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助权兵卫

直助在滂沱大雨中狂奔。

也不知道他要赶去哪儿。脂汗掺杂着沿着额头流下的雨水流入了眼中。眼前视野几乎是一片模糊。泥泞的道路让他摔倒、滑倒了好几次,弄得一身都是泥巴。原本整齐的元结与切发也散了开来,他已经分不清是泥巴被雨水冲刷流下,还是皮肤在暗夜中融解,甚至连他自己的块头有多大,以及自己是谁都弄不清楚了,但直助还是不停地往前跑。

现在,直助只知道——不断地往前跑。

他感觉——只要停下脚步,自己就会变成雨水,变成泥巴,变成夜晚。

他头也不回。

来了、来了、来了。一群提着御用灯笼的捕吏追来了。只听到他们挥舞六尺棒、指叉以及大八等武器的嘶嘶作响声,以及有如千军万马的脚步声,一面吆喝他站住的怒吼。慑人的气势不断从背后汹涌袭来。

那是雨声。那是风声。那是夜之声。不消说,那不过是他的幻想。根本没有捕吏在追捕他——但直助即使回头,也无法确认后头是否真无追兵。

因此,他没再回头。

远远传来阵阵雷声。

这时直助的脚尖突然被绊到,他整个人往前倾,滑落泥水中。

啪答!在听到这阵奇妙声音的刹那,停止前进。此时直助已经不再是直助了。

直助——已经化为泥水。

过了许久,直助才回过神来。

因为他的五感已经麻痹。

最初恢复的是触觉。身子浸在水面下和水面上的部份分别感觉到的温差,唤醒了直助原有的敏锐直觉。接下来,耳边哗啦哗啦的水声让他恢复了听觉。最后是远处刷——刷——刷的轰然雨声,两种声音的远近对比,让直助重新感觉到身旁的空间有多大。直助这才察觉自己与周遭的关系。

直助半个身子浸在水中,横躺在地上。

他缓缓睁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又转过身来。

皎皎月光映照着他。

——真冷。冷得好。

他心想。他将注意力转移到指头上,弯了指头两三次,指头上只有泥巴,并没拿着任何东西。指头僵硬得扳不开,原本即使有再摇晃或受到再大撞击,那东西都没脱离过他的右手。是在哪里掉了?他完全不记得。

——应该不会太远吧。

那把匕首。非得把它找回来不可。

直助坐起身来。他坐在一个水深不及臀部一半的浅滩中,周围长着芦草,感觉这儿似乎是条小河。此时雨完全停了,抬头一看,只见天上尽是闪闪发亮的夏日星斗。方才躺在地上时分明没看到这些星星的,难道是被月光给盖过了?一站起来,他才发现原因,原来是两岸茂密的巨木阴影遮蔽了直助头顶上的视野,仅有月光能穿透枝叶间洒落。直助站了起来。

匕首就插在方才自己滑落的土堤上。大概是一时情急松了了吧。若当时没放手,只怕那匕首已剌进了直助的胸口。直助撕掉湿漉漉的袖子,层层裹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塞入怀中。

——这是什么地方?

他环视四周,左右尽是同样的阴郁景色。

——现在是什么时辰?

他再度抬头仰望。依月亮的高度判断,已经过了子时了吧。

——该怎么办?

直助无计可施,只能呆立在浅滩中。

流水潺潺。

哇——哇——。

直助僵住。

水声里似乎夹杂着什么声音。是多心了吗?

哇——哇——。

——娃儿?

是娃儿的哭声吗?

——不——是红冠水鸡的叫声吧?

传说水鸟会发出类似婴儿的哭声。真是教人毛骨悚然。虽是个闷热的夏夜,但站在湿漉漉的河水中,还是教人觉得冰冷。直助拨下黏在脖子上的水草。水草缠到了手上,他只得挥手将之甩开。这时只听到啪答一声,水面一阵晃动。

——是鬼火?

在芦苇的影子里,他看到了隐隐约约、朦朦胧胧地闪烁着的火光。

哇——哇——。不对,那不是小鸟。直助右手伸进怀中,紧握匕首。

——那是什么?

他看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景象。

黑暗的河面上,漂荡着一艘船头挂着灯笼的小舟。

船上蹲着一个腋窝下夹着钓竿的武土。

那武士似乎抱着一个不断哇哇哭喊的东西。

他抱的是一个娃儿!在如此连草木皆已沉睡的深夜,一艘漂荡在这条人迹罕至的溪中的小舟上——。

怎么看都不像是人间应有的景象。难道是妖怪?

小舟缓缓漂流到直助眼前。

那娃儿依然在号啕大哭。看似一团黑影的武士发现了直助,抬起了头来。直助虽然恐惧不已,但不知怎的也没因此丧胆,只是心想——这是否就是人称产女的妖怪?

武士警戒了起来。小船缓缓摇晃。在一瞬间,月光照亮了这个妖怪的脸。

——这张脸是……

武士低声说道:

“来者何人?为何如此时辰还在此鬼鬼祟祟?若是魑魅魍魉,立刻给我退去。若是死灵亡者,赶快投胎转世。我与你无冤无仇。绝不会怕你——”

“大——”

直助从怀中抽出手,走进了河里。

“大爷,是伊右卫门大爷吗?是我,直助呀。”

“直助——你是直助?”

直助涉水前进,走到了小舟旁。

“果然是大爷。大爷——不认得我啦?瞧大爷从头到脚都变了个样。而且——”

“我才正打算要这么说呢。直助——你真的是直助?——你为何变成这副模样?为何如此狼狈?看你活像个画里的水虎舟亡者。”

他们俩——看起来可说是半斤八两,不,还是直助的模样来得更古怪吧。“你这阵子是上哪儿去了?竟然在自己妹妹守灵当晚莫名其妙地失踪,真是放肆——哎,算了。别再站在河里。上来吧。”

抱着娃儿的武士——伊右卫门困惑地皱着眉头说道。直助犹豫了一霎那,接着便爬上了船。反正想必难以爬出泥泞的土堤,放眼所及似乎也没什么可供上岸的地方。伊右卫门原本想继续问下去,但被直助抢先了一步——这是什么地方呀?——。伊右卫门则回答——这儿叫隐坊堀。

那就是深川岩井桥附近罗?他直觉自己跑了很久,没想到并没跑多远。

娃儿仍在哭。伊右卫门默默地摇晃着他,脸上不带一丝笑容地哄着这娃儿。

直助一面拧干衣摆,一脸讶异地望着抱着娃儿的伊右卫门。

“大爷——这是——”

“我的孩子。今年春天出生的。”

大爷的孩子?——直助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说道——恭喜大爷。

大爷是不是当上官了?也成家了?直助问道。但伊右卫门没有回答,反而反问他——你可曾见过宅悦与又市?直助坦白回答——阿袖过世后,就不曾见过他们俩。伊右卫门说道——那已经有一年了吧。

“直助,能不能帮我摇橹?我抱着这孩子,没办法双手齐用。”

“这是可以——只是大爷上这儿来到底是为了……”

“你也看到了。我是来夜钓的。”

“带着孩子出来——钓鱼?”

“嗯。”

“大爷不怕危险?”

一点也不危险——伊右卫门说道。

“这孩子很会睡。一睡着都会睡个一两刻钟,所以并不会妨碍我钓鱼。所谓白河夜船,想必小船摇晃也让这孩子很舒服吧,比起在教人难以安眠的家中,他在这儿反而睡得更熟呢。直到不久前这孩子都还在睡,这下可能是想喝奶了吧。在我抱着这孩子的当儿,小船就随波逐流到了此处。”

伊右卫门眯起双眼看着娃儿说道——她叫阿染。是个女娃儿。

“倒是,你都在做什么?我成家之后,和又市他们也失去了联系,我原本还认为他们俩应该会回来找我的。但是西田大爷他——”

“西田?——大爷也认识尾扇?”

“是在你失踪之后认识的。他打以前起便常为内人把脉,因此——”

“是——是吗?”

直助浑身冒起一阵冷汗。但幸好全身湿漉漉的,教人看不大出来。

“大家在说,你打从失踪后至今都不曾回去。想到你在妹妹生前是如此照顾她,我还暗自担心你是不是也随她去寻短了——直助,看你这狼狈相——该不会是跳水寻死不成吧?”

“并非如此。”

“那你为何变得这副德行?”

“这件事——我不能说。在娃儿面前——不能说。”

“这孩子尚未满一岁,还在喝奶呢。有什么好怕的?”

“所以我才——更怕。”

叽——叽——叽——只听到阵阵摇橹声,以及风吹过河面的沙沙声响。

“我真是不懂。”

“大爷——我……”

叽——叽——叽——。哇——哇——,姓儿哭了起来。

“我今晚,用这双——这双正在摇橹的手——”

直助的五体瞬间恢复了感觉。他手脚颤抖,视野朦胧,耳中传来阵阵耳鸣。

最后。

他下定了决心说道:

“杀——杀了人了。”

“什么?——”

伊右卫门闭上了嘴。娃儿也停止哭泣。叽——叽——叽——此时只听得到直助摇着橹的声响。

“我杀了人,一路逃了过来。不小心滑了一跤——才碰巧被大爷救了上来。大爷,你这船要划到哪儿去?我是个杀人凶手,而大爷是个武士。虽不知大爷日前是在哪家君主门下任职,但堂堂武士可不能和杀人凶手混在一块儿。所以,待船一靠岸,大爷最好装作未曾遇见我。常然,也请别到官府报案。我还有些事没办完——”

伊右卫门神情变得严肃了起来。直助非常了解伊右卫门是个什么样的人。伊右卫门对违法乱纪恨之入骨,即使如此恳求,他或许也不会放自己一马。不过……

这么一来,想必也只能觉悟了——直助心想,不大可能一切都能依他的计划进行,因此打一开始,直助就有了可能会在哪个环节受挫的觉悟,可说是已经死了半条心。在此巧遇伊右卫门,只能算是直助的运气不佳吧。

不过,伊右卫门的反应却出乎直助意料之外。

“你——杀了谁?”

“大爷为何要——如此问?”

“直助。你平日行事并不似谈吐般轻浮。因此,若你杀了哪个人,想必是和那人有什么深仇大恨。我想——你绝不至于为钱杀人,想必不是为了满足一己欲而闯祸吧?”

这大爷就别问了——直助说道。此事和伊右卫门无关,若是让他知道了,反而会让他受到牵累。

但伊右卫门还是继续问道:

“就让我猜猜看吧。是不是和阿袖的死有关?”

“这个嘛——”

“她的病并没有严重到必须自我了断——宅悦曾如此说过。那么直助,你妹妹阿袖为何要寻短?难不成是——”

“这件事我不想说。也不想回想——”

“难道你杀人是——为了为阿袖——报仇?”

直助没有回答。伊右卫门这猜测是有点对,但也算不上对。

他杀人的理由和武士报仇时的动机——毕竟是不同的。

“你杀了谁——害死阿袖的仇人是谁?”

伊右卫门穷追不舍地继续问道。直助所杀的人是——被直助刺中腰子——刺中胸口——刺中肚子的是——。

“我杀的就是——西田尾扇。”

“什么?——可是,如此一来,你不就成了——”

“成了弑主的——大罪人。”

噗——鲜血四迸。流下的血,流得满地的血、脂肪。哀号。呜咽。

原本握紧着匕首不放的指头,这下使劲握紧了船橹。紧得无法放开。

伊右卫门一脸沉痛,看也没看直助一眼地说——那么你……。

“有被哪个人看到吗?”

直助则心不在焉地回答:

“当场是没被人看到。不过,因为我杀的是昔日的老板,他手下的人也都认识我,阿陆大夫也看到了我。官府应该马上就要出来逮人了。再过不久,我要不是被投狱,就是被处磔刑——因此我不能再和大爷同行。绝对不行——”

叽、叽、叽。直助、直助——伊右卫门说道:

“直助,你方才说还有些事没办完,要我放你一马。你所谓有事还没办完,难道是还有其他仇得报?——由于仇人不只一个,在将仇人悉数解决之前,你绝不能被捕——可是这个意思?”

叽。叽。叽。

“若真是如此——那又怎样?”

直助开始思索起来。伊右卫门是个一板一眼的人,绝不可能放任他这么干下去,尤其是知道直助仍将再犯——。

——他不会放我一马吧?

叽。叽。叽。但是……

“确实诚如大爷所猜测的,我还有其他仇得报。在我这颗脑袋被吊上三尺高之前,打算杀一个算一个。我并不胆小,完全没有能逃多久就逃多久的打算。我也知道最后终将难逃一死——届时这一切就会落幕。”

是的。直助迟早会遭到逮捕。先是被捕,然后被处刑,直助的心愿就算了了。

因为——害死阿袖的就是——。这时伊右卫门喊了他一声:

“直助!”

“什么事?”

“你——到我家来。”

“什么?”

“我就助你——藏身吧。”

什么?——直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伊右卫门的神色却颇为沉着。

“可是,如此一来——大爷,噢,大爷是不是疯了?”

“我没疯。虽然落魄,我至少也是个武士,官府是不能踏入武士官邸找人的。”

“可是大爷——”

伊右卫门背对着直助说道——没关系,你不用担心。不过,一待天明,我就不再包庇你了。天一亮,我就得将你送交给捕吏或哪个百姓——说完便转头望向直助。直助依然默默地低头摇橹,只看到映在漆黑河面上的皎洁月光不断摇晃着。

“不,不行——这会给大爷添麻烦——对大爷、夫人和这孩子都——”

“你不用担心。你只需佯装是我家仆人,便不至于引人耳目。我原本就打算请个仆人,这下正好。反正随便找个来历不明的仆人,不知道会带来什么麻烦,若雇的是你就——”

“可是,我是个杀人凶手啊。”

伊右卫门依旧是面无表情。直助结结巴巴地问:

“大爷——大爷现在住哪儿——目前是何身分——?”

“我现在——住在四谷左门殿町的宅邸内,是个微不足道的御先手组同心。”

“什——么?大爷说什么?”

直助摇着橹的手停了下来。直助原本眯着的双眼突然大睁,凝视着伊右卫门。

“我入赘后改姓民谷。如今叫民谷伊右卫门。”

“民——谷——那么,那个——姓伊东的——就是大爷的——上司?”

伊东——你是指喜兵卫大爷?——伊右卫门似乎不当一回事地喃喃自语,接着便像想起什么似的低声问道:

“噢,直助,你也认识伊东大爷——?”

“大爷——大爷,上回那件事——”

“我也知道了。不过是最近才知道的。”

伊右卫门也知道利仓屋那件事了。是又市告诉他的吗?还是喜兵卫自己说出来的?不,伊右卫门已故姓民谷,成了那位老同心的女婿。若是如此——。

——知道这件事也是理所当然吧。

事情是不是有点不妙?——伊右卫门说道。

“你的长相、姓名——以及身分,伊东大爷全都知道。是不是有点不妙?”

没什么不妙的。不,这简直是天助我也——直助一颗心愈跳愈快。

直助尚待报复的对象——就是伊东喜兵卫一伙人。不过,伊东为人狡猾,若非找到适当时机,恐不易下手。而且,直助尚未掌握喜兵卫的同伙是哪些人。这方面还有待调查。既然如此……

能住进喜兵卫部下的同心家里,岂不是个天外飞来的机会?

“大爷——大爷的丈人——民谷大爷,那位老人——”

那位老同心应该也认识直助。伊右卫门语气冷淡地回答——他已经过世了。

“已经——过世了?”

这下可就更方便了。

直助缓缓让船靠岸,手放开了船橹,面向伊右卫门跪了下来,在船上撑出双手,低着披头散发的脑袋向伊右卫门磕头。

“大爷——不,伊右卫门大爷。容小的为过去对大爷的种种失礼郑重道歉。这已是小的直助一生最大的心愿。不知道可否请大爷——收留小的,让小的到大爷的宅邸干活。”

“不过,直助,既然咱们与力认识你,我那儿就不是个适合的藏身处了。伊东大爷他——每逢五、十五、二十五都会造访我家。即便他没来,御先手组这么小,走来走去也会碰到他。若官府有张贴你的画像,你恐怕马上就会被绳之以法吧?”

“若是如此——小的自会自我了断,绝不会给大爷带来麻烦。”

“总之,既然你都如此恳求,不如先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道来听听吧?”

“这——”

这可不行。直助认为,自己正企图谋杀与力伊东,若让伊右卫门知道此事可就不妙了。知情还藏匿一个罪犯,可是有罪的。但若不请伊右卫门帮忙让自己藏身,这心愿恐怕就无法实现了。

“可否请大爷什么都不问地——雇用小的?”

“只要一供你藏身,你我便属同罪。即使如此,你还是不能让我知道理由?”

“小的还是不能说。小的早就想清楚,为报此仇呼朋引伴行事,只会牵累无辜,因此才决定单独行事。这件事小的连狐群狗党又市与宅悦都没让他们知道。如果告诉了大爷——只会给大爷添麻烦。因此——”

拜托,拜托大爷——直助一再磕头哀求。小船摇晃着,娃儿哇——地哭了一声又轧然停止。直助抬头看向伊右卫门,难掩困惑的伊右卫门则是略带悲伤地望着直助说:

“你——就先进我家吧。”

伊右卫门熟练地背起娃儿,提着钓具上岸。

直助早就深谙仆人该干的活,他提着灯笼,大步地走在前头。

他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只是内心依然激动、亢奋——依然不住地喘着气。

此时仍是三更半夜,路上没有行人。连只小狗也见不着。最后他们终于来到江户城界。

四谷,左门町。

宅邸门面十分非常朴素。

伊右卫门先是伸长脖子往屋内窥探,接着才慢慢打开玄关大门。

只见夫人跪坐在昏暗的玄关中,大概是一直在等丈夫回来吧。

“辛苦了。”

伊右卫门说道:

“她肚子好像饿了,一直哭个不停。你,是否受了伤?”

“没什么大碍。还是能喂奶——”

从嗓音聼来,这女人很年轻。但这对夫妻讲话的方式实在有些古怪。

伊右卫门回过头来,默默地朝仍在屋外的直助挥了挥手。

“没钓到鱼,却钓了个人来。喔,你毋需招待他。先去喂孩子奶吧。明天我没当差,家事全由我来处理。你只需专心照顾孩子便可。来,可以上来了。这是内人——”

抱着娃儿的年轻夫人在黑暗中向来客点头致意。

——她这动作。

有些熟悉。虽有些熟悉——但应该不可能是她吧。在直助疑惑不已的当头,夫人已经消失在黑暗中。不久伊右卫门端来一盆水,直助也没追问,便闷闷地开始洗起脚来,然后在伊右卫门的带领下走向里侧的房间。宅邸外表虽老旧,但屋内装潢倒还算新,脚踏在木板上时,感觉到地板似乎刚铺不久。他们俩穿过佛堂,来到可眺望庭院的雅致厅堂。

伊右卫门示意直助放轻松,接着便说——我这就去为你准备洗澡水,你就在此稍后,说完便步出了房间。隔着庭院树木的枝叶,可望见一轮圆圆明月。隔壁房间的纸门开着,看得到里头依旧规规矩矩地挂着蚊帐。隔着蚊帐,可以望见夫人的背影。

——刚刚那张脸、那嗓音……她难道是……

难道是——某个直助认识的女人?

——是否该向她打声招呼?——直助望着她,内心犹豫不已。她大概正在喂娃儿奶吧。

娃儿已经入睡,她似乎正在用扇子为孩子扇风。看来还是别打扰她吧。

大约等了四分之一刻,伊右卫门前来招呼直助。现在大概已是丑时三刻了。

简单地扎起头发,借了一件麻布夏衣,再度回到厅堂时,直助终于像个人样。

夫人房内的灯火已经熄灭。伊右卫门招呼直助坐下,自己也在直助对面坐了下来。

“如何,还舒服吧?”

“很舒服。感谢大爷的照顾。”

“愿意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我了吗?”

“好。小的已经下定决心了,就告诉大爷吧。”

“首先,大爷也知道利仓屋那件事吧?”——直助先确认道。了若指掌——伊右卫门回答。

于是,直助刻意不继续追问下去,反而开始陈述起自己的事。

“记得是在樱花花落时节——”

基于义愤而插手的和仓屋一案似乎已完满解决,让直助稍微安下心来。他介入这件事并非了为求取什么酬劳,但又市告诉他——若你不收下,就没人敢收下了,因此还是给了直助不少酬劳。手头宽裕了些,心情自然也好多了,教直助开始疏于戒备。

就在此时。雇主尾扇把直助找了过去。这个大夫一脸正经地对直助说——平常你不辞劳苦为我工作,想来我该请你吃顿饭,让你享受一番。他又表示——顺便也请令尊、令堂过来,让我表达谢意,可惜两老已作古,不妨把所有亲朋好友全请来,大可不必客气。对了,你一向引以为傲的妹妹也务必请来。这个平日只把钱看在眼里的蒙古大夫得意洋洋地对直助如此说。

论亲人,直助只有阿袖一个。

这个吝啬无比的大夫,今儿个到底是哪里不对头,竟然要请客?这种事绝不可能碰上第二次,直助立刻兴高采烈地带阿袖出门赴宴。然后,事情就发生在宴会后的归途上。

“我当时醉得很厉害。阿袖原本就不会喝酒,但耐不住尾扇的一再劝诱,多少还是喝了一些,所以,算是微醉吧。就在这当头——”

他们两遭到袭击,直助当场遭人击昏。翌日早晨醒过来时,已不见阿袖的踪影。

他慌张地回到西田家,报告自己碰到了什么事,接着便立刻冲回阿袖居住的大杂院。

“阿袖直到当天晚上才回来。当时的阿袖已经——”

“这你就不必说了。”

“阿袖没说什么——但看她的模样——和她的身子就知道出了什么事了。”

“因此——她从此变得郁郁寡欢?”

伊右卫门表情凝重地问道。对直助来说,伊右卫门多少也算是个可憎的家伙。

因为,他就是阿袖心仪的男人。

“阿袖变得沉默不语。身子的伤疗好了,心灵的伤却无法痊愈。过了几天,她终于能说话了,却满口不活了、不想活了。不过,我也知道,她其实并不想死。阿袖只是想让别人知道她有多痛苦——如此而已。小的当然也想了解她的心情好帮助她,但却——”

“当时为何——”

伊右卫门话愈说声音愈小——不来找我商量?这种事他当然无法找人商量,尤其伊右卫门更是不宜。直助拼了老命隐瞒此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请宅悦来做针灸。不知何故,阿袖只有在宅悦面前才比较不惶恐。可能是这个按摩的神经较迟钝吧。宅悦甚至没察觉直助找他来为自己妹妹针灸的原因。他就是这么个迟钝的人。

那么,可有找到任何线索?——伊右卫门问道。

“只有一个。小的在阿袖怀里找到一张字条。”

“字条?”

混帐家伙,这就是你的报应。竟敢向武士挑衅——!

上面如此写着。

“难不成是——”

“没错。这件事铁定——是伊东喜兵卫干的。我当时就想到这点,只是苦无证据。小的想来想去,也只记得只有为利仓屋这件事与人结过怨。不过,小的这辈子也干过不少坏勾当,哪里得罪了人,真的也无从想起。首先,帮利仓屋出面时,伊东应该不知道小的是谁才对。而且,利仓屋的主人也曾发誓,绝不泄漏小的身分——”

“如此看来,就是西田——尾扇漏了口风罗?”

伊右卫门阴郁地说道。西田尾扇。遭直助杀害的人。痛呀、痛呀、痛呀,伊右卫门仿佛隐约听到他断气前的哀嚎。

“小的当时也没有想到伊东和西田是一伙的。不过能确定的是,阿袖是因为小的才惨遭欺负。这件事和阿袖无关。那伙人的做法实在龌龊,若要报复,何不直接来找小的?”

那伙人对小的施以偷袭,从背后用棉绳勒住小的脖子,手段实在卑鄙。直助知道若是行动有了什么疏忽,很可能就要连累周遭的亲朋好友。因此他极力断绝对外联系,只身伺机报仇。他相信要让阿袖康复,唯一的法子就是找出凶手宰了他。直助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拼命安慰、鼓励直想寻死的阿袖。

但查了半天,还是找不到一丝证据。

于是——。

在上吊自杀的妹妹尸首下,直助这才首度怀疑尾扇即极有嫌疑。因为当天扇尾曾说:

——学乖了吧?

——以后千万不可再招惹武士。

原来就是这么回事——直助这才发现真相。所以,那场宴会不过是个陷阱,自己却中了这个计。

尾扇应该知道直助有个妹妹,而且对她疼爱有加。不过,他妹妹只有在直助决定到尾扇手下干活时,曾和尾扇照过一面而已。之后直助就严禁阿袖去西田家找他。因为西田家距离大杂院有点远,如果阿袖常出门,途中很可能会遇到无聊男子欺侮,要劝她,不如禁止她上西田家要来得干脆。尾扇理应不知道阿袖住在何处。然而,尾扇还是用计把阿袖给骗了出来,献上她以饱某人的兽欲。

“因此你——在阿袖过世守灵的席上——”

“小的当时实在是坐立难安哪。但小的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又没办法继续待在那儿。我也不想再看到——阿袖的遗体。”

我完全不愿相信阿袖真的死了。

——原谅我吧。哥哥……

“之后你上哪儿去了?为何直到今日才——”

“小的跑到品川一带干搬运工,好让自己冷静下来。因为小的知道若是因冲动立即展开报复,想必难以竟功,而且还会牵累又市与宅悦。小的当时觉得——毕竟即使西田与伊东是一伙的,他认识的也只有小的一个。”

“你的意思是,你得等待适当时机?后来呢——”

“是的。后来——”

首先避开要害,小声地朝他肚子刺下去。

直、直助,你在做什么?你疯、疯了吗——?

西田。你这个混帐,你以为我完全不知情吗?以为我会就这么自认倒霉吗——?

你、你在说什么?——我哪有做什么——?

少给我装蒜!你这个混帐,竟然私下串通伊东——。

噢,你是指那件事?那、那件事是——。

噗!刺进去。

噗!又补上一刀。呃!尾扇开始发出呻吟。

我、我——若不那么做,不知道会遭到什么下场,说、说不定就会像药贩子小平那样——。

你这个混帐终于招了。对阿袖下毒手的就是伊东吧——?

伊、伊东大爷他们表示若是不照办——和利仓屋算过帐之后,下一个就轮到我——。

利仓屋和你有什么关系?小平又是谁?给我说——!

再刺一刀。

他,他是阿、阿岩小姐的——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脚下是一片血泊,把榻榻米浸得又滑又湿。

喂,尾扇,染指阿袖的还有谁?应该不只伊东一个吧——?

还、还有一个姓秋、秋什么的,来——来人呀——杀人啦——。

你还在要我——!

噗!又刺上一刀。

痛啊、痛啊痛啊。

顿时喷出一阵腥风血雨。纸门也被指头戳破。鲜血溅得到处都是。大夫瘫倒在地。

怎么了老板?有人在里头吗?——接下来记得的就只有万马奔腾的脚步声、以及后有追兵的幻觉。

“阿岩——西田提起过这名字?”

“是的。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人——”

伊右卫门用手探了探额头。

“直助,你的目标——就是伊东大爷吧?”

“是的。”

“若是如此——我——”

“当然,伊东大爷是大爷的上司,小的毫无理由要求大爷帮忙。今天若大爷将小的送交官府,小的也没有怨言。就算大爷打算立刻斩杀小的,小的也认命了。小的直助早已有此觉悟。但是——”

伊右卫门一脸悲痛地站了起来。

直助抓起褴褛的衣物走下庭院。

“大爷,大爷有何打算?事情既然都告诉了大爷,小的也有心理准备——但小的还是要找伊东报仇。这决心绝不会变。当然,若大爷改变心意准备逮捕小的,小的就不得不冒昧脱逃了,即使小的不认为可以打赢大爷——”

直助从破烂衣服中抽出匕首,摆出对决的架式。

“别这样,直助。我不会出卖你的。当然,咱们俩立场不同,但道义也很重要——除了人情之外,咱们也必须讲道理。从人伦道德的角度来看,你是有理由这么做。即使身分高低有异,这件事确实是与力大爷不对。”

“所以——大爷打算如何处理?”

“且慢。直助,虽然如此胡作非为,但伊东喜兵卫毕竟是个首席与力,绝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至于西田尾扇做了那件事,倒也不是因畏惧报复,或是为了追求利益。他不过是害怕受牵累,才会选择对伊东表示忠诚。伊东就是这种人。不管哪个人有没有犯错,只要是惹他,他都不会放过。话说回来,他认得你,所以尽管我想掩护你,但你若是被他认出来,我可就帮不上忙了。你说是不是?”

他认得我?

认得我这张脸?

若是我变成这副德行呢——说完直助举起匕首,朝自己额头刺去,并斜斜地往下拉。

“你在干什么?”

一股温热黏稠的液体流进他眼中,视野变得既鲜红又模糊。

直助放下匕首,以指头朝伤口里头挖,似乎是在剥自己的皮。剧烈的痛楚痛的直助不禁开始呜咽,整个人趴了下去。鲜血泊泊地涌出。痛啊、痛啊痛啊痛啊——这是尾扇临终前的呼喊。

“呃!呃!”

“直——直助,你、你疯啦?”

“这么一来,小的已经不再是直助,而是某个大爷不认识的人,名叫权兵卫。所以,大爷雇用的不是直助,而是权兵卫。如此总可以吧?这么一来,大爷就能光明正大地雇用我了——对不对?”

直助蹲在地上强忍着痛楚,只以左眼看向伊右卫门。

伊右卫门这才睁开双眼,满脸发白、全身僵硬地望着直助。伊右卫门额头冒出油汗,在月光照射下闪闪发亮。没错——这简直就和尾扇被刺杀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喂,喂——伊右卫门只有嘴唇在动。此时蚊帐一阵晃动,夫人走了出来。

触目所及尽是一片鲜红。直助整个视野都被眼角渗进眼里的血给染红了。

“请大爷——雇用小的吧!”

伊右卫门低下头来,浑身打颤。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说道:

“好吧。”

这下直助便昏了过去。直助原本想对伊右卫门说几句谢谢、麻烦大爷了之类的话,但是否有力气突出这些话,他自己也没把握。于是,在一股阿袖仿佛就站在伊右卫门身旁的古怪安心感伴随下,直助——慢慢地——昏死了过去。

整个身子感觉硬梆梆的。

只听到阵阵蝉鸣。

两眼睁不开。

周遭闷热异常。

随着这些感觉逐渐变得具体,直助醒了过来。

勉强睁开双眼。整个视野模糊不清。

直助睡在厅堂里。

灿烂的夏日阳光射进了屋檐下。

表情温柔的年轻武士注视着娃儿。旁边则有个相貌清秀的年轻妻子注视着他。直助以蒙胧的双眼眺望着这看似幸福的光景。但他觉得眼前景象似乎有点虚假。好像有哪里有问题。虽然看似温暖,却又觉得这股温暖已经冷却。

你醒来啦,直助——年轻武士说道。

直助?不,不对。那武士是伊右卫门,他身旁的则是阿袖。噢,不是阿袖,那是……。

该换绷带了——那女人——也就是伊右卫门的妻子说道。

——这嗓音。

直助突然忆起昨晚的纳闷。那女人是……。

他想起身,却被严厉制止。

“不行。直助——你伤得很深。若是化脓可会丢掉性命。这阵子就在此休养吧,别客气。”

“大爷,小的不是直助,是权兵卫——”

已经完全清醒的直助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伊右卫门这番关怀教他几乎落泪,虽然满怀感激,但直助却不太能了解伊右卫门为何待他如此亲切,同时也纳闷如此安排是否真的妥当。总之几句轻薄的谢辞似乎并不恰当。伊右卫门也默默地点了点头,接着嘱咐妻子要好好看护他。夫人回答——是,接着立刻站起身来,静静走到直助枕边。

直助移动不大听使唤的双眼看着她的脸。没错。但怎么可能?他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

“直助大爷——不,是权兵卫大爷吧?”

“你是——阿梅小姐?”

利仓屋的独生女——阿梅。错不了,她就是阿梅。

好久不见了——阿梅说道。接着听到伊右卫门说道:

“没错。昨晚没帮你们俩介绍——这是内人。民谷梅。”

——民谷——梅?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直助陷入一片混乱。

“阿梅小姐——不,夫人,夫人不是在——”

她不是已经嫁给伊东喜兵卫了吗?她不是为此才成为武家养女的吗?

这件事是直助从利仓屋老板——也就是阿梅的父亲那儿听到的。记得利仓屋的老板叙述这件事时还一副眉飞色舞的。

直助当初曾为此事奔走,而直助今日落得如此局面,也肇因此事。

伊右卫门说道:

利仓屋那件事,我完全不知情。在那个红梅盛开的夜晚,你们一伙人在伊东官邸里头做了些什么,直到聼阿梅提起前,我甚至未曾试图了解。因此很遗憾,民谷大爷,也就是我岳父,跟这件事有何牵连,我不是很清楚。只是,收养女一事似乎是岳父提出的计谋,据说利仓屋那头似乎真的接受了这个提议,表面上看来如此安排将会完满解决纠纷,实际上却是个大陷阱。

“陷阱?——什么意思?”

“从战国时代开始,武士组织内的干部与部下就禁止联姻。武士联姻会被视为结党。为了避免武士以联姻结党,组织内部另外形成关系紧密、力量强大的团体,因此对此加以明文禁止。收阿梅为养女的民谷家,是御先手御铁炮组同心,伊东喜兵卫则是同组织内的首席与力。因此,即使收阿梅为养女,这段婚姻仍然无效。同组织的上司与下属之间的联姻是被禁止的。因此这婚约便不受承认。”

“这——这么说来……”

“当然,这类老规矩也可以打破。对伊东喜兵卫这个人来说,破坏规矩原本就是稀松平常,就连他自己也这么说。只不过——这次他并没有这么做。”

“他——骗了人?”

受骗的就是小女子我——阿梅面无表情地说道。

“已故的岳父当初是否为了陷利仓屋于不义而出这主意,由于他已经过世,无法继续追究。也许这并非他的本意,只是结果变成如此。”

“然后呢——”

“然后,阿梅嫁入伊东家。但一嫁过去便被关进别屋,幽禁了近一年。当然,我也是和阿梅结为连理之后才知道这件事的——”

“这就是——”

这就是——当初直助与又市大张旗鼓去找伊东理论、谈判的结果?

结果非但没让阿梅幸福,反而让她陷入了更严重的不幸?

——那,我们这么做值得吗?

阿袖都为此自杀,不就更不值了?——直助茫然地望着阿梅的侧脸。

上次见面至今已过了一年,阿梅看来成熟了许多,应该不只是她剃了眉的缘故吧。

剃眉

“阿梅小姐又为什么会变成——大爷的……”

为什么会变成伊右卫门的妻子?娃儿睡得很沉。伊右卫门注视着孩子的睡容。阿梅则凝视着伊右卫门的脸庞。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眼前都是一副年轻夫妇过着幸福日子的光景。只是——。

——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情况并不是那么完美。

“是我——要求的。至少——这是事实。”

“阿梅小姐她——”

“我,直助——不,权兵卫。我在又市安排下入赘民谷家,成为其婿养子。虽然是靠一个三教九流之辈帮忙牵的线,但俩人结为连理毕竟算是有缘,即便对这门亲事多少有些不满,我也是认了。我努力维系这段婚姻。只是——情况并不顺利——”

伊右卫门一面眺望庭院中的稻荷神社,一面吞吞吐吐地说道:

“——然而,虽然不想成为婿养子,点头答应的毕竟是我。只不过,民谷家的立场是一旦把我赶出去,同心的俸禄就会不保。而若是我前妻厌恶我、和我离异,就可能被迫流露街头——因此我还是打消了离异的念头。但据说前妻还是很受不了我——甚至跑去向与力大爷投诉——”

伊右卫门的嗓音与表情都是有气无力。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他继续说道:

“——整件事的经过阿梅也都听到了。看样子,前妻对我真的是异常厌恶。”

据说前妻曾向与力大爷要求——因为受不了我而欲离家出走——但希望家号能保留下来。

伊东便提出了一个对策,伊右卫门说道。

“是什么好的对策?”

“与力大爷就去找组头大爷——这么说。”

组头大爷您也是知道的,被前不久过世的民谷又左卫门收为婿养子而成为新进同心的民谷伊右卫门,为人端正诚实,且才气焕发,真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才。但近日状况不太寻常,探询原因亦得不到回答,令在下非常担心,后来终于了解,原因乃出在伊右卫门之妻——

根据因果道理,五体不具足者难以成佛,因此任何人都希望长得漂亮端正。因此,美丽容貌被视为福德之相,丑陋则被认为属贫贱之相。伊右卫门之妻容姿丑陋,脾气暴躁,看不起丈夫,家事也不做,恶言恶行令人看不下去,放任不管,只怕伊右卫门将无法干好差事或传宗接代,民谷家家脉不久就要断绝——。

不过,又左卫门生前就已私下担心不成材的女儿种种令人变心的行径,预料将会有如此结果,因此曾数度来找在下商量,告诉在下自己女儿脾气太坏,原本就难觅得良缘,婚后亦有无法和睦相处之虞,但不收婿养子而收养子传承家脉,也会让女儿生气,身为长女的女儿想必会抗议——

于是,又左卫门心生一计,从平民之中觅一个性温和的姑娘收为养女,秘密地安置于在下伊东家中。伊右卫门并且留下遗言,表示女儿和丈夫若能和睦相处,养女就由在下代为找个适当对象嫁出去;若女儿的坏脾气导致夫妻失和,令民谷家陷入存亡危机,就将女儿废嫡,逐出家门,并立其养女为长女,另寻赘婿。依在下看来,如今就是时候了。如此将能实现又左卫门之遗志,亦能让伊右卫门安心当差。因此,容在下在此请求,解除伊右卫门与其妻之婚约——。

“这根本是骗人的。不过,伊东表示又左卫门收利仓屋之千金阿梅为养女——确实有一张其养父撰写的文书为证。再者,阿梅也确实寄宿于伊东家中。但站在组头的立场,并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与力大爷。”

“可是,大爷,如此一来,利仓屋方面将有异议,组头也将知道他这番话实属谎言。”

“家父他——”

阿梅先是窥探了伊右卫门的神色一眼,接着说道:

“他——伊东——把小女子带回商行——向家父表示……”

令媛阿梅嫁给我,转眼已过了十个月,但心还是没有放在我身上。过错当然不在我,我原本认为,毕竟是平民嫁入武家,会比较辛苦,并且也撑了这么久,但最近我发现她情况不对,几经质问,方知其与组内年轻同心相恋。想想她的处境也堪称可怜,而她也坦承自己偷偷跑去和对方幽会,并且怀了对方的骨肉——。

我已年过不惑,难以生育,因此阿梅腹中娃儿,应该就是那位同心的骨肉。依法阿梅已犯了四条大罪,我有权当场将她处死。但若追究问题根源,我自己也有错,因为我并非阿梅心仪的对象,那位同心也是我非常器重的下属,因此,我打算对他们犯的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下怒气促成他们俩结合,不知你意下如何——?

所幸,我和阿梅成婚当时并未举行婚礼,知道她嫁给我的人寥寥无几。加上阿梅私通对象你也认识,即民谷又左卫门之赘婿。若你无异议,我可以想办法向组头说明,独力将一切处理妥当——。

“家父当然不会有异议,不义者理应受罚,这位与力却能以德报怨。他还说——她们俩既然有情,就让她们成眷属吧。”

阿梅说道,确实,正因为事情开端是阿梅变心,当初阿梅会嫁给与力,也是利仓屋强硬要求的结果,如今阿梅犯了错,当然没理由抱怨。况且还怀了不该怀的娃儿,更是站不住脚。于是,据说喜兵卫对不断低头致歉的利仓屋做了如此结论:

这次就让阿梅成为一个真正的武士之妻吧。然后,利仓屋,你以做绝不能再把阿梅看作自己的女儿,今后她就是民谷家的阿梅了。你必须有心理准备,彻底斩断父女之缘,一辈子不再相见。这不只是为令媛好,也是为你好——。

“对小女子来说——这样也好。与其被迫在伊东家生活——即使不能再见到父亲也——因此——”

“那么——那……”

“因此——与力讲的话有一半是真的。是吧,大爷——?”

伊右卫门什么也没说,只是以关爱的眼神看着娃儿。

这是我的孩子。今年春天出生的——。

伊右卫门确实这么说了。但直助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伊右卫门似乎是受不了恶妻折磨。前妻虽已为人妻,据说却对伊右卫门毫不领情,直想离家出走。阿梅则似乎是对伊右卫门心仪不已——如果躺在这儿的娃儿真是他们俩所生——私通一事或许就是事——。虽然猜不透喜兵卫到底在盘算什么,但至少他撒的这个谎能让三方同时满足。

——真是如此?

直助看看阿梅,又看看伊右卫门。

伊右卫门突然站起来说道——我出门钓鱼去。

凝视着伊右卫门背影的阿梅,眼神特别黏。

直助依然纳闷不已,但还是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直助开始以权兵卫的身分过起生活。

由于颜面炙热如火烧而无法起身,他整整躺了三日。

伊右卫门每天非常准时地离开家门,阿梅则是无比亲切地照顾直助。伊右卫门不在时,阿梅的举止和直助过去所认识的阿梅没有两样。但一到她为娃儿哺乳时,阿梅就不再是昔日的阿梅了。而待伊右卫门一归宅,阿梅就又变成伊右卫门之妻。

令人意外的是,伊右卫门非常疼孩子。

他脸上依旧不带一丝笑容,但视线总是放在娃儿身上。

另一方面,只要夫婿在家时,阿梅似乎都是直盯着他瞧。

似乎有哪儿——不大对劲。

直助到了第四日方能起身,穿上伊右卫门为他准备的仆人装束。脸上缠着绷带,这样一个仆人看起来有点古怪,但穿上衣服倒也还颇像个样,成为民谷家朴人权兵卫之后,他的伤势便回复得快得惊人。

但他的内心仍是情绪低落。

到了第六日,他取下绷带、将发髻与鬓发重新结好。只见他脸上的伤疤发黑,教人不忍正视,相貌改变的程度远远超出预期。所以,虽然认识,但毕竟只见过一次面,喜兵卫应该是认不出他来的。

翌日,直助——也就是权兵卫,开始整理庭院。又了隔一日,便开始出门干活。

他在这六日间已有所斩获。根据阿梅的言行以及伊右卫门的举止,他已经可以确定——当初害死阿袖的除了喜兵卫之外,还有喜兵卫的喽喽秋山长右卫门与堰口官藏两人。

尾扇断气前确实曾提到秋——什么的。三宅组的同心,姓氏里有个秋字的只有秋山一人。直助之所以有这种感觉,主要是当初掳走阿梅的就是秋山与堰口两个。而根据容貌的叙述,当初前去谈判时在场的应该就是他们俩。

这么说来,他也认得他们的长相。

该夜袭他们俩吗?

还是将他们一一击破?

对方是武士。一对一对自己极为不利。

但先解决一个,第二个就不易对付了。

直助一面拔草,一面盘算。

还有几个细节没厘清。

小平是什么人?而且——。

——阿岩又是谁?

想到这里。

他突然听到一阵悲鸣。

权兵卫、权兵卫呀——发出悲鸣的是阿梅。只听到站在屋檐下的她不断惨叫。

“怎么啦——”

直助迅速穿越庭院,来到屋檐下。

只见一只巨大的青蛇在屋檐下蠕动着。

阿梅似乎非常怕蛇。只见她一脸苍白,站在那儿不住地颤抖。即使蛇逐渐朝娃儿逼近,她也只能哇哇大叫。于是,直助以手中割草的镰刀将蛇勾起,连刀带蛇抛向庭院。蛇慢慢蠕动身子离开了镰刀,掉落庭石之上。见状,阿梅再度发出悲鸣。

“夫人,赶快将孩子——”

阿梅乱了方寸,差一点一脚踩上娃儿。即使直助不断催促,阿梅还是没有伸手抱起娃儿。赶快,赶快,把这条蛇给杀了——阿梅更加惊慌地高声喊道。蛇不知是否已被镰刀割伤,只留下一丝血痕便消失在屋檐下。但即使蛇已离去,阿梅还是直盯着自己脚下颤抖不已。

“你没杀了它?”

“毋需担心。那条蛇没有毒。”

“不——不是这样。蛇——”

蛇生长在阴地,偏好阴气,因此人说蛇的执念很深。民谷宅邸似乎特别受蛇青睐,六日来已经出现四次,每次阿梅都夸张地大吼大叫,命令直助把蛇杀掉。阿梅一再强调——不把它杀了,它还会再回来。

少有女人喜欢蛇。因此阿梅怕蛇也是理所当然,起初直助还不觉得奇怪。不过,似乎连伊右卫门也是异常怕蛇。前天没上当差那晚,房间里出现一条小蛇,伊右卫门却比阿梅还惊慌。当时伊右卫门紧抱娃儿,站在蚊帐一角直打颤,不断高声大喊——把蛇赶出去!把蛇赶出蚊帐,赶到蚊帐外头去!

“——蛇非杀掉不可,斩草必须除根——”

阿梅说道。直助看向阿梅,发现她眼神恍惚。

——为什么她不抱起孩子?

直助赶到十分不安,将视线从阿梅脸上别开。抱着娃儿疼的时候,阿梅的确是一脸慈母的表情,看样子她绝不讨厌孩子。但此时阿梅凝视娃的眼神却与看到蛇时无异。

这教直助打了一身寒颤。

此时,玄关外传来些许声响。啊!大爷回来了——阿梅丢下婴儿,快步出门迎接。直助用他那张伤得脸皮往上翻的丑陋脸孔看着娃儿,轻轻叹了一口气。

感觉不大对劲。对,总觉得有哪里有问题,这对夫妻的幸福看来颇虚假。

——是不是有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内情?

直助再度——叹了一口气。

就这么过了半个月。

似乎真如伊右卫门所说言,官府不会进入武士宅邸追查犯人。伊右卫门表示大夫遇害一案一度闹得沸沸扬扬,但直助并未直接听到传言,瓦版上头是刊载了些五花八门的臆测,伹尽是胡说八道,据说其中连直助的名字都没提过。结果,甚至连直助自己都常忘了自己是个逃犯。

不过,自己杀了人——他还是常有这种自觉。杀害尾扇当时的感触,远比自己犯了法的认知更让直助刻骨铭心。

另外,即使已经过了半个月,直助还没看到喜兵卫一次。

来到这里的第一晚,伊右卫门曾表示喜兵卫会定期来访,但直助进门的这段期间,喜兵卫都不曾来过。直助有时出去办事,但顶多在附近,外出时间最久也只有四刻半,喜兵卫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来了又走吧。这半个月里,直助只陪伊右卫门出去夜钓两次,喜兵卫不会刚好在这段时间里来访吧。伊右卫门都是戊时出门钓鱼,过了子时才回来。如此三更半夜,加上主人又不在,一个与力是不可能造访旗下同心宅邸的。而且,两次夜钓,伊右卫门都带着娃儿同行,默默垂钓时也都是一副愿者上钩的模样。而巳,地点似乎都在隐坊堀一带。

——这习惯还真是教人纳闷。

教人纳闷的事,蛇出现时也都曾发生过。每次阿梅与伊右卫门的反应都十分神经质。不过,要说这些事没什么大不了,也真的都是芝麻小事,除此之外,伊右卫门与阿梅的生活倒也还算平稳,只要不吹毛求疵,还算是衣食无虞——至少看起来是如此。

——操之过急也没有用。

大概不会有人来逮捕他了。既然如此,不妨放慢脚步,直助心想。反正都已经等了一年,现在更没理由操之过急。太冲动躁进,反而会为藏匿自己的伊右卫门带来麻烦。因此计划绝不可失败。就利用这段时间想想对策吧。

直助——已经完全变成权兵卫了。

这天——天气十分闷热。

伊右卫门命直助整理灌木围篱。

直助埋首干活,仔细清理垃圾,剁碎枯叶。

汗如雨下。烈日当空。太阳马上就要开始偏西了吧。

只听到阵阵蝉鸣。此时直助把喜兵卫与尾扇、阿袖、阿梅与伊右卫门的事全都给忘得一干二净,全副精神都集中在手头的活儿上。

此时直助突然回过神来,转头一看。

屋檐下,阿梅让娃儿晒着太阳,正在缝着孕妇服。

娃儿则是舒服地睡着。

如此光景,也有助于充满杀伐之气的直助安定情绪。

恐怖的担忧全抛到脑后,直助方能全心投入手头的活儿。

他继续整理围篱。

一张扭曲的脸。

“啊——”

此时围篱上出现一张扭曲得丑陋无比的脸。

只听到阿梅一阵悲鸣。

“阿、阿、阿岩——阿岩小姐——”

“阿岩——小姐?”

阿岩的——

尾扇曾提到过的——

那张扭曲的脸笑了起来。

“啊——”

旋即又消失无踪了。

“夫、夫人,阿梅夫人——那、那是——”

“窥、窥视,阿岩小姐在窥视咱们。”

“阿岩小姐?阿岩小姐是什么人——?”

阿梅站了越来,似乎想拔腿就跑,双腿却再度发软,全身不住颤抖,紧紧抱住娃儿,掩面咒骂道:

“为、为何事到如今还要来?这结果是你自己要求的,别再胡来——”

接着开始朝屋内爬去,口中直喊——走开!走开!

直助追了上去,在屋檐下拦住阿梅问道:

“方才那位——那位……”

“直助——权兵卫,关起来,把门关起来,阿岩小姐在窥视——窥视。”

——是大爷之前的夫人吗?

直助想起来了,回头一看。就是她吗?那个妖怪就是她吗——?

“她每晚都化成蛇回来窥视,这下终于——”

——化成蛇?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化成蛇什么的?前夫人不是自愿离家的吗?

若是如此——阿梅在害怕什么?

直助冲了出去。阿梅在背后直喊——权兵卫!权兵卫!

直助权兵卫狂暴地穿过木门,火速往前冲。

——还追得上。

只要她不是妖怪,女人的脚程可没那么快。她想必还没走远。

天上传来轰隆轰隆的雷鸣。蝉鸣也停了下来。开始下起雨来了。

阿岩。阿岩小姐。您到底是

直助权兵卫一路狂奔。此事非问清楚不可。

非得向——那个女人问清楚不可。

啪啦啪啦,只听到阵阵宛如撒豆的声响。

直助权兵卫在大雨中狂奔。

连支伞也没打,看来活像个浑身湿透的乞丐——。

——追上了。

“阿岩小姐——!”

那女人回过头来,扭曲着那张丑陋的脸,

露出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