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无法释然的发展,大抵都会有个使人无法释然的结果。怀抱着无法释然的心情,忽一回神,一切都豁然开朗,或是得到一个无上满足的结果,是绝对不会有这种情形的。
不管有了多么可喜可贺的结局,无法释然的事还是无法释然,这种情况,不管是皆大欢喜还是美满收场,还是会留下无法释然的部分。
只是大家什么都没说,所以我也忍耐而已。这种情况,对我这种凡夫俗子来说,“无法释然的事就忘掉吧。”这句话或许才是至理金言。可是,那完全是事过境迁以后的事,对于现在进行式的无法释然,就连忘掉也办不到。
唔,无法释然,或许只是我的理解力太差,别人可能根本不这么感觉。
我在脑袋里嘀咕个不停,走上阶梯。神保町,榎木津大楼……
没错,这座阶梯通往榎木津的事务所。
回想起来,我坚定再坚定地下定决心,绝对不再去玫瑰十字侦探社,绝对不再去找榎木津,是才短短两天前的事而已。
这表示我坚定的决心只维持了一天左右。
——谁叫我是凡人吗?多没意思的赖皮法。这是不可抗力,因为我得代替令川去拜访榎木津。
令川好像披榎木津命令下午绝对要过来。然而今川无法实践与榎木津的约定了。当然,是因为那个诅咒面具。不过……也不是今川遭到诅咒,病倒或死掉了。
令川就要戴上诅咒面具的时候,在面具内侧发现了疑似文字的东西,兴奋不已。
古物商那邋遢的嘴巴更加合不拢,口沬横飞——真的是口水四溅——难得意气飞扬。
这也是当然吧。
再怎么说,上头的文字都显示出了制作年代……
而且那年代还印证了今川的推理——不,妄想……
也难怪他会兴奋。
我也看了字,可是实在辨读不出来。我连墨痕清晰的箱书都无法辨读了,所以觉得读不出来是天经地义的事,不过不是我辩解,那个时候我并非看不懂上头的字,而是字迹模糊到根本无法判读的地步。
那与其说是字,根本就是污垢。
字迹变淡、剥落,而且又灰又脏。要不是把脸凑近到几乎要戴上去的地步,而且光线恰好适当,否则绝对不会发现。恕我重申,那看起来根本就是污垢。
可是……那原来是文字,今川说那是文字。
兴奋的古董商说要去中禅寺那里。他说这种状况请教大学教授之类的人物比较好,而不是找茶道具古董商。
的确,中禅寺的话,感觉他与教授、博土那类人士也有门路。
或者说,我感觉中禅寺的话,搞不好就解读得出来。
与侦探有关的人们,无论好坏,每一个总有些古怪的特出之处。这些人异于常人。搞不好今川也这么想。然后。
请把这个面具暂时借给我好吗……?今川这么说。
我觉得这也没有什么好问的。唔,拿来面具的是我没错,但这个面具原本的物主是近藤。所以我觉得当场答应也有些不对,但反正这本来就是无用的长物,我觉得就算送给今川——不,甚至拿去丢掉还是弄坏都无所谓。所以我以非常轻松的口吻,当场“请请请”地答应下来,但是就在我这么爽快答应之后……
我一瞬间兴起了疑惑。
回答的时候,我本来打算就这样和今川一起去找中禅寺。对于这件事,我丝毫不抱怀疑。可是仔细想想。
既然今川都要求借给他了,表示面具会离开我的手里。借给他这样的字句背后,不就隐藏着接下来不需带来面具的我的意思吗?
结果真是如此。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今川对着怔住的我,用一种平板呆滞,脱力松垮的语调说。
请你替我把这个送去……
今川把那个装了玩具鬼面具的茶箱朝我递过来,他叫我把这个茶箱送去榎木津那里。
我当然不愿意,所以露骨地面露难色,但今川却睁着那双栗子般的浑圆大眼直盯着我不放。
今川也不想去吧。榎木津根本是把今川当成白痴耍了。
每一碰面,今川就遭到唾骂诽谤揶揄中伤、侮辱诋毁糟蹋讥诮等无止境的集中炮火攻击。换做是我,绝对无法生还。
可是,我也已经下定决心了。这是我做为一个凡人,坚若盘石的决心。
说起来,诅咒面具是我带去的,而且也可以由我去找中禅寺啊。虽然去找榎木津和去找中禅寺,都同样是被打发去办事。
可是,比方说,就算我带着诅咒面具去找中禅寺,显而易见,那才是不折不扣的小毛头跑腿。
那个古书肆直觉灵敏得可怕,应该马上就会明白我的来意了吧。问题在于我的理解力匝为低劣这一点。
中禅寺说的话非常浅白易懂,内容却相当难解。不管怎么听,都很难百分之百完全理解。纵然理解了,要把它转速给别人听,也十分困难。我没有那么多的词汇,也没有那么优秀的描述能力。换句话说,会变成我得把我靠着稚拙的理解力勉强记住的内容,用比理解力更差的表达力转达给今川。不仅一知半解,还词不达意,究竟能不能顺利转述,实在非常难说。不管我怎么述说,也传达不出一丁半点,也完全无法重现任何内容吧。倒不如直接由今川去拜访,更有效率几倍、几十倍。
反之,榎木津说的话,横竖没有人听得匿。今川听了也不会懂,派小毛头去就够了。
我天人交战之后,答应了。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用贴有封印的桐箱中的诅咒面具,和随便装在茶箱子里头的鬼面具交换了。简直像猿蟹打战的故事。虽然不晓得哪边是猿,哪边是蟹。
就算是这样……
才刚下定决心不扯上关系,立刻就扯上关系,实在是造化弄人。我会搬出造化这样夸张的东西,是因为如果不这么想,实在教人难以接受。就算我是凡人,一想到要遭到榎木津个人愚弄,还是教人气不过。可是如果说这是造化,那也无可奈何了。因为如果对手是造化,就算是榎木津大神,也无从对抗起吧。
或许也并非如此。
不管怎么样,我连作梦都没想到自己会在这年关将近的节骨眼拜访榎木津。
嗳,因为我是凡人,所以不管我是决心还是发誓,迟早还是会碰上不洌的事态,那样一来,我那连屁都不如的决心,八成也无法坚持到底吧——当时我的心中一隅,怀着这种实在是窝囊到底的展望。
话虽如此……
没想到年都还没过就碰上这样的事态,真正是万万料想不到。
我爬完了楼梯。毛玻璃上有着玫瑰十字侦探社的文字。看熟了这几个字的自己教人愤恨。
推开这扇门,就会响起“匡铛”的钟声。我推门。钟响。钟的确是响了,可是异于往常,没有“欢迎光临”的声音,什么都没有。
我维持推开门的姿势,就这样窥看里面,接待用沙发上坐着一反常态、表情一脸严肃的侦探助手益田龙一,对面坐着同样一脸苦恼的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的青木文藏刑警,两人正大眼瞪小眼地对望着。
根本没发现我。这钟是干什么用的?我恨恨地仰望装在门上的钟。
结果打杂兼秘书的和寅——安和寅吉从厨房探出头来,偷偷摸摸地沿着墙壁凑过来。简直是蟑螂一只。这么说来,榎木津以前好像叫过他蟑螂。寅吉把手掩在嘴边,悄声说:“现在正忙,过来这儿。”
“呃,我……”
“别罗嗦,过来这儿。”
我被寅吉拉着手,一样蟑螂似地被拖进了厨房。
“我啊,是今川先……”
“嘘!”寅吉用食指抵住他厚厚的嘴唇。
“现在正是好玩的时候啊。”
“好玩……又出了什么事吗?”
“咕咕咕。”寅吉哼着鼻子笑道,“窃盗啊,窃盗。”
“什么东西被偷了吗?”
“不是不是,是闯空门,这次啊,那个嚣张的益田遭到怀疑了。”
“益田先生闯空门?”寅吉再次“咕咕咕”地笑:
“前任刑警蒙上闯空门嫌疑,他人生告终了呐。嗳,他不管是身为侦探的将来——不,做为一个一般市民,他也是前途无亮了。我家先生对这种事是非常绝情的。不用多久他就会被炒鱿鱼了吧。闯空门的侦探,这怎么抬得起头来嘛?对吧?”
“我就说不是我了!”益田朝着寅吉怒吼,“和寅兄,你少在那里胡謌乱扯,加油添醋。听好了,我不是遭到怀疑,只是警方找我问案而已。”
“不都一样吗?”寅吉说,“在我的认知里,就是因为可疑才会找你问案啊。”
“不是啦。问案是对关系人或目击者询问状况,跟讯问嫌犯是不一样的。我根本没被怀疑好吗?青木先生,对不对?”
青木那颗小芥子般的头往旁边一倾。
“青木先生,难道你在怀疑我吗?”
“不,我也不想怀疑你,可是总觉得……这事也巧过头了呐。”
青木不干不脆地回答之后,盯住益田。
“青木先生,你这是什么话啊?”益田倒了嗓地鬼叫,弓起腰来,甩着垂在额头上长长的浏海。这似乎是他夸示虚弱的一流演出。
“呃,就是……”
“原、原来你怀疑我!”
“不,就是,益田……”
“咱、咱们不都是玫瑰十字团的一员吗?”
“我不记得我加入过那种团体。”
青木略为歪起那张娃娃脸。益田略为歪起那两片薄唇。
“青木先生,少来了,鸟口还有你跟我,咱们是风雨同舟,休戚与共。你不记得那场伊豆的大乱斗了吗?”
“因为那件事,害我被减薪了。”青木露出苦涩的表情,“我甚至暂时被调换部署了,那个时候的罪责,我已经完全偿还了。不要再旧事重提了。”
“这意思是你先走一步了?”益田说,颓坐在沙发里,“好卑鄙哦。卑鄙可是我的专利耶。”
“我没有加入任何团体,所以也没有脱离任何团体。所以我并不卑鄙。”
“是这样吗?咱们先前不是还在神奈川一块儿大显身手吗?你都忘了吗,青木先生?”
“拜托,别愈扯愈远了。”青木说,“益田,求你专心点好吗?光你的事情就已经够麻烦的了。”
益田把头歪向旁边悄声呢喃,“自己还不是一丘之貉。”
青木不晓得是没听见还是装作没听见,无视于他,以逼问的口气问了:
“听好了,不想被怀疑就不要装疯卖傻,清楚明白地说。我再问一次,你在目黑附近是九日跟十日,在池袋附近是十日和十一日,上星期的三、四、五,对吧?”
“就跟你说是了啊。”益田噘起下唇,“就是这样。”
“那么你去的地点是……”
“就是中目黑的……等一下,我说青木先生啊,你知道侦探有保密义务吗?就跟警察官不得随意将调查内容泄露给一般民众一样,侦探和律师等等,从事可以获知关乎个人利益的私事内情的职业之人,不得随意公开这类资讯,这是规定。随意吐露,是有违商业道德的行为。”
“哦?”青木眯起单眼皮的眼睛,“我以为就这家事务所而言,那些商业道德什么的,早就已经一败涂地了。再说,听说你从调查官时代开始,就毫无节操地把调查内容泄漏给一般民众,不是吗?”
“所以我辞职了。”益田顶嘴似地说,“要是再不保密,我岂不是连侦探工作都得辞了吗?”
“就算你在那里闷不吭声,也一样得辞吧?”寅吉说,“被革职,被革职。”
“才、才不会有那种……”
“我家先生对奴仆有多么地冷酷,你不是也非常清楚吗?你去的每一个地方都被闲空门,而且还有一堆目击者,这样就算你是清白的,也一定会被炒鱿鱼的啦。错不了的。你也这么认为吧,本岛?”寅吉喜孜孜地说。
我……虽然毫无想法,但我想榎木津对奴仆冷酷无情这件事是事实。就像寅吉说的,有罪还是无罪都没有关系。榎木津不中意的话,马上就会把人解雇吧。我答道,“我不清楚状况,不过一定是这样吧。”
益田想了一下,接着顶出尖细的下巴,“啾”了一声。
“啾什么啾?”益田眯起眼睛瞪了寅吉一眼,然后转向青木,突然改变态度,满脸堆笑地说了起来:
“其实呢,是上次神无月事件,收到战帖之后,呃,大概一星期以后的事。”
“你愿意说了吗?”青木吃惊地探出身子。
益田似乎豁出去了。
“那当然了。”
“可、可以吗?”
我忍不住插嘴。一般说来,这是很糟糕的行为吧?
“哪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火都要烧到我屁股上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说过很多次了,卑鄙是我的信条。这种情况,我不会有任何犹豫。”
“保、保密义务呢?”
“那种东西遵守了也不能怎么样。就算保住委托人的利益,我的利益遭到损害也没用嘛。就算我泄密的事曝光,道个歉就没事了。如果道歉就能了事,要我道歉几百万次都成。叫我下跪跳脱衣舞也没问题。托各位的福,我就是这样一个卑鄙小人。”益田挺胸说道。
真是个教人头大的侦探。
“哦,有人委托调查外遇。日期是我忘也忘不了的——呃,我忘记了,是那边的如水会馆举行日韩学生座谈的日子。”
“哦,分析及调整日韩关系现况的座谈会,是吧。”青木说。
“没错,就是那个。”
“那是八日的事。是神无月骚动发生后正好一星期的事。”
“不愧是现职刑警呢。”益田轻浮地说,“就像你说的,是八日。对了,政治家的会谈好像陷入瓶颈呢。说起来,我觉得日本的说法太傲慢了。竟说什么统治带给了韩国恩惠?真是太岂有此理了。带给人家的是屈辱才对吧?青木先生对于日韩关系是不是也自有一家言呀?”
“就算有,我也不能说。”青木说,“我好歹也算是个公仆。嗯,同样都是在神田。然后呢?”
“是是是。呃,委托人……我记得是住在中目黑的……”
益田掏出记事本翻开,没节操地说出委托人的住址。青木脸色一沉,翻开自己的记事本。感觉他好像有所疑虑。
“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啊。叫人家说,现在又说这是什么话?我就算撒谎,也得不到竿毛钱的好处啊。”
青木要求再说一次地址。益田毫不犹豫地回答:“什么保密义务。如果真有邢种义务,益田完全放弃了。”
益田讲完地址后,说明那里是唐崎一带的德川邸附近,被青木冷冷地一句话带过:“听到地址就知道了。”
“那是一栋豪华的大宅第呢。感觉很时髦,有点西洋风格……”
“这个地址真的没错吧?”青木打断他似地再次确认。
“没错啦。我是靠着这条备忘找到那里的。要是地址错了,我就去不了了吧?”
“为了惯重起见,可以把委托人的姓名也告诉我吗?”
“没问题。”益田应道。
真是个伤脑筋的侦探。可是仔细想想,连地址都一清二楚地说出来了,就算只瞒着姓名也没用。
“委托人姓鲸冈。过来委托的是先生,名字叫勋。年纪四十七岁,是金属加工厂商的干部人员,感觉手头很阔绰。穿的西装很高级,皮鞋大概是每天擦,亮晶晶的。”
“那种事无关紧要。”青木说。
“怎么会无关紧要?不,既然要说,我就要说个彻底。有的没有的我全都要说。那个穿着亮晶晶皮鞋的勋先生呢,怀疑太太红杏出墙。嗳,那个年纪,又是干部,一定忙得很吧,那个老公很少回家呢。可是呢,太太年纪比他整整小了一轮,二十九岁呢。不说十八一只花,可也正是徐娘半老的年纪。在那么一栋大屋子里——那屋子真的很大哦——在那里一直独守空闺,做老公的当然也会担心喽。”
“他们没有孩子吗?”寅吉问。
“没有孩子呢,很遗憾。说遗憾也不是我遗憾,不过他们没有孩子。狗倒是有啦,看门狗。是一头巨大的西洋狗哦。我不晓得是什么种类,不是哈巴狗还是土佐犬那类的,是那种毛又长又膨松的狗。还有两个每天定时来上班的女佣。没有罗嗦的婆婆小姑之类的。”
日子惬意得很呢——益田说。
“以太太来说,唔,是个没得挑剔、自由自在的环境吧。”
“是……这样吗?”青木露出诧异的表情。
“那当然啦,你看,有庭院还有狗,有女佣还有钱,老公又不在。这简直是极乐世界嘛。可是啊,人一满足,就会萌生贪念,不是吗?”
没有人应话。唔,我想也是。
益田想要驱散这扫兴的气氛似地说:
“会变得贪心的啦,所以老公也担心得不得了。然后呢,既然要怀疑,当然是怀疑有没有偷男人啦。说是有了贪念,其他方面也全都满足了嘛。别说是满足了,都满到溢出来了呢。一定是有奸夫啦,奸夫。”
“知道了,快点说下去。”
从刚才开始,青木就摊着笔记本,拿着铅笔,记也不是地停在那儿。益田说话非常夸张渲染,内容本身听起来算是颇有趣,可是从刚才开始,就没说到竿点值得记录的内容。废话太多了。
“这不就在说了吗?”益田说,“所以呢,爱操心的老公想要一天二十四小时监视老婆,可是嗳,力不从心。所以我被吩咐接下这个老公不在的时候,监视老婆究竟都在做些什么的任务。是出门了呢?还是有人来找呢?一定有什么,叫我一定要揪出那个对象,抓到外遇的证据……”
玫瑰十字侦探社平常是不接品行调查这类正常侦探工作的。这家侦探社,简而言之就缘是只为了满足榎木津的消遣而存在的公司。
可是并非成天都会发生一些让榎木津高兴的稀奇古怪事件,要是不工作,事务所就要关门大吉了。即便事务所关门,榎木津本身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伙,似乎也不会感到困扰,但好歹算是员工的益田可就伤脑筋了。因此一般侦探社会进行的朴实业务,全都由益田一手包办。或者说,他不得不一手揽下。因此益田经常调查一些外遇案件……
“这是我拿手的跟监工作呀。”益田说,“警察时代,我可是经过一番严格训练的。跟监是我的拿手好戏。然后我去了目黑的宅子。”
“他们住在那里吗?”
“当然住在那里啦。”
“你说那对鲸冈夫妻?”
“上面挂着豪华的门牌,写着鲸冈两个字,然后狗从铁门那边汪汪汪地……”
“还有狗……?”
“有狗啊。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有狗跟两个女佣。”
“连女佣都有吗?”
“屋里我没办法看到。”益田说,“我才没笨到会上门访问说你好我是侦探呢,又不是送米的。我们侦探跟刑警不同,没有任何强制力。我们可是见不得人的一群啊。在暗地里鬼鬼祟祟地探听,是侦探的本分嘛。”
如果那是侦探的本分,可以说是跟榎木津揭示的侦探理念完全背道而驰吧。榎木津彻底痛恨踏实的调查活动。与其说是讨厌,说瞧不起比较正确吧。不,或许说轻蔑比较对。
“我在周边进行了访查。”益田说。
“打听那个鲸冈太太的事吗?”
“其他还要打听什么事?我可不是官差,我是侦探啊,侦探。所以我到处向人打听鲸冈太太的事呀。不着痕迹、偷偷摸摸地。很简单,假装要问路这样,然后搭讪说:那户人家好宏伟呀。”
“邻近人家怎么说?”在我看来,青木似乎在怀疑些什么。他感觉像是不相信。
“那户人家跟街坊邻居好像不打交道呢。”益田说,“可是呢,老公不在的时候,太太频繁地外出,这一点似乎是确实的。那个太太很引人注目呢,每个人都异口同声这么说。听说她每天……下午都会出门,不到黄昏不会回来。”
“真的吗?”
“你怎么这么罗嗦?真的啦。我调查过,是真的。”
“唔…你打听了几户人家?”
“怎么这么吹毛求疵的?”益田歪起细眉,“一直叫人家快点讲下去,又这样一再打断,根本没进展了不是吗?我啊……我想想,我打听了五户人家。五户人家说的都一样。不服气吗?”
青木没有理会,只是看着自己的记事本,“不,请继续。”
益田一副无法信服的样子,不过很快地继续说了起来:
“根据我在周边打听到的消息,太太离开家里的时间,好像差不多都是下午一点半左右。于是我便像刚才说的,进行我最拿手的跟监工作。我对跟监非常有自信。我像这样,蹲在厨房后门对面人家的树丛里——啊,躲藏的姿势不必了吗?”
“不必了。”
“不必了,是吧。非常冷呢,天气又阴阴沉沉的。在冷天里跟监,对腰负担很大呐。然后呢,我就监视着,结果太太准时从后门出来了。这个鲸冈太太啊,是个美女呢。长得就像玛琳·黛德丽。”
“她是外国人吗?”寅吉问。
寅吉不知不觉间在青木旁边坐下了。这个秘书兼打杂的是个天生爱凑热闹的。相对的,我还穿着外套,捧着茶箱,杵在厨房里。我可是客人耶。
“不是外国人啦,这是比喻啦,比喻。”
“真老套的比喻,明明还有别的形容可以用嘛。对不对,青木先生?”
寅吉表情认真地说,但青木再次苦笑,应道,“比喻无所谓啦。”益田瞪着寅吉。
“就是嘛,这无关紧要嘛。对不对,青木先生?”
“所以都无所谓啦。”青木反复道,“看起来很阔绰,是吗?”
“是啊。这年头阔绰的应该只有水字旁族,看她那身打扮,家里很有钱呢。”
“什么叫水字旁族?”寅吉问。
“渎职的水字旁啊,指渎职官吏啦。听说糸字旁跟金字旁已经退烧了,现在赚钱的是水字旁……”
“糸字旁是指织维业界,金字旁是钢铁业界。”青木补充说,“是警察的行话。”
“哦……”
“两边都是我们的客户呐。”寅吉佩服地说,“纤维跟钢铁都退烧了吗?”
“跟先前的景气相比的话。可是鲸冈家住的是豪宅,太太的打派也非常奢华呢。喏,就像上个月东京会馆举行的巴黎时装秀那样的打扮,很抢眼的。所以跟踪起来也非常轻松。”
“那……你跟踪了夫人喽?”
“当然跟踪了。”益田答道。
鲸冈夫人——听说她叫鲸冈奈美——根据益田说的,她穿着就像克莉丝汀·迪奥设计的那类时髦服装,在下午一点三十分离开了鲸冈邸的后门。她每天都从后门离开,益田说这是从邻居口中探听出来的。
真的是爱说长道短。如果说没有表面上的往来,理应不清楚才对,却怎么会连这些细节都了若指掌?我是不晓得住在那一带的是什么样的人士,但与我们这种老街的街坊交往状况不同吧。
不管怎么样,夫人完全不晓得附近邻居随时都在用好奇的眼光监视着她——不,这天甚至有个轻浮过头的奸细跟踪着——匆匆穿过小巷,往大马路走去了。
“她走路的样子也像个模特儿一样,背伸得直挺挺的。而另一边的我呢,是蜷着背,立起外套领子……”
“是什么样的服装?”青木问。
“就时髦的洋装……”
“我是说你,你的打扮。”
“我吗?青木先生明明说细节不重要,却又净问些奇怪的问题呢。我啊,穿着那边的……”
益田指向入口,衣架上挂着泛绿的灰色外套,还有一顶破旧的鸭舌帽。青木的外套好像叠放在青木自己旁边,而寅吉住在这里,那肯定是益田的外套。而我外套还穿在身上。
“然后像这样,戴上口罩。”
“果然……”青木歪了歪头。
“什么啦?感觉真讨厌。嗳,我没那么多衣服,所以底下的裤子跟今天穿的一样。然后呢,我立起那件外套的衣领,深深地戴上鸭舌帽,缩起脖子,蜷着背,就像只沟鼠似地,鬼鬼祟祟地……”
“你的人生就像地下社会呐。”寅吉悲叹说,“一点都不像我家先生的弟子。说到我家先生,打出生到现在,连一次也没有鬼鬼祟祟过。榎木津礼二郎总是威风堂堂。”
寅吉这么说,益田便顶回去:
“他那叫做厚颜无耻啦。不要拿那种人当标准。然后呢,是啊,大概走了三町左右吧……”
飒爽前进的奈美来到同样一栋大宅子,放慢了脚步,仰头看了一下建筑物,停下来,然后走进了那栋屋子。
“她的动作看起来有点像在避人耳目。”益田说,“不,我看起来就是这样。原本她都像这样,抬头挺胸,英姿飒爽地走着,所以才更这么感觉也说不定。然后我在那户人家前面监视了一会儿。因为我也不能闯进去嘛。得先待机才行。如果她在里面停留一段时间,也有可能是在偷情嘛。嗳,她那身打扮,如果做了该做的事,返家之前,也得再重新梳妆打扮一番,会花上不少时间……噢,不好意思,扯到下流的地方去了。”
“每个人都知道你这人有多下流。”寅吉说。
“你知道那一户的地址吗?”
“知道。不过直接说结论的话,那里并不是情夫家,呃……”
益田说出住址,连山仓这个姓氏都说出来了。
“山仓是通先生家……是吧?”
“咦?青木先生认识山仓先生吗?”
“山仓先生……是前华族吧。”
“对对对,据说他们家世显赫,哦,上代的前男爵大人老早就已经过世了,现在是他的儿子……呃,你说的那个是通先生当家。不过说是儿子,也已经五十多岁……”
“五十四岁。”青木说。
“你好清楚哦。青木先生真不愧是现任刑警呢,不同凡响。思,五十四岁。而且是遖先生因为严重的痛风,身体不灵活,不过他还是现任当家。其他家人有太太、上一代的太太,也就是祖母,三个人一起生活,佣人有三个左右。是通先生的儿子已经战死了。哦,这些是后来调查到的,我那个时候并不知道,还以为里面正在翻云覆雨……”
“并不是。”
“结果并不是呢。因为以那样的家庭成员来看,没有人可以当年轻太太的对象啊,而唯一一个男的当家,右手又动不了。”
“然后……你怎么做?”青木身子前屈。
“怎么做……哦,我等了一个小时半左右,太阳都下山了,天愈来愈冷的时候,太太走了出来,所以我又继续跟踪,然后下一户人家……”
“下一户人家……是不是距离山仓家约十分钟远的大村家?”
“哎呀呀,”益田张大嘴巴,“您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了。接着隔天,你在上午拜访山仓家和大村家,然后……”
“嗯,因为两家感觉部不像太太的外遇对象,所以我再一次到鲸冈家后门监视,跟踪太太……”
“然后这次太太去了池袋一家叫高田的刀剑铺,还有叫土居的茶道具屋……我说的对不对?”
益田再一次“哎呀呀”。
“完全没错。咦?那些难道是……”青木点点头。
“是……那样吗?”
“没错,全都是向警方报案失窃的人家。”青木露出苦不堪言的表情说。
益田顶出尖细的下巴说,“岂有此理。”
“才不是岂有此理。一个和你相同打扮——身穿绿灰色外套,头戴鸭舌帽,戴口罩,外貌可疑至极的男子,在每一户遭窃的人家附近被人目击。不仅如此,那个人还拜访了山仓家和大村家。不,那个男的也去了刀剑高田还有土居茶道具。然后呢,那家伙拜访的当天晚上,家里就遭窃了。这教人不怀疑才有鬼。”
“话、话是这样没错……”
可是我不是小偷啊——益田说。
“我不是小偷,可是那个鸭舌帽的可疑男子,唔……应该就是我吧。”
“你不是最擅长跟监了吗?”寅吉不屑地说,他的口气真是酸到了极点。“结果怎么一堆人目击到你?你只是鬼鬼祟祟,根本没有藏好嘛。还说什么监视对腰负担很大。完全曝光了嘛。好好地站在路边还比较不会引人注意。一下蹲一下藏的,你只要动作一次,可疑感就加深一层。简而言之,你只是个行迹鬼祟的家伙。你这个样子,根本没有资格担任玫瑰十字侦探社的员工!”
“有那么多人看到我吗?”
“你好像很引人注目。”青木说,“你说那个……鲸冈夫人吗?你说她非常显眼,但遗憾的是,对于那位夫人,完全没有目击证词。你比她更要醒目多了。”
益田默默地蹙起细眉:“怎么会……”
“还怎么会,这是事实。那你的调查后来怎么了?那名女子为什么要去那四户人家?”
“哦,山仓家呢,说前天下午确实有个女人来访,说想看看庭院的松树。说什么她也想在自家庭院种松树,经过的时候,看到这样一棵漂亮的松树,希望山仓先生务必介绍业者给她。”
“好假哦。”寅吉说。
“是很假啊,可是好像是真的。然后呢,嗳,山仓家那样的家庭,很难得有女性拜访,山仓先生又好像非常热爱园艺,便和她聊了近一个小时的庭园经,然后把大村先生介绍给她。”
大村先生是园艺师傅——益田说。
“然后呢,山仓先生说太太应该去找大村先生了。嗳,我也知道事实上她真的去了,但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去查证了一下,大村先生也说山仓先生介绍了一个妇人来找他商量庭木的事……”
没有这样的事吗?——益田问青木。
“不,辖区的调查中,山仓先生和大村先生好像都没有提到女子……”
“那、那他们是知情不报!”
“不,这是当然的吧。”
“为、为什么?”
“因为那名女子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啊。就山仓先生来看,或许她是个稀客,但她是有事上门,而对大村先生来说,她虽然是个生客,但也就是个客人罢了嘛。相较之下,益田你这家伙是浑身上下可疑到了极点啊。说起来,你冒充什么身分拜访这两户人家?”
“什么冒充?这是在说什么?”
“因为你总不能自我介绍说你是侦探吧?”
“那当然啦,可是我也不能说我是路过的无名旅人嘛,所以我就,唔,假装客人什么的——对对对,我没有冒充身分,我只是假装。”
我觉得都一样。
“我是假装。”益田反复说。
“假装问路吗?”
“问路是在周边调查的时候啦。闯进搞不好就是贼窟的人家,问个路再离开,邢就太蠢啦。”
“贼窟?”
“我说啊,青木先生,这可不是刑事案件的搜查,我是在进行外遇调查耶。”益田埋怨似地说,“侦探跟刑警不同,没有调查权这种东西,是见不得人的一群。”
“唔,或许吧。”青木让步了。
“私通跟以前不同,不算犯罪了嘛。可是如果外遇对象就在那里,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家,那里对我们来说就是贼窟。哦,山仓家的家族成员我在前一晚就调查好了,所以基本上只是确认。因为我想搞不好会多了个年轻的男佣之类的。也是有身分悬殊的坎坷之恋的嘛。硷是呢,我佯装成杂志记者,喏,上个月不是寄生虫防治运动月吗?所以我就用调查寄生虫防治观念为名目……”
“山仓先生好像也这么作证,他是这么说的,有个冒充杂志记者的可疑男子来访,不停地窥看我家里,追根究柢地问些不相关的事,还有我家的私事……”
完全曝光了。
“不、不相关的事?”
“天气如何、景气怎样,最近的妇女打扮怎么样,净是在那里兜圈子,就是不切入正题,而且还执拗地追问家里有几个佣人,最近有什么客人等等,听得教人都想叫警察了——山仓先生家的佣人好像这么作证。”
“真够蠢的。”寅吉不知为何,得意洋洋地说,“你真是蠢到家了。侦探惹人起疑,还混得下去吗?”
“就、就算被怀疑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侦探只要打听出必要的资讯,就再也不必去那里了,无所谓的。我啊,确实地问到了鲸冈夫人到山仓家去,只是顺道去打听松树这个我所需要的资讯,所以我的目的达成了。之后人家是要怀疑还是讨厌,都不关我的事。然后呢,我在大村先生那里……”
“大村先生作证说,有个说是来谈生意,却连园艺的园字怎么写都不晓得的外貌可疑的男子过来,聊些景气如何,最近妇女的打扮怎么样,净扯些无聊的废话之后,对昨天过来的客人追根觉柢地探问?然后回去了。”
青木眯起单眼皮的眼睛看益田。
“刀剑铺和茶道具店也都这么作证。”
“我、我有那么可疑吗?的确,我是什么都没买啦。不,如果那里是蒿麦面店还是干货店,我可能也会吃碗素荞麦面,买个一片干货,但是买刀买茶具,可是没法拿来报帐的耶。”
“人家太太买了东西吧?”
“啊……就是啊。其实呢,太太好像是去买仿造刀给先生的。她在茶道具店买了挂轴……”
“简而言之呢,人家太太只是个单纯的客人,而你只是个单纯的可疑人士。”
“可是……”益田看看寅吉,然后看我,“就算这么说,我又能怎么样嘛,本岛?”
我无从答起。
“再说,你在拜访的前一天?都在那些人家附近徘徊了一个小时以上。刀剑铺的小伙计在前一天确实地目击到你在附近监视的样子,而且还把你记得一清二楚,所以向师傅报告昨天的可疑男子又跑来了。”
“什么跟监大师?”寅吉不屑地说,“比门外汉还不如嘛你。杂货铺的小伙计都比你高明。官差可是必须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背后,迅雷不及掩耳地逮人才行呀。你跟踪得太拙劣了。”
益田好像生气了:
“我、我从刑警时代开始,就很擅长跟踪和监视的。我跟踪的工夫太高明,还被同僚揶揄说我应该去当侦探,才不会埋没了我的长才呢。”
“刑警跟踪的机会没那么多的。”青木无力地说。
“没、没那么多吗?”
“不,也不是完全没有,要看哪一课吧。我是不常跟踪啦。”
“不跟踪啊,这样啊。”益田说,直打量着青木,“哎呀,那么这就是本厅跟地方警察的差别了。地方常常跟踪的。”
“这样吗?”青木纳闷地偏头。
“逊毙了,逊毙了,跟踪工夫逊毙了。”寅吉不停嚷嚷。
青木用食指搔了搔那颗小芥子般的脑袋,接着用一种几乎是漠不关心的口气问道:
“那么鲸冈夫人的调查后来怎样了?”
“中止啊。”
“中止?”
“所谓中止呢,青木先生,就写作中途停止。这件委托呢,在调查到一半的时候就结束了。”
“这我懂啦。我是在问为什么中止了啊,益田。”
“就是说,”益田撩起浏海。
他好像有点不耐烦,不过还是一样油腔滑调的。
“我做了中期报告。外遇调查的时候,是有中期报告的,要定期向委托人报告调查进度。嗳,有外遇的话,马上就知道了,不是的话,也会报告个一两次,如果没有问题,就结束调查。嗳,其中也有一些老公非常锲而不舍,就算完全没有可疑之处,也非要调查到抓到决定性证据为止。而鲸冈先生呢……”
“你见过委托人?”青木更加诧异地问。
“当然见过啦。就在刚才啊。今早对方连络这里,然后我们约在那边的十字路口旁边的咖啡厅,短短几小时前才见过面。喏,就是那里的……”
青木照着益田说的转向窗户。
“于是我报告说,截止目前,夫人是会外出,但并没有外遇的迹象,然后告诉他夫人好像物色庭木之后,买了仿造刀和挂轴……结果先生突然脸色大变。”
“为什么?”
“哦,他说那一定是要买给他的生日礼物。还说太太一定是想要保密到他下个月的生日,给他一个惊喜。没想到妻子竟然这么体贴他,而自己竟然怀疑妻子,实在是愚昧得无可救药——嗳,很无聊的情节啦。然后我们结算先前的必要经费和侦探费,这个案子就这样结了。”
“根本没结嘛。”寅吉说。
“不,结束了啦。”
“安和说的没错,益田。山仓家的家宝香炉失窃了。大村家砸重金买下的毘沙门天像被偷了。刀剑铺丢了一把刀,茶道具店店里最昂贵的桃山时代的手镜还是什么不见了。”
“我可没偷哦。”
“你被怀疑了。”
“可是我没偷啦。的确,拜访那些人家的风貌诡异的可疑男子应该就是我,可是……”
“风貌诡异又偷偷摸摸鬼鬼祟祟贼头贼脑的可疑男子。”寅吉说。
“青木先生可没说我贼头贼脑。总而言之……警方怎么会知道那就是我?”
“第五个现场找到了一把马术用的马鞭。”
“咦?”
“用来鞭马的马鞭。”青木再一次说。
那是益田在事务所里片刻不离手的东西。这阵子益田大抵都把玩着它。我总是疑惑为什么要拿什么鞭子,没想到他竟然随身带着走,真教人惊讶。
“我记得你说过……你是在前阵子的大矶事件里得到那把你总是拿在手上挥舞的鞭子的。那把鞭子在哪里?”
益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转向寅吉,摇晃浏海问:
“那、那把鞭子在哪呢?”
“我哪知道啊?你这几天不是一直吵着鞭子不见了吗?那种东西我碰都不碰的。”
咕咕咕——寅吉嗤之以鼻。
“拿出门掉在外头了,是吧?”
“我、我才没拿出去呢。那本来其实是榎木津先生的东西,不是吗?是报公帐买的呢。我好好报帐结算过的呢。那不是我的私人物品,是摆在这里的、玫瑰十字侦探社的公物耶。只是榎木津先生说益锅,这很适合你,你拿着吧,所以我才……”
“拿出去了吗?”
“就说我没拿出去啦。虽然把鞭子拿进来的是我没错啦。可是我完全没有头绪呢。鞭子竟然留在现场吗……咦?请等一下,第五个现场是哪里?我只去过四个地方啊?”
“应该还有一个地方吧?”
“没有啦。我拜访的只有四家而已啊。就算被目击,也是走在路上的时候啊。难道我光是走在路上就会被人怀疑吗?”
“难道不可疑吗?对不对?”
寅吉向我征求同意。唔,这对我来说无所谓,所以我“嗯”地随便应了一声。
“本岛,你好过分,怎么连你也……”
“益田。”青木以沉着的声音唤道。益田瞬间沉默了。“你是不是忘了你被目击到最多次的地点——你好几次在附近徘徊的房子?”
“那、那里是哪里?”
“你坚称是鲸冈家的中目黑的房子啊。”
“坚、坚称?什、什么叫坚称?我才没有撒谎……”
“那个住址并没有住着什么姓鲸冈的夫妻。”青木说。
“明、明、明明就有。”
“没有。益田,你听好了,你脑袋放清醒点听仔细。你刚才说的住址……那里呢,是羽田隆三氏的别墅。绝对不可能住着那样一对夫妻。”
“羽田?”益田大叫,“你说那个羽田制铁的顾问羽田隆三吗?那个讲关西腔的,看起来一副色咪咪的老头子?”
“他色不色我不晓得,不过那里是羽田氏的别墅。哦,羽田氏在东京的住宅位在下目黑,但他觉得那里太狭窄,今天夏天买下了新房子。原本的屋主好像也是从事铁钢相关工作,但因为一些缘故……唔,大概是需钱孔急吧。听说羽田氏现在来到东京的时候,都还是住在下目黑那里……而中目黑的房子呢,主要是用来摆放他收藏的美术品之类,是当成仓库使用。唔,也因为有许多贵重物品,所以让前社长秘书的女子做为管理员住进里面……”
“只有女人家一个人,太危险了吧。”寅吉说。确实如此。
“不,那里的警备非常森严。有保镖之类的人不分昼夜巡逻,尤其是晚上,有多达六人彻夜守卫。”
“狗、狗呢?”益田问。
“我没听说有狗。”青木回答,“所以呢,益田,你说你跟踪的女子,应该不是鲸冈某人的夫人,其实是管理羽田氏别墅的女子——菊冈范子小姐吧?”
“青、青木先生,你在说什么啊?怎么可能有那种事?”
“你在附近打听的时候,邻近住户也都说那户人家姓鲸冈吗?”
“咦?”益田撩起有点长的浏海,“这话是什么……”
“益田,附近的居民对你说的人,真的是鲸冈家的夫人吗?你总不会是对那些人说‘请告诉我鲸冈夫人平日是什么德行’吧?”
“那当然了,我只是个问路的路人,对这块土地又不熟,怎么会知道哪一户住着什么人……”
益田“咦”了一声,沉默了一下。
“我……”他掩住嘴巴,“我探问说:那边那栋大宅子……,于是那个大婶就自个儿接口说,噢噢,你说那个白天老是外出的太太啊。然后那个老爷爷是说:有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妇人每天出门……啊啊,这、这么说来,没有一个人……”
“没有一个人说那一户姓鲸冈,是吧?”青木说。
“没有……呢。没有人这么说。咦咦,这还真……可是怎么会……啊啊?咦咦咦?可是,可是哦,不,绝对没那种事。对了,山仓先生也说,对,他说鲸冈夫人说她先生的爱好是园艺……”
“她应该是说‘我家主人’吧?”
“是这么说啊,说到主人,不就是指老公……难道不是吗?”
“她那句主人,应该不是指先生,而是老板的意思吧?羽田好像有搜集美术品的嗜好嘛。他应该也会买挂轴、仿造刀什么的。”
益田“呜嘎”了一声:
“我被陷害了吗?我益田某人居然遭到陷害?我可不是关口先生,也不是本岛啊。”
什么意思?
“我无法判断你是不是遭人陷害。可是我了解状况了。我想辖区警署早晚会派人来问案。”
“辖区……是目黑署吗?”
“嗯。我在调到本厅之前,待的是丰岛,有个丰岛时代的同事调派到目黑,他来找我商量了一下,说上星期高田马场一带连续发生了多起奇妙的闯空门案件。”
他说的闯空门……
“暧,高田马场是淀桥的辖区,损失金额似乎也微不足道,所以目黑署那边好像完全没放在心上,但是没想到目黑署辖区内终于也出现了被害……唔,听说好像被偷走了相当值钱的东西。那就是这五宗失窃案,我问前同事是怎样的情形,结果他竟说现场找到了掉落的马鞭,我是觉得不可能,可是心想或许有个万一,所以过来这里探探,结果……”
“结果真是那个万一……”
益田认命似地这么说完,接着叫道:
“我是无辜的!我、我干嘛要闯什么空门?我是清白的!清白的!说起来,你说的高田马场的窃案是什么啊!”
“高、高田马场的窃案……?”
出声的……是我。三人同时看向我。
“啊,这么说来,本岛你怎么会在那里?”
“你……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完全没发现。”
“这么说来,你来啦。今天是平日耶?”
三人各自说出失礼到了极点的话。
青木好像甚至连我在都没有发现。益田也好,寅吉也罢,对我再多一点关心也好吧?
“这什么话……太过分了。我今天有事,请了有薪假,结果被分派差事过来了。我今天是做为今川先生的代理人,把这个送到这里来。”
“代替古物商先生?”寅吉张大厚厚的嘴唇,“哦,这么说来,我家先生今早好像说了什么呐。”
“什么是什么?令川先生说他被命令绝对要把这个拿来呢。”我递出茶箱。
“我不晓得哟。”寅吉神气地说,“那肮脏的盒子是什么?不是我自夸,我家先生在想什么,不管跟他交往几年都不可能弄得清楚。现在我也不晓得他在哪里。”
真是个了不起的秘书。
简而言之,就是想要茶箱的本人不在,想要的理由也只有本人才知道吧。不过这对我来说也无关紧要。
“总之,我被交代送这个箱子过来,我把它拿来了,请收下吧。”
我把茶箱塞给寅吉。寅吉不知为何,厌恶地缩手。我正要问他为什么不收下,青木却说,
“重点是,你刚才是不是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我只是想把这个箱子……”
“不,你刚才好像发出呻吟般的声音……”
“哦,我不是呻吟。是因为你提到高田马场奇妙的闯空门事件。”
近藤家也遭小偷了。不,不只是近藤家。我住的文化住宅,好像好几户都遭殃了。我这么说,青木便说:
“哦,你住在高田马场啊?是那区古老的文化住宅呢。那一带也受害啦?嗯,是啊,以地区来看……是那一带呢。那么你那位胡子朋友家也遭窃了吗?有没有报警?”
“没有……正确地说,是没办法。”我说明状况。
青木露出一种失望的表情,“你的朋友里头很多呢。”
“很多什么?”
“怪——抱歉,奇特的人。”
用不着改口。就算改口也一样。
“遭窃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说小偷跑进近藤家吗?哦,邢应该是前天星期六上午的事。听说我住的文化住宅很多户都遭了小偷……不过我住的是最里面一户,所以幸免于难。”
“果然是一品偷吗?”青木问。
“一品脱?那是什么?”
“就是从淀桥到丰岛一带流行的闯空门小偷啊。只偷走该户人家看起来最昂贵的一样东西。那是紧接着神无月骚动之后发生的事,所以是……这个月的四日还是五日开始传出受害消息的。”
“只偷一品?”
原来如此,不是把看起来值钱的东西全数搜刮殆尽。那样的话,也难怪看不出被偷了什么。近藤家里有一堆数不清的杂物,就算少了一两样,看上去也没有什么不同。不,就算增加了也不会发觉吧。
那么小偷判断那只招猫是最值钱的东西吗?
——不,近藤说好像还少了什么。不过他不记得少了什么。
“近藤那里好像丢了两三样东西。”
“那样的话,只是普通的小偷吧。”青木说。
可是,那很有可能是近藤搞错了。近藤的记忆非常含糊不清。他连那个诅咒面具都不记得了。
“请等一下啊,青木先生。”此时益田插嘴说了,“我不晓得是什么情形,不过警方认为高田马场的闯空门,跟目黑的窃贼是同一人吗?”
“现阶段只能说不清楚。辖区不同,而且也没有严重到要进行联合调查的程度。不过因为遭窃的物品十分贵重,目黑的窃案一定也是一品偷。山仓家里好像还放有现金,刀剑铺和茶道具屋也有许多商品,但是遭窃的只有一样物品。”
益田歪起薄唇:
“哈哈哈,如果是同一个窃贼,我就是清白的。因为除了去目黑以外,我都一直待在这里,看着和寅兄这张不好玩也不好笑的个性派脸孔嘛。”
“搞不好有共犯。”寅吉冷言冷语说,“例如本岛先生是共犯这个推测如何?我觉得独独本岛先生家逃过一劫,十分可疑呐。”
说得好过分。
“我、我彻彻底底无关,好吗?只有我家没有遭窃也是误会。重点是,榎木津先生怎么了?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这些面具可别叫我再拿回去哦。”
“面具?不是茶吗?”
“只是装在茶箱里面而已。”
我故意把茶箱摆在益田和青木中间,打开盖子。
“看。”
收下的时候,我没重新检查里面,不过里面好像装着六个鬼面。青木探看箱中,说:
“啊,是纸糊面具啊。”
“是纸糊面具啊。”
因为是今川派来的,他以为里头装的是古董还是什么吗?
的确,这是玩具,不是古董商会买卖的商品。
“你说是面具,把我吓了一跳呢。”青木喃喃道。
“面具怎么了吗?”
“哦,说到今川先生会经手的面具,一般不会是这样的面具吧?我本来以为是更昂贵、更古老的面具。”
“如果是那种面具,会怎么样吗?”
“没怎么样啦。”青木笑道,“哦,我是没看过高级面具,所以不清楚那是什么样的东西,不过羽田先生的宅子失窃的物品,听说也是个大有来头的面具。呃……我记得我有写下来……哦,是这个。羽田家祖传家宝面具……听说是国宝级的,贵重无比的东西……”青木这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