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介心中困惑不已。
如今,一切线索均指向藩主。
不过话虽如此,一个藩主夜夜手刃无辜领民这种荒唐事,听来实在不可能发生。
——如此看来。
情况和百年前的传说岂不是如出一辙?
没错,完全是如出一辙。
就连两人的名字都相同。
——这难道纯属巧合?
若一味拘泥于此一巧合,一切的确只能被归咎于冤魂作祟,如此一来,还真是教人无计可施。除了将该地视为死神肆虐、恶念凝聚的魔域,的确是找不到其他道理可解释。
——哪可能真有妖魔诅咒?
不过状况如此,这似乎已成了唯一说得通的解释。
最为这妖魔诅咒所苦的,就是北林藩本身。
若不尽快祭出对策,废藩只是迟早的问题。
不,或许根本无须等待废藩的裁决,领民们也将为恐惧所压倒而人心大乱。时到如今,整个藩早已是人心惶惶,财政也濒临破局,即使没遭到废撤,国体亦早已不复存在。
一介藩主岂可能为逞一时之快,坐视自己的藩国在一己的荒唐行径中覆灭?
绝无可能。怎么想都是过于矛盾。
这教百介完全无法理解。通常绝不可能有这种事。
反之,若弹正果真为真凶,几个疑点倒是不难理清。
首先,前代藩主之正室阿枫——不,应称之为阿枫夫人——曾力抗弹正入城继位。倘若阿枫夫人曾获悉弹正的个性为人,想当然必将义无反顾地严加反对。不过,阿枫夫人对弹正的为人是否真有耳闻,尚且不得而知。
此外。
右近的境遇也将得到解释。加奈的证词中所提及的龟甲纹武士,极可能就是藩主侍从楠传藏。若果真如此,则代表右近距离揭露藩主的秘密只差临门一脚。因此,若推论藩主一行杀害与吉,并将之嫁祸与右近,只为除此心腹大患——想必右近如此唐突迅速地遭到通缉之谜也将迎刃而解。
平八一再认为其中有怪,想必是因为即使没能解开此谜,至少也嗅到了个中阴谋。
再者——五年多来凶犯均未伏法,似乎就是个最好的证据。若一切均为藩王所为,当然无从将其绳之以法。
只不过若是如此,家老的行径可就费人疑猜了。家老不仅委托右近调查小松代志郎丸的行踪,还在右近自愿继续调查时,提供相关调书以供参考。
——难道家老毫不知情?
若知悉殿下大人就是真凶,理应不至于如此热心。
——或许这也是理所当然。
若连家老都知情,整个藩岂不就成了共犯?
绝无可能,这推论更是悖离常轨。
——如此看来。
四神党如今依然存在,虽主导者已继位为藩主,但五名凶贼依然不改恶习,为逞一己私欲四处行凶。
若是如此,已无追究其动机之必要。
乃因此等残酷行径,仅能以性癖解释之。
据说别号朱雀阿菊的白菊嗜火如命,不论身处何等境遇,似乎就是无法抑制其欲求,就这么在熊熊烈焰中,编织出一段光怪陆离的人生。
——那么,北林弹正又是如何?
是否生性对死亡有强烈癖好?
或许,弹正是个靠恶念维生、希冀以杀戮与破坏点缀一己人生的凶贼。
若是如此,弹正本身岂不就成了死神的化身?
百介感到困惑不已。
是否该让右近和治平知道这些事?
毕竟——姑且不追究昔日恶行,并无任何证据可证明如今发生在北林的凶案,实乃弹正一伙人所为。
再者,阿银人也在该地。
即使和她并无关系,阿银理应也不会对此事视若无睹。不,在听闻右近的报告后,即使想置身事外也已是无从。从她曾保护、并助遭到通缉的右近逃脱一事看来,阿银对北林所发生的不寻常异事似乎已开始采取某种行动。
毕竟,阿银曾向右近保证,自己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虽然无法掌握又市的动向,但他极可能已与阿银合流,再加上北林还有个小右卫门。若他们一行人已有所行动,根本轮不到百介出场。
——只是……
在烦闷不已的百介启程前往念佛长屋时,碰上了租书铺老板平八再度来访。
就在他钻过布帘,踏上大街上时。
突然在岔路口看到这背着一只大行囊的租书铺老板朝自己走来。平八朝百介高喊:
“请先生留步。幸好百介先生还在家哩。”
“噢,如你所见,我正好要出门。”
得耽误先生一点儿时问,平八说道。
“怎么了?”
“噢,我方才上了北林屋敷一趟。先生猜怎么着……”
想必是死命赶路来的吧,只见平八一副喘不过气来的模样。
百介只得将平八请进店里。由于小屋内无法泡茶,百介只得到店内的座敷里,找个伙计送壶茶来。
平八一股脑儿地将茶饮尽,接着便使劲叹了一口气。
“到底是怎么了?北林发生了什么事儿?”
“噢,据说今天一早,就有北林差来的使者到访。为此,整座屋敷从上到下已陷入了一阵骚动哩。”
“为何陷入骚动?”
“据说有冤魂现身了。”
“冤魂?”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事态发展似乎已超乎百介所能想像。
“是什、什么样的冤魂?百年前遭处刑而死的百姓的冤魂?抑或是近年遇害的领民冤魂?”
“都不是。”
平八再度将早已饮尽的茶杯喝得干透。
“据说是——御前夫人。”
“御前夫人?”
是的,平八摇着头回道。
“那是什么东西?”
“噢,这我并不清楚,不过,据说是个十分厉害的冤魂。”
“十分厉害的冤魂?”
“据说这御前夫人本身就是个凶神,看来的确是个冤魂没错。”
“噢,看来的确是如此。不过,这种东西为何突然现身?”
这着实教人百思不解。
“大家似乎并不觉得是突然现身。该怎么说呢,而是认为该来的终于来了,似乎大家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那么,这究竟是谁的亡魂?冤魂不都是曾经在世的某人化身而成的么?”
“我认为这可能是跃下天守自尽的前代藩主的正室所化身而成的冤魂。”
平八回答道。
“阿枫夫人的——亡魂?”
“是的。”
“怎会知道那是阿枫夫人的亡魂?”
“这是从藩士的反应推察的。当时屋敷内一片闹哄哄的,有些话就这么让我给听见了。在一旁听大家七嘴八舌的,归纳而出的大概就是这么个结论。”
“若是如此,也不至于是空穴来风——不过,称她作阿枫夫人的冤魂不就得了?为何还得管她叫御前夫人?这和七人御前可有什么关系?”
“乃因其本为藩内眷族,因此称呼她作夫人。御前夫人似乎有御前公主之意,乃残暴不仁、死不瞑目的亡魂或恶灵等的统御者。”
统御七人御前的——
御前公主——
“详情我并不清楚,毕竟这也是打那老不死的折助全藏那头听来的。据说这御前夫人,曾在家老大人的枕边显灵哩。”
“家老大人?不是出现在藩主大人的床头?”
“藩主没碰上。或许是想先打通目标外围的关节罢,总之就这么阴森森地出现在家老树村兵卫大人的宅邸中,并且还向他作了一番神谕。”
“神谕?”
神谕不都是得自神佛的么?百介问道。
“凶神也算是神罢。若用神谕形容有欠妥当,姑且称之为托梦罢。总之,据说那御前夫人当时宣告,近年来发生的灾祸悉数为自己所为。”
“这亡魂——亦即阿枫夫人,宣称自己就是那肆虐多年的妖魔?”
“噢,也不知这番话是否真是这么说的,毕竟只是托梦,但大意应是如此没错。据说还表示:吾等尚有遗恨未了,若欲消灾解厄,勿忘祭祀吾等冤魂。”
哪可能有这种事?
听来这并不是个梦。
——而是某人所为。
没在藩主面前现身已经够奇怪了,选择向家老托梦,听来更是不干不脆。到头来,似乎仅代表着亡魂无法进入城内。对盗贼而言,要潜入城内的确是难过登天,但要摸进家老宅邸,可就不无可能了。
呵呵,看到百介一脸狐疑,乎八笑着继续说道:
“家老大人原本似乎也以为这不过是场梦魇。瞧他被这般境遇折腾得心力交瘁,如此认为似乎也不无道理。因此……”
这下平八开始磨蹭起双掌来:
“家老大人在当时并未采取任何行动,而是选择保持沉默。这位家老可真不简单哪,都到了这种地步,还认为实不宜怪力乱神。但接下来,可就轮到城内了。”
“她也在城、城内现身了么?”
如此说来。
这可就不是普通的盗贼了。
甚至——听来还真有可能是如假包换的妖怪?
“而且据说每晚均会现身哩。”
“没有一天不出现?”
“是呀,接连七个昼夜未曾间断哩。据说最早是卫兵瞧见的,模样和家老所见到的是如出一辙——这下可就不得了了。通常大家或许会以为是有匪类潜入了城内罢?”
“这是理所当然。”
“因此便增设岗哨,严加警戒,但那东西仍会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毕竟对手若是个鬼魂,再怎么警戒也是徒然。据说每当入夜后,那东西就这各在城内口出秽言,四处游荡,弄得城内由上到下俱是人心惶惶。”
“亦即,那亡魂是真的?”
“是呀,毕竟有不少人都见到过了。城内的中庭通常是没人进得了,但却有人在深夜里见到一个容姿秀丽的公主伫立其中,喃喃说这自已是御前夫人什么的——”
平八将双手往下一垂,开始模仿起歌舞伎里的亡魂来。
“且慢。依你方才所言,这亡魂不仅能托梦,还会出现在众人面前开口说话?”
“据说的确会开口说话,而且声音还颇为骇人。不过,这全部是听来的罢了。”
这——
“再者,据说第一个撞见她的家老大人为此惶恐不已,请来了和尚祈祷师四处作法除厄,但也是于事无补。毕竟对手并非普通妖怪,而是御前夫人,想必靠通常的法子是无法收效的罢。”
“但那妖魔不是要求供奉她?”
“她既非神亦非佛,而是个凶神,因此要求的并非供养,而是祭祀。”
“噢。”
“不过有所混淆的并非仅是百介先生一人,而是每个人都弄混了。因此据说到了第七天晚上,这御前夫人又来到了家老大人枕边表示:诸般法术均无法收效,欲息吾等之怒,应先于天守祭祀吾等,并火速另觅一适任者,以继北林家藩主之位。”
“这岂不是在勒令弹正让位?”
“没错,正是如此。她甚至还贴心言明,应继位之次代藩主乃垫居江户屋敷的藩士之一。”
“竟然是来指定继任者的?”
一个亡魂哪可能做出这种要求?
——太奇怪了。
“但话虽如此,但蛰居江户屋敷的武士可是为数甚众。”
要找出是哪一个可不简单,平八带着仿佛在窥探百介神色的眼神说道。
“不过,这御前夫人不愧是个妖怪,安排得可真是细心哪。”
“是哪儿细心?”
“据说她也曾明言,这继位者身上有个标记。”
“标记——可是什么供人辨识的特征?”
“是什么样的标记我也不清楚。但连这点都算计到了,看来这妖怪还真是思虑缜密。因此城内才立刻差人快马赶来,屋敷也为此陷入一阵大混乱。此事经纬大致上就是这么回事儿,幸好当时我人正好也在场。”
“由此看来——北林藩真准备接受这亡魂的提案?”
“接不接受可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这是什么意思?”
“不论城内是否准备接受这要求,还是先找出带有这标记的藩士,方为上策。”
这果真有理。倘若那亡魂的提案不过是场骗局,这带有印记者也就成了一名共犯。
不过,倘若真是如此,这可就成了一场破天荒的大骗局。
到了这种地步,通常有九成九的机率注定要失败。
“没错。因此,姑且不论是信还是不信,这御前夫人还言明——若遵照吾等吩咐行事,劫难将立即平息;但若是不从,必将降更多灾厄。此一诅咒将导致天守崩塌,北林的秘密也将遭暴露,藩国将遭废撤,藩主弹正景亘的性命亦将不保:这算得上是一种威胁罢。”
毋庸置疑的是个威胁。
“不过,百介先生也不妨想想,如此一来,三谷弹正还是七人御前这些远古传言,这下不全都变得不起眼了?毕竟连真正的亡魂都出现了,弄得情节也随之急转直下哩。”
——是又市。
霎时百介如此想道。
难不成这又是又市所设的局?
现身的是阿枫夫人的冤魂,这……
——会不会是阿银?
阿银不是生得像极了阿枫么?
不过……
这小股潜再怎么法力无边,应也不至于轻而易举潜入城内。
他的确给人一种神出鬼没的印象,但此事的难度绝非潜入一般商家所能比拟。
毕竟有城郭阻挡,除非是石川五右卫门,任何人要想潜入城内,根本是难过登天。
再者。
百介也纳闷这个局是否真能收效。
依照百介的推论,真凶应为藩主弹正。若此推论正确,那么请出阿枫夫人的亡魂又有什么意义?毕竟进一步造成藩士恐慌,也得不到什么效果。若弹正真为真凶,也绝不可能对亡魂心怀畏惧而就此收手。
看来灾厄的隐忧尚存,惨祸也不可能就此止息。既然怎么做都是徒然,又市应不至于设这种没胜算的局才是。
或许——
会不会有这种可能?
又市并不知道弹正的真面目。
——这应该不至于罢。
就连百介都查得到的线索,又市要想掌握绝对是易如反掌。
难不成——是百介的推测有误?或许这机率要高得多,毕竟真相和想像还真有可能大相迳庭。又市的确是思虑周详,但倘若治平所言属实,同时也可能是胆小如鼠;百介认为他理应不会冒潜入城郭内这种毫无保障的风险才是。
总之,一切毕竟仅止于想像。
“弹正呢?”
百介问道。
“噢,至于藩主弹正量旦大人是如何看待亡魂现身这件事,我是不知道。”
平八面带忧郁地说:
“但令人惊讶的是,此人对这惊动全藩的大事却丝毫不以为意。”
“不以为意?意思是他完全不相信鬼神之说?”
“是不相信呀,更甭提害怕了。真正担心受怕的,反而是以家老为首的众家臣。”
“果不其然。”
“噢?百介先生……”
难道你知道什么内幕?平八质疑道。不过是直觉罢了,百介连忙搪塞。
“先生的直觉果然准确。我原本以为,这殿下大人肯定被这件事给吓得屁滚尿流的——事实却不然。其实呀,百介先生,这也是我在藩邸那儿时听来的,弹正这位殿下压根儿就没相信过那妖魔诅咒的传闻。”
这消息惊人罢?平八说道。
从这语气听来——他似乎认为相信这鬼神之说已是理所当然。习惯这种东西之所以可怕,就在于一件事只要反复听个几遍,即使原本并不同意,也会在不知不觉间为之说服;就连百介自己,都不知不觉地在思考时将这亡魂作祟当成了前提。只是——
这根本不是什么亡魂。或许就是知道这点,弹正才会如此毫无畏惧罢。
真不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哩,平八皱起鼻头说道:
“据说弹正大人对信仰、神佛一类大道理是弃之如敝屣,因斥其为荒诞无稽,而勒令停办法事供养等宗教行事,对鬼神之说是如何不屑可见一斑。即使妖魔诅咒的传闻已是甚嚣尘上,他仍将之视为无稽流言。”
“果不其然。”
倘若弹正的性格真如百介所想像,这态度就是理所当然了。一个须借杀戮滋养维生的死神,哪可能拜神礼佛?再者,若一切惨案真是他所下的手,不就更是毫无理由相信这些妖魔之说?
噢,这直觉可真准哪,平八继续说道:
“有人甚至认为,殿下对神佛毫无敬畏之心,或许就是招来此一妖魔的原因哩。”
就某个角度而言,这推论堪称卓见。
“既然性格如此,他哪可能将那亡魂的话放在眼里?见到家臣们个个惊慌失措,还厉声怒斥世上哪有鬼怪这种东西哩。”
“这个殿下难道认为,这场亡魂所引起的骚动其实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应该是罢。毕竟这亡魂至今仍未曾在殿下的寝室露过脸,他自己还没见这过,因此才认为是大家眼花了。”
“难道那亡魂——进不了他的寝室?”
没这种事儿吧?平八一张圆脸上的圆眼这下睁得更圆了:
“毕竟是鬼,哪可能有进不了的道理?那种东西想必就活像长屋里的孑孓,应该是哪儿都钻得进去才是罢。若贴了什么有法力的符咒或许还另当别论,但是这位殿下大人比谁都不相信鬼神之说……”
这亡魂要想闯进他寝室里哪会有什么问题?平八说道。
看来平八已是打从心底相信这场骚动是这亡魂所引起的。起初对这起传言似乎还是半信半疑,但到这时候已不再有半点儿怀疑了。
“不过,平八先生,为何那御前夫人从未在殿下大人面前现身?倘若她真是阿枫夫人的冤魂,头一个该见到的理应是弹正大人才是罢。光是吓唬领民、胁迫家臣,岂不是找错了对象?阿枫夫人不是在和弹正大人起了争执后,才从天守投身自尽的么?”
这也有道理,平八说道。
“你说是不是?倒是,弹正大人患病之说,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江户屋敷里头似乎也认为,那不过是为应付幕府而编造的说辞。不克参加参勤交代,似乎不过是因为财政上有困难——那可是需要花上许多银两的。”
走这么一趟的确是所费不赀。
参勤交代原本就是为掏空诸藩的国库而设计的制度。带领为数众多的家臣从仆,自本国领地浩浩荡荡地前往江户,得耗费多少银两理应不难想见。
“患病这理由瞒得过幕府么?只要稍事调查不就被拆穿了?”
“是呀。”
“毕竟是老规矩,也不能轻易延期或中止。而且那御前夫人的亡魂听来似乎也有些蹊跷;为何教家臣们如此畏惧?阿枫夫人虽然境遇堪怜,但也是自己选择断了性命,而非为他人所杀。再加上家老对其弟志郎丸的戒心,总教人觉得似乎有些不寻常。”
“说得也是。”
平八陷入了一阵沉思。
“这么说的确不无道理。看来我是眼见江户屋敷从上到下全慌成那副德行,也没多加思索,就全盘信了这回事儿罢。”
“他们真慌张到这种程度?”
“是呀。权藏已经是个老头子了,衰老到没什么力气发慌,但其他人可就全乱成了一团,吓得我连里头有人订的货都忘了留下。”
“里头有人订的货?是什么东西?”
不就是书么,平八回答道。
“订的货——就是书么?”
“我就是为了送书才上那儿去的呀,毕竟我可是开租书铺的。噢,上回百介先生不是曾托我到那儿打听打听么?当时就被告知,领地那头有人想订书。”
“领地那头有人如此大费周章地订书?”
这是怎么一回事?就北林藩的现状来看,理应不至于有人有这闲情逸致从江户订购绘草纸读本才是罢——
其实,平八解开包巾说道:
“那人订的并不是书,而是锦绘。我之前不也说过?有人就是爱看这种东西——”
平八从行囊中取出几张锦绘,在百介面前排开。
“这些是……?”
上头画的,竟然悉数是些血淋淋的残酷光景。
“这些连环图是净画些残酷至极的东西,因而被逐出歌川派门下的笹川芳斋的新作,叫做世相无残二十八撰相。”
既然被逐出门派,就没有任何一家规模较大的出版商胆敢为他印这些东西了,平八说着,从里头挑起一张让百介瞧瞧。
画中是个浑身是血的男子,在泥泞中挥舞着染血大刀格斗的情景。
“你瞧,这画里的是团七九郎兵卫,出自歌舞伎里的夏祭浪花监,是其他绘师也钟爱的题材。”
果真是惊世骇俗。
若考量北林的现况,这些画更是显得伤风败俗。
不对——
“平八先生难道不觉得不大对劲?”
“有哪儿不对劲?”
“这——你想想,自己的藩国正因妖魔诅咒而处于存亡之秋,而且频繁发生一如这些画中所描绘的惨祸,怎可能还有人想看这种东西?”
“噢。”
平八再度端详起眼前的锦绘。
“这些画的确是伤风败俗——不过,这东西从五年前就开始刊行一年印七张,去年印了这七张后,总数二十八张便告完结;而订购这些东西的武士是每一张都买了。起初是见到我在中间部屋摊开这些画闲聊时买下的,后来每逢类似货色出现,就会悉数购买。因参勤交代返回领地而不在江户时,也都会以这种方式订货。今年他们不是没赶上参勤交代么?因此,我只当他是要将货凑齐,也没怀疑过什么。”
“且——且慢,你方才说什么?”
“噢,只提到他们今年没赶上参勤交代……”
“不是这个,这些残酷的画每一年各印几张?”
“七张呀。”
百介将摊在榻榻米上的锦绘悉数汇集到了手头。
四溢的鲜血,飞溅的鲜血。
刀刃,伤口,首级,胳臂。
“平、平八先生,除了这些之外——你手头可还有其他的画?若是有,可否让我瞧瞧?”
大概是教百介这突如其来的激动气势给吓着了,平八只能像个小厮似的胆怯回答:
“这东西毕竟稀少,全部我是没有,不过还请先生稍候。之前我也说过,时下好此道者甚众,因此我随身倒是有带个几张——噢,有了。就这个,就这个。”
放置于棋盘上的首级。
颜面皮肤惨遭剥除的男子。
浑身是血被人倒吊的——孕妇。
“这、这幅画是……?”
“此乃奥州安达之原黑塚,是个母夜叉。先生应该也知道罢?”
在下之妻也遇害了——
内人死于临盆在即之时——
遗体被倒吊在桥桁下——
肚子还教人给剖了开来——
“平、平八先生。”
那伙人应是看了这些画——
意图重现画中情境——
“那些惨案……”
实为模仿。
绝对错不了,这下百介如此确信。
“模仿什么?”
“看来发生在北林藩的连环惨案并非妖魔诅咒所致。极可能乃是凶手在看到这些残酷的绘画后,意图将画中情节付诸实践——可谓是个骇人听闻的游戏。说是游戏,还真是疯狂至极呀!”
百介指着奥州安达之原那张画说道。
噢!平八仰天惊呼道:
“这——怎么可能!”
“不,这真有可能。平八先生,据说北林如今的情况已严重到死者难以计数——去年你上那儿去时,情况是如何?”
“情况指的是?”
“平八先生造访北林时,理应未曾听闻百年前七人御前亦曾肆虐的传闻,不过如今却相传时下惨案乃七人御前所为。这理由会是什么?”
“这——”
“应是因为——前年有七人遇害,这回也同样死了七人。五年前的夏季至翌春有七人遭到杀害,隔了一整年,自三年前的夏季至翌春又同样死了七人。”
“七、七人。的确没错……”
“另一方面——前年夏季震惊全江户的姑娘连环遇害案,被害者也是七人。而四年前的凶杀惨案,同样也死了七人。”
“同,同样死了七人?”
七、
七、
七、
七。
还真是个不祥的巧合。
每年各死七人。
“这些画大抵都是什么时候刊行的?”
“这……噢,大抵都在五月——”
“五月?五月,也就是春末夏前。”
“这、这可有什么玄机?”
“平八先生,这些残酷的绘画初次刊行,是在五年前的五月时分。北林的事件就是从那年夏季开始发生的。翌年在江户也发生了同样的事件。翌年又回到了北林,前年又回到了江户——类似的凶案,在遥远的两地之间交互发生。不,这些案件并非仅是类似,虽然发生的地点不同,但其实都是接连的事件。同样是掳人、斩杀、虐尸、弃尸,残酷的手法也是完全相同,而且每一回的遇害人数均为——”
“七、七人。”
“每一年均为七人,而且……”
“这些画同样是——”
“每年刊行七张。”
“如、如此说来……”
平八吓得嘴巴合不拢,浑身也紧绷了起来。
“我、我所卖的这些画不就成了……?那么真、真凶不就是……?”
“应该没错。打从前年夏季开始购买这些画的北林藩武士,原本人在江户是罢?”
“是、是的。”
“但己在去年陪同藩主回领地去了?”
“没、没错。”
“这武士叫什么名字?”
“是个近习,名曰楠传藏。”
——楠传藏。
这下已是千真万确了。
“这武士五年前曾蛰居江户?”
“不,人是不在,不过楠大人当年曾上江户办点儿事。”
“这就没错了。楠打从弹正蛰居江户时就已是他的侧近,弹正继位藩主是在五年前,继位后首度的参勤交代则应在四年前的夏季。”
“参、参勤交代——参勤交代和此事有什么关系?”
“这表示身为藩主侧近的楠传藏,每隔一年就会往返江户与北林一次。平八先生,这个姓楠的武士——是否总穿着一件龟甲纹的袴?”
“哎呀!”
跪坐着的平八闻言大吃一惊。
“是这般穿着么?”
“是的。难、难道楠大人就是……?”
“没错。藩工侧进楠传藏——应该就是掳走了右近大爷邻家姑娘的武士罢。他本人也曾在九年前参观了两国的残酷傀儡展示,并模仿其中的手法接二连三手刃数人。”
“噢。”
平八出手按住额头,嘴巴张张合合了两、三回。
“绝世恶女阿菊和阿梗,当时也和他是同伙。平八先生的推测其实是完全正确。恶女白菊的确是搭上了这个大名,不过关系并非勾引色诱,这几个人——其实是一丘之貉。”
“且、且慢。如此说来,凶手不就是……?”
“凶手在九年前参观了那场残酷逼真的傀儡展示,并为了重现其中场景而杀人。过了数年,这伙人又获得了这些残酷的绘画——”
因而再度做出了同样的暴行。
“那么凶手即为……?”
“凶手即为北林藩藩主北林弹正景亘。”
平八一听,使劲吸了一大口气。
只感觉脉搏跳得更快了。
还冒出了一身冷汗。
这……百、百介先生——平八一脸欲哭无泪地收拾起摊在榻榻米上的残酷锦绘。
“开、开玩笑也得有个限度。虽然我平日净说些俏皮话、刻薄话,但世上有些话可是万万说不得的。如、如此大胆指称大名为杀人真凶,万、万一——”
万一隔墙有耳可就不妙了,平八说道,并朝缘侧探了一眼。
纸门并没有拉上。
“虽然戏曲草纸将大名旗本描述得轰轰烈烈,但实际上阴险手段可多了。若咱们议论的只是百年前的传说或妖魔鬼怪的传闻也就罢了,但现在说的可不是什么往事或故事呀。百介先生,你方才指称一国一城之君是杀人凶手,若是有了什么闪失,说不定会换来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哩。”
的确是如此,不过……
“不过,这毕竟可能是事实。世上恶徒可谓林林总总,但如此残虐不仁者却是前所未闻。这伙人凶残至此,即使贵为一国之君,亦非天理所能容。看来藩主即为真凶无误——”
就在此时,突然有阵风刮进了座敷,将几张残酷的画吹得漫天飞舞。
虽然平八连忙用手压住,还是让其中一张给飞到了庭院里。
“原来如此,没想到竟然有这种可能。”
一个粗犷的嗓音突如其然地自庭院传来。
百介连忙转身,看见一个头戴深编笠的浪人伫立在敞开的后门外。
“右、右近先生。”
来者原来是东云右近。
右近钻过后门,踏着敏捷的脚步走到了缘侧旁,小心翼翼地拾起了飘落在庭石上的锦绘。
——奥州安达之原。
右近瞥了这幅画一眼,接着便正视着平八鞠了个躬。
“由于在下乃遭通缉之身,无法自店门入内,故由此处不请自来,还请先生多多包涵。”
“先生无须多礼,但右近先生这下是……?”
“在下原本并无窃听之意,但还是听见了方才两位的对话,请容在下为此致歉。”
语毕,右近再度鞠了一个躬。
百介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了缘侧。
“右、右近先生,方才的对话——其实是……”
“山冈大人无须多作解释,在下也清楚那仅是个缺乏佐证之推测。不过……”
右近微微低下了头。
这下,戴在头上的深编笠完全遮蔽了他的脸孔。百介只能呆若木鸡地伫立在原地。
“不过这么一想,也就不难理解那群家伙何以如此狼狈惊慌了。既无调查亦无审问,就连如此位高权重之武士,亦为贱民之一举手一投足而倍感惊慌失措,甚至狗急跳墙到需要嫁祸在下的地步——原来妖魔诅咒之说,不过是为包庇真凶而刻意流布之谣言。只是仅为包庇凶手,竟得如此大费周章,不难想见真凶身分绝对不低。”
“右近先生。”
他似乎正在啜泣。
百介无法瞧见他隐藏在斗笠下的表情,仅能注视着他憔悴的身影。
“右近先生,您该不会打算……?”
右近该不会打算报这个仇罢?
可憎的杀妻仇人原本轮廓朦胧不清,这下可就愈来愈清楚了。原本无处可发泄的愤怒与哀愁,这下终于得以找到宣泄的方向。
不过……
“倘若真找这了真凶,您——将有什么打算?”
虽说是个小藩,但对手毕竟是个大名。区区一介浪人要想挑战一国。一城之君,哪可能有任何胜算?不过是白白断送自己的性命罢了。
山冈大人无须为在下操心,右近回答道:
“纵使身陷如此窘境,在下毕竟不是傻子。一如治平大人所言,不论如何均难愈心中伤痛,纵能亲手弑敌,亦换不回爱妻性命,实难雪此深仇大恨。”
右近手持绘有惨遭倒吊的孕妇锦绘,在斗笠遮掩下不住啜泣。
爱妻和稚女的死依然让他伤心欲绝。此种伤痛——的确叫人痛苦难耐。
任谁都无法承受这种痛楚罢。
“因此,在下已下定决心不报此仇。只是……只是——心中悔恨毕竟难平。即使应是仅限于一时,但在下竟被诬指为与自己有不共载天之仇的杀妻凶手……”
“右近先生……”
右近转头望向百介,稍稍掀起斗笠说道:
“其实——方才接获脚夫递信通报。”
“脚夫?是谁差来的?”
“是阿银小姐差来的。信中表示时机业已成熟,望在下亲赴北林一趟。”
——时机业已成熟。
“意指阿银小姐已为您讨回了公道?”
“这就不清楚了。”
这句话是否与御前夫人所引起的骚动有关?差使赶赴江户藩邸与此脚夫通报几乎同时发生,看来两者之问似乎是不无关连。但如此说来——
“因此,在下将动身前往北林。受山冈大人诸多照顾,特此前来辞行。在下乃遭通缉之身,或许——今世与先生将就此永别。”
“可否也让小弟同行?”
百介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