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速赶回江产后,百介也没先返回位于京桥的家,而是直接赶往面町,只为造访某位不久前在旅途中结识的人物。
此人名曰小股潜又市。
小股潜并不是什么好字眼,意为以花言巧语诓骗他人的骗徒。从这个别称不难看出,这位名叫又市的男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从春季开始,百介耗费数月周游越后搜集怪谈,期间曾碰上某件事,因缘际会地结识了这个小股潜。
也不知是怎么的,百介和这个骗徒竟然臭气相投,甚至还和他结伴返回江户。
此人的确是个骗徒,但同时却也是个人中豪杰。虽然精通许多在人世表层见识下到的龌龊伎俩,但并不靠它们为非作歹、四处行恶。
经过几番交谈,百介便深深为他的为人所着迷。
小的平日在四谷门外的念佛长屋栖身——
道别时,又市曾告知百介自己的居处。也曾说过:或许先生用不到小的,但若碰上任何需要调解的纠纷,欢迎先生随时来访。
——这人应该帮得上忙,百介觉得他或许找得出解答。
大哥军八郎生性过于严肃,是个只看得见人世表层的人。或许自己这个不肖的弟弟帮不上什么忙,但若要观察大哥看不到的地方——也就是市井生活的另一面,百介或许还能派上一点用场。这种时候,又市这样的人可就大有帮助了。
腮红店、木制家具店、木屐店——他透过小店旁紧临露天空地的木门往外眺望。
只看到好几栋模样相似的长屋,分不清哪一栋才是自己的目的地。
再加上天色开始徐徐变暗,薄暮让景色显得更加浑沌纷乱,每栋长屋看起来更是大同小异。
尽管夏日白昼漫长,此刻也真的太晚了。
太阳在他四处寻找的当头失去踪影,突然开始下起一场夏日傍晚的骤雨。
他慌忙跑进了空地。由于这种长屋的屋顶没有排水管,雨水便宛如瀑布般沿着木片屋顶朝空地中央倾泻而下,这下他浑身可被淋得更湿了。虽然还是让他找到了地方避雨,但这长屋原本就弥漫着浓浓湿气,再加上地面排水功能不良,只能眼看着整片空地逐渐化为水塘,为了不时将朝自己涌来的积水给踢回去,两脚也变得更潮湿了。
眼看这场雨一时半刻大概停不了,他只得硬着头皮跨出避雨处。这时背后的门突然开了。
“噢——是您?”
“噢,这不是考物的作家先生么?”
原来开门者就是又市。
他身穿白麻布衣,佩戴手甲脚半,头缠白木棉的修行者头巾。胸前还挂着一只偈箱,一身和百介在旅途中初次见到他时完全相同的打扮。
又市平日四处行走挥撒箱中符咒营生,表面上是个驱魔祈福的御行师。
“瞧先生浑身都湿透了,快进来罢!”
说完便将百介拉进了屋内。
“这、这儿就是——又市先生的——?”
“不,这儿是我家。”
原来座敷里还坐着一位个头矮小的老人。
“噢,您不就是备中屋——不,事触治平么?”
事触治平是个常与又市为伍的小恶棍,据说是个易容高手。好比他现在的模样,就和百介初次见到他时截然不同。
“别来无恙?上回承蒙先生照顾了。不把身子擦干可是会着凉的,快拿条手巾擦擦罢。”
治平以粗鲁的口吻说道。
“噢,小弟上这儿来……”
看他们俩凑在一块儿,铁定又在策划什么计谋了。
“并没有偷听两位在谈些什么的意思。”
“噢,这没啥好在意的。反正上次办那桩案子时,已经让作家先生知道我的真正身分了。现在我们俩正在商讨上甲府处理一桩案子的细节。倒是作家先生,可是来找这小股潜的?”
“是的,小弟有件事打算找又市先生研商。”
研商?什么事这么严重?又市笑着说道:
“那么,就等咱们甲府这桩案子结了,手头没事时再说罢。”
“这、这件事可等不得。因此,今日只想稍稍借重您的智慧——”
“先生真是太抬举咱们了,咱们俩不过是出身卑微的小人物。尤其是这个老头,先生瞧他生得这副德行,活像个吃人妖怪哩!”
少啰唆!治平回嘴道。
“总之,快把脚擦干进来罢。咱们和作家先生也算有缘,有什么事就说来听听罢。喂,阿又,瞧你愣愣地挡在那儿,作家先生哪敢上来?先生,请都请了,就快上来罢。”
虽然生得一脸凶相,但这个名叫治平的老人看来也不是什么坏人。
也不知是何故,百介对自己识人的能力倒是颇有自信。
这屋内除了被褥,几乎可说是空无一物。
教人看不出屋主平日靠什么样的活儿营生。
百介走进座敷中,稍稍打了声招呼后,便单刀直入地切入话题:
“可有什么投掷小石子的方法,能让小石子以猛烈的速度——嵌进人的身上?”
“什么?”
治平听了纳闷不已,在一张皱纹满布的国字脸上挤出了更多皱纹。
但又市则是笑着回答:
“这哪有什么不可能的?老头,你说对罢?”
是呀,治平一脸阴沉地回答。
“这……如何能办到?”
“利用铁炮呀!”
“铁炮?”
铁炮可以击石?
“先生的意思是,以石子取代弹丸击发?”
可以这么说,治平回答。
“也就是——把石子塞进类似种子岛还是短筒的东西里击发?这么做,铁炮岂不是会炸裂?”
“若是普通的铁炮,应该会炸裂没错。”
“所以使用的不会是普通的铁炮?”
“虽不知道先生问这个做什么,但我就把自己所知的告诉先生罢。先生应该也知道,铁炮是从外国传入的罢?”
治平突然转换态度问道。
“噢,因此才被称为种子岛罢?据说是在天文十二年,葡萄牙人漂流到了大隅的种子岛,所谓的火绳枪乃由此传入——”
“嗯,正是如此。时下国产的铁炮,就是以当时的火绳枪为基础锻造的,形状至今仍没什么改变。不过呀,先生,铁炮传入国内的时间其实更早。”
“是么?确曾听闻年代可以追溯到更早。否则直到有异国人漂流而至才知道有这种东西,未免也奇怪了点。有人说文龟二年曾有南蛮引进,也有人说武田家曾于大永年间获赠,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比这些更早。”
治平说道。
这可就没听说过了。
“铁炮并非只有南蛮人才有。可别忘了火药可是唐土的人所发明的。”
“这……意思是?”
“只要有了火药,这种器械谁都做得出来。打从战国乱世以前,海盗就已频繁往返大陆。据说早在当时,他们就曾引进过类似铁炮的东西。当然,这种器械和种子岛那边的不同,制工可能较为粗劣——”
“这种铁炮能击发石子?”
“这东西有人称之为石弓,有人称之为石枪,名称林林总总,但总而言之就是铁炮。”
“这……没想到比德川之世还早的东西,竟然能残存至今。”
我说先生呀,治平向前探出矮小的身躯说道:
“扫帚和木屐都是幕府时代前就有了,而且还演变得愈来愈好用,不是么?”
“话虽如此,不过是因为那些东西乃生活当中常用的工具之故,不同于这种已经失传了的技术——”
只见治平那张国字脸上的双颊松懈了下来。
“难道它——尚未失传?”
“别忘了,咱们江户的工匠可是有两下子的,万万不可小看吾国的技术。任何东西这些人都做得出来,而且还会稍加改良,让东西用起来更顺手。不过,先生可知道为什么种子岛一直没做过什么改良?”
“这……”
这可想不出任何解释。
“就让我来告诉先生罢。那是因为种子岛原本的结构就很理想,只需依样复制就成了。要把这东西做好很简单,只需将之分解,复制出相同的零件,再进行组装即可。铁炮是打仗时用的,所以就和刀一样,数量不够多可派不上什么用场,因此应力求构造简单、易于大量制造。时下也有无须使用火绳的铁炮,但极难瞄准,因此无法普及。不过,石枪打从战争开始前就有了,而且多为盗贼所用,因此发展截然不同。”
“盗、盗贼——?”
嘿嘿嘿,治平笑着说道:
“虽说是盗贼,可不是一般的土匪。这些家伙自古便和大陆进行交易,也就是海盗。有些甚至狂妄到以水师还什么的自居哪——”
这下治平眯起双眼凝视起百介说道:
“——若真有人代代保留了这些家伙所使用的石枪技术,并屡经改良承袭至今,其实也不足为奇。”
呵呵,又市笑着问:
“怎么啦?瞧作家先生一脸嗅到臭鼬放屁的神情。”
“噢,没、没什么。”
百介完全无法分辨这到底是事实、还是纯属无稽。虽然乍听之下颇有道理,但仔细想想,依然感觉颇为荒诞。
“别看这个老头生得这副德行,昔日也曾干过盗贼呢!”
“噢?”
阿又,闭嘴——治平狠狠瞪了又市一眼。
“怕个什么劲儿?他可是值得信赖的,即使‘亲人里有人当差’,也不会把咱们给卖了。”
又市说道。百介只感到心脏猛跳个不停。
“倒是你这个神棍儿,明明十几年前就金盆洗手了,怎么还忘不了这种出卖、被出卖的土匪把戏——?”
治平忿忿不平地“哼”了一声。
“作家先生,这个叫事触治平的家伙,原本出身鹿岛。事触这个字眼原本的意思,是四处传布鹿岛神宫的神谕者之意。但这家伙也不知是怎的——”
“阿又,闭嘴!”
“怕个什么劲儿嘛!总而言之,虽然这种勾当通常是女人干的,但这老头从前也颇擅长进店里拉拢人加入盗匪,曾是个享誉圈内的大谒客。论诈欺,这老头可是无能人敌。”
别再提什么当年勇啦,治平把脑袋别向一旁说道。
“喂,不把话说清楚,人家怎么可能明白?当年将这老头调教成天下第一大谒客的,是个海盗出身的土匪头子,名曰野铁炮岛藏。”
“野、野铁炮?”
百介不禁失声大喊,觉得自己的心事仿佛早教他给看穿了。
“这个野铁炮,指的就是这老头方才提到的那击发石子的铁炮。据说岛藏这个人出身壹岐,年轻时在玄界滩曾是个名震一时的恶棍。也有传言他曾在长崎学习兰学。后来他一路流浪,最后当上了濑户内的海盗头子。就是在这个地方——他接触到了世代传承下来的石枪,并略加改良,使其更易于使用。因其为野锻冶所这,故名野铁炮。当时各方曾视其为一大威胁。”
“一大威胁?”
没错,又市说道。
他说这番话到底是什么用意?着实让百介百思不得其解。
但又市继续说道:
“虽不知这石枪的构造如何,但打起来却比种子岛要来得精准。也不知是火药的配方有哪里特别,还是有什么特殊的装置,总之据说几乎是百发百中。击发的是普通的石子,而且还是自家土制,想做多少支就能做多少支。百藏老大不愧是个大人物,因此据说他从没用这石枪杀过人。不过他毕竟不是大名,其他没几个盗贼胆敢拥枪自重,因此广为外人所畏惧——”
这也是理所当然嘛,手上有这种东西——
——有这种东西,谁不怕呢?
“这、这种枪如今——”
“如今已不复存在。”
治平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不复存在?”
“野铁炮老大所锻造的石枪已不复存在。不过一如我方才所言,也不能保证没有其他人仍在制造类似的东西。毕竟这种击发石子的铁炮自古便有,若有其他哪个人像老大一样将其略施改良,造出更易于使用的铁炮,其实也不足为奇。”
原来如此——这说法也不无道理。
这名叫岛藏的盗贼所制作的器械,原本也是根据传统的石铁炮略加改良而成的,因此假使其参考的原型仍在——姑且不论打起来是否精准,要想击发石子也不无可能。
好了,又市说道:
“噢?”
“作家先生,这家伙已经一字不留地把该说的都说了,不知作家先生是否也能表明来意?”
“好罢——”
这下,他也无法再隐瞒了。
百介只得全盘道出。要想瞒过这神通广大的小股潜,凭百介的这一点道行大概还早了十年、二十年。
不过。
随着百介说明来意,并细述整个事件经纬,两个恶棍的表情也变得愈来愈僵硬。尤其是事触治平的神色变化更是明显,到头来圆睁的双眼都布满血丝,双唇也失去了血色。
待百介把话说完时,雨已经停了,屋内也变得一片漆黑。
屋外传来阵阵蛙鸣。
“那个——”
黑暗中,只听到治平问道:
“那遇害的同心,名字是否叫滨田毅十郎?”
是的,百介回答。
“那么,先生大哥的上宫名为——?”
他在黑暗中再次问道。
记得大哥说——他姓田上。
他这么一回答,黑暗中的治平便沉默了下来。百介还感觉到他正在悄悄打颤。
接着,似乎听到两个恶棍在黑暗中——而且是悄声地讨论些什么。
百介完全听不出他俩在谈些什么。
蛙鸣声中,依稀夹杂着自己血液的流动声。此时百介开始徐徐感觉到一股似乎踏上了不归路的恐惧。
——他深感自己生息的世界和两人有着天差地别。
百介活得的确不似军八郎般拘谨,总是四处放浪、随波逐流地游戏人间,但和潜藏在眼前这片黑暗中的两人仍是大不相同。他们的人生和军八郎正好相反——甚至可说是沉浸在完全的黑暗当中,绝不是百介这种半调子应该往来的对象。
百介之所以深受又市吸引,和百介对军八郎的仰慕之情或许有几分相似。若将军八郎比拟为白昼,则又市就是黑夜。而两头部不是的百介,不仅对昼夜抱有同等的幢憬,其中或许还掺杂着几分嫉妒罢。
百介咽下了一口唾液。
他怀疑自己是否将昼夜给连系在一起,也纳闷这么做会不会犯了什么禁忌——
此时,黑暗突然蠢动了起来。
只听到有谁将门拉开,霎时——
突然有人点亮了一只灯笼,只见修行者头巾在朦胧中浮现,原来点灯的是又市。又市提着灯笼的影子,顿时塞满了整个屋内。
“又——又市先生——”
影子晃动了一下。
屋内已经不见治平的身影。
“作家先生——”
“噢,什么事?”
“得感谢先生告知咱们这个消息。看来,咱们和作家先生果真是有缘哪!”
“是——是么?”
——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又市缓缓转过身来。
影子也随之转了一圈。
“一如作家先生所发现的——取了那同心性命的,应该就是野铁炮没错。”
又市说道。
究竟他所指的是妖怪的野铁炮,还是盗贼的野铁炮——这点百介当然无法判断。不过他还没来得及问,又市又继续说道:
“依小的看来,明儿个就要展开一场搜捕野铁炮的行动了。”
“搜捕——?”
他怎么会知道?
“那么,他们所要搜捕的野铁炮是……?”
“不过对方是个妖怪,靠这种半调子的招式哪对付得了它。”
听来应该是妖怪的野铁炮了——似乎是猜到了百介会如此判断,又市继续说道:
“倒是有个方法可以预防野铁炮袭击。只要在怀中放一种名曰卷耳的草。如此一来,这只貒就无法吹出野袄了。倘若脸被野袄给罩住了,靠刀刃是割不开的,但若以染有铁浆的牙,便能轻而易举地将它咬破。不过,卷耳这种草不易取得;要武家人士涂抹铁浆,亦是强人所难——因此……”
又市从偈箱中取出一张符咒,递向百介说道:
“此乃能烧退妖魔的陀罗尼咒,请把它交给作家先生的大哥。只要把这张符朝肩头上贴——应该就能幸免于难。”
又市说完,便“钤”地摇了一声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