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北林领内,已是面目一新。
虽然并非盖了什么新屋、或开了什么新路;不过是庄稼汉挥汗耕作、工匠卖力挥凿、店家吆喝拉客、孩童玩闹嬉戏,四处听得到笑声哭声——但或许是因为六年前的景况实在过于异常,较之往昔,此地俨然已回复一个寻常村镇应有的风貌。
届时,本地终将回复成一个寻常的藩国——
又市曾这么说过。
在客栈中放下行囊喘口气后,百介开始思索起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虽在旅途中也曾稍稍留意过,但沿途似乎没听见任何关于北林藩的流言。
客栈里的伙计也表示,近日未曾发生任何大事,看来樫村尚未过世。毕竟蜮下距主城近在咫尺,家老若有更迭,不分贵贱应都有耳闻。
向女侍稍事探听,百介发现新任城主果然是颇有人望。或许与前任藩主实在太差也不无关连,但如今也不见百姓对前任城主有任何抱怨。
当然,这也是因为城下没有任何人知道前任城主的真面目,应此除了有人认为其对臣民颇为严苛之外,也听不到任何恶评。
即使不计较其嗜杀戮、流血如命这难以饶恕的癖好,前任藩主也绝称不上是个明君。就百介的调查结果来看,不论是苛征税赋、滥用公款、乃至与幕府或他藩的关系,各方面的政绩均是一塌糊涂,其所作所为与其说是为了治国,不如说是为了灭国来得恰当。光这些烂帐就足以广招民怨,但或许是那段时期的灾变实在过于阴惨,似乎淡化了百姓对恶政的愤懑。如今,大家似乎都将他当成一位只身挡下巨岩,拯救全城百姓的明君,虽曾从近藤口中听闻此事,这正面评价还是多少数百介感到意外。又市所设的局,竟然让这疯狂的暴君化身为一位刚毅的明君。
拉开拉门。
便得以望见折口岳、与尚未修复的山城。
只见顶端的梁柱已经架妥,想必天守的重建工程也已经开始了罢。
失去巨岩后,如今的折口岳变得较为尖锐,看起来是如此弱不禁风。定睛一瞧,还可在主城后方望见几块碎裂的巨岩碎片。虽说仅为碎片,却片片都是硕大无朋。
该上主城瞧瞧么?
还是该造访樫村的宅邸?
究竟该拜访哪些人?
事前,百介未曾知会北林自己即将前来。虽说江户屋敷曾遗使邀约,应不至于吃闭门羹,但仔细想想,也不是每位藩士都见过百介,更遑论记得他长相的,大概仅有樫村一人。
也没先考虑清楚,便花了两个月上这儿来,与其说是悠哉,不如说是愚蠢。
就在他快想破脑袋的当头,女侍端茶进了房里来,态度是出奇的有礼。大概是几乎没见过来自江户的访客,她对百介似乎颇为好奇。
“近日来的净是些无赖呢。”
百介还没开口,女侍便主动说道。百介问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女侍便回答:
“不就那些四处漂泊的?”
“是无宿人么?”
“是呀。客官您瞧,全都是上那城山干活。”
女侍指向折口岳说道:
“这些人来自四面八方,全是听到传言来挖金子的,大概是以为至少能当个人夫混口饭吃,但咱们这儿可不比佐渡,他们可是找错地方啦。原本领内的无赖就已经够多了,还得从这些家伙开始雇起呢。如今大家都说挖金子要比干庄稼活儿有赚头,甚至有人放着田不耕,打定主意上那儿当人夫哩。”
真有这么多人梦想一攫千金?可多着呢,女侍回答:
“哪个人不想图个轻松?此地土地贫脊,大家想必部认为同样是在泥土里搅和,挥盘子总比挥锄头来得轻松罢,更何况还有薪饷可领。不过这些家伙想得也太容易了,世上哪有什么轻松差事?成天窝在洞穴里可是很辛苦的,做人还是安分守己的好。”
要填饱肚子,不流点儿汗哪成?女侍呵呵笑着向百介说道:
“糟的是,这种人可多着哩。”
“不过,详情小弟是不大清楚,但据说托这金山的福,不是让税赋什么的都轻松多了么?”
“或许的确是轻松了些,不过和咱们反正是毫无关系。而且人若是被管得太紧可要抱怨,但管得太松,只怕又要怠惰。打那场凶神诅咒之后——客宫可听说过这件事儿?”
听说过,百介回答。
“那场骚动平息时,大伙儿对上苍的确都是心怀感激。但过了个一年,心中的感激也就消褪殆尽,接下来大伙儿就个个开始懈怠了。再者,那诅咒虽是平息了,但骇人的传言依然残存,正经人都给吓得不敢上这儿来,因此来的净是些无宿人,全是从佐渡来的赌徒什么的。即使挖得出再多金子,这种家伙也是雇不得呀。此类不法之徒与日俱增,四处引发冲突,可造成了咱们不少困扰哩。”
原来情况果真不似事先想像的那么美好。
百介朝山城望去。
客官是靠什么吃饭的?女侍问道。
“噢,觉得小弟看来像做什么的?”
“客官看来不像个生意人,还真是教人猜不透呢。”
小弟其实是个作家,百介回答,哎呀,女侍说道:
“都写些什么?”
“这——”
净是些通俗故事,百介心中备感失落地回答道。
“小弟浪迹诸国,只为搜集各地之奇闻怪谈。不是有种故事叫百物语?期望哪天能印出一本这种东西。”
这梦想——想必是一辈子都无法达成罢。百介对这几乎是颇为确信。
而且,如今百介也不再浪迹诸国,而是终日窝在房里。
不过毕竟才刚入行——要实现这心愿,目前还是困难重重,百介说道。
“怪谈?噢,原来是为此上这儿来的?咱们这地方骇人听闻的事儿可多着呢。”
“是么?”
百介闻言,随即将手伸向腰际。不过……
这下已摸不着记事簿了。历年来记载下诸国怪谈的几册记事簿——
如今已被尘封于生驹屋内那小屋的顶棚中。真不知——自己究竟成了什么?
女侍这凶神诅咒的故事也就就此打住,并为百介再倒了一杯茶。
“不过,这阵子都没再听说了。”
“没再听说——那么,是否也没听说过诸如前任藩主亡魂现身一类的事儿?”
客官,说这种话可是要遭天谴的呀,女侍一脸惊讶地回答道:
“景亘大人可是遭那巨岩压顶,以一人之力拯救了咱们北林的呀。如此明君,岂有化为厉鬼害人之理?”
看来其亡魂骚扰卧病在床的樫村之传闻,至今尚未渗透到坊间。
据说景亘大人化身为天狗啦——正当百介心里纳闷不已时,女侍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让人出乎意料的话。
“天狗?”
“是呀。客宫也看得见罢?如今主城上头虽是什么都没有,但原本可是有座比缄还大的岩石。看到落在下头的碎岩没有?那些原本可是一块呢,客官您说大是不大?”
的确是硕大无朋。
“那座巨岩上头,昔日曾是天狗出没的场所哩。”
“噢——可就是夜泣岩屋?”
客官也听说过?女侍开心地说道:
“据说那曾是个骇人的地方呢。据说在从前,而且是很久很久以前,来自诸国的天狗曾在那儿聚头哩。例如爱宕的太郎坊、鞍马的僧正坊什么的,”
“或者是英彦山的丰前坊?”
“没错,就是这类的,全都在这儿众首,还饮酒作乐什么的。这种时候,就会亮起阵阵蓝色火光。那地方如此吓人,平时根本没人敢上去,但那时山中却出现点点蓝火——”
这——
水银在暗处会发出蓝白色的火光。女侍所见这的,想必就是炼金时所使用的水银罢。
看来,折口岳似乎是某种山岳宗教信徒的修行地。出羽、户隐、鞍马、大峰,英彦山——百介也曾造访过几个山岳宗教信徒定为圣地的灵场,个个都是地势险峻的岩山,如今回想,这些地方的景观和此处的确是颇为相似。
而这些山岳宗教信徒——亦即潜居山中的山民,和矿山也颇有渊源。许多漂泊山中的山民,也从事炼等金属的提炼工作,因此这些山民常被城镇百姓视为威胁,基于这种畏惧心理,屡屡将之视为天狗。近代画中的许多天狗均身着山伏装束,就是这个缘故。
由此可见,天狗、修炼、和矿山三者,是如何紧密相系。
或许——早在三谷藩统治此地之前的远古时期,这些山民便已在折口岳采矿。百介不禁开始想像起远古时期的折口岳会是副什么样的光景,接着——朝如今的折口岳望去。
“那蓝色火光……”
女侍继续说道:
“至今仍会燃起呢。”
“仍会出现么?”
“这几日又看得见火光啦。”
“火光?就在——那地方么?”
百介指向折口岳问道。没错,女侍颔首回答:
“不过并不是蓝色的,而是有红有白,烧起来是又细又长。我也曾看见过——说不定客官今晚也见得着。”
“此话当真?”
若是真的,这可就了不起了。即便百介曾踏遍诸国,但真正目击到怪火的次数其实是寥寥可数,而且悉数为误视。
当真见得这呀,女侍说道:
“看来那并不像是个坏东西,看了与其教人感到害怕,不如说是觉得神奇。再加上景亘大人的慰灵碑就立在那儿,因此咱们才这么说。前任藩主殿下是个不畏凶神诅咒,就连对神佛都毫无畏惧的豪杰,因此得以获邀加入,挤身众天狗之林——”
“天狗……?”
的确,天狗常被当成阻挠佛道修行的妖魔,有时也以天狗形容桀傲不逊之人,因此对知悉前任藩主真面目的百介而言,这倒是个不难理解的比喻。
时至今日,百介仍能清晰忆起北林弹正景亘现身那魔域时的模样。
当时的他还真是教人不寒而栗。这辈子还未曾感到如此毛骨悚然过。
不过,这女侍对真相应是一无所知才是。
因此才会作出如此推论罢。
“那——是否就是天狗御灯?”
似乎就是这么叫的,女侍冷冷地回答:
“和狐火并不相同是罢?”
“是不相同。据传信州与远州国境亦有天狗出没,但相传其状似火球,在山中四处飞窜,有时也会遁人河中捕捉河鱼。”
“火球也会捕鱼?”
“是的。因此比起仅能燃烧的狐火,应该要来得威猛些。”
说得也是,女侍应和道,接着便笑了起来。
总之,今夜就请客官自己瞧瞧了——她又补上了这么一句。
百介啜饮了一口茶,道了一声谢。对了,这下女侍突然又以尖锐的嗓音说道。
“什么事儿?”
“客官方才不是提到家老大人怎么了?”
“噢,因小弟昔日曾受过大人诸多关照。请问樫村大人怎么了?”
“是么?据说大人似乎是病了。出入其屋敷的园丁是我的亲戚,此事是不久前打他那儿听来的。据说大人近半年来均卧病在床,病情似乎颇为严重。噢,此事还请客官千万别张扬。”
“需要保密么?”
“是呀。咱们北林可是靠家老大人,方能保有今天这局面。藩主殿下虽是个好人,毕竟还是年轻了点儿。倘若家老大人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只怕城下又得开始乱了。”
因此,还请客官万万别说出去,女侍说完,便合上了拉门。
天狗御灯。现身樫村床前的弹正。
——得去瞧瞧才成。
百介心想,旋即立起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