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为什么……”
中禅寺看着皮装书的版权页,向我问道。那口气就像顺道一问。
“身为重要关系人——不,头号嫌犯的你,没被逮捕、没被拘留、甚至没被讯问,而是在我家老神在在地悠哉喝茶?”
“哦,就是……”我差点遭到逮捕。
青木刑警一脸凝重地来访,再次要求我自愿同行。上午我已经把我能说的全说出来了,事到如今就算更进一步审问我,我也只能挤出近似妄想的内容来。
我想就算说出我这颗凡庸的脑袋绞尽脑汁挤出来的贫乏想像或稚拙推理,对警方也不会有任何帮助。
这一点警方应该也非常清楚才对。
不管怎么样,我都因为是个凡人,才被放过一马罢了。
那么既然要把我再一次拖到警署去……肯定是打算逼我招供。
如果我不是凡人,或许警方会以其他罪嫌逮捕我,或是强制拘提。那样的话,或许我会遭到近似拷问的审讯,不是吗?
幸而我是个印象非常薄弱的凡人,应该是个只要问问,就会有的没的全部招认的呆瓜,或许警方就是明白这一点,估计只要把我叫去,照一般审讯,我就会不打自招了。
“总之,他们打的算盘,大概是把我带去警署,等我露出马脚,就把我逮捕吧。”
“马脚?”中禅寺扬起一边的眉毛,“你怎么会露出马脚?你有什么马脚可以露吗?”
“呃,不,这……”
“再说,”中禅寺“啪”地阖上书本,“我在问的,不是你外行人的胡猜,也不是乐观到可怕的悲观展望。什么可能早就被逮捕了、可能早就遭到拷问了,那种胡言乱语根本无关紧要。我是在问你为什么现在可以追遥自在、问你演变成目前状况的事实经纬。”
“哦……”这……
“是托神无月先生的福。”
“神无月……真怪的名字。如果是本名也就算了,如果不是本名,那还真是个品味差劲的名字呐。”
他的品味是很差劲没错。
“你是说,那个叫神无月的人救了你?”
“嗯。他挡到我面前,对来访的青木先生说:想要逮捕他,最好先慢点。现在逮捕他只会让警方丢脸。然后他说,明天我一定会以和榎木津先生一决高下的形式解决这宗命案,在那之前,请先暂缓逮捕这个人。”
“哦。”古书肆兴致索然地应声,“然后呢?”
“哦,神无月先生指示青木先生——比起指示,感觉更像命令——他请青木先生明天把命案相关人士集合到这里—上逼里说的是那栋空大楼,然后请警方转达榎木津先生,叫榎木津先生务必过来。”
“榎木津啊…”中禅寺抬起头来,表情难得地散漫。
“这、这一定是为了洗刷我的不白之冤……怎么说,那个侦探要将众人齐聚一堂,解开谜团……”
“什么谜团?”中禅寺的表情变得更加懒散。
“谜、谜团……当然有谜团啦?”
难道……没有吗?
“本岛,你这个人究竟是天真到什么地步?真教人目瞪口呆。”我终于被目瞪口呆了。
“可、可是中禅寺先生,我、我可是岌岌可危呢。大家也都这么说,我……呃,是可疑万分……”
“我说啊,不管世人是不是怀疑你,最清楚你不是凶手的,不就是你自己吗?根本用不着慌。真是的,现在的警察又不是战时的特高警察,不会随便逮捕凶手以外的人,更不会拷问凶嫌。再说,本岛……”
中禅寺蹙起眉头,端正坐姿。
“你口口声声说神无月为你解围,可是青木那个时候并不是带着逮捕令来找你吧?如果是要求你自愿同行,你可以凭你的意思拒绝啊。只是那个叫神无月的家伙自个儿在那里吵吵闹闹,颠倒黑白,混淆视听,把事情搅得复杂万分罢了。”
“唔……”这么一说。
“说起来,你今天离开警署时,有没有告诉青木还是谁说你要去榎木津的事务所?”
“不,没有。”
我没有特地报告。没有人问我接下来要去哪里,要去哪里,应该也是我的自由。我没有获得许可的必要,也没有向谁报告的义务。
“那么青木是怎么掌握你的行踪的?”中禅寺说。
“咦?”
“上次是因为近藤知道你的去处,青木才找得到这里。可是这次不同吧?你没有告诉任何人你要去哪里。知道你去现场的空大楼的…只有益田和和寅两个人吧?”
“是啊……可是……”
可是那里是命案现场,也有警官监视,就算有刑警现身,也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我这么说,中禅寺叹了一口气:
“怎么可能?……偶然晃到现场去,嫌犯就在那里,既然刚好,就拜托他自愿到警署来一趟——天底下才没那么凑巧的事,你不这么想吗?”
“太凑巧了吗?”
“你听好了,确实就像神无月说的,现场会查到你的指纹吧。可是那并不是什么不利于你的事。”
“这样吗?”
“当然了。因为你打从一开始就头尾一致地不断供称你人在现场啊。会找到你的指纹反而是理所当然,找不到你的指纹才蹊跷了。”
是这样没错。
“如果现场找到你的指纹,这会成为证明你的说词的证据。这么一来……做伪证的不就成了那些手下吗?”
“唔,是的。”
“如果手下做了伪证,那么真凶也有可能甚至不是权田了,所以警方才会想要询问你更进一步的详情吧。如果警方真的怀疑你,应该会立刻通缉你,那么不管神无月这种古怪的民间人士说什么,你都应该当场被警方拘捕了才对。”
“那么……”
“告诉警方你人在那里的,就是神无月本人。”中禅寺说。
“神、神无月先生?……为什么?他是怎么告诉警方的?”
“我说你啊……”中禅寺把堆在桌上的皮革书推到一旁,稍微朝我探出身子,“你冷静一点想想看啊,本岛。我不晓得他有大阪警视厅的保证信还是推荐函,纵然他持有那种东西,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一般平民,不可能进得了封锁的命案现场的。就算现场勘验已经结束,也是一样。”
可是我们轻而易举地成功进入了。
神无月只是耳语了什么,警官就让我们进入围绳里面了。关于这件事,后来过来的青木刑警也没有责怪我们,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中禅寺困扰地说:
“所以说,你没看到他说的介绍信吧?我猜神无月是这么对看守的警官说的吧站在那里的是本案的重要关系人本岛某人,请火速连络本厅的青木刑警。”
“咦?”
“青木刑警应该正在找他,连络到青木刑警的话,他一定会吩咐你们留住这个人,在青木刑警赶到之前,我会在这里监视着他——神无月八成是这么说的吧。要是听到这种话……警官会怎么做?”
会怎么做?
“会向……青木先生确认吧。”
“是啊。这立刻就可以确认了。如果神无月撒谎,一确认就拆穿了,如果不是谎话……嗳,当然不能让你给跑了吧。”
“哦……”
“因为有可能演变成责任问题,警官才会先叫你们在里头等着吧。”
“所以才让我们进去吗?”
“我想是的。然后警官连络本厅。结果……你真的是重要关系人,而警方也因为我刚才说的理由,必须向你询问更进一步的详情,所以青木一定会这么回答吧:我马上赶去,别让他们离开了……”
然后青木过来了吗?
的确,除此以外,没办法解释青木的登场。
“我不知道青木当时人在哪里,不过他马上就来了,应该是在本厅吧。神无月有效利用了青木移动的时间。你……一开始应该对神无月满腹怀疑,结果却完全落入了他的圈套。”
“圈、圈套?”
中禅寺露出凶恶的面相,说:“居然被那种三流货色耍得团圈转,这怎么行?”
“三、三流?”
“三流啊。听好了,所谓咒术,就是作法。能否在举手投足、一言一语都面面俱到,是胜负的关键。据你说的听来,那个叫神无月的人,他的表演是拙劣到一塌糊涂。因为连外行人的你都觉得假得要命,不是吗?”
“我是这么感觉。”
“连观众都觉得假——在这个阶段,做为一个咒术师,他已经丧失了一半的资格。嗳,这年头的咒术师都是这种水准,也不能说全是他的错。”
“他果然是个冒牌货吗?”
“咒术全是假的。”
“什么?”中禅寺居然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
“全部……都是假的?”
“当然是假的啦。那类东西,只有成功让人真心这么相信的时候才会是真的。可是嗳……从这种意义来说,连你都信了他,虽然是三流的,做为一个诈欺师,他的身手还算是平平吧。”
“诈、诈欺师?”
“那当然啦。”中禅寺再一次目瞪口呆地说。
“那、那面镜子的光……”
“那只是面单纯的魔镜罢了。”中禅寺说。
“魔镜?”很陌生的名词。
“那……那是……?”
“魔法的魔,和镜子的镜。”中禅寺冷冷地说,“你不知道?”
“不知道。”那种魔啊灵的词汇,与我凡庸的人生无关。
我渺小的人生容不下那种可怕的东西。我当然不可能知道。
“不不不,魔镜不是你所想像的那种可疑的东西。”毫无信仰的神主苦笑着说,“是很普通的东西。是理所当然的物理现象,所以毫无不可思议可言。”
“你说普通……”
那是……那神妙的现象能说是很普通的现象吗?我虽然凡庸,但也还有一点常识。况且我虽然是个小市民,却也是个现代人。而且还是居住在首都东京的电气工程公司的制图工。我还有点科学素养。
“平面镜反射的光线能凝结成像吗?”
“那不是平面的。”中禅寺答道。
“那、那是平面的呀。”
“可是……那是铜镜吧?”
我没仔细看,也不清楚,所以无法断定,但我回答大概是。
“那与一般镜子照起来的样子显然不同,我想大概是吧。”
照起来蒙朦胧胧的。
“那样的话,是铸物吧?”中禅寺确认道。
说是铸物的镜子,我也不晓得是什么。
“那是……铸物吗?”
“是铸物啊,是铜制的。”中禅寺答道,语气更冷淡了。
“现在说到镜子,几乎都是指玻璃镜。玻璃镜是在玻璃涂上水银制成的。而铜镜顾名思义,是铜所铸造而成。这是弥生时代中期透过朝鲜半岛从大陆传来的。刚传来的时候,属于神具佛具之类。古坟等等也会挖掘到,对吧?”
“那可以拿来照东西吗?”我以为那只是圆形的装饰物而已。
“当然可以了,那是镜子啊。不久后国产的镜子——和镜开始出现,平安时代被当成化妆道具使用。玻璃镜开始普及,顶多是明治以后的事,所以在我国,铜镜的历史更要来得悠久。”
“那就是……魔镜吗?”
“不是所有的铜镜都是魔镜啊。”古书肆一副对我伤透脑筋的模样说,“就是因为异于平常,才会冠上个魔字。一般的铜镜只会映照出东西。可是镜子这东西光是倒映出景色,就被人视为一种神秘之物,也是一种咒物。比方说,如果它投射出特定的图像,人们会把它当成神秘不可思议的事象看待,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的吧?”
“那……”
“也就是说,”中禅寺蹙起眉头,用表情制止我,“当成神秘不可思议,与真正神秘不可思议是两回事啊,本岛。听好了,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事。”
中禅寺这么说。我问,“那只是单纯的现象吗?”结果被回说“那当然了。”
“铜镜这东西……不是单纯的圆盘。它的背面有花纹,对吧?”
“嗯……”我依稀记得曾经看过。
“嗳,始祖的唐镜也有叶脉文、蟠龙菱文、连弧龙文、日光连弧文等等,自古以来就有许多样式。后汉时代开发出浮雕技法,能够浮雕出主题。我国的花纹有家屋文镜、直弧文镜、狩猎文镜等知名的纹样。简而言之,就是铜镜的背面是凹凸不平的。”
“这我明白……但表面不是平坦的吗?如果不平坦,不就不能发挥镜子的功能了吗?”
我想神社的御神体也是平面镜。
“所以说,铜镜并非平面镜。”中禅寺再次重申,“铜镜这东西,是平缓的凸面镜。”
“凸面镜?”
“没错。铜镜是用锉刀之类的工具研磨铸造好的铜块表面,再施以锡合金处理做成镜子的。也就是像这样研磨。”
中禅寺做出磨擦矮桌表面的动作。
“哦。所以表面非常接近平面,对吧?就算因为技术问题,也会是平缓的凸面镜,而不是凹凹凸凸的吧?”
应该会愈磨愈平才对。
“而且反射面是凸面的话,光不是更会扩散出去吗?想要集中反射光的话……是啊,那应该得是凹面镜才行吧?完全相反啊。”
“所以说,它有凹凸啊。”中禅寺再次抚摸矮桌。
“听好了,铜镜的背面有花纹,而且是浮雕。换句话说,那类铜镜,每个地方的厚度都不相同。薄的地方非常薄,厚的地方非常厚。用锉刀加以研磨的话……磨的时候呢,得像这样施压才行吧?”
中禅寺用手指按住矮桌的表面。
“不使力就无法打磨。可是就算以同样的力道均等地研磨表面……厚度本来就不同。”
“嗯……可是有凹凸的是背面吧?”
“没有正面背面之分,那是一整片的东西啊。你想像一下它的剖面图。有厚有薄,在上面施加均等压力。这么一来,会怎么样?虽然它是金属,也是会挠弯的。薄的地方被施压就会凹陷,以释放压力。相反地,在没有施压的状态下,它就会膨胀。这样的状态重复几次……”
“噢。”我照着中禅寺说的,在脑中想像镜子的剖面图。
“厚的地方反而会被磨掉更多,是吗……?”
“说的没错。”中禅寺说,“换句话说,研磨过的镜子表面,会形成背面花纹的翻转图样。背面隆起的部分在正面会微微凹陷。整体看起来是凸面镜,但上面形成了看不出凹陷的花纹,亦即只有那些花纹的部分变成了凹面镜。这么一来……就会如何?”
“就会如何……”我在脑中绘图。我做的是制图工作,这已经接近习性了。
首先,笔直射进来的光碰到凸面的部分,反射的时候会扩散。但是碰到凹面的光会聚集。聚集的反射光当然会比扩散的光更明亮。
“会凝结成光像……”
“是啊。反射在凹面的光聚集在一起,凝结出与背面的花纹相同的图案。视凹陷的深度等条件,焦点的距离会改变,所以不是所有的铜镜都会有相同的现象,不过就算反射光凝结成图像,这种现象也一点都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这类镜子就叫做魔镜,只是这样罢了。”
“神无月……”
“唔,只是他有一面魔镜罢了。”
“只是有魔镜罢了……”
就是这样吧,大概。
“是啊。我猜八成是在哪里的茶道具店还是古董店找到的吧。你说他假惺惺地念诵什么阎魔天的真言,但既然都会用那种陈腐的小道具了……”
“你的意思是,他是三流的?”
“三流的。”那被这个三流货色欺骗的我,立场何在?简直是外行到家了。
“那,神无月是在行骗世人?”
中禅寺露出再恐怖也不过的表情说:“难道你要说他是真的?那怎么看都是彻头彻尾的骗子。听好了,本岛,他自称他能通灵呢,通灵。居然相信大肆公言自己能通灵的人……本岛,你也真是蠢到骨子里头去了呐。说起来,你一开始对神无月不是抱持怀疑的态度吗?”
“唔……”与其说是怀疑,更接近无所谓。
加之神无月给我的第一印象绝不能说好。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我觉得他没有一处不可疑。
“你的第一印象非常切中要点。”中禅寺说,“什么不好说,竟然自称通灵侦探,真教人拃呕。那家伙根本没把世人放在眼里,是个差劲透顶的诈骗师。所以这次的事……全都是那个神无月策画的吧。受不了,年底都忙成这样了,闲闲没事干也该有个限度。真希望他适可而止呐。”
中禅芋阪起脸来,望向面对庭院的纸门。
“请、请等一下,中禅寺先生,你说这次的事……是从哪里开始的事?”
“从哪里?”
“就、就是神无月做了什么?”
“他骗了你。”
“这、这我知道。门外汉小市民小人物凡人的我,今天下午完全被三流的通灵侦探给骗倒了。那么,你说这次的事,指的是那件事吗?”
“全部啦,全部。”
“全部……?”好钝。我真的好钝。我什么都不明白。
“我说啊,本岛,你打从一开始,就是明天即将举行的那场荒诞无稽的侦探决斗的钓饵,是从饵箱里被抓出来的海蚯蚓。”
“海、海蚯蚓……?”
“钓榎木津的饵啦。”
“咦?那我、我会被绑架,也是神无月的……”
“那当然了。”中禅寺说得理直气壮。
“当然……?”
“嗳……没有其他可能了吧。做那种事,没有其他人能获得好处了。绑架你,还逼你演可笑的猴戏……如果做这样的事而乐在其中的话,不是个大变态,就是个大傻瓜吧。”
我这个人只对变态或傻瓜有利用价值吗?
中禅寺笑了。在这种节骨眼笑,我也只能发窘。
“可是……也亏他为了这么无聊的目的,想出这么夸张的圈套呢。那个叫神无月的家伙,真是教人伤透脑筋。”
“圈套?……那……”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吗?
那么骏东……“那骏东先生……”
“噢。”中禅寺说,再次露出苦不堪言的表情,“说的也是,也不能净是好笑呐。都死了一个人了……太凶残了。”中禅寺说。没错,这不是件好笑的事。
“呃,我完全不懂这一连串的事件究竟是怎样的机关,不过那位骏东先生……因为这个圈套而遇害了,是吗?”
“不,再怎么样,也没有人会笨到只为了这点目的就设计出牺牲人命的圈套吧……我想骏东先生遇害,应该有别的理由。就算与这个圈套无关,那个人也注定会因为某些理由而遭到处分吧。”
“某些理由是什么理由?”
“这才是与加加美兴业的内斗有关的事吧。而且那家公司做的或许是些不值得称赞的生意……”
“请等一下,中禅寺先生。”
每次和中禅寺先生说话,我都不晓得要请他等上多少次。可是如果他不等我,我就完全一头雾水了。
“我完全不懂。我明白自己似乎掉进了某些圈套……不过话说回来,我是那个……钓饵,对吧?”
“是啊。”
“猎物果然是……榎木津先生吗?”
“就是榎木津吧。”我不懂。
“我不懂耶。”
“是吗?”真是冷漠到家。
“中禅寺先生,请你解释给我听吧。我真的完全不仅啊。我为什么遭到绑架?骏东先生那场没有观众的戏究竟有什么意义?为什么骏东先生死了?为什么你看得出这是那个通灵侦探设下的圈套……说到底,我……”
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我可以就这样任由事态发展吗?”
“也只能这样了吧。”
“怎么这样……”
我觉得中禅寺对我的态度是日趋冷漠。
“我、我会怎么样?我会变成杀人凶手吗?”
“不会怎么样。说起来,那个神无月不是大发豪语,说他明天会亲自证明你的清白吗?”
“唔……”是这样没错,可是那有什么意义?
如果事情真的就如同中禅寺所说,那么神无月就是陷害我的人。那就等于是陷害我的人说要救我。
的确……如果这一切全是神无月安排的,他要揭开真相,也是易如反掌吧。就算是这样,先陷害我,再拯救我,这行为有什么意义?
这……
“呃,难道,神无月是为了自己的名声……”
“不是。”当场驳回。
中禅寺接着非常失礼地说,“如果他想要名声,不会去陷害你这种人。”反正我就是个凡人。
“我是个连陷害价值都没有的人吗?”我没有可以骗取的财产,也没有可以贬损的名声。
就算救了我,我也完全无以回报。不值得骗,也不值得救。
“你没必要妄自菲薄到这种地步。”古书肆冷冷地说。
被这么说,反而更教人自卑了。
“哦,如果他是为了追求通灵侦探的名声而策画了这件事,那么他应该会安排一个确实让你遭到警方逮捕的剧本。在你遭到逮捕,就要送交检察单位的时候揭发真相……这样更具效果吧。”
或许吧。大挫警方锐气的通灵侦探,这样的画面魅力十足。
这种情况,受到冤枉而处境堪危的人——也就是我,是愈卑微的存在愈好吧。因为这么一来,神无月就会成为为善良可悲的小市民昭雪冤屈的正义英雄。
“可是这次不同。”中禅寺说,“你就算放着不管,也不会遭到起诉。大概也不会被逮捕吧。虽然会花掉一点时间,不过也无所谓吧。”
什么无所谓。
“那么中禅寺先生是叫我放着别管吗?”中禅寺一脸意外地说:
“有什么不好吗?就算不想任何法子,可以预测到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啊。”
为什么他可以预测出来?
“我完全不懂中禅寺先生预测到什么结果。再说,这说起来不是犯罪吗?而且是与杀人有关的犯罪呢。那么岂有扔着不管的道理呢?扔着不管,不就等于是让凶手为所欲为吗?”
“他没办法为所欲为的。”
“咦?”
“神无月的企图会失败。”中禅寺如此断言。
“会……会失败吗?”
这么说的话,或许我是掉进了神无月的圈套,但是救了我的也是神无月,所以神无月的企图无法成功的话……
这表示:“神、神无月失败的话……我、我岂不就成了凶手吗?”
中间安静了一拍。中禅寺用力瞪了我的眼睛一眼,接着“哇哈哈”地大笑起来。
“请别笑呀,这有什么好笑的嘛?”
“抱歉,抱歉。”中禅寺笑着说,“没什么好担心的,应该是凶嫌的人物已经被捕了啊。骏东命案的凶手,九成九就是那个叫权田的人。”
“这……有什么证据?”
权田……不是我的虚像吗?
不,也有反过来的可能性……
“没有证据,什么都没有。如果权田这个人是与命案无关的单纯走贩,他不可能在这件事参上一脚。他是以真凶的身分登场的……不折不扣的真凶。”中禅寺说,“我刚才也说过,那个叫骏东的人不是寻常百姓,而是黑帮份子。那么他应该是因为一些原因——像是抗争、捅出什么娄子,或是背叛,总之是对组织造成了某些损失,因而遭到抹杀。这当然是犯罪,这种情况,在那个世界是要付出相应代价的。权田这个人毫无疑问,是加加美兴业相关组织的人吧。既然他们都把权田交给警察了,那些人并不打算隐瞒这宗犯罪。换言之,可以推测骏东命案已经结束了。神无月的计划,是依附在那宗已经解决的案子而成立的。所以即令事情无法照着神无月的意思发展……你也不可能遭到警方怀疑。”
“我不会被怀疑吗?”
中禅寺点点头:“所以不会有人蒙受困扰。”
“不会有人困扰?”
“我想……应该没有吧。嗳,神无月或许是会困扰,不过那种自称通灵侦探的愚劣之辈,愈困扰是愈好。或者说,拿什么通灵妖言惑众的家伙,消灭了才是为世人好。”
中禅寺一定非常痛恨通灵这个字眼吧。
“还有,嗳,对于已经过世的骏东先生,只能说无可奈何了……因为这件事,似乎是与我们居住的世界不同的另一个世界的居民纷争。不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该插口的问题,他们也已经有了了结这件事的算盘吧。除掉这部分不看,这场骚动不会害任何人陷入穷境。”
这……是什么意思?
“那……会不会有人得利之类的……?”
“也不会有人得利。这件事不是为了让谁获得直接利益而策画的。无论成功或失败,都不会产生利益,也不会有所损失。所以若是彻头彻尾失败,也只是白忙一场。简而言之,神无月没有设想到这种不会有任何人困扰的局面。嗳,若说神无月料错了,也是在这一点上面吧。”
“什么……意思?请说明给我听吧。”我追问不舍。
“真拿你没办法。”中禅寺失望地说,“这一点啊,本岛,拿侦探小说比喻的话,是应该在最后才揭晓的事情。也就是魔术的解密。要是在这时候先听到了,岂不是一点都不好玩了?”
“这、这不是好玩不好玩的问题吧,中禅寺先生。就算与骏东命案分开来想……我、我……”
“嗳,顶多也只是公司请假个两三天罢了吧?”
是这样没错。可是总觉得屋漏偏逢连夜雨。
“不,不是的。不光是那样而已。我虽然没有挨揍,可是遭到威胁,被人掳走,还被绑起来呢。我还遭到监禁了呢。这是违法行为吧?是不折不扣的暴力啊。连被绑的痕迹都还没褪呢。这……本来就算我控告他们也没话说吧?”
“那可是恐吓罪加逮捕监禁罪呢。”中禅寺说,“你要告他们吗?”
“咦?呃,不,事到如今我是不会告啦,可是……那我也有知道真相的权利吧?”
虽然这逻辑很莫名其妙。
“你真是教人没辙呢。”中禅寺受不了地说,“首先……你按顺序想想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整理一下你觉得像谜团的部分。这么一来,连狗都能想通了。”
“连狗都能想通……”
被说到这种地步还想不出来的话,我就连狗都不如了。
——比狗都不如。我终于堕落到这种境界了吗?
首先,我离开榎木津的事务所时,遭到仇视榎木津的加加美兴业一伙人绑架,监禁在空大楼的一室。我在那里见到骏东,他向我探听榎木津的各种情报。附带一提,在这个阶段,对方对于榎木津似乎已经掌握到相当详细的情报了。
接着,发生了中禅寺说的没有观众的闹剧——伪装杀人,然后我逃走了。
可是隔天,我发现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有个叫权田的人碰到和我完全相同的遭遇。
权田的体验与我的体验相比较,不同之处只有一点——最后的闹剧不是闹剧,而是真的成了一出悲剧。
骏东死了。落网的权田否认犯案,但中禅寺说权田就是真凶,应该错不了。
那么:“只有我的体验……是多余的呢。”
“是啊。在骏东三郎命案里,只有你的体验是多余的。也就是说,那里是另外添上去的部分。”
“添上去?”
“对。是为了让榎木津礼二郎出丑难堪,神无月所添上去的……猴戏。”
“让榎木津先生出丑?”
“对,神无月和加加美兴业八成有关系。而且他们背后还有羽田制铁撑腰。因为羽田隆三握有榎木津的情报,先前的银信阁那件事,让加加美兴业认为今后榎木津对他们而言会是个绊脚石吧。所以他们着手毁掉榎木津。”
“怎、怎么做……?”
才有可能毁掉那个榎木津?
“很简单,你所演的杀人剧,观众是谁?”
“咦?那场戏……结果没有半个手下看见,不是吗?所以我才觉得奇怪……”
“不……不是有个人看得一清二楚吗?而且还是坐在最前排的特等席。”
“你、你说谁?……那里还有其他人吗?”当时在看的只有镜子而已。
“难、难道那面镜子有机关?”
“不是的。”中禅寺说。
“那、那你说是谁看到了?没有任何人啊。哪里有偷窥孔吗?”
我按捺不住,有些拉开了嗓门叫道。
中禅寺无动于衷,莫名亲切地答道:
“没错没错,完全是偷窥孔。不过第三者从那个窥孔看到你和自称骏东的人演出的闹剧……大概是明天的事吧。”
“明、明天?”
“洞孔就在这里呀。”中禅寺说,指住我的脸。
“请、请别胡闹了。”
“我才没胡闹呢。你的两上就开了两个偷窥孔啊。”
“咦?”我用手遮住自己的脸。
中禅寺转过身体,从堆在壁龛里的书本旁边的小睹屉取出手镜,举到我面前。上头映出一张凡庸的脸。
“洞……洞孔是……”
没错。开在我脸上的洞孔——就是眼睛。
“那……也就是说……”中禅寺点点头。
“好吗?你仔细回想看看。自称骏东的人在开始演出闹剧之前,执拗地向你追问榎木津的事,对吧?”
他问了很多问题。我也一一回答了。
“根据我的记忆,那个人在确认榎木津周遭一伙人的身分之后,这么问你,对吧?榎木津的能力……是读心术或灵术那一类的吗?”
“唔,的确是。”
“你怎么回答?”
“我回答说不是。”
——听说他呢,
——只是看得见而已。
我想我是这么回答的。
“我说他只看得到别人的眼睛看到、记得的事物而已。”
“你这么回答之后,自称骏东的人怎么反应?”
骏东他……
“呃,对,他显得很高兴的样子。然后他说……这样啊,看得到记忆,就是这个意思啊,他不懂别人的想法和心情,是吗……”
“确认似地向你问?”
“对,完全是确认似地又问了我一遍。记得他是问……他不明白别人悲伤、气愤这类心情,只知道别人看到了什么,是吧?……我回答说没错……啊啊?”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凶手一定会看到犯罪现场。我像这样回答。
那个时候……骏东不知为何,高兴极了。
然后。“啊!”我懂了。我……我是触媒吗?
“那,骏东先生设计的戏码……其实不是为了放我逃跑,欺骗手下而做……”
“没错。他那夸张的演技和拙劣的表演,都是为了让你看见——不,透过你的眼睛,好让榎木津看见而做的。”
中禅寺说道,放下手镜。
“怎么会……”
“就是这么回事。”中禅寺把镜子搁到书上,“你说自称骏东的人也这么间过你,对吧?对于从头到尾闭着眼睛进行的犯罪,他看不出来对吧?”
没错。他这么问过。闭着眼睛进行的犯罪,一般无法想像。我记得当时我还佩服这个点子真奇特。虽然佩服也很怪。
“真是大费周章呐。”中禅寺呢喃,“我猜——接下来我要说的只是猜测罢了——你说那个自称骏东的人,在闹剧开始之前,向你指不玻璃门的方向,对吧?”
——你看那道门。
“对,他指着门口。说手下在看可是……从我的位置看不见门外,所以那里是不是真的有人……”
——很难说。
“应该有人吧。”中禅寺说。
“咦?有人吗?”
“我想是有,在那之前是有人的。”
“在那之前?你说的之前,是他叫我看门之前吗?”
“对。敌人当然也明白从你被绑的位置看不见走廊。明知道你看不见却叫你看,是强人所难。所以那个动作——叫你看、并指不门扉的动作,应该不是对你做的吧。那是信号,在告诉从门外窥看房内情况的手下准备好了,可以动手了。”
“信号?”
“据我猜想……神无月这个人天生是个胆小鬼吧。这类人原本就会倾注心血去弥补一些无用的、琐碎的矛盾。死亡推定时刻本来多少就会有一些误差,但他应该是想尽可能贴近吧。”
“什、什么意思?”
“嗯。”中禅寺抱起双臂,“大概是……隔壁房间吧。对面房间好像面对大马路,所以应该不是那里。我想隔壁房间里……大概就在你演出闹剧的当时,一样被夺去自由的骏东三郎,遭到蒙住了眼睛的权田信三杀害。”
“蒙住眼睛?”
“应该是蒙住眼睛了,为了预防万一。那一瞬间,手下们应该也背过身去,或去做别的事了。而骏东先生可能被堵住嘴巴……或许脸也被蒙住了呢。然后身体被固定成容易刺到肚子的姿势。”
“固定?”
“嗯,因为眼睛蒙住了,权田手握凶器,摸索着,慎重地……刺死了对方。因为必须一刀毙命,所以刺得很惯重吧。真是太残忍了。”中禅寺作结说。
耶……那是……
“从头到尾闭着眼睛进行的犯罪。”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明天……在那栋空大楼……神无月将与榎木津一决高下。如果警方传唤,就算是榎木津,也不得不到场吧。
但从榎木津的个性来看,不管益田和寅吉怎么说明,他也一定听不进去,就算听进去了,应该也记不住。榎木津一定会像平常那样,毫无防备地去到现场。
然后,在警方的监视下,两名嫌犯——我和权田,应该会被带到那个房间。我不知道神无月打算怎么做,总之他一定会逼迫榎木津指出哪一个才是凶手。
榎木津他,只会看。看我和权田的亲觉性记忆。
权田……即使他是真凶,如果事情就像中禅寺说的那样,那么他什么也没有看见,所以榎木津将不可能识破权田的犯罪。
另一方面,我……拥有亲手刺杀骏东的记忆。不管有没有真刺,我所看到的景象,与真凶应该看到的景象大概完全相同。
榎木津,九成九会指控我就是凶手吧。
与榎木津认识已久的青木刑警肯定会相信榎木津的话。因为青木知道榎木津的个性虽然乱七八糟,但指出真相的矶率高得吓人。加之神无月一看就给人可疑的感觉。他一定会认为与其相信那种人说的话,榎木津还更值得信赖多了。
我会因为应该是自己人的榎木津的一句话,被当成真凶逮捕。
此时,神无月再来逆转情势吗?是这样的构想吧。
神无月会用他那面魔镜进行冒牌占卜,指名权田才是凶手吧。此时权田再诚惶诚恐地自白认罪。如果神无月与权田在背地里勾结、权田早已做好以杀人犯身分服刑的心理准备,这是再简单也不过的事了。
我的冤情将会被洗刷。可是,榎木津将大大地出丑。
流传于世间的对玫瑰十字侦探的溢美之诃,还有榎木津的名声、实绩、信用——全会当场扫地吧。
包括青木在内的榎木津一伙的内部也难保不会出现裂痕。再怎么说,榎木津所指名的都是自己人,而且还完全猜错了……
中禅寺叹了一口气。
“受不了……真亏他想得出这么蠢的计划。实在蠢到家了。真是够了这四个字,就该用在这种情况。我想明天应该会掀起一桩大风波吧。神无月一定会把报纸杂志等所有能找来的媒体全部叫到现场,准备一口气毁掉榎木津吧。嗳,他是认为如果让榎木津狠狠地丢场脸,他今后也难以继续活动了吧。”
“观众……原来是我吗?”
“没错,演员的你,本身也是观众。或者说……这种情况,只有演员才能担任观众。让你装出杀人的样子,对神无月的计划来说,是绝对不可或缺的一环。”
“装出杀人的样子……”
完全就是这样。
“榎木津身边的人当中,感觉做得来这件事的……本岛,除了你以外没有别人啊。关口已经被逮捕过一次,而且碰到那种状况,他会怕得动弹不得。那样根本没戏唱吧。和寅跟益田应该不会上当,其他人则是根本难以绑架。你是最适合的人选。”一点都不让人高兴。
可是,“请等一下。”我又叫停了。
“这件事,唔,我是理解了,可是呃,邢么,那个……”
被绑住的我,是与骏东对话。
而骏东打信号……
——然后骏东被杀了?那我是在跟谁说话?
“当然是跟神无月说话啦。”中禅寺说。
“神、神无月?”
“和被捆住的你对话的,是变装成骏东三郎的神无月镜太郎啦。”
“你、你怎么知道?”
的确,骏东的摸样很容易变装。
帽子、手杖,还有……
——原来那是假胡子吗?
那古怪的话声原来是装出来的吗?这么说来,他那种年龄不详的奇妙感觉,原来是想要隐瞒真正的年龄,结果老态的演技太不自然而造成的吗?没错,那个人感觉像在作戏。说话的腔调也很怪。
对,就像勉强矫正关西腔似的……
“可是,怎么证明那就是神无月……”
“神无月今天的行动……就是证据。”
“今天的行动?”
“神无月这两天一定一直跟踪着你。因为……他发现了自己计划中致命的缺点吧。而他为了弥补这个缺点,今天把你钓出来,带到那栋空屋去。”
“致、致命的缺点?”
“你不仅吗?”
“不仅。”
“听好了,本岛,榎木津并非拥有可以自在窥看他人记忆的能力。不管愿不愿意,他就是会看到他人的记忆。”
他的意思是,那不是能力,而是体质吗?
“所以啦。”古书肆说到这里。露出苦笑般的表情,“明天……神无月当然也会在场吧?”
“应该……会在场吧。”
“他不在就没戏唱啦。那么,榎木津出现在那里的话……不光是你和权田的记忆,榎木津也会看到神无月的记忆。”
“啊。”神无月的记忆。
如果与我交谈的人就是神无月变装的,那么神无月的眼睛应该也看到被绑住的我、以及攻击他的我了。这些应该都刻画在他的记忆哩。
可是,那原本是不应该存在的记忆才对。
“记忆……是无法抹滑的。”中禅寺说,
“就算想忘掉……唔,应该也忘不掉吧。”
“问题在于更根本之处。忘掉并不是抹消,只是无法再生罢了。就像你说的,就算想忘掉也忘不掉,而且不管忘得再怎么干净,记忆本身仍然存在。”
记忆是无法消除的——中禅寺重复道。
“另一方面,同样的体验——同样的资讯,并非分开来认识、保存的。”
我不懂。我问是什么意思,中禅寺叫我听好,端正坐姿说了:
“假设有一颗苹果,看到同一颗苹果两次时,人不会将它分开记忆为苹果一、苹果二,而是会判断看到同样的苹果两次。除了第一次与第二次的差异以外,全都省略去认识。不是重新记住整颗苹果,而是只将光泽、饱满度等异于第一次看到的部分覆盖到记忆上面。所以……神无月为了隐瞒前天的视觉性记忆,他今天必须再次看到完全相同的情景才行。他有必要制造出因为完全不同的理由而呈现的完全相同的状况。”
的确,速度虽然不同,但我在那个房间重现了与前天完全相同的动作。而神无月的动作……现在想想,与骏东那天的动作……
——几乎一模一样吗?大概一样吧。
“对你来说,今天发生的事,与前天的遭遇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呢。首先对象就不同。就算那其实是同一个人,外表也完全不同。在你心中,这两件事在视觉上也被理解为不同的两回事。另一方面,在神无月的记忆中……”
“是……同一件事吗?”
是同一件事。我穿着同样的衣服。
“对,除了一部分以外,看在神无月的眼里,你完全是相同的。唔,虽然像是没有绳索、是他自己扶起倒下的椅子等等,有许多细微的差异,但除了这些细节以外,全是反复的记噫。最大的差异在于神无月本身的脸和外表,可是……”
“神无月自己看不见自己。”
除非例映在镜子里……否则看不见自己的脸。
“假设明天榎木津看到神无月的记忆好了,可是神无月可以用那并非凶案当天发生的事来狡辩过去。因为你的记忆中也留有似是而非的画面嘛。”
“这……”我说这实在是天衣无缝,中禅寺却不层地说,“根本愚蠢透了,愚蠢。”
“愚蠢?”
“简直就像削千年杉来做免洗筷一样,愚不可及。不愧是能面不改色地自称通霊侦探这种丢脸名号的家伙,看来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呆瓜。”
“那……中禅寺先生认为榎木津先生不会掉进神无月设下的陷阱喽?”古书肆扬起单眉:
“不,他会轻易掉进圈套吧。”
“什么?”
“这对那个笨蛋来说,是无从防范的事。不就是吗?不,榎木津就像你知道的,脑袋空空,嗳,事情大致上会照着神无月希望的发展吧。”
“那、那不就糟了吗?”
“哪里糟了?你会得救呀。”中禅寺诧异地说,扬起另一边的眉毛,“那不就好了吗?”
“不、不好啦。因为那样的话,榎木津先生不就当众出糗了吗?”
“那又有什么关系?那种东西,光是走在路上就够丢脸的了。俗话说,出外旅行不怕丢脸,但榎木津那根本是活着不要脸了。跟他待在一起的话,连自己都得每三十分钟丢上一次睑呢。”
“可是这样一来,不就会失去自己人——特别是警察相关人士的信赖了吗?”
“谁是他自己人啊?”中禅寺厌恶已极地说,“榎木津身边有的,借用他自个儿的说法,全是奴仆吧?如果真是奴仆,就算主人丢了脸,也无法解除主从关系啊。”
“是这样说没错……”
“其他人——除了奴仆以外的榎木津的熟人朋友,不管榎木津碰到什么事,也只会觉得好玩,不会可怜他的。榎木津愈惨,他们愈开心。如果事情道的照着神无月想的进行,认识榎木津的几乎所有的人,都会捧腹大笑吧。我也会笑。狂笑不止。暂时是不愁没有茶余饭后的话题了。”
这群人……好狠的心。
“再说,”中禅寺这次状似愉快地接着说,“警方打一开始就完全不信赖那种笨蛋,你根本不必担心。就算榎木津说出真相,警察也不会相信,如果他说错了,警方也只会拍手叫好。”
“是……这样吗?”
“就是啊。我不晓得那个遖灵侦探在大阪有多受警方企重,不过嗳,八成是假的,要不就是唬人的。顶多只是帮忙过两三次,还是被表扬过一次,这点程度罢了吧。嗳,就算路上随便一个小孩,只要协助调查,也会受到表扬。而且警方本来就绝对不会去依靠侦探。不管是侦探还是别的,万一让民间人士调查的事情曝光,那可是个大问题。像榎木津,警方对他根本是敬而远之、退避三舍。从东京警视厅开始,千叶、神奈川、长野、茨城,只要跟榎木津打过交道的国家地方警察,全都会口径一致地说他那种家伙最好快点去死一死。我想每一个警官都是打从心底这么想的。这跟警方一点关系都没有啦。”
“可是身为侦琢……”
“他干不下去才是造福世人。”中禅寺态度一转,冷冷地说,“不过他大概是不会放弃这个头衔的吧。”
“不会吗?”
“我说本岛啊,”中禅寺露出窝囊的表情继续说,“榎木津这个人可不是仟么老实货色,会因为在意世人的眼光而改变职业。你应该也很清楚这一点吧?”
“嗯……”嗳,应该是这样吧。
“他啊,觉得别人怎么样都无所谓,相对地,也觉得别人怎么想他都无所谓。他就是打定了这种主意,才能够那样目中无人。如果想要受人喜欢、还是想要当个乖宝宝,就不可能干得出那种荒唐事了啊。说起来,如果他是个会在意别人眼光的家伙,打一开始就不会当什么侦探了吧。”
“哦,是啊……”
或许吧。任性的人大部分都自私自利,但独独榎木津似乎有些不同。他的确会夸耀自己了不起,叫别人崇敬他,但就算别人骂他笨蛋,他也只会说“笨蛋有什么不好”吧。就算彼他骂到臭头,也不怎么觉得生气,原因或许就在这里。
“不仅如此,照他的说法,侦探并不是职业。我是不懂他那套,可是他不是老说侦探是称号吗?既然不是职业,就无从辞职了吧。”
这么说来,我好像也看过他那样神气地宣言。
“就像我一开始说的,神无月就是料错了这一点。”
“料错……?”
“对。看来神无月这个人,是个只能用自己的价值观去忖度别人、度量狭小的家伙呢。自己喜欢的东西别人应该也喜欢,自己高兴的事,别人理当也会高兴,他这么深信不疑。他坚信自己的基准就是绝对,丝毫不去怀疑。所以他应该是以自己不愿意碰上的事、自己觉得困扰的事为基准来拟定这个计划,不过……不会怎样呢。”
“不会……怎样吗?”
“是啊。这些人大抵上都是固执于金钱、名声这类无用之物,神无月看来也是这一类的。可是呢,榎木津半丁点都不会被金钱或名声给吸引。他的基准啊……”
是好不好玩,对吧?——中禅寺说
“再怎么说,榎木津都是笨蛋,所以就算计划照预定进行,对榎木津也不会造成任何打击。他不痛不痒。当然,即使计划失败也是一样。那个笨蛋侦探,好玩就高兴,不好玩就发飒,这样罢了。”
这一点我痛切地了解。
“嗳,无论失败或成功,榎木津都只有高兴或发飙两种结果。就算事情顺利,要是结果让榎木津开心,就形同失败,如果惹得榎木津发飙,事情可就不得了了……嗳,就算事情不顺利,也是一样的。”
意思是无论怎么发展,都没有什么差别吗?
“所以呢,这个圈套毫无意义。即使顺了神无月的意,也一样是失败。结果绝对不会合乎敌人的心意。”
“你是说……没有任何人会困扰?”
“你不觉得困扰吧?”
唔,是不困扰。
神无月的犯罪——到了这个地步,我已经完全搞不懂相当于犯罪的到底是哪一部分了——就算顺利,也没有意义。
可是,“可是,就这样让神无月称心如意,也……”感觉有点不太甘心。
“榎木津先生会来吗?”
“会吧。青木应该连络本家了,榎木津的父亲健康状况令人担忧,但榎木津就像我刚才说的,蠢到天边去了,听到古怪的事,一定会立刻上钩。嗳,所以他应该会被骗吧。”
“至、至少通知他有这样一个圈套……”
“没用的。”中禅寺挥手,“这种错综复杂扑朔迷离的怪事,不管再怎么亲切详细地说明,那个榎木津也不可能理解。弄个不好,让他只听懂神无月是个坏蛋,事情就麻烦了。他搞不好会说要揍他。”很有可能。
“不过那种通灵男,挨揍还是挨踢都无所谓。可是如果榎木津做出什么怪行动来……视情况,你的立场也有可能变糟。况且我也不晓得那家伙现在在哪里。我连络本家的次数少得都可以数出来。”
“可是……对了,先告诉警方是不是比较好?”
“为什么?”
问我为什么,我也答不上来。
“哦,我觉得明知道却不说……好像也怪怪的。只先告诉青木先生是不是比较好?”
“你要说吗?我不会阻止。”
“唔……”我是觉得说了也没关系。
中禅寺一副吃不消的摸样,脸一板,搔了搔头说:
“本岛,神无月可是维护你,叫警方不要逮捕你的人呢。而受包庇的你却要跑去跟警方说真凶是权田、这是神无月的计谋吗?”
的确……这样感觉更怪了。
“我是不会阻止你。”
“可、可是,只说结果的话,的确怎么样感觉都很怪,但只要从头详细说明……”
“根本没有什么详情啊。”中禅寺说,“你跟我都没有半点可以向警方报告的资讯。况且你不是已经把自己知道的事全告诉警方了吗?”
“是……这样没错……”
“那……这表示我和警方拥有同质、同量的情报。可以拼凑的材料是相同的,或许警方也已经做出了相同的结论。当然,也有可能做出不同的结论,就算是那样,也是没办法的事。”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啊,都已经知道这么多了……却又绝口不提,实在是……”
“你可别弄错了。”中禅寺以严厉的语气说,“这只是推测而已。虽然我想是没有其他可能了,但依然是没有半点证据。毫无确证却说这种话,原本是很要不得的事。”
“可、可是……”
“嗳,如果能在神无月开始行动之前察觉这个事件,那还另当别论。如果能在更早的阶段……像是敌人还在布局的阶段,或许还有法子可想。例如说,如果你今天不跟神无月一起去的话,敌人的计划就出了大差错……”
“啊。”换言之。是我害的吗?因为我太迟钝,错过了可以设法的阶段。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啊。”古书肆冷酷地说,“在现阶段根本无从下手。敌方的计划已经完成了九成,到了只等收尾的地步了。不过,杀人的真凶权田也已经落在警方手里……不可能还会再出现牺牲者了。”
可是……真的好吗?
“嗳,我已经说过许多次了,你不会有多困扰的。你可能会变得出名一些……反正世人一下子就会忘记了。所以你应该不会因此被赶出住处或丢了饭碗吧。真凶也受到了正当的制裁,至于榎木津,扔着别管又有什么关系?他啊,没正常到会因为这种事受到打击的,再说,你不是总是蒙受他的麻烦吗?如果榎木津吃瘪,你就大笑真爽就行了。”
古书肆说完,笑了。我……陷入了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