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亥时开始起火的白菊宝殿,在燃烧了大约两个时辰之后,于丑时完全化为灰烬。
原本极尽奢华之能事的宝殿,就这么在一场火中付之一炬,整栋被绕得无影无踪。
看来其中的家具摆设也悉数为易燃的高级材质,这下全都被烧得一点儿也不剩。现场与其说是个曾遭祝融肆虐的废墟,反倒还更像是一片荒芜的空地。
不知是又市的护符灵验,还是事前周全的防火准备奏效,这场火丝毫未波及周遭,从金城屋的主屋到邻近的民宅,都没受到任何破坏。
起火当时四下无风、宝殿周围挖有壕沟、再加上四周有松树等树木的隔离,种种条件均幸运地降低了这场火难的损害。
而且,也没有任何人丧生。
虽然烈焰伤及亨右卫门的颜面局部与背后等部位,但全都不过是无大碍的轻伤。为此,那御行宣称是少爷的运气救了老大爷一命。
也曾有大群捕吏闻风赶来,但到头来还是没能查出失火的原因。
到头来,这场火结论仍是——原因不明。
以荣吉为首,金城屋上至掌柜、下至伙计,全都异口同声地证言火是一个天外飞来的妖魔所放的。百介虽然也如此解释,但一行人的证言到头来似乎还是没被采信。当然,也没找着那妖魔的尸骸。
唯一能证明的,仅有从当晚的情形看来,这场火绝无任何人为纵火的可能。
经过一番讨论,到头来整件事便以亨右卫门不慎引火作结,亨右卫门为此受到官府严厉的斥责。火势虽未波及周遭,但毕竟引起了一阵骚动,罪状可谓不轻。
只是由于他自己差点赔上了性命,官府决定斥责他一顿后,便不再继续追究。
幸免于难后,亨右卫门彷佛摆脱了附体妖魔般整个变了一个人,除了数度为自己的荒唐行径向家人和伙计们致歉,还宣布家业悉数转由儿子荣吉继承。亲属和伙计们对此当然是毫无异议,反正在这段时日里,荣吉早已成了实质上的老板。
亨右卫门从此退居幕后,开始过起隐居生活。他决定剃度在家修行,利用剩余的人生为白菊祈祷冥福。
正式当上了大老板的荣吉,对平八、百介、尤其是又市满怀感激,不仅动员店内大大小小盛情致谢,还奉上了为数不少的礼金。百介与平八均表示只取旅费,执意婉拒了其他酬劳,但又市却罕见地照单全收。
看来,布这个费事的局,想必是耗费了他不少银两。
接下来——
百介一行人便向金堀屋辞行上路了。
“盖了栋那么奢侈的屋子,眼睁睁看着它一晚就给烧了,竟然还不痛不痒的——这家人的财力可真是教人瞠目呀!”
平八在山路上止步说道:
“不过,小弟实在是弄不懂。那女人果真是个妖魔?”
百介看向又市问道:
“这会不会又是先生所设的局?”
又市笑着回答:
“屋顶上那东西——其实是阿银的傀儡。”
傀儡?站在前方的平八失声喊道。
这下终于弄懂了她的模样何以如此怪异。
原来根本就是个没有魂魄的傀儡。难怪烈火焚身时依然面无表情,既没喊叫也没展现任何痛楚,脸上看不出丝毫动摇——想必它已经被烧成了灰烬。那么……
当时听到的女人笑声究竟是——
“难不成——阿、阿银小姐也来了?”
阿银是个和又市同伙的小恶棍,平日以演出傀儡戏营生。
百介环视了周遭半晌。但这些家伙到底藏身何处,哪是一般人看得出来的?
阿银早就上路了,又市笑着说道。
“她还有点儿事,得及早赶到淡路岛。”
“淡路岛——?”
“其实,那傀儡在先生一行人抵达以前,便已安置妥当。当时阿银那丫头还直抱怨自己怕高呢。”
“不、不过,事前怎没被人瞧见?”
你说是不是?说完百介转头望向平八,只见平八也是惊讶得哑口无言。
“在昼间很难瞧见。毕竟那傀儡的衣裳和脸孔都是一片雪白。傀儡上头涂有一层逢暗处便发光的釉药,因此仅在入夜后才看得清楚。总之,任谁也想不到上头会有那么个东西,自然不会有人仔细往屋顶上瞧。”
这么说来——
第一个注意到的正是又市。
来了——
当时他正是以这句话,吸引众人将目光转移到屋顶上。
这么说来——
“难不成——又市先生,纵火的该不会也是——?”
这种玩笑可开不得呀,先生——又市语气夸张地否定道。
“放火这种骇人的勾当,小的可不会干。总之那把火并非小的放的。其实为宝殿点上那把火的,是亨右卫门先生本人。”
什么——平八失声惊呼道。
“为,为什么亨右卫门先生要放这把火?难道是听到了白菊的死讯后,决意以自焚舍……舍命相随?”
“非也。两位或许有所不知,那栋屋子打一开始,就是为了准备放火烧掉而建的。”
“什——什么?”
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若非如此,小的这回也不会设出如此冒险的局。若稍有闪失酿成大火,岂不万事休矣?两位应该也目睹那场火烧得是如何猛烈,竟然连一片火星都没飘到他人的土地上。”
“噢——的确是如此……”
难道火势未曾延烧,并非灭火准备周全,亦非护符显灵所致?
百介问道。灭火准备可是当真的,又市回答:
“毕竟一个局设得再周密,也可能有个万一。因此事前仍应做好万全准备,以防届时有任何闪失。护符当然不具任何法力,但灭火准备是绝不可欠。虽然一切顺利完成,但当时若起了风,结局将是如何,就连小的也说不出个准头。幸好昨夜的情况让大家无须采取任何灭火手段。”
“还是不懂。”
还是不懂么——又市解释道:
“先生,那栋宝殿原本就是以火势再大,也不至于延烧他处的方式搭建的。壕沟、松林,一切均乃为此目的而设,想必就连最早的图面,都是以起火时不至于波及旁人为优先所绘制的。由此可见亨右卫门先生是何等宅心仁厚。”
“宅心仁厚?这下小弟更是不解了。亨右卫门先生究竟是为了什么盖那栋屋子的?”
又市的眼神在转瞬间黯淡了下来。
“一切都是——为了白菊。”
“为了白菊小姐?”
“与其说是为了白菊,不如说是为了那个冒用白菊名义进行诓骗、甚至真正化身为白菊的女人——”
“这白菊小姐果真是个冒牌货?”
这我可就迷糊了,百介先生。平八问道:
“先生这句话可是教我听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这白菊怎会是个冒牌货?”
“难道平八先生忘了?白菊在新町时曾切过指头,但在尾张出现的白菊竟然是一根指头也没少。指头砍了,是不可能再生出来的罢?”
“若是如此,这、这岂不证明——她的确是个妖魔?”
“这白菊——真是个妖魔?”
百介向又市征询结论。
但又市只是别过头去,什么也没回答。
“若说那白菊其实乃另一人,如此解释较能让人信服罢?”
是么?说得也是,平八说道。看来他也完全中了又市的计了。通常是没人会相信妖魔这种解释的罢?
“另有一女和白菊互换了身分。”
“是在何时、何处互换的?”
“这小的也不清楚。不过唯一可能的,应该就是在橡屋婚宴那晚罢。”
“噢。但是——是谁冒用了她的身分?”
“小的——”
又市眯起双眼眺望着远方说道:
“在七年前曾和这女人照过面。”
“先生所指的——可就是那冒牌的白菊?”
“人没什么冒牌不冒牌的,不过就看谁抢到这名字。小的只知道自己曾见过的,是个口操京都腔,自称白菊的女人——如此而已。”
“七年前,不就是吉原闹火灾后的事儿?这么说来,那女人——也就是又市先生所见过的白菊,当时已经不是个欢场女子了罢?”
“并非欢场女子——”
而是一介无赖,又市说道。
“无赖——?”
“当时,这白菊正与一名曰桔梗的女人联手,四处为恶。”
“为恶?”
“女人所能为之恶——岂不就是美人计一类的?”
平八故作聪明地插嘴道,可不只这么简单,又市回答。
“那么——难道是勒索什么的?”
“没错,这种事她们也干。不过她们俩全都患有骇人的宿疾。”
“宿疾?”
“那与白菊同伙,名曰桔梗的女人有个可怕的癖好,就是一见人血,便能感受到无上愉悦。”
“人血——?”
又市蹙眉说道。
“是的。至于白菊——则喜欢燃烧的烈火。”
“喜欢?不是讨厌么?”
“不,是喜欢。光被抱在男人怀里她是毫无感觉,但一看到火——马上变得神智恍惚。详情小的也不清楚,但据说她只要一见火,便好像浑身骨头都酥了似的。火烧得愈猛烈,便能教她感受到愈多淫糜的欢愉。到头来两人光是勒索什么的已无法满足,非得使尽巧语柔情把男人给骗上钩——而后下毒手诛杀,饮尽其血,再将死骸烧却弃之。”
“这——难不成她们俩就是……”
平八向又市伸出指头说道:
“白虎阿梗与朱雀阿菊?”
先生也听说过?又市问道。
“是曾听……听说过。据说此两人乃稀世恶女——钟爱生饮男人鲜血,再为其穿上引火衣裳焚烧致死。”
这么说来,平八倒是曾提起过有女人有此类性癖。
“此两人中之朱雀阿菊——正是白菊。”
“原来她——是如此恶女?”
这下听来她像是又变了个人。
婚宴当日逃婚的新娘子:与地痞流氓大打出手的流莺;貌美绝伦的吉原名妓;为负心汉饱受相思之苦的痴情女子;饱受丙午迷信迫害的苦命女人。
这下又成了个为恶人间的飞缘魔。
一个焚烧男人致死的恶女。
白菊这女人的真面目果然教人难以捉摸。
“原……原来如此。这么说来,难道白菊这女人是因数度遭逢火难,不知不觉间喜欢上了火——?”
“并非如此。”
“又市先生该不会认为,白菊小姐因生于丙午,而真的迷恋上火罢——这可不像是又市先生会作的解释呢。”
“小的也不相信此类迷信。大致上而言——真正的白菊小姐的确是生于丙午,但朱雀阿菊则不是。”
“噢。”
果不其然。
这白菊果然是另一人。
“这第二个白菊——实乃生于丙午之翌年,实际出身为京都白河某木材大盘商——白木屋之千金,本名龙田。”
“什么——?”
良顺曾提过这名字。
“她不就是白菊小姐的——”
“两人乃儿时玩伴的旧识,曾一同学习歌、舞、与三味线。”
“就是这龙田——冒用了白菊的身分?”
“是的。这已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因此两人关系好坏已难查证。不过根据小的耳闻,龙田对白菊其实是恨之入骨。”
为何要对一个童年旧识恨之入骨?
“原因乃两人不论容貌、技艺均平分秋色,但龙田凡事硬是略逊白菊一筹。”
“略逊一筹——?”
“小弟懂了。想必个中原因,乃白菊为贵人之后是罢。出身上的差别,可是再怎么努力也追不上的。”
平八如此一说,又市便眯起双眼回答:
“其实家世出身与人的优劣胜败理应无关,若是赢不了人,必有赢不了的理由。只是龙田这女人——当时不过是个小姑娘,因此硬是无法理解个中道理。”
“意即,龙田认为白菊小姐之所以广受周遭称许,乃因其为贵人之后使然?”
或许就是如此,又市继续说道:
“眼见白菊小姐早自己一步雀屏中选服侍大名,教龙田炉火中烧。听到她开始工作,更是让龙田忿恨难平。不过,就在此时……”
“白菊小姐遭逢出乎意料的不幸——?”
眼见白菊备受殿下宠幸,旁人为其美貌倍感威胁,故为其烙上丙午之烙印,以此为由将其逐出大名宅邸。
即使白菊自身并未犯下任何过错。
“未料这场大名宅邸中的纷扰,不仅毁了白菊小姐,亦改变了龙田的一生。龙田这下发现白菊小姐虽出身尊贵,竟是生于丙午——”
“原来如此——”
原本——
龙田一心认为白菊之所以备受宠幸,乃拜其家世之赐。
这下,龙田发现她这出身,反而可能是个可供自己利用的把柄。
还不仅如此,又市说道:
“就连白菊老家的火,也是龙田放的。”
“什、什么?”
平八闻言,连忙绕到又市前方问道:
“但白菊小姐——不是因失宠才被送回老家的?在这种时候为何还要落井下石?难道龙田真的恨她到这种地步?”
“白菊小姐返乡后备受同情,教龙田更是看不顺眼。集众人怜悯于一身的白菊小姐,在龙田眼中更是肉麻得教人难耐。”
“噢。”
“丙午之说不过是个迷信,这道理任谁都知道。但人愈是知道这点,愈是善于利用这种无稽之谈对嫌恶之人施以打击。白菊这姑娘天生人见人爱,这下却硬被套上个莫须有的罪名给撵了出来,境遇如此悲惨,在旁人眼中看来当然是倍感同情,深为白菊竟以此无稽迷信为由遭到排挤而感到不值。”
“这却教龙田看不顺眼?”
“或许正是如此。不过,若教大家相信这迷信属实,情况便将大不相同。因此龙田开始纵火,并四处散布火难乃肇因于白菊生于丙午的流言。”
闻言,百介拉正了衣襟。
只因这些话教他觉得要比任何怪谈都让人毛骨悚然。当年龙田和白菊不都只是十六、七岁的姑娘么?
“一如龙田所期望的,这谣言传了开来,白菊因此被撵出故乡,沦落到京都下海卖身。但人万万不可为恶,数度纵火——到头来竟唤醒了潜藏龙田心中的‘骇人癖好’。”
骇人癖好——
就是她那嗜火如命的性癖?
“至于白菊小姐则是不为不幸境遇所馁,下海之后还是成了名闻遐迩之名妓,坐拥大批常客,甚至不乏自愿为其赎身者,远播的花名甚至传到了京都——”
龙田的妒火亦再度为此死灰复燃——?
“想必龙田原本认为哪管她桃花再怎么旺,区区一介卖身女身边男人再多,悉数也不过是恩客。只是,白菊却有了个真心相许的情郎。”
“亦即——橡屋清八?”
“是的,这下龙田可就不服气了,因此下定决心来个横刀夺爱,试图阻挠白菊的这段情。”
“如此说来,前来找清八提亲的对象正是龙田?”
“是的。橡屋为泉州之木材行,龙田老家白木屋则为京都之木材大盘商,两家若能联姻,绝对是有利无害。龙田执意向爹娘表示自己对清八是一见钟情。对橡屋而言,此亦不啻为一段良缘,至少要比换得与卖身女纠缠之丑名要好得多。据说龙田为拉拢长辈收买人心,于婚宴前便已入住橡屋。”
捎了几封信给他,每封都是拆也没拆就给退了回来——
即便剪下头发、切下指头寄去——
“因为全都教龙田给扔了。她的胡作非为最后还让橡屋里的每个人全都教她给拉拢了。”
“那么,新町花街那场火也是——?”
“正是龙田放的。”
“但良顺先生却表示是清八放的——?”
“是她‘逼迫’清八放的。”
“逼迫?”
又市点了点头。
“清八也不是个傻子,至少知道自己身处的是什么样的情况。倘若拒绝与龙田这门婚事,结果将与放弃继承家业无异。放弃所有身家财产选择白菊,到头来能走的路,大概仅有相偕殉情一途。那和尚似乎认为清八当时为两女之间该作何取舍犹豫不决,但小的可不做如是想;清八其实早已下了决心,只是白菊尚不甘就此放手。对龙田而言,清八作何考量根本是无足轻重,只要能让白菊受尽折磨,目的便已完成。因此,龙田便想出了一个馊主意。”
放把火。
而且,把她给撵走。
不过……
“不过,又市先生。小弟实在不解这龙田打的是什么主意。即使此举能顺利将白菊小姐给撵走,却也逼得自己下嫁一个毫无感情的夫婿不是?岂能只为了个人憎恨,欲让对方受尽折磨——便如此草率地与人成亲?小弟认为此举绝不划算。”
“龙田她——”
压根儿没有半点与清八成亲的打算,又市说道。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对。
“且慢——”
原来如此。
百介差点儿给忘了。
那抛弃了白菊的负心汉,不是已在婚宴当日葬身火窟?
而且是与其亲属与新婚妻子一同丧生——
“难道龙田——也就是新娘子,在婚宴当晚‘并没有死’?”
“没错,当晚丧生者正如小的在庭园里所说——是白菊。”
已非此俗世之物——
白菊小姐——
在橡屋清八的婚宴当日——
连同许多人葬身火窟——
“不过,龙田设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局?难道她早已料到白菊会在婚宴当晚前来寻仇,而且还会纵火?这种事理应只有白菊小姐自己知情才是,若这经纬并不确实……”
难道真正经过并非如此?
很遗憾,并非如此,又市说道:
“白菊小姐并不是个有复仇之心的人,更不会狠心让无辜者遭池鱼之殃。”
“那么……”
“那把火也是龙田放的。”
“是新娘子自己放的——?”
“龙田一开始就将一切都盘算好了。她既没打算嫁给清八这个窝囊废,而且——也没打算要让白菊活下去。”
“最后,就让两人双双葬身火窟?”
“难道,她打算将一切嫁祸给丙午出生的白菊?”
这下平八变得一脸茫然。太骇人听闻了。
这种事——实在是太骇人听闻了。
“那么,她是如何将白菊小姐给诱来的?”
“用什么法子小的是不知道,说不定白菊小姐听到挚爱的情郎将和自己儿时玩伴的旧识成婚,便决定原谅一切——前去恭祝这对新人也说不定。”
若果真如此,还真是一场天大的悲剧。
不过,想必白菊对一切都不知情,大概作梦也想不到降临自己身上的所有不幸,背后竟然都是有个人在兴风作浪,而且这号人物竟还是和自己一同长大的龙田,这绝对是她始料末及的。
这么说来——
“因此……”
又市低声说道:
“整件事就这么被解释成由于白菊小姐对清八恨之入骨,故化为厉鬼罗刹前去寻仇——”
——此乃飞缘魔这说法的由来。
“接下来的,就和先生知道的差不多了。”
噢。
接下来,龙田就成了白菊。自幼亟欲迎头赶上,却老是功败垂成,这下她终于得以逐步追上白菊——也就是顶替她的身分。
而且她这目的——还是以世上最骇人听闻的方式达成的。
“顶替了白菊身分的龙田,在看到婚宴惨遭祝融肆虐、无处逃窜的宾客相继葬身火窟时,想必心中并末感到一丝罪孽、悲悯或恐怖。那个女人当时必是完全沉浸在欢愉当中,兴奋得无法自己罢。”
这实在是太教人难以置信——
“那么龙田——不,白菊后来上哪儿去了?”
“这女人可精明了。临行前她尽可能搜刮了店里的银两,也没换下婚服就逃逸无踪了。想必是骑马逃走的罢,而且能逃多远就逃多远。后来弃马徒步上山,最后到了若狭的山中。”
“噢!”
平八失声大喊:
“这不就是——?”
那身怀巨款倒卧山中的新娘子?
“没错。十二年前,在若狭的山中被人救起的狐狸新娘——正是龙田。当时她就打定主意,准备在当地生活到风波平息为止。不过,她的宿疾又再度复发了。”
“那儿也开始失火?”
每晚从各处窜出怪火——
“她就是无法克制这纵火狂疾。不过当地非京都大坂,毕竟是个穷乡僻壤,干这种勾当可就容易被撞见了。因此,难以克制纵火冲动的龙田——”
“就这么——逃到了尾张?”
毕竟她已经无法返回京都或大坂——又市说道。的确,回到可能有人认得她的地方,不啻是自投罗网。
“这下若要糊口,最快的法子就是卖身。而就在这时……”
“她结识了金城屋的大老板?”
“金城屋的大老板——这可是个不可多得的金龟婿。精明过人的龙田,想必是耍尽各种手段将他给吸引上钩。要骗过一个木讷的正经人,对她来说根本是轻而易举。到头来亨右卫门的身心俱为龙田所掳。但是……”
“但是又怎么了?”
她那爱放火的老毛病又犯了?平八问道。
“这毛病她哪能克制?龙田——不,白菊这下又开始偷偷摸摸地在店家周遭放起火来。店内的伙计根本料想不到,这些火全是即将成为老板娘的龙田所放的。不过,当时还是有个人猜透了真相。”
“此人可是——亨右卫门先生?”
“是的。不过这位老大爷宅心仁厚,在发现龙田的怪异行径后,便知道这是个心病。即使如此,他并未将这女人逐出家门,反而对她更加关照。”
“更加——关照?”
“这心病虽无药可医,但也不能任其妨害他人。因此——”
“难道——他该不会……?”
又市点头说道:
“若龙田没在婚宴之日逃婚,亨右卫门先生想必会如此告诫:有此心病亦无须挂念,若真无法克制,想放火就请尽情放个痛快。只要娘子愿嫁吾辈为妻——”
噢——百介失声大喊。
“吾辈愿造‘一栋宅邸供娘子纵火取乐’——”
这就是那栋……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
那毫无目的的无谓浪费——原来竟是有目的的。
“小的猜想——亨右卫门先生直到婚宴当天,才让白菊知道自己对她这宿疾早已知情。”
“意即在婚宴当天才向她表白——?”
“想必他原本准备告诉她:娘子的心病吾辈已略有知悉,但绝不会因此而对娘子有任何嫌弃——想必她绝料不到这位老大爷竟是如此痴情罢。一个对于欺瞒诈骗毫不心虚者,要相信他人原本就是难上加难,这下嗜火如命的宿疾又让人给发现了,教她担心起过去的恶行可能会被揭露。这下,白菊再次被迫逃离。”
因此,便在婚宴当天销声匿迹。
“亨右卫门先生为此悔恨不已。他对白菊曾干过哪些残酷的勾当是一无所知,仅将她当作一个难以抑制纵火欲望之心病的可怜女人。想必除了暴露出这嗜火如命的老毛病,白菊平日必定佯装自己是个清纯谦虚的好女人。亨右卫门先生想必是认为,白菊之所以摒弃这门婚事,乃是为自己的怪病感到羞耻使然罢。”
“这解释——可说得通?”
想必他是这么想的。
“由此可见亨右卫门先生是多么的心疼。这位老大爷认为,白菊的病只有自己能救。”
当然只有他能救。
还有哪个人有能耐为一个纵火成痴的女人筑屋,只为供其放火作乐?
这心病若无药可医,除了他当然是无人能救。
“不过,此事他绝口不向他人提及。除了懊悔自己当初说出了那番话——同时也为了没能救得应救的女人而悔恨不已。若任其在外漂泊,宿疾复发时该如何是好?说不定这下已经在哪儿遭到拘捕——每次一这么想,他就彻夜难眠。纵火依法须判死罪,定识后大多判处火刑。如此千来,自己不就成了害死白菊的罪人?更何况她还是自己难忘的挚爱。这——”
已经不是个普通的相思病了。
这苦恼——就这么纠缠了他整整十年。
接下来——
“接下来,他就听到了白菊仍活着的消息?”
“是的,因此——”
一切均已准备妥当——
这回都将合她所望——
原来这两句话是这个意思,而非单纯出自对伊人的留恋。
合她所望指的就是纵火,准备妥当指的则是那栋屋子。
意即已为她盖了一栋“供她焚烧取乐”的屋子,只等她回来——
“因此,先生才设了这么个局?”
“若据实告知白菊已死,他想必不会相信。因此小的才假先生之?,将白菊一生不幸的零星片段串连起来,并将其转告亨右卫门先生。接下来——”
“就准备了那幕飞缘魔的戏码?”
“是的。其实早在前一晚,也就是伙计们开始戒备前,阿银就偷偷潜入那栋宝殿,在熟睡中的亨右卫门先生耳边悄声告知——”
亨右卫门老爷——
奴家将于明晚归返——
届时,还请老爷起大火迎之——
“噢——这就难怪……”
难怪亨又卫门听到白菊已死时,既不惊讶亦不否定,让荣吉纳闷父亲是否早已知情。原来极可能是他以为自己前一晚曾作了这么个梦,因此才愿意相信她终究还是死了。
也不知这把火究竟是为了供养、还是欢迎这嗜火如命的可怜女人亡魂,也或许难忍心中惭愧的他,打算让自己也与佳人共赴黄泉罢。听信了阿银前一晚所言的亨右卫门,就这么在据称白菊将造访的深夜,亲自为宝殿点上了这把火。
由于这栋屋子在事前规划时便以极力避免向外延烧为主要考量,想必他在纵火时心中并没有一丝踌躇。
然而……
“亨右卫门先生他——”
又市曾言——欲救亨右卫门一命,唯一可采取之手段,就是唤醒其自身之佛性。原来这佛性指的不是慈悲或忏悔之心,而是活下去的气力——也就是生存的意志。
到头来,亨右卫门选择了活下来。
还真是个大赌注呀,又市说道:
“小的相信老大爷一定会出来。相信他非常清楚生命可贵的道理。懂得为他人之死哀悼者,是绝不会轻易寻死的。”
御行奉为。
在亨右卫门心中盘据经年的魔缘,想必在当时也被这铃声给焚烧殆尽。随着那栋招来魔缘的宝殿——白菊也在这场大火中化成了灰烬。
“白菊小姐毕生坎坷,亡故至今已有十二年,至今仍未有人凭吊供养。不过今后可就不同了。想必那位老大爷——毕生之年将为她诚心追思供养。”
又市说道。
其实,真正的白菊与亨右街门一次也没照过面。但正如又市方才所言,由于百介的调查与通报——亨右卫门心目中的白菊与十二年前葬生火窟的白菊就此合而为一。想必又市之所以邀百介前来参与这回的局,就是为了这个目的罢。
这下终于断了这桩魔缘。
“又市先生。”
百介喊住了走在前头的又市问道:
“请问龙田——也就是第二个白菊,如今人在何处——?”
被百介这么一问,又市头也没回地回答:
“那恶女白菊——如今在北林领内。”
“北、北林——?”
平八不是不久前才造访过北林?就是那惨绝人寰的拦路斩人横行、位于丹后与若狭边境的小藩。那儿不是个七人御前的亡魂肆虐的可怕地方么?
而她人就在那儿——
平八先生——又市回过头说道。
是的,平八恭敬地回答。
“将小的名号告诉平八先生的,该不会——就是那位居住在北林藩领内的老傀儡师傅罢?”
正是此人没错——这下平八的态度更是毕恭毕敬了。
“噢,小股潜这别号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任何事都逃不过先生的眼睛。不过,先生是怎么知道的?那位老爷曾告诫小弟,万万不可将他的事张扬出去,因此小弟就连对百介先生也是只字未提呢。”
又市闻言开心地笑了起来。这下百介可恼怒了。
“平八先生竟然还有所隐瞒,这号人物究竟是谁?”
“并非小弟蓄意隐瞒,不过是受人所托不可泄漏,还请百介先生多多包涵——不过,小弟和这位老爷也不是多熟识,就请百介先生别再动怒了。小弟只是听闻那儿有个手艺高超的疯狂头师,在御城下外围盖了一栋狭小草庵居住。当时之所以前去造访,只以为或许能从中探听出一些有趣的故事,如此而已。”
“金城屋的事,就是那位老师傅告诉先生的罢?”
“噢,佩服佩服,果然任何事都难逃先生法眼。由于这位老爷生性沉默寡言,为了维持对话不辍,小弟还曾下过一番努力把气氛给炒热呢——”
“又、又市先生,可否告诉小弟这是怎么一回事?”
百介问道。难道其中果然另有隐情?
也没什么事,又市回答:
“那老爷与小的有多年交情,名曰——御灯小右卫门。”
“噢?此人岂不就是对阿银小姐有养育之恩的至亲?”
百介在去年秋天曾听过这名字。
“没错。一听到这位先生曾到过北林领内,小的就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想不到那老头深居穷乡僻壤,消息竟然还是如此灵光。想必他一听了先前祗右卫门一事,便开始打探山冈百介这号人物是何许人也,果真是不容小觑。”
语毕,又市面露苦色,接着又说:看来这老头绝不可能就此罢手。
“先生认为本案还未了?”
“如此判断是八九不离十。不过在此之前,小的还有件差事得去料理:此事规模甚大,而且还颇为棘手。对了,不知先生是否方便,陪同小的赴淡路一趟——?”
“可是要小弟帮什么忙?”
“帮小的驱除狸妖。”
语毕,又市露出了一个大无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