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山冈百介完全不知该如何打开话匣子。至于又市脑子里在盘算些什么,百介根本无从理解。
即使此人化名为天行坊,百介还是一听便可猜出这根本就是又市。又市最得意的伎俩,便是混入群众间博取信任,随心所欲操弄人心。只要凭着一副三寸不烂之舌,便能以欺瞒、诓骗、胁迫、劝说行威胁利诱之实——凭这浑名小股潜的御行一口舌灿莲花,要将纯朴村民玩弄于指掌之间,根本是易如反掌。
虽然不过是个小藩,但又市曾有过顺利诓骗整个藩国的经历。看来这回又市又为了某个目的,打算混入这村中操弄村民。不过——
就百介所见,这村里堪称和平。
当然,村中必定有些百介这局外人难以察觉的问题。像村庄这种聚落,总会有某些地方带点儿封闭性,若不深入探究必难以发现真相。不过,也有些地方是非得从外头才能瞧见的。譬如人若是窝在家中,根本无法发现屋梁歪了。像这种地方,只消步出屋外便能察觉。
或许——这也算得上是一股气氛罢。
有时周遭出了问题,即便不谙详情,亦能隐约感知。痛苦、伤悲、失落等情绪——即便再如何掩饰,也会为人所察觉。毕竟此类情绪,有时可能转化为看不见的气味、或听不见的悲鸣。
不论生活如何贫困,只要心智健全,便难以为外人所察。这回又市潜入此处,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没错,藉由耍弄巧妙手段,又市的确有能力修补人心破绽。但一块没穿孔的布,根本就无处需要修补。唯有金钱物资能够解决贫困,而这并非又市所能提供的。
难道这村中其实潜藏着某种难以察觉的问题,只是百介无法感知?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百介敲下了这栋村外小屋的房门。
先生好——
出乎预料的——虽然百介并未预料到什么,又市仅回以一个普通的招呼,而且似乎还普通得过了头。
先生怎会在此处?为何来到此地?又市并未如此询问,而是应了一句先生好,一副老早料到百介即将来访的态度。
“果不其然——真是又市先生呀。”
百介一脸纳闷地说道。果不其然?又市笑道:
“难道小的如此好认?”
“也不知算不算得上好认——倒是,先生为何来到此地?”
还不是来耍些除魔降妖的伎俩?又市回答:
“是这儿的村民要我留下的。有谓是心诚则灵,只要心怀信仰,哪怕是泥菩萨也能当成神。别看小的如此不信鬼神,在信众眼中,也可以是个法力高强的六部法师。倘若对方深信不疑,只要筹措得当,寻回失物或治愈疾病都不会是难事。小的这回不过是来充当一个即使毫无法力,也能为人消灾除厄的六部法师罢了。”
“充当——?”
也可说是来赎罪的罢,又市笑道:
“平日凭这张嘴把人给骗得团团转的,还干了不少龌龊勾当。这回想到人生苦短,偶尔干些教人感谢的事儿,或许也不坏——噢,请进请进。”
又市邀百介入屋。
只见铺有木头地板的屋内空无一物。
“虽说这回干的仍是诓骗,但至少教孩儿夜里不再号啕大哭,甚至教老躯再度挺直了腰杆儿——总之,教人心怀感谢,至少不算是坏事儿罢?”
“这——的确不算坏事儿。”
当然不是。
若是向人收取高额银两,即便真的有效,也算是郎中勾当。但看不出又市曾向村民收取任何酬劳。不——又市绝不是靠这种勾当诈财的恶棍。
不消说,又市毕竟是个不法之徒,有时当然不惜诈欺、勒索、强夺。
但他这么做时,不过是将这些勾当当做达成某种目的的手段。时至今日,百介仍未见过他凭藉此类郎中勾当敛财。想必又市若有意愿,也不必设下什么复杂的局,光凭一副舌灿莲花便能赚进填满好几座财库的银两,但不知何故,他从没这么做。别说是财库,又市就连个像样的窝身之处也没有。从他过的日子看来,和金钱几乎可谓无缘。
不过,这并非又市生性清心寡欲,或不擅长算计钱财使然。
这小股潜每回都不忘收取相应的酬劳,绝不白费工夫,总记得拿到自己该拿的。这群不法之徒,要比百介更了解钱财是何其重要。只是又市绝不干仅动张嘴便能挣钱的勾当。
只不过,这回的差事——
看不出他是受谁所托。
目的也教人无法参透。
其实,若又市秉持的,果真是此等不法之徒罕见的助人为善之念——倒也不是一件坏事儿。
虽然仍是诓骗,但若真能救人,那么说这类谎也不失为一个权宜之计。
不过,百介依然无法全盘相信又市这番解释。又市这人理应不至于为恶,但虽不为恶,肚子里也不可能没在算计着些什么。
一如村众,百介也常为又市所欺骗。
小的对此可是深信不疑呢,又市说道:
“谁不愿相信?此处先前的惨状——先生应该也有耳闻罢?饥馑席卷了全国百姓,不只是北林,这一带的景况也相当悲惨。甚至连大坂街头都有饥民饿死哩。”
“就连大坂——也无法幸免于难?”
整个上方都是如此,又市眼神沉痛地说道:
“相较之下——江户可就幸运多了。通常并不至于如此,但先前大坂一带可是成了教人不知如何才能活下去的炼狱。稻谷歉收或渔获匮乏,都可教人饿得生不如死。但在大坂一带,却有一小撮人仍过着好日子。”
“一小撮人——指的可是武士?”
“武士亦是其中一部分。这些家伙宣称是为了收取将军下诏征收的回米而大肆搜购稻米,而平民百姓若是储存仅足以填饱肚子的份量,便要被指控私藏黑米而投狱——生意人也忙着囤积稻米,漫天喊价——自己则继续过奢华的日子。天下闹饥馑大家都晓得,这等人非但见死不救,还一味强取豪夺,这教百姓要如何过日子?”
这情况——百介的确是略知一二。为政者对饥馑毫无因应政策,曾引起不少诟病抨击,甚至曾为幕府臣子的大盐平八郎也为此举旗造反,此事至今仍教人记忆犹新。
本国已是越来越松散了,又市说道:
“高知那船手奉行所言果然不假。看来,本国政体即将土崩瓦解。较之为政者,平民百姓反而更能察知。此地栽种油菜籽、木绵、以及酿酒颇为盛行,这类东西均可上市销售,哪管时期如何艰辛,百姓理应也熬得过去才是。不过,其他藩国也不是傻子,近日开始有些仅限藩内专卖的物产,大坂市场上销售的货品因此半减。长此以往,若是继续依原本的法子做买卖,获利也要减半。就连百姓都不难察觉,商贸的道理已有所改变。”
——原来如此。
这国家已是形将瓦解。
外侧情况越是危急,内侧的健全更是与之形成强烈对比。
“人人内心均是惶恐不安。”
“因此深感应该有所信仰——?”
又市并未点头,只是摸了摸脑袋。
“正是这么回事儿。”
这个假六部坐在设于木头地板正中央的地炉旁,一脸看似羞怯的神情。
“也请先生千万别让村民们知道——小的在江户是个名声响亮的小股潜,擅长诈术的不法之徒。否则好不容易灵验的‘法术’,也要完全失灵了。”
“这小弟知道——”
一如往常。
这回话也不能多说。
因此,小的对此可是深信不疑呢,又市说道:
“在此地,小的就是天行坊。还请先生务必助小的圆这么个谎。”
“圆谎?”
先生会在此地滞留一阵子罢?又市问道。
“噢——的确是有此打算。”
好不容易来到此地了,若就这么折返,似乎有点儿奇怪。而且,也实在不好意思再回头叨扰一文字屋了。
倘若此时又返回一文字屋,应该只有脸打个招呼就回江户了。毕竟百介已经无所事事地返回大坂,当了好一阵子食客了。
此地虽无客栈,又市继续说道:
“——不过,小的可与庄屋打个商量。这位庄屋之父对奇人特别感兴趣,因此只消告知先生是在江户对小的多所关照的戏作者,庄屋之父肯定乐意为先生提供住处。”
“难、难道是指小弟……?”
失敬失敬,竟然形容先生是个奇人,又市再度笑道。
他现在可真是爱笑。
在京都时却是那么消沉。
真不知他的心境是在什么时候起了什么样的变化?抑或他只是为了什么目的在强颜欢笑?
反正百介绝不可能参透。
“小弟撰写的不过是些考物,称不上戏作者罢?”
这哪有什么分别?又市说道:
“在这一带,哪有人听得懂何谓考物?以戏作者自称,较能获得众人景仰。再者,不似小的永无可能成为法力无边的行者,先生哪天终将成为如假包换的戏作者不是?这至少比小的所撒的谎要真实得多罢?”
“不不,至今就连文章能否付梓都还不知道哩。”
谦逊至此,可就显得见外了,又市挥了挥手说道:
“一文字那老狐狸直夸先生写得好哩。还说这文章极有可能大受欢迎。”
又市隔着自在钩凝视着百介。
——看来他又抛开了一个包袱。
百介心想。
每当又市设一个局时——也就是需要窥探人心缝隙时——总会抛开了自己心中的部分包袱。这百介可就办不到了。而百介总是会小心翼翼地呵护自己心中的某些莫名的东西,深恐这些东西将被削除,为此变得老是畏畏缩缩的,无法活得如又市般自在。
——倒是——
“又市先生。”
百介问道:
“请问——又市先生与那怪火可有关系?”
“怪火?”
又市刹时露出一脸讶异神色:
“噢,先生是指那火呀。”
是的,百介凑身向前问道:
“又市先生的小股潜伎俩——小弟也是略知一二。先生常言,这种事并无任何不可思议之处。但——那火该如何解释?”
“该如何解释——?先生所言何意?”
“还不就这么回事?据传该怪火已遭一浪迹天涯的六部封印,想必就是又市先生收拾的罢?难道这怪事,不是又市先生解决的?”
“是小的解决的。”
“解决——?但那火打从你我尚滞留京都时便已开始出现,可见应是如假包换的妖物才是。若是如此,又市先生如何能收拾?”
“先生果真是教人佩服呀。”
又市抓起一把堆积在围炉里侧边缘的稻草屑,凑向自己眼前朝地面撒下。
“那东西哪是什么妖物?”
“若非妖物——请问会是什么?”
百介锲而不舍地追问道。不就是山鸟?又市回答。
“山鸟?哪有这种可能?鸟儿不可能在夜里飞——身子更不可能发光罢?”
“不,鸟儿可是会发光的。夜鹭会发青光,山鸟则会发红光。这类鸟儿一飞起来,看来可就活像鬼火了。山上居民多以鸟火或‘坠火’称之。”
“坠火?”
想必是因为那火看似飘摇,故得其名罢,又市漫不经心地回答:
“也就是——小右卫门火罢。”
“古时之小右卫门火,世人亦猜测其真面目即为飞鸟。”
这小的就不清楚了,又市搔了搔剃得精光的脑门说道:
“总之——既然是鸟儿,也就无足畏惧,只要出点儿声便将之驱除。翌日,小的又仿效捕鸟人将之活捉。从此,怪火便不复出没。”
不过是鸟儿罢了,又市再次说道。
“但又市先生,鸟羽发光,可是因为某种反射使然?应不是羽毛本身会发光才是罢?根据目击者之证词,那怪火似乎颇为明亮。虽不知是月光映照鸟羽还是磷火燃烧使然,但再怎么亮,理应也不可能亮到能读书的程度罢?”
“那是个错觉。”
“错觉?”
“先生应不难想象,入夜后山中可能有多暗。周遭越暗,火光看来岂不是更明亮?”
“不不。”
百介无法接受这说法。的确,真有光藓、萤火虫、水母等发光之物,但禽兽是绝无可能发光的。兽眼之所以发光,乃因光线反射使然。而毛皮之所以发光,则是因空中之阴气阳气蓄积其上使然。本身是绝无可能发光的。
至于鸟类,则就更不可能了。
哼,又市嗤鼻回道:
“若是如此——那火是否可能是雷电之类的东西?”
“雷电之类的东西——?”
这百介也曾思索过。虽不知是基于何种原理,但传闻中之怪火,似乎有部分的确是可能发生的自然现象——
倘若天上有雷电,地下有火泥,那么天地之间岂不也可能有火球、雷球——?
不过——
“这说法似乎还是有点儿不对劲。”
如此解释似乎也说不通。
“若真是如此,又市先生,那怪火便与刮风下雨同属循天地自然之原理所发生的现象。那么——一如人无法随心所欲降雨止风,身为人的先生您理应也不可能镇住这怪火才是。自古虽有不少祈雨、祭山等试图操弄自然之法术,但均未见任何实效。即便真生效了,亦是纯属巧合。先生说是不是?”
“的确是纯属巧合罢。”
又市回答。
百介感觉自己还真是白费力气。
“先生所言甚是。小的的确没什么法力,因此这怪火消失,或许不过是出于巧合。”
“巧合?这——”
难道真可能如此凑巧?
“噢,小的深信那不过是鸟儿,便认为那是自己以鸟黐所捕获的山鸟,但或许事实并非如此。或许那东西不论小的做了什么,或即便什么也不做——也是会自个儿开始、自个儿结束罢。唉,若那东西真是天然气象,或许真是如此。”
“那么,为何——会发生这种现象?”
“或许是天候使然?”
“天、天候?”
“当时——不是曾下过好长一阵雨?”
百介刚离开京都那阵子,的确是雨天。
“但当小的前往那山上的坟地时,不知怎的雨竟然就停了,成了个晴朗干爽的秋日。或许,那怪火是随湿气还是什么而出现的。若是如此,这不就是巧合了?”
若是天候又变了,或许会再度出现哩,这御行说道。
“若是再度出现。”
“唉,若是再度出现,小的这天行坊的法力可就要露出破绽,只得立刻卷铺盖走人了罢?”
这说法的确有理。
不过,又感觉似乎有哪儿说不通。从又市这口吻听来,他似乎认为这东西“绝不可能再度出现”。
看来,先生是认为小的这番话不足采信?这小股潜凝视着百介说道:
“先生可真是多疑呀。”
“这阵子——小弟的确是变得多疑了。”
百介并不信仰儒学或佛学,而且生性好谈论怪力乱神之议题,巴不得能相信世上真有鬼怪。正因宁可如此相信,对造假便格外痛恨。必先懂得分辨孰者为假,方能学会分辨孰者为真。
不过自从与又市一伙人结识后,百介便无法判断孰为怪异、孰为合理了。当然,这是因为百介发现背后总有谁在操弄所致。不论是虚中有实,还是实中有虚,均教百介感到晕头转向、无从判断。
总之,凡事都无法再轻易采信了。
那么,先生认为这推论如何?又市问道:
“那怪火——其实是遗恨之火。”
“遗恨之火?”
这还真不像又市先生会说的话呀,百介还没来得及把这想法说出口,又市便笑着补上一句:“错不了。”
“但,又市先生不是不信鬼神么?”
“是不信。不过先生,姑且不论小的信还是不信,倘若亡者遗恨真可能化为火光,想必是古时孤魂野鬼之遗恨所化。此等死者姓名为人所忘、凭吊者亦告途绝,遭遗弃经年的怨念,难道不可能化为火光现身?”
这番话怎么听都不像是认真的,但百介还没把这意见说出口,又市便向他问道:
“先生为何认为小的不是认真的?”
“因为——又市先生分明不信世上真有妖怪。”
“小的不信,并不代表妖怪就真的不存在。”
“这话是没错——但若是如此,那东西是怎么消失的呢?又市先生打从心底不信鬼神,哪可能驱除真正的怨灵?”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御行回答:
“小的虽不信鬼神——但一如先生所见,祈祷还果真灵验。毕竟亡魂也曾为活人,而一如此类东西对活人有效,对付这等亡魂也可能同样有效。或许,小的这假六部的假经文、与假御行的假符咒,突然间全都灵验了起来也说不定哩——”
这么解释,话就说得通了。
不,该说是这么想较能让人安心。
认为世上真有鬼神,还真能省去不少麻烦。看来鬼怪这两个字,还真是神通广大呀。
偶尔何妨试试这么想?说完又市站了起来,透过板窗望向屋外。
“哎呀,果然来了。”
“噢?”
又市此时的神情还真是异于往常。
“谁来了?”
“先生瞧,看热闹的三三两两地冒出来了。不出多久,村民们就要全数到齐了。”
“噢——”
“对了,届时还请先生配合小的把这戏给演下去。先生可千万别忘了,小的这回是个六部天行坊。”
又市又从怀中掏出一只天竺白木绵头巾,朝头上一绑。
“这些家伙会接二连三造访,由于实在是教人应接不暇,小的只得将面会时间限制于午时至戊时之间。但即便如此,就连根本没事儿的人也会鱼贯前来。想必那庄屋也会露脸,就乘此机会将先生介绍给大家罢。”
话毕,又市端正了坐姿。
果真——来了一大群人。
头疼的、腰痛的、两眼朦胧的、没气力的、频频尿床的孩童、脑筋糊涂的老翁、腰杆儿挺不直的老躯、乃至求良缘的、求安产的——前来造访又市的村民走了一个又来一个,着实教人惊叹世人原来有这么多苦恼。
来者不仅限于附近村民,亦不乏听闻风声自远方赶来者、欲一睹行者大人尊容者、仅碰个手便心满意足者、乃至见群集者众而前来凑热闹者,把此处挤得门庭若市。据说这阵子天天都是这副光景,不,来访者甚至是与日俱增。
又市还真是了得。
这下简直成了个活神仙。江户居民即便有多爱一窝蜂凑热闹,只怕也没这些徒众热心。此处人潮之汹涌,比起祭典时的喧嚣光景简直是毫不逊色。
只见又市——不,应说是天行坊,待每一位来者均是亲切之至。即便碰上再愚蠢的要求,也会神色和蔼地侧耳倾听。
此外,他果真未收取分毫酬劳。
即便是不收分文,村民们依旧会为昨日或前日获得的帮助献上供物。又市先是为众人的盛情致谢,接着又请求大家将供品分赠予需要帮助者,而且还会亲自将供物分配给看似饥肠辘辘的来客。
看来活像个堂堂大圣人。
一如两人先前谈好的,又市向村中有力人士介绍百介,表示他是个来自江户的戏作者。一位自称庄屋之父的老翁对百介似乎颇感兴趣,不仅力邀百介滞留一阵,还承诺将热情款待。
由于呆立一旁聆听众人诉苦也帮不上什么忙,百介便步出小屋。只见不仅屋外大排长龙,较远处还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群众。
跨出门前回头一望,碰巧望见又市一脸微笑地为一位老妪按摩背部。
神情至为柔和。
——原来如此。
百介静静地关上了门。
突然发现或许对百介而言,这种生活其实也不坏。
只要留在此地,又市大可化身一名神棍,永远为人所感激、崇敬。村民们实在太需要又市了。
拜又市之赐,许多事儿都有了意义,就连鬼神也将应运而生。对人而言,鬼神绝对是缺之不可的。
这小股潜的伎俩果然高明。
仅凭一张嘴,便可能毁灭一国,反之,亦可能造福众生。较之行遍诸国冒险设局,留在这穷乡僻壤,化身一介神棍度过平稳余生,当然要来得安稳得多。
或许又市也作如是想罢,百介心想。结束京都那桩差事后,又市看来是如此郁闷。
——难道他是累了?
即便他真的累了,也是不足为奇。
百介望向大排长龙的村民。
还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光景。
众人——对又市竟是如此深信不疑。
百介确切感觉事到如今,即便向众人揭露那怪火的真面目,只怕也不会起任何作用。不论其究竟为何,众人均已深信那是个骇人鬼怪。同时,不论又市采取的是何种手段,众人亦深信他已将之驱离。
百介向远方望去。
就在此时。
百介发现有个异物出现在树林后方。
——那是——
看来似乎是辆人力车,而且乘坐者应是位高权重。周围还见得到几名中间、以及肩挑行李的小厮。
不对,似乎还有几名武士。
——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车上的门似乎微微开着一道缝。
百介直觉车中乘客——看来应是个贵人——似乎正朝着这头窥探。是在旅途中发现这头人声鼎沸而前来看热闹的么?不对,不论是打哪儿来、上哪儿去,应都不至于走在树林里头。
难不成是——
——专程为了窥探情势——
才特地打那儿过来的?
此时,车上的门倏然关上。
或许是察觉到百介的视线了罢。
最后,人力车终于消失在山的另一头。
但队伍依旧是绵延不绝。
错失了离去的时机,百介这下是走也走不得,但总不能返回小屋中,只得在屋旁一株柿子树的根瘤上席地而坐。
村民们个个瘦骨如柴。
大概是饥馑所致罢。不过大伙儿脸上的神情,竟也称不上阴惨。这些村民们的表情,与百介曾于海中孤岛上见过的岛民们、以及深受妖魔作祟所苦的某藩国内的领民们截然不同。
那些昔日见过的人们,均是精疲力尽、无精打采。
但排在小屋前的村民们可就不同了。当然,既然来到这儿,代表这些人个个心怀苦恼。倘若询问他们日子过得是否幸福,这些村民保证要回答并不。只不过,若要问人饱受饥饿折腾、常时与死亡为邻的日子能有多幸福,答案当然是可想而知。
百介一脸茫然地眺望着这条人龙。
只见有人捧着寒酸的农作物、也有人提着酒壶。
个个都是迫不及待地盼望能尽快轮到自己。看着看着,百介竟然在里头发现了一张熟面孔,也就是曾参与驱除怪火的总代。
记得此人名曰茂助。
一看见百介,茂助也是略显惊讶。
不出半刻,便轮到茂助进小屋了。
一离开小屋,茂助便满面笑容地朝百介走来。
“哎呀,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呀。”
茂助说道。
“请问——您指的是?”
“还会指什么?您这人也真会隐瞒呀,怎不早点儿告诉我您就是六部大人的旧识?倘若当时未曾好好款待您这位六部大人的好友这消息传了出去,我可就要遭众人严刑拷打啦。”
“噢,其实——”
这下百介还真不知该如何解释,但又不能说出实情。
“失礼失礼。其实,当时还无法确定此人是否就是小弟的旧识——毕竟名曰天行坊的也不只他一个,因此——”
是么?茂助一脸狐疑地回道。
这胡乱找出来搪塞的藉口,任谁听了都要质疑罢。
“虽不知其本名为何,但法力高强如六部大人者,保证世上是没几个。方才,我才为家里的婆婆讨了个驱除中风的符咒哩。”
话毕,茂助亮出了一纸百介见惯了的纸符。
这纸符非常灵验,百介说道。
“是么?那可真是谢天谢地了。倒是先生,我这就领您上庄屋家去罢。庄屋家的老隐士方才先回去了,这下想必正在准备款待先生的事宜哩。”
“准备——款待小弟?”
小弟没理由接受任何款待呀。
先生就甭担心了,茂助说道:
“庄屋家的老隐士是个怪人,一听说能听到什么奇闻,恐怕连饭都不想吃了。先生不是搜集了不少这类故事?只要能说出一两个,保证能哄老隐士开心。”
“不过——这——”
这位老隐士还有余力款待外人么?
敏感的茂助看出了百介的为难。
“甭担心,今年情况没这么坏。大家似乎都还有点儿东西吃,也没再听说有人饿死了。”
先生就快起身罢,百介在茂助的催促下站了起来。
“这一带其实挺麻烦的。”
也没被问起,茂助便迳自说道:
“虽统称摄州,其实并非一个正式的藩国,而是包含了好几个郡,原本就是由许多庄园凑合而成的。其中既有天领、旗本藩、大名领、寺庙领地、甚至不乏远方藩国大名领地,算得上是其他藩国的境外疆土。只不过由于大坂就在附近,因此尚能维持某种程度的完整——举例而言,这一带就是土井藩的领地。”
“是么?”
没错,茂助说道。
只不过,百介既不清楚土井藩的规模有多大,亦不知其位于何处。
唉,该怎么说呢,茂助皱起眉头喃喃自语道,接着便不急不徐地叹了口气。
“据说上头曾打算将大坂十里四方划为天领,也不知现在情况是如何了。唉,反正咱们这等小百姓,哪懂得上头这些大人物打的是什么算盘?如今庄屋正为了应付阵屋代官大人的召唤,忙得七荤八素的哩。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儿——”
这样小弟岂不是要叨扰到人家?百介问道。反正忙的是庄屋,茂助回答道:
“老隐士可就闲得发慌了,成天只能放放屁、睡睡觉。不论其他地方是什么情况,咱们这村子可是一片祥和,即便连庄屋都不爱摆架子,老隐士就更没什么好怕的,不过是个皱纹满布的老翁罢了。”
茂助快活地笑道。
百介回头望向又市的小屋。
看见队伍已经短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