家伙的确是有点古怪。那个事件,我从他那里听说了。大名鼎鼎的刑警伊庭银四郎的传闻,也是从他那儿听说的。然后我去问了最老资格的长门大叔,又去找了里村那家伙……”
“真是辛苦啦,你也该做点正经事啊。”我说。
“我这是正经事啊。”
“我是不晓得长野本部在想些什么,可是都那么久以前的案子了,现在再挖出来又能怎么样呢?全都已经过了时效了吧?最近不是因为罢工、游行什么的,忙得很吗?北区啊、板桥那一带,不是都闹翻天了吗?”
“警察又不是公安。”木场说道,露出吃不消的表情,“我这人有点老古板,讨厌处理麻烦事。那种搞不清楚到底错在哪边的争执,我可调停不了。追捕杀人犯、小偷之类的才合我的性子。唔,比起警官,更像捕快哪。我在现在的办公室里,被取了个绰号叫武士哪。”
“武士?你是说配刀的那个武士吗?”
“是野武士的武士。就算被这么叫,也没有什么好高兴的。不过,我在本厅的时候被人叫成魔鬼,半斤八两啦。”
“五十步笑百步。”我说,木场便笑道,“说的没错。”
“因为是武士,所以会在意过去的案子吗?”
木场“哼”地笑了。然后他抽出插在胸口的扇子,扇起领口来。
“长野那里说,这不是过去的案子,而是现在的案子。”
“可是你不是说二十几年前吗?”
“唔,是啦。过去的那些案子,似乎和现在的案子有关连。所以我也介意起来了。伊庭先生……”
木场放下跷起的脚,“啪”地阖上扇子。
“你知道由良这个人吗?”
“由良?”
“由良昂允。”木场说,“你不记得吗?”
“不……”
很久以前,
曾经听过。
“这……”
我是什么时候听到这个名字的?
“所以说,第一次是二十三年前啊。”木场说。
“第一次?第一次是指……”
“二十三年前、十九年前、十五年前,全都是同一宗案子。顺道一提,八年前好像也发生了事件。嗳,说到八年前,是终战那一年。那个时候伊庭先生……”
“我辞掉警职,当时只是个不中用的老糊涂。开战时我都五十五了嘛。辞职是辞职了,也没办法进军队,只好出来东京,到工厂工作。那时我只是个糟老头……难怪会不晓得。”
全都是同一个案子。
同一个。
“啊啊……”
“想起来了吗?”
“你说的是那个鸟城的案子吗?”
“鸟城?那是啥?”木场睁大了一双小眼睛。
“当地人是这么叫的。那栋屋子大得就像座城堡哪,和那一带格格不入。”
“那一带,指的是立科那边吗?”
“立科?那里现在叫这个名字吗?地名变了哪。嗯,山是蓼科山,但村子并不叫那个名字。我在的时候是叫芦田村,那栋屋子是位在一块叫池之平的草原郊外。”
“池之平啊。那么,就是那里。”
“那里啥都没有啊。”我说。
“不是有白桦湖吗?”木场说,“最近好像也致力发展观光业啊。听说可以溜冰,时髦得很呢。”
“我不晓得哪。”
那里才没有那种东西。
“那里没有什么湖啊。标高虽然高,却是一片湿地。那里是音无川的源头,到处都有伏流水,可是没什么湖啊。”
“是盖出来的。”木场说。
“盖出来的?你说湖吗?连那种东西都能盖吗?”
“好像是。”
“这么说来……”
我记得曾经听说过县与国家通过决议,要在那里进行温水贮水池营造事业。当时因为可以获得国库补助而轰动一时,好像也有农林省的技师什么的前来调查。
“那不是温水贮水池吗?”
“贮水池?不晓得哪。我听到的是湖泊。”
“不,池之平那一带是水田的水源区,可是音无川这条河水温很低,从蓼科山涌出来的水,用来种稻太冷了,灌溉口附近的稻子全都冻在水口了。”
“冻在水口?”
“不会结实。即使到了应该是金黄色的稻穗结实累累的时期,还是一身绿地杵在那里,那是永久性的冷害。”
没错。农家为此十分困扰。我也曾经听说只要气温稍降,将近一半的水田就无法收获。此时有了一个计划,要拦堵音无川,在池之平建造一座温水贮水池。不过我记得计划停摆了,才刚动工,战争就爆发了。在关乎国家存亡的战争中,不可能去挖什么池子。
“战后工程再开,已经完成了。”木场说,“我在报纸还是杂志上读到的,好像是当地居民费尽千辛万苦建造完成。因为行政机关抽手不管,当地居民只好采伐山里的木材变卖,充当财源,由邻近居民自己充当工人,不眠不休地进行工程……”
原来是这样啊。
我完全不知情,我不是那种抛弃故乡之后还会再去关心的人。
但是仔细想想,当地人会那么拚命,也是理所当然的。
当地应该负担了几成工程经费。做到一半,国家和县政府就抽手不干,教人怎么承受得了?挖到一半就这么扔下,环境也不会改变,只让当地留下一大笔债,那根本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样子教当地人如何活下去?
“那耕地也顺利维护好了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木场说,“可是湖泊确实完成了。刚完成的时候好像叫做蓼科大池,不过现在改名叫白桦湖的样子。只是说什么温水,这我不懂哪。水是温的的话,岂不是捉不到鱼了?”
“说是温水,也不是滚水啊。只要拦住水流,贮存一段时间,水温就会上升了。这样啊,白桦湖啊……”
我无法想像那里有一片湖泊的景观,不过那里的确长着许多白桦。
树木,山川。这些东西,战后我完全没见过了。
东京全是焦土。
——白桦湖啊。
“我对农业不熟悉,不过现在好像可以捕到若鹭鱼和虹鳝,也有巴士开到那里,还可以骑马、泛舟,观光业好像相当兴盛。”
“巴士?”
难以置信。
“不过通往湖泊的路况好像很糟。”木场说。
“连这种事都会上报吗?”
“读旧报纸是我的兴趣。”
“你也该做点正经事吧。”我说。
“所以说这是正经事啊。关于那座鸟城……”
“哦。”
我挖掘记忆。
耸立在一望无际的荒野外围的石造建筑物。
从小就听人说那是宫殿,是城堡。
现在变成在湖泊的另一头吗?
——无法想像。
“唔……那是一栋看也没看过的西洋风的石造洋馆,不是随随便便就有的。”
“是那么宏伟的建筑物吗?”
“不是宏伟,根本是夸张,外表完全就是迎宾馆还是议事堂哪。嗳……”
这是老早以前的记忆了,或许多少有些夸大吧。
“虽然可能有些夸大其词,不过就是那种感觉。在这里,高大的建筑物不稀奇,但是那一带完全看不到,所以异常地显眼。嗳,就出于嗜好而建造的屋子来说,算是很了不起啦。凭一般的财力是没办法造出来的。”
“出于嗜好建造?”
“当然是嗜好。家人也没几个,就算让佣人住进去,也不需要那么大的空间。像我,小时候一家五口就挤在总共六张榻杨米大的两个房间里过活哪。那不晓得有几倍大。因为太大了,我还一直以为是山人的家呢。”
“山人是什么?”木场问,“住在山里的人吗?”
“你说的是三角宽写的那个吧?我说的是天狗啊、山姥那一类的山人。”
“什么,原来是妖怪啊。”木场用一种不屑的口气说,撇向一旁。接着他莫名其妙地呢喃道,“我已经受够妖怪了。”听他的口气,一副被妖怪添过许多麻烦的样子。
“嗳,就是那个妖怪啦。也不是樵夫,传说是身长高达一丈的巨人。蓼科山里有那种怪物栖息。不,是传说有那种怪物栖息。和现在的小孩子不一样,我小时候对这些可是深信不疑。我一直以为那是山人住的房子。”
“原来如此,身高一丈的话,屋子一定也很大嘛。”
“就是啊。可是一问之下,大家却说那是鸟城。哪来的鸟大得跟大象一样?又不是凤凰。”
“好像会有人想吃哪。”木场笑了。然后他俏皮地问,“那么里面住了些什么?”
“鸟啊。”我应道。
“鸟……?”
“就鸟啊。嗳,好一段时期,我都不明白为什么它会叫做鸟城。建筑物的形状也不像鸟啊。里面的确有些什么,但我也没法子确定。没有半个大人肯告诉我,我也不曾去过那里。没藉口好去嘛。”
——住的世界不一样。
父亲这么说。小时候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不久后就了解了。当时的人,被分为平民和平民以外的人。而且……
那里不属于村子。
这不是指行政区画上的所在——住址,而是说那里不属于共同生活体的村落成员。
村落是同生共死。
不是单纯的团结,而是休戚与共,所以即使被国家抛弃,也能够建造出湖泊。木场刚才说得彷佛湖泊是当地人努力的成果,但他的说法听在当地人耳中,却有不同的感觉。
那是由村落决定、出于村落的意志、由村落共同行动,才能够办到的事。那是采伐、贩卖村落共有的森林,确保财源,由村子的年轻人和男子提供劳力,才能够成就的事业。
若不是以村为单位,而是委由个人或家庭判断行动,即使利害关系再怎么一致,意志也很难统一,也无法确保财源和劳动力。
可是,
鸟城的居民应该完全没有参与贮水池的建造。他们只是隔着窗户,望着湖泊在眼前日渐完成吧。
听说那一家没有举行入村仪式。
虽然不清楚他们是什么时候迁入池之平的,但听说那个时候也没有立保人,好像也没有进行该办的手续——当然不是法律手续,而是习俗上的手续。当然,鸟城的居民从未担任过村子干部,也不曾加入村子的组织,也从来没有参加过村子的活动和集会。他们被免除称为义工的村落公共劳役。
那里——被称为鸟城的建筑物与生活在那里的居民——完全被孤立在共同体之外,所以我认为自己一生都不会靠近那里。
——没想到,
我完全没想到,后来竟会以警察的身分,为了调查而进入那栋洋馆。我想同僚刑警和制服警察应该也是同样的心情。
不出所料,里面豪奢至极。
可是,
我一点都不羡慕。
警察能够合法地闯入个人的生活。与其说是能够,倒不如说即使不愿意也不得不这么做,所以刑警能够从内侧窥看到由上至下各种阶层的人物生活。
刑警也是人。看到贫困的人、不幸的人,也会觉得同情,心想自己要好多了。相反地,接触到富有的人、生活优渥的人,也会感到羡慕和嫉妒。刑警不能让私情影响到调查,所以我不会让这些想法显现在表情和言谈上,不过心里还是会忍不住这么想。
可是,
进入那栋洋馆时,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因为我觉得就像父亲说的,居住的世界完全不同。落差太大,一点都不觉得羡慕。更重要的是……
——那里……
“你怎么了?”木场问。
“没什么。”我答道。
我记得,
——应该有照片才对。
“上来吧。”我对木场说,木场说:“我坐这儿就好。”但我回道,“我又不是要端茶给你,不管坐在哪里都一样碍事。”硬是要他脱了鞋子。
妻子过世时……
我整理遗物时发现的。
我记得好像丢进佛坛底下的小抽屉里了。
我屈下身子,牌位来到眼前。我一次都没有在这个地方恭敬地坐下来参拜过。我拉出抽屉,不出所料,全新的经本底下压着一张泛黄的照片。一股白檀香扑了上来。
“这个。”
我把它扔到矮桌上。
我没有细看。
就算看了也不能怎样,而且家里就只有那么一张照片,不可能弄错。我连妻子和父母的照片都没有,我和照片没有缘分。
大个男坐在小矮桌旁,双手捧着老旧的照片,细小的眼睛眯得更细,然后爬也似地将身体探出檐廊,将照片举到阳光底下。
“哈思……”
“你那是什么鬼声音?那就是鸟城。我想应该是我当成调查资料,叫照相班来拍的吧。不,不对,那是别的照片。而且……嗯,要是那样的话,照片留在我手中也说不过去。”
——不太对。
木场端详着照片。
“上面印的日期是明治二十年(一八八八年),而且虽然拍得很小,但入口站了一排看起来高高在上的先生女士呢。”
“那大概不是吧,或许是对方拿了以前拍的纪念照给我。我记不清楚了。”
——真的不对劲。
为什么家里会有那种照片?
而且是在妻子的遗物中。
仔细想想,真教人难以释怀。找到的时候,我并不觉得有什么蹊跷。我记得我什么也没想,就把它给扔进佛坛的抽屉里了。我的行动非常自然,但是现在想想自己为何会那么做,也觉得不太自然。那不是一张熟悉的照片,但我的确不是第一次看到。
无法释怀。
“好惊人的洋馆哪。”木场自言自语着,“的确,这根本是外国的景观。而且非常考究。装饰好精致。这是灰泥吗?”
“就跟你说是石头了,那是雕刻。那糊成一片的花纹还有动物,也都是石头雕出来的装饰。”
“嘿?”木场再次佩服地出声,“从你的话想像,我还以为是一个更四四方方的、无趣的建筑物哪。这真是豪华。了不起。”
“嗯,的确是了不起,可是一点都不教人羡慕,很低级。”
——那里,
是鬼屋,里面根本没有住人。
那座洋馆……
“什么意思?”木场讶异地说,“品味很低俗吗?”
“品味……糟透了。那可是座鸟城呀。”
“问题就在这里。光看照片,也不是不了解为什么会把它比喻成城堡……可是我还是看不出鸟在哪里哪。”
“是啊。可是啊,只要一踏进里面,马上就知道为什么了。”
“马上?”
“马上就懂了。我只是踏进里面一步,就知道为什么从小别人都叫它鸟城了。”
“为什么?”
那是……
对,那副情景。
以某种意义来说,那根本就是疯狂。
“所以说,那里面真的有鸟啊。”
“大鸟吗?”
“不大。不大,可是……”
鸟,
我鲜明地回想起来。
鸟,到处都是鸟。
“像这样,整个屋子放满了鸟的标本,多到吓死人。那真的是诡异极了。”
“整个屋子?”
“嗯。不只一两百只,多到根本数不清。我、还有一起去的同事,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连被害人怎样、现场怎样都给忘了,完全给吓倒了。”
“给吓倒了?”
“被那里的气氛。因为你想想看啊,标本不就是尸体吗?好几百个尸体像并排在那里哪。毛死人了。屋子是宏伟得像座城堡没错,可是里头除了鸟以外,啥都没有。所以……才会叫做鸟城吧。”
“哦……”木场露出一种似懂非懂的表情。
然后他再一次望向照片。
“这里头全都是鸟吗?”
“全都是鸟。”
“这里……是由良邸吧?”
“是由良邸没错,是华族大人居住的城堡。”
“被诅咒的伯爵家啊。”
木场说着,恢复原来的姿势,把照片放到矮桌上。
“诅咒啊……嗳,村子里的确是有人说这种话。诡异是诡异,可是也没有怎样啊。那种东西……”
是迷信。
“世上才没有什么诅咒呢。”我说。
“我真的这么希望呢。”木场回道,“我也认为没有诅咒这玩意儿,不过有些案子真的就像被下了诅咒一样,教人吃不消。”
“没有哪个案子教人吃得消的。”
什么大快人心的案子、温馨的案子,世上根本没那种东西。就算是善意所引发的案件,或是有什么令人忍不住同情的内情,只要安上事件这两个字,立刻就变得可悲。干刑警这一行,经常会碰到厌恶起人类的瞬间。冠有事件之名的事物,总是那么样地阴寒、苦涩。
“这里也很苦涩哪。”
我粗鲁地指着照片说。
“原来如此。总之,伊庭先生确实参与过调查,是吧。由良伯爵家的新娘连续杀人事件……”
“调查啊……唔……”
我的确是调查过了。
就算他们居住的世界不同、品味低俗、不属于村子,这和案子也是两回事。
一样是有人被杀了。所以我不眠不休地调查。调查是调查了……
“没有破案,三次都没有破案。”
“是四次。”木场说,“昭和二十年发生的案子也成了悬案。”
又……发生了吗?
在我抛弃工作和故乡后。
我觉得有点愤怒,虽然不感到后悔。
第二次,第三次的时候,比起愤怒,我是不是先感觉到后悔?特别是第三次,我记得我懊悔极了。
以某种意义来说,这是当然的。如果我们警方能够逮捕凶手,根本就不会有后来的被害人了。
“那……”
不管说什么,都会变成牢骚或辩解。
所以我非常随便地回应:
“我离开以后还是没能逮到凶手,表示当时抓不到凶手,不是因为我信仰不虔诚害的哪。”
“我觉得跟信不信神没关系。”木场不晓得是否察觉了我的心情,敷衍似地说,“我也从来没有认真拜过神啊。”
“好笑。我看你也没有逮到过几个犯人吧?”
“说得没错。我是调查庭的常客嘛。不过调查这回事,也不是求神就能怎么样的吧。同样地,诅咒也不是什么可以相信的事。即使如此,过去四次,嫁给由良伯爵的女人,每次举行婚礼就会被杀,只有这一点是事实。然后啊……”
这次是第五次——木场说。
——又……
“又被杀了吗?”
“不,人还没死。其实啊……”
木场将探出那张四方形的脸,靠到矮桌上。
我也将身子往前屈。
“其实怎样?”
“其实,听说这次由良邸即将举行第五次的婚礼。”
“举行婚礼?”
“对。又要举行婚礼了。”
“又?你说第五次……那个伯爵又要娶新娘了?”
“那张照片上的洋馆里,除了佣人以外,只住了那个伯爵吧?”
“等一下,那个伯爵……他的确比我年轻个十五、六岁,所以……喂,那他现在都已经超过五十啦?这样还要举行婚礼?”
前提是那个人也会年老的话。
“这个国家又没有法律禁止超过五十岁的人娶亲。有钱人和大人物,不管几岁都还是精力旺盛呀。像是丰太阁,生孩子不是近六十岁的事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
可是,但是……
“是为了财产吗?”
“这部分我就不晓得了。总之,听说那个叫由良昂允的人最近就要举行第五次的大礼了。然后……唔,过去四次新娘全都被杀了,而且全都没有破案,可能是想这次无论如何都要保护新娘吧。听说他通知了警察。”
“接到了杀人预告吗?”
“才没有那种东西。”
“那怎么会知道这次新娘是不是也被盯上了?都已经过了好几年了,不管过去发生过多少次命案,这样的状况,警方也没办法行动吧?还是怎样?他的意思是有点担心,叫警察借几个巡查给他是吗?他是在叫警方免费给他护卫吗?”
“不,我不晓得他是前伯爵还是什么,但现在他只是一介平民,应该是不会提出这么傲慢的要求吧……不。”
“不什么不?”我问,木场伤脑筋似地抽动一边的脸颊,说:
“我只是想到,或许前华族是很傲慢的。我认识一个前华族,是个非常嚣张狂妄的大呆瓜。我只是想,他可能会提出这种要求也说不定。”
“你认识前华族啊?真了不起。”
“有什么了不起的?”木场不当一回事地说,“我不知道其他的前华族怎样,但我认识的前华族,只是个废材罢了。”
“那真是伤脑筋哪。你那种话,在我们这一代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嗳,那些人或许自尊心都特别强吧。”
“那家伙才没那么正常呢。可是,我想那种蠢蛋全世界大概就只有那么一个……那家伙不是因为是前华族所以笨,而是他是个笨蛋前华族。”
“里头或许也有这样的人吧。”我答道。
我觉得莫名其妙,所以也无从答起。
“那个由良先生……应该不是这样的人吧?”
由良昂允,
他是个奇特的人。
“唔……现在想想,那个人虽然有点古怪,不过并不愚笨。他很纤细,而且聪明。”
不过那个人……没有血色。
苍白的脸,彷佛充满苦恼的表情。
我只回想得出这样的印象。
这也是当然的。
每次见到他,由良昂允总是身陷哀伤的漩涡之中。我是刑警,身为刑警的我,只知道身为被害人配偶的他。
“原来如此,由良先生似乎没有我认识的混帐王八蛋那么厚颜无耻。这次他似乎也不是要求警方派遣巡查给他充当警卫。所以,这倒不如说是我们警方自己的问题。”
“哦,我可以了解。”
这当中的情形,不必说我也明白。
木场说,警方第四次也让凶嫌逃之夭夭了。警方让四个人白白葬送了性命。就算世人讥讽过失都在警方身上,也无从辩驳。第五次……
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吧。
“就算赌上国家警察长野县本部的面子……是吗?”
“不必赌上那种东西,本来就应该预防杀人这种事。”
木场一脸严肃地说。
他的话一点都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