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释然的事情,不管解释得再怎么透澈,好像还是教人难以释然。
“那么这东西怎么会在这儿?”
今川雅澄用一种有些混乱、略为黏稠、水气过多的口气问我。
这里是位于青山的古董店——老板今川本人说是旧货店——待古庵的会客区。
店里有柜子、长衣箱、佛像、香炉以及花瓶茶碗等类,非常整齐、却又以不可思议的间隔排列着。墙上有书画、佛赞、扁额等类,一样以微妙的间隔挂着。
看在我这种门外汉的眼里,感觉摆得再紧密一点或宽阔一点,好像看起来会比较舒服一些。
要是把东西的间隔再缩小一些,就算不到加倍,至少还可以再摆上多三成的商品吧。
如果不考虑效率,想要好好地展示每一样商品,就应该反过来减少两成左右的商品数目,宽敞地陈列,比较能够达到展示的效果。
不过在古董的世界,或许是不讲究效率、效果这些事的。
也有可能这个景象反映出老板本身不干不脆的立场。
旧货店的话,应该更杂乱,茶道具店的话,会装饰得更华美。
经手的商品都颇为高级,但或许是老板大肆公言自己是杂货商的心态,营造出这种不上不下的印象。
这里是那家店内略高一段的客厅上面。里头摆着药柜和阶段柜。
我跪坐在这个空间,向今川递出一个附有奇妙箱书的桐箱。
那是个布满灰尘的扁平桐箱。今川用一种感觉有点像动物的奇妙动作前屈,睁着栗子般的眼睛观察着。接着今川说,“我不太明白。”
“你看不出来吗?”
“不是的……”
今川抬头。这么说虽然过意不去,不过他的长相真够怪的。
今川不是长得丑。除了嘴巴有些闭不紧和几乎没有下巴这两点之外,应该算是颇具男子气慨吧。他的眉毛又浓又英挺,每一个部位都出色到过头,各别来看,是无可挑剔。但是相对于台座的脸部面积,每一个部位尺寸都太大了些,就像店里的商品陈列方式一样,教人觉得哪里不太舒服。
“唔,怎么说,没有脉络。”今川这么说。
“哦……”我搔了搔头。
的确,刚才的那番谈话,完全是闲话家常,一点都没有发挥告知来意的功能。也无法说明为什么眼前的桐箱会在这里。
“……我好像很不会说明。对不起。”
“没关系的。一般都是这样的。”今川客气地请我吃茶点,“最近都没有客人。来买东西的客人少了,也几乎没人来卖东西。所以我很闲的。”
看来每个地方都不景气。
“其实……”我东想西想,最后放弃简单扼要地要约,拉拉杂杂地继续说下去。
整理近藤房间的作业一直持续到深夜。我去的时候是下午三点,所以令人吃惊的是,它竟然演变成了一场历时八小时以上的浩大工程。
近藤说他花了两个小时把东西弄出来,所以收拾等于是花了四倍的时间。而且还不可能全部照原样收纳回去。作业进行到三分之一的阶段,我就已经看出不可能把全部的东西恢复原状,再次向熊一般的朋友建议挑选之后处理掉一些。
近藤大为踌躇。一直以为是无用的碍事长物,狠下心来丢掉的瞬间,结果又需要它了——这种事的确是有。可是相反地,一直觉得迟早用得上、迟早会需要的东西,就这样连一次也没有派上用场就结束一生的状况也不少。
所以,与其摆在那里暴殄天物,即使它是天物,还是丢弃的好——我这么说。
再说,近藤的杂物今后应该也会增加,应该会无限地增加。
而近藤搬到大房子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我不说没可能,但除非以相当长期的展望来看,那种可能性甚至不在视野当中。
那么不管近藤再怎么努力,这样的生活迟早会面临破灭。文化住宅的橱柜不是收纳能力无穷尽的魔法之壶。
我告诉他,不想死的话就扔了吧。于是,近藤苦吟的时间开始了。
事实上,收拾的确相当费工夫,但选择取舍的纠葛与浪费在犹豫的时间,才是我们长达八小时以上的苦斗的本质。
“想要横下心来,真的非常困难。”今川说,“执著或眷恋并非合理的感情。如果能依着有没有用、派不派得上用场这样的道理来收拾,一开始根本就不会摆在家里了。”
“哦……”是这样的吗?
像我,就是不喜欢冒出这种没道理的羁绊,总是在生情之前就先把东西给丢了。
我就会去想,不管是东西还是人,相处的时间或许是愈短愈好。
“是这样吗?”我问。
“如果一切都能用道理去切割清楚,像我做的这行生意,根本就不会成立了。”今川答道,耐人寻味地笑了,“比起这里的旧东西,新的东西更要便宜、牢固、方便;然而这里的东西却更要昂贵。如果比新品便宜许多,或是至少和新品出售时的价格相同,那还可以理解,然而定价却远远高出许多。那么可以说,多余的部分正是它的价值所在。所以花钱在多余的事物上,与浪费是不同的。可以说多余的部分就是文化,如此罢了。”
感觉真的只是如此罢了。我不是很懂今川说的内容,不过近藤所拘泥的,真的全是些多余之物。
“他真的是一一端详呢,仔仔细细地查看。那与其说是执著于一样东西,还是在可惜一样东西,更像是在回想起自己拘泥于那东西的什么地方。”
“他忘记了吗?”
“唔,数量多成那样,没办法每一样都记得吧。事实上同样的东西就有好几个。像是觉得可以当成资料而买来的大正时代的风俗杂志,竟然总共有三套。他大发豪语说什么没有一样东西是不需要的,实际上却是忘记了。连自己买过、家里就有都忘记了。接下来呢,他细细地寻思上半天,到底是要还是不要?几经深思苦恼之后,能丢的东西丢掉,能卖的东西卖掉。”
“原来如此。”
“嗳,其实也用不着烦恼,能卖的东西几乎没有嘛。近藤他为了卖掉那总共买了三套的杂志、还有怀着断肠的心情决定割舍的书本,现在去了神田的神保町。然后呢……”
接下来才是正题。
“在那堆杂物的洪水之中,近藤再三思量、再四忖度,却有几样东西怎么样就是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是忘了在哪里买的,还是谁送的吗?”
“不,不是那样的。那些事情,我洒脱的朋友根本不会记得。怎么弄到手的,如今几乎都已经不复记忆了。不管是买来的、收到的、捡到的,只要进了他手里,全都是一样的。然后呢,他说想不起来的,是东西的用途……还是说……”
“不明白物品与自己的关系?”
“说的没错。”
今川这个人乍看之下似乎迟钝,其实拥有非常优秀的直觉。不管是推测还是对一件事的形容、说明,都非常地切中要点。
“近藤他呢,就像《劝进帐》中的弁庆那样,拿着手中的杂物凝视个不住。然后他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卯足了劲思考,结果有几样东西,怎么样都想不出与他过去的工作和兴趣有什么关联。可是嗳,也不是完全无关。感觉很微妙呢。在我看来,每一样东西都一样,例如三度笠和蓑衣,还有匕首,这……”
“是真的匕首吗?”今川瞪大眼睛。
“不是真的。他说是巡回艺人送给他的。他在做看板画工的时候,在西伊豆认识了因战争而离散的演艺团团长,是那个人送的。近藤说他就是看着那把匕首画了戏剧小屋的招睥什么的。这个明白。可是呢,长枪就不懂。”
“长、长枪?”
“当然是赝品。我以为是那个时候团长一起送他的,可是近藤却说不是。他说这种战国时代似的长枪,巡回表演才用不上。或许是这样吧,可是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吧?”
“那也说不定吧。”今川说,“如果家里有来历不明的长枪,一般人会觉得毛毛的。”
“哦……唔,或许是吧。”
如果家里只凭空冒出来那么一把长枪,的确是会觉得不太舒服。可是在那片浑沌之中,不管是有长枪还是有钢叉,甚至睡着一匹马,都不会显得多不自然。
可是在近藤心中,这些大概有着明确的不同。就我看来,不管是长枪还是匕首都是一样的。我觉得有匕首的家里就算有长枪也不值得惊讶,但这部分似乎有待商榷。
“长枪的来历是解决了。”我说,“嗳,那把长枪呢,是某个地方举行了武者扮装队伍的祭典什么的,近藤跑去打零工担任杂兵,那个时候拿到了一柄长枪……虽然是工作上用到的,可是自己扮演了那个角色,跟拿来当画图资料,状况又不一样吧?所以他才会不记得。然后长枪是解决了,却还有几样东西解决不了。”
我记得大概有四五样。那么庞大的数量中,居然只有四五样来历不明,我觉得相当了不起了,但近藤好像难以释怀。
来历不明的东西有些什么,当然我不是全部记得,不过像是唐伞上长了手跟头的纸糊玩具、明治时代的地方报纸剪报、还有相当古老的缺角手镜等等,似乎让近藤大为烦恼。
“虽然不是能卖的东西,但也不占空间,结果他决定不要丢掉,留下来想,此时……”
没错,就在此时。
“这个东西……成了问题。”我向今川递出桐箱。今川再次以动物般的动作把脸凑近桐箱。
“这也是……来历不明的杂物之一吗?”
“其实……就是这么回事。说明得这么拐弯抹角的,真是非常不好意思……不过近藤说他怎么样就是想不起这样东西。这好像是老东西,或许还是什么值钱货。所以我代替去旧书店的近藤,来拜访今川先生。”
“我拜见一下。”今川伸手,我却制止了:
“请等一下。”今川厚厚的嘴唇松垮下来:
“等一下?”
“嗯,可以请你先等一下吗?”
“等是没关系……但是不打开箱子,我没有办法鉴定。虽然就算打开箱子,我也不确定是否鉴定得出来。”
“呃……我呢,是电气工程公司的制图工,说这种迷信般的话好像也不太对……可是……”
我指示桐箱的盖子接合处。
“哦?”今川把鼻子凑了上去,就像在嗅味道似的。
“上了……封印,是吗?”
“就是啊。”桐箱与盖子的接合处,用和纸在四个地方上了封条。
凡事都神经大条的近藤为了看里面,一下子就把封印给撕破了,可是……
“我实在……非常在意。请看看那些封条纸。上面用朱墨写着‘封’字对吧?一般会那样写吗?我完全没有这类知识,所以问这种问题或许很丢脸,可是把东西收进这类桐箱的时候,都会像税务署查封东西一样封住吗?”
“不。”今川以珍兽般的动作歪起脖子说,“这……非常郑重其事。”
“就是吧?”
“感觉叫人不可以打开。”
“就是吧?嗳,近藤那个人,外表像个豪杰——只有外表是啦——所以人非常粗鲁。而且他说这是他自己的东西,就这样随随便便给打开了……”
“原来如此。”今川朝盖子伸手。
我再次制止他:“请、请等一下。”
“还要等吗?”
“我知道我的说明很让人不耐烦,可是请你再听我说一会儿。然后呢,打开盖子一看,里面用紫色的布包着一个东西。可是布上面……唔,这打开看就知道了……”
“这样啊。”
“等一下!”我按住箱子。不是今川太没耐性。我非常明白,莫名其妙的是我的态度。
今川露出鲤鱼旗般的表情看我。
“是值得那么惊讶的东西吗?”
“不是的。我不是在卖关子,所以先说出谜底好了,里面装的是面具。布里面包的,是一个古老的面具。”
“面具……是吗?”
“是的。我不晓得那是什么面具……或者说,我根本不知道面具有哪些种类。可是问题是呢,紫色的包袱巾上,摆了一张符。”
“符?”
“那叫什么呢?神社会发的那种……”
“护符……是吗?”
“就是护符。”我忍不住模仿起今川的语调。一不小心被影响了,“啊,呃,护符是用来驱魔避邪,用在这些地方的,对吧?平常会放那种东西吗?还是它也有除虫这类的效果?”
“这个嘛……”今川把头歪向另一边,“……我是听过封虫的护符,但从来没听说过只要摆进护符,就有防虫效果这样的事。那张符上面写了些什么?”
“我读不出来。”我毅然决然地答道。
真的完完全全读不出个所以然来。不是字太乱了,而是那些字之稀奇古怪,教人怀疑这世上真的有那样的汉字吗?上头还盖了朱印,无法判读。
“连写在箱盖上的文字我都读不出来了嘛。那些字好像是草书,可是太流丽了……”
“拜见。啊啊,我不打开。”
今川拿起箱子,细细端详。
“上面写着……祸。”
“祸、祸?”
“嗯,我孤陋寡闻,并不清楚,不过这大概是叫做祸的面具。旁边写的是……何……何人皆不许开启。”
果然。我就这么感觉。
“不太妙呢。”
“这还不一定。上面……还有别的。此面使持者蒙灾祸,佩者失其命,封印切不可除。”
“啊啊……”真是太糟糕了。
我和近藤都是日本人,箱子上也写着日语,然而我们却看不懂上头写了些什么。
“上、上面写得好可怕呢。”
“满可怕的。”今川淡淡地说。
“可……可是我们,随、随便把它打开了耶。然后……近藤他当场就把面具戴上去了。”
“戴上去了?”
“戴上去了。紧紧地戴上去了。啪地一声戴上去了。连半点犹豫或羞耻都没有地戴上去了。”
“戴面具没什么好羞耻的。话虽如此,一打开箱子就立刻戴上去的人也真罕见。”
罕见……或许吧。
“他大概是想要回想起来才戴上去的。刚才的长枪也是,近藤像这样拿在手上,才想起它是怎么来的。然而这个面具就算戴上去,近藤也想不起来。他说他没见过也没听过更没闻过这种面具。还说当然没啃过,然后把它摆回箱子里了。放回去之后,他注意到箱上有封印什么的,然后我们……渐渐怕了起来。”
“哦?”今川抚摸着自己不见踪影的下巴。
“我先前会一再制止今川先生,也是心想万一是写着那类事情就糟了——啊,我不是迷信,只是不敢保证今川先生不是个讲运势的人,万一是的话……”
“我不在乎的。”今川面无表情地说。
今川这个人不是个坏人,毋宁是个好人,可是实在是难以捉摸。从他的表情和动作,很难看出喜怒哀乐。
“可是今川先生,这果然是诅咒的面具、作祟的面具这类……邪恶的物品吗?”
“这大概不偏不倚,就是个诅咒面具。”
“不偏不倚?”
“没法子用其他方式形容了。除了诅咒面具,没别的称呼了。”
“没、没别的称呼了吗?”
今川发出一种不晓得是低吼还是哼歌的古怪声音。
“诅咒的话,与其说是我的范畴,更接近京极堂先生管辖的领域。”
京极堂——中禅寺秋彦长于这类知识。
被所有朋友称为书痴的他,拥有庞大的古今东西不知道也无所谓的无谓知识,而他的本业是神主,副业是驱魔师,所以对咒术的造诣极深,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凳看看里头的东西才行。”
今川一下子就打开了盖子。
我吓了一大跳。不,我毋宁是瞠目结舌。明明才说那是不折不扣的诅咒之物,言犹在耳,居然就打开了警告不许打开的盖子……老实说,教人难以理解。他真的是个难以捉摸想法的人。今川捏起里头装的——或说是被我照原样摆回去的那张护符,仔细观察。
“这……我完全看不出是道教还是阴阳道的护符,所以不清楚。看来去请教京极堂先生比较好。”
“呃,今川先生……那是诅咒的……”
“这块布非常高级。可是时代…并不怎么古老……”
“没关系吗?”我问。
“没关系?……这话意思是……?”
“就是说,你刚才不是才说那是诅咒的面具吗?上面不是写说光是拿着就惨了,戴上去就死了,绝对不许打开吗?”
“上面是这么写。”
“那……”
“只是这么写而已。”
“啥?”
“如此罢了。”今川说,“的确,这是个诅咒面具。可是大概不会怎么样。看来是不必担心它上面抹了毒药或是装了刀子,所以没事的。”
唔……近藤曾经戴过,感觉不像有那类古怪的机关。那个熊人还活蹦乱跳的。
不过我想并不是这种问题。
“今川先生不相信诅咒吗?”
“我相信。”当场回答。
“你相信?”
“我相信,诅咒是很可怕的。万一被京极堂先生诅咒,会吓到性命缩短好几年。”
“那么为什么……”
“哦,”今川说,用手抹了抹嘴角,“的确,这个箱子里面似乎装着咒物。既然箱书上这么写着,这一点是错不了的。我想不管里面装了什么,箱子上写下这里面的东西遭到诅咒的时候,诅咒就成立了。”
“是这样的吗……?”
这种事是谁说谁赢、谁写谁赢的吗?
如果诅咒这样就可以成立,那我觉得下诅咒很简单。
“……没有神秘的力量之类的吗?”
我并不是那种深信神秘事迹或怪异事物——例如迷信幽灵妖怪之类——的人。至少我自己这么感觉。
可是我一定也没有足够的知识、胆量和觉悟,可以毅然决然地去否定那一切。
例如说,我模糊地感觉不可能有什么幽灵、应该没有幽灵,可是这是做为一个明事理的成人、或活在科学时代的现代人,非常模糊地这么感觉而已,我一样觉得走夜路满恐怖的,心中某处总是怀着一丝会不会出现什么鬼怪的疑念。
因为这样,如果问我相不相信诅咒或作祟,我会回答不相信,但若问我怕不怕……
我还是怕。这么说来,前些日子中禅寺也说通灵什么的全是骗人的。
我觉得通灵感应与诅咒、作崇有几分不同,但遗憾的是,我不觉得我明白中禅寺那段发言的真意,但当时我认为既然神主兼驱魔师的中禅寺都亲口这么断定了,或许唔,真的就是这么一回事。想是这么想……
但我依然无法释然。
我表面上也是宣称我不信乱力乱神,所以听到有人说那都是假的,应该可以毫无疑问地同意“没错,就是如此”才对。然而我却无法释然,可见我并非打从心底这么认为吧。
结果我只是戴着应当不相信通灵及诅咒的现代人这样的面具,其实面具底下的素颜,却是惊骇得颤抖不已。
不过那种恐惧,或许也是反映出渴望邢类超越人智的力量存在的心理吧。
所以今川刚才的说明,让我感觉到强烈的失落。
“那,呃,怎么说,诅咒并不是神秘的力量作用,而是怎么说……”是什么呢?
如果就像今川说的那样,光是写下来,诅咒就成立了,究竟是什么东西怎样成立了?仔细想想,根本没有什么东西怎么了。没有相不相信可言。
一点都不神秘。
今川想了一下,说:“我觉得这才叫神秘。”
“只是写下来……就神秘吗?呃,怨念还是灾厄那类……”
“我想没有那种东西。”
“没有?”
“至于为什么,假设有人怀着怨恨过世,而他的负面情感——遗恨,凝聚在这个面具上……唔,这样是无妨,不过那样的话,本岛先生和我就完全没道理遭到作祟或诅咒了,就是这么回事。”
“道理?”
“嗯,我不认识那个过世的人,也没道理听他倾吐銮百。就那个人来说,就算你或我不幸,他应该也没有什么好高兴的。再说他人都已经死了。”
唔,是这样没错吧。
“那……你说的诅咒是……?”
“也就是说,与那些事一点关系也没有……例如光是这个盖子上写着咒,至少本岛先生和你的朋友近藤先生……就遭到诅咒了。”
“咦咦!”我从榻榻米上跳起两寸高。
“我、我们被诅咒了吗?”我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没错。”
“什么没错,今川先生……”
才刚跟人家说没有那种东西,言犹在耳,就说我被诅咒,哪有这样的?到底是哪边?
“今、今川先生,你刚才不是才说没有诅咒……”
“是的。因为本岛先生是刚才知道了这箱子上写了什么,才会觉得恐怖,不是吗?”
“是、是觉得恐怖啊。”
“那么,如果上面写着打开这个盖子,会发生好玩的事……你应该就不会感到害怕了。”
“哦哦……”应该是不会怕吧。或许反而会觉得开心。
“这叫做祝。”今川说,“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在这个箱子上写下这段文字的人,应该料想不到竟然会被任职于电气工程公司的男性及他的朋友连环画画家看见吧?”
“唔……”应该吧。我们无法解读,但感到不安。能够写下这种流丽且无法判读的毛笔字的人——完全是我的臆测——应该是江户时代左右的人。至少不会是现代人。
“……而且应该是以前的人写的吧。不管怎么样,写的人都应该无法预料到这样的状况。就连拥有这个箱子的近藤都不记得它了,应该没有关联才对。”
“可是,”今川说,“可是恐惧心萌生了。就像我刚才说的,写下这段文字的人,与你我没有任何关联。我们完全没有受诅咒的道理。然而这段箱书和箱子的外貌,不仅使两位胆寒,甚至促成了使你将它带到我这里来的行动。换言之……不就可以说,你是被这个箱子给操纵了吗?”
“这……就是诅咒?”
“我是这么想的。不使用物理力量,即使相隔一段距离,甚至相隔一段时间,也能够影响到第三者的事物,我认为就叫做咒或祝。”
“哦,原来如此。”隐约懂了。直截了当地说,诅咒就是带来负面结果的情报操作吗?
这么一说,似乎给人一种枯燥无味的印象,但如此单纯的构造之中,却密封着无法厘清的情绪或难以排遣的心情等等难说是单纯的复杂怪奇之物,这就是神秘之所以神秘的地方吧。
就像令川说的,我和近藤都掉进了上古时代的什么人设下的情报操作陷阱了。可是,
那么就像今川说的,如此罢了吧。
“那……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吗?”
“这就不清楚了。两位如何我不知道,但至少我不会有事。我对这个箱子和箱中的东西有兴趣,却没有任何心结。”
今川说着,把手中的紫色布包摆到榻榻米上,打开来。
“哎呀……”接着今川……倒吞了一口气。
我反而是被今川的反应吓了一跳。的确,那是个奇异的面具。
材质……基本上是木材。上面有可能原本施有某些装饰,但那些表面上的装饰全在漫长的历史中风化了。简而言之,那是个粗糙不平、泛黑的、日常用品般的面具。
“这……相当古老。”
“很古老吗?”今川翻过面具。
“遗憾的是,似乎没有注明作者或年代。可是这个……啊,不,该怎么说,如果我的鉴定眼光准确,并且有方法能够证明我的推测……我想这……有可能成为日本的财产。”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这东西很古老吗?”令川把面具朝下放置,吸了吸鼻涕答道:
“很古老。”接着今川又以动物般的动作歪起头来,以短指抚摸着自己平滑的下巴说着,“不,还是不是?”
我问什么不是。今川好像自问自答起来了。我毫无知识,所以无从猜想起。
“它不古老吗?”我这么追问,今川把粗浓的眉毛弯成拱型,不太有把握地说:
“说到面具……本岛先生会想到什么?”
我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还被反问了。这样根本颠倒了。可是就算今川问我,我也想不出什么特别的东西。说到面具,我只想得到面具。我是个非常不会跳跃的人。
“说到面具,就是面具。”我这么答。
“哦……怎样的面具?”
“怎样的……火男面具、阿龟面具、阿多福面具吧。”
“哦。”都是夜市里会卖的纸糊面具。
“然后还有天狗面具、鬼面具吧。”
“像这样的吗?”今川说,把摆在背后的茶箱般的东西拖到前面,伸手进去。
里面传来窸窣声响。今川取出一个涂得红红的、像是面具的东西。
是熟悉的纸糊鬼面具。不,我看过鬼面具的次数不多,不到可以说是熟悉的地步,不过那是个很一般的鬼面具,符合我不带先人为主观、普通想到时会第一个浮现在脑中的平凡无奇鬼面具。
“这儿连这种东西都卖吗?”
“只是碰巧。”今川答道,把鬼面具收回箱子里,“你只……想得到这些吗?”
“哦,其他的话……喏,还有同样是长得像鬼的,那是叫般若面具吗?还有那叫什么呢,是女人的脸,圆圆的……不,也不算圆,没有凹凸的面具。”
是常见的面具。不晓得叫什么。
“能乐的小面是吗?”
“就是那个。”大概是吧。我能想到的,大概就这些了。
“不是神乐面,就是能面呢。”今川说,点了点头。
“对对对,就是能面。能面……是那个能乐里头使用的面具吧?我是没有看过能乐啦。啊,这么说来,我记得也有这种的呢。”
我记得是伯父家摆饰的。是个满脸皱纹、长着白髯的老人面具。
眼前的诅咒面具没有胡须,而且粗糙朴拙,如果就这样将它弄得再洗练一些,或许和伯父家客厅挂的那个面具颇为相似。不,一模一样。
“那种老爷爷的脸的面具……呃,是叫翁面吗?”
“你是说尉吗?”今川答道,“能面一般大分为老人的尉,然后是男面、女面,以及鬼面四大类。不过这种分类并不严谨,也有分为尉与翁的,除了鬼以外,也有神佛和动物,有时候也不叫做鬼面。如果是狂言面,就还有猿、狐、鸢、福神,以及动植物精灵的啸吹及贤德等滑稽的面具,但狂言与能乐相比,需要面具的戏码较少,所以论数量的话,能面压倒性地多。”
“哦……”我跟能乐与狂言都没有关系,甚至无法区别它们有什么不同。
“那么……这个是那个尉?还是翁吗?”
“不清楚呢。”今川把头歪得更深,惯重地细细检查面具,“嘴巴的部分好像没有打开……我想应该不是尉面,可是感觉……”
语气含糊不清。这么说来,我记得伯父家的面具嘴巴是打开的,还绑着绳子。
“它的时代……”今川翻过面具。
“时代怎么了?”
“感觉很古老。”令川说,“这个面具材质似乎不是桐。感觉更柔软,像是山毛榉。而且这种古色……涂料剥落的程度,还有粗涩的感觉……”
“很旧吗?”
“不。”今川不知为何露出高兴的样子。不,当然只是我看起来如此,我觉得今川不可能壅局兴。不管怎么想,这都不是该感到高兴的状况。这个人很难用外表去理解。
“我觉得……相当古老。如果我的直觉正确……这是室町以前——不,平安初期——不不不,我想是没这个可能,唔唔……”
今川说着“没那种事,这不可能。”手掌按在脸颊上。
“哦……这面具很旧的话……会有什么问题吗?”
“哦,就是……”脸颊松垮下来,看起来还是像在高兴。
“只是我这么相信而已。”古物商说。
“相信?”
“是的。是我这么相信。”
我不是很清楚,但我以为古物商做生意,经手的物品是愈古老愈好。或许有些东西也不是古老就好,而且也得看物品本身的好坏,但不管怎么样,愈古老的东西,一定能定出愈高的价格。别看我这样,虽然只有短短几天,但我也曾经经验过古物商生活的。虽然正确地说,是假冒古物商才对。
即使如此,那个时候我还是听了不少高级茶道具店那贪得无厌的老板的古董经,也看了相当多的古董。
所以我也不是不了解今川想要把它鉴定得古老一些的心情。再怎么说,在这个世界里,光是时代古老,同样一个东西,价值就可以翻上数十、数百倍。如果灌太多水会变成诈欺,但就心情上来看,还是会想把它估得古老一些吧。
事实上,听说也有一些恶质业者,会把顶多大正时代的东西,伪称是室町时代的古物来卖,再说就算不是蓄意骗人,也会有鉴定错误的时候。有些东西就连堂堂大学教授也鉴定不出来。
可是表情奇妙的古物商还是一样一脸珍妙地说,“不是那样的。”
“不是吗?能面也是愈古老愈有价值吧?比起明治,江户的更贵,比起江户,平安的更……”
“不不不。”今川摇手,“没有那种能面。”
“因为没有所以才珍贵吧?”
“你这样的观念是错的。珍贵指的是数量稀少,并非不存在。这种情况是不存在,所以不是珍贵,还是只能说不存在。”
“不存在?完全没有?”
“没有。”今川反复道,“的确,民间的古面具中也有许多古老的面具。像地方寺社,也还保留有不少室町时代的面具。可是没有比室町时代更早的面具了,而且能面再怎么努力寻找,也只能追溯到室町时代。”
“是这样的吗?”
“是的。因为观阿弥与世阿弥确立猿乐能,是从南北朝到室町时代的事。”
“咦?那这之前就不可能有了?”
“对。过去也有猿乐、田乐等使用面具的表演艺术,但它们的面具形式很古老。和现在的能面样式仍然有些不同。”
“哦……”难道这个面具……是比能乐的历史更古老的能面吗?我这么问,今川歪起厚唇说:
“这怎么说都太矛盾了。”唔,或许吧。
“如果是一般的鉴定家……或者说,只要是对能乐稍有认识的人,绝对会把它鉴定为室町以后的物品。所以这不是我鉴定错误,就是……是啊,我想这有可能是偶然的产物。”
我不仅这话的意思。
“我不明白你说的偶然是什么意思?”
“不明白吗?”
“不明白。也就是说,如果这个面具没有那么古老的话,那……”
“并没有什么问题,就只是个老面具。”
“可是如果今川先生的眼光正确……”
“问题就大了。那种情况……我想应该推测为碰巧有这样一个面具才妥当。”
“我就是不懂你说的碰巧。”我说。“如果不是碰巧,会有什么麻烦吗?”
“很麻烦。样式是透过模仿逐步确立的。换句话说,老的才是原型。”
“哦……”
“能乐的原型,就像我刚才说的,是猿乐。可是这个面具尽管肖似能面,却与猿乐面不相似。”
“能面与猿乐面不像吗?”
“说像也是像,猿乐的面具现在也叫做能面。”
“那……”都很像。
“问题是相似的方式。”今川说。相似的方式,这说法还真怪。
“意思是虽然相似,却不相似吗?如果相似的话,那就很像了吧?我实在听不太懂呢。是我太笨吗?唔,我是不特别聪明啦……”
“例如说……请想像一下白猪和山猪。”这还真是个符合今川面相的古怪譬喻。
“白猪与山猪很相似。很相似,对吧?”
“嗯。唔,应该算相似吧。我没仔细看过真正的山猪……不过山猪长得就像花牌上面的图案吧?那就相似了。而且我记得白猪是山猪家畜化、经过品种改良而成的猪吧?”
“正确的关系我就不清楚了,我也觉得邢似乎是俗说。可是我想山猪与白猪是有类缘关系的动物。所以假设就像本岛先生说的,驯养过后的山猪就是白猪好了……所以大家都认为山猪与白猪相似,白猪是家畜化的山猪——就先这么想吧。”
“好,我这么想了。”不,我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
“这表示山猪比白猪更古老。”
“那样的话,当然是山猪比较古老吧。”
“然而,如果此时突然发现了野生的白猪会如何?”
“什么?”
“野白猪。”
“呃,野白猪是指家畜的白猪野生化变成的猪吗?还是与白猪不同,是从以前就存在的猪?”
“请把它当成也有可能是从以前就存在的吧。当然,就像白猪与山猪相似,野白猪也与山猪相似。可是比起山猪,野白猪更肖似白猪。”
“哦,这就是你说的相似的方式不同吗?”
“是的。这样一来,白猪就有可能不是山猪经过家畜化和品种改良而成的,而是改良肖似山猪的野白猪而成的——或者说,白猪有可能本来就是白猪。”
原来如此,我依稀了解了。
“那……如果是时代鉴定错误的话,要怎么理解才好?”
“那样的话。就是野生的白猪其实是家畜化的山猪变成白猪后再度野生化而成的。这种情况,山猪演化成白猪这样的既定说法或者俗说,并不会被颠覆。”
会是这样啊。
“那么你说的偶然是……”
“跟山猪或自猪都毫无关系,古时候自然界就偶然有一种非常肖似白猪的动物。”
“咦?本来就有一种跟家畜化的山猪一模一样的完全不同的动物……?”
这样还能叫偶然吗?
今川伸缩着看不见的下巴点点头:
“那样的话,相似只是偶然,既然是偶然,既定说法就不会被推翻。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吗?”
我更进一步了解今川这个人的想法了。
这个人……简面言之,是因为自己的发想突兀得有可能推翻既定说法,因此感到犹豫、变得如履薄冰了吧。而他想要相信它是古老物品的心情,不是来自于可以提高物品价值、卖出更高价这类卑俗的动机,而是源自于想要颠覆既定说法的诱惑这种有点高尚的心理。
“本来就有肖似家畜白猪的野生白猪,这样的可能性大吗?”我问。
看起来淡泊无欲的古董商说,“问题就在这里。”用手指抚摸着平梳到后脑杓的头发。
“民间的古面具,就像我方才说的,也有许多年代久远的物品,形状和技法是包罗万象,也有许多并未样式化。可以说是个性独具,或是富有地方特色,也有很多面具的形状教人完全意想不到。”
“也就是乱七八糟吗?”
“不是乱七八糟,但可以说是五花八门。”
“那么也有可能相似了嘛。”
“没错。”令川说。
他的表情完全没变。如此无法从外表推测内在的人,也实在难得吧。
“所以,”古物商接着说,“论可能性的话,是十足有偶然相似的可能性。有可能是有可能,但即使如此,这些样式回异的民间古面具,细细观察,还是有许多地方延续着早先的面具。不可能完全不受影响。是有一定的系统的。”
“你说的早先的面具,是指猿乐的面具吗?”
“不是的。”
今川扫视了店内一圈,说:“很遗憾,没有刚好的样本给你看。使用面具的表演艺术,不只有能乐和它的前身猿乐。面具从更早以前就有了。佛事中使用的行道面等等,也从奈良时代开始就有,舞乐中用的舞乐面,则是在平安时代成立的。狭义的伎乐中使用的伎乐面,也比能面更要古老。舞乐的安摩曲等使用的纸制杂面,还有与伎乐面相通的麻布制的布作面等等,我想起源一定也很古老。这些面具都是彼此影响,在漫长的历史中浙渐形成……当然,民间的面具也受到它们的影响。天狗的面具发展成现今的形式之前,也应该有过一段迂回曲折。我觉得里头有行道面的口取、伎乐面的治道和王鼻等等的影响。”
“哦……”
“可是,这个面具依我看来……也没有受到那些猿乐以外的表演艺术影响。”
“哦。”换言之,以偶然来说……
“也凑巧过头了?”
“我这么认为。这个面具……虽然十分粗涩,但怎么看都是尉面的设计。嘴巴的部分没有打开,所以正确来说不能算是尉面,但即使如此,形状也完全相同……”
今川像要嗅味道似地把脸凑近面具:
“好像也有植入胡须的痕迹,这是翁面。”
“也就是说,今川先生认为野生的白猪和家畜的白猪以偶然相似来说,有点相像过头了?”
“所以说,与其说是我这么认为,更应该说是我想这么认为。是妄想。”
今川想要用一句“如此罢了”来结束话题,但就我来说,这部分实在是听得懵懵懂懂……
“请等一下,今川先生,你不是说它有可能成为日本的财产、有可能颠覆既定说法吗?”
“唔,我是说了。”今川有些害臊似地说,“只是一时说溜了嘴。”
我觉得今川不是那种油嘴滑舌到会不小心说溜嘴的人。
“哦,也就是说,如果这个面具就像我所想的那么古老,以它的年代来看,实在不可能是这样的形状。”
“不可能?”
“是的。确实,一般认为能面的起源是猿乐中一支叫式三番的祝舞中使用的翁面。翁面、父尉、三番叟、延命冠者这些,也都被认为是源自于猿乐面,就这样被能面所继承。所以翁面等面具,无疑是能面中最古老的面具形式之一,先行的猿乐翁面,在嫌仓时代就已经存在了……可是这个面具,怎么看都与它相异。”
“你说的它,是指猿乐的翁面吗?”
“是的。像是从皱纹、眼睛、濶饰的感觉来看,这果然是能乐翁面的形式,而不是猿乐的翁面。尽管如此,它又无视于自古就有的样式。像是从猿乐的时候开始,翁的嘴巴就是打开的……但这个面具是密合的。”
“唔,或许是吧。”不太能够理解。那又怎么样了呢?
“呃,猿乐,是吗?在那个时代……呃,没有其他的尉面吗?你刚才不是也提到什么父尉吗?会不会是那个?”
今川摇摇头。
“不是吗?”
“我想不是。这个……是能乐的尉面。是啊,说到酷似能乐尉面的猿乐面,比起老人的翁面,延命冠者的面具更要接近……”
“那个面具的嘴巴呢?”
“没有打开。”
“那会不会是那个延命冠者?”
“唔……可是形状还是有点不同。”
“会不会是从那个延命什么的发展到能乐的尉面的途中……?”
“没有那种可能。”古物商说,“延命冠者结果在能乐中几乎没有使用,一般认为它反而是发展成狂言中的戎面和福神面了。所以尉面才会被视为是能乐猩特的面具,是受到先行面具的影响逐渐演化而成的。换句话说,这个……”
我总算听懂了。
“呃……我大概理解了。能乐的尉面,是能乐成立以后才完成的面具。而这个面具,怎么看都与那个已经完成的能乐的尉面十分相似。”
“十分相似。”今川呢喃似地说,抱起胳臂。
“可是,今川先生认为这个面具很像是能乐成立以前制作的物品。”
“我是这么认为。”
“可是,如果这是能面成立以前的民间古面具,受到能面的影响就太奇怪了,这是不可能的事。如果它能够追溯到能面成立以前的年代……就应该受到包括猿乐在内的能面以外的面具影响才对——今川先生是这样的意思吧?”
“是的。”
“呃,能面会不会与猿乐以外的面具有关系……?”
“当然有关系。”令川说,“鬼、动物、神灵系的面具,在舞乐面及行道面中有相当近似的。除此之外,像是技术面、细节处理等等,应该也有许多影响……”
“但这个面具也看不出那些,是吗?”
“嗯……”今川发出颇没自信的声音,“这个……唔,怎么看都只像是能乐的尉面。不,虽然不是尉面本身,是啊,感觉甚至就像……专门的面具师傅以外的人参考能乐的尉面打出来的面具。”
“可是很古老。”
“嗯。这木头的感觉……不不不,不可能有这种事。所以……一定是我鉴定错了,若非如此,果然还是偶然。一定是偶然。”
“你真是计较呢。”
“那、那当然会计较了。”今川吞了一口口水,“这是非常重要的。”
“有多重要?”我想知道有多重要。或者说,我开始感兴趣了。
不管是恐怖的诅咒,还是从近藤家的橱柜挖掘出这个面具的神秘事件,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了。不,也不是完全无所谓。
“也就是说……早于能面的表演面具,不管是行道面、伎乐面还是舞乐面,都是以大陆传来的面具为原型。”
“不是日本固有的?”
“不,最后都日本化了,但一般认为原型全都是从大陆带进来的。元祖是大陆那一边。”今川说。
“原来如此。”
“换言之,我国民间的面具,可以说全都受到外来面具的影响。”
“进口的外国产面具是源头,它传进来以后逐渐变化,是吧?山猪栖息在大陆,进口到日本以后,逐渐被驯养而家畜化,变成了白猪,这样想就行了,对吗?”
“请忘掉猪的比喻吧。”今川笑道,“总而言之,日本固有的样式不怎么受人讨论,仿佛被当成从来不存在遇。当然,能面等等是日本固有的,但依谱系来看,它们被定位成先行的外来面具的后裔。”
“往前回溯,全都会追溯到外国的面具?”
“是的。”今川再次把手伸进茶箱,拿出纸糊鬼面具。
是和刚才不同的另一个鬼面具,不过都非常相似。
“就连这种玩具鬼面,遥远的祖先也是大陆产的。”
“中国也有这种东西?中国也有鬼吗?”
“有是有,但完全不同。”令川说。“中国的鬼发音叫guei,在中国指的是亡灵。”
“头上没有角?”
“别说是角了,好像根本没有形体。哦,鬼本身跟这件事完全无关,问题在于鬼面具。当然,大陆没有这样的鬼,所以大陆也没有这种面具,不过这个面具的源头的源头的源头再源头,是外国产的。理所当然,愈是回溯,就愈接近原型。面具愈是古老,就愈接近大陆产的,不相似就邪门了。”
“是这样的吗?”
“所以了,”今川探出身子,“在那么古老的时代就存在这种设计的面具,实在,太邪门了。能的翁面是日本的设计啊。这个面具如果真的如同我所想的那么古老,它就有可能是能乐翁面的祖先,那么一来,能乐的翁面就不是外来的面具日本化而成的,而会变成是日本固有的面具了。”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你是说,这个诅咒面具会改写日本面具的系谱?”
“我妄想搞不好会改写,如此罢了。”今川说,“我没有任何确实的证据。”
“呃,可是……”
“只是胡言乱语。”今川说,“本岛先生与这个业界无关,而且对这类事情毫无兴趣,是个完全的圈外人,所以我才能向你提这件事。如果一本正经地公开谈论这种事,大多数的人听了都要笑,我想也会有人听了勃然大怒吧。我只会落得遭到嘲笑斥责的下场而已。”
没半点好事——今川说道,把鬼面具收回茶箱,这次拿起了诅咒面具。
不会有好事吧。
再怎么说,这都是个光是持有就会面临灾祸,戴上去就会死掉的诅咒面具。
我正想着这种事,外表迟钝的古物商竟然把那个诅咒面具放上自己的脸去了。他想戴吗?我还没来得及出声,不出所料,外貌古怪的古物商就要戴上诅咒面具。
瞬间,“啊啊!”今川难得发出清晰的叫声。
“有、有东西……”
“出……出了什么事?”
“上面写着东西。”今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