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兵卫后来如何了?剑之进询问道。
“是否为——岛民们所杀?”
正马则是如此问道。
且慢且慢,揔兵卫说道:
“正马,难道你是认为——岛民们正好藉此一雪经年积怨?但应不至于如此罢。就老隐士所言听来,岛民们即便境况如此凄惨,却未心怀任何不满。若是如此……”
若是如此。
甲兵卫理应不至于被逼到如此穷途末路才是,与次郎心想。
即便为数稀少,倘若岛上能有几个违反诫律者、藐视传统者、抑或对自己的生活心存疑问之人——
那么,甲兵卫或许能够略事思变。
不不——正马竖起食指说道:
“不不,涩谷。或许岛民们的确未曾心怀不满。不过,若大伙儿对自个儿过的日子毫无质疑,不就代表那诫律贯彻得极为彻底?”
应不至于罢,正马质疑道。
正是如此,剑之进回答道: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盲从’罢。代表那股随挫折而来的罪恶感,已深深根植于岛民心中。”
但,若是如此——正马解开跪姿说道:
“至今为止,这甲兵卫就是诫律的代表。在漫长的三百年间,戎甲兵卫……不,整个戎家一直都是活生生的诫律。如今这戎家的岛主自个儿破了诫律,并因此遁逃。你认为结果将会是如何?”
原来如此,剑之进恍然大悟地说道:
“代表他已是罪该万死?或许真是如此哩。众人若是为自己信赖的对象所背叛,势必将掀起强烈的反弹。对此人越是信赖,反弹也将越强烈,感觉就好比猛然跌了一跤。”
猛然跌了一跤。
与次郎觉得自己对这种感觉似乎是深有体会。
因此我推论,正马继续说道:
“这甲兵卫应该是被大伙儿给杀了。甲兵卫的背叛,让岛民们从漫长的恶梦中醒了过来。如此一来,哪可能让甲兵卫这恶梦元凶活下去——?”
老隐士,不知在下这推论是否正确?正马自信满满地问道。
“不是杀人,就是被杀。唉,冤冤相报,何时能了?”
老人分明叙述了那么多残酷的事儿,这下却说得如此超然,仿佛忘了自己方才都说过些什么话似的。
那么,这甲兵卫究竟是如何了?揔兵卫心急地问道。老隐士,就请告诉咱们罢,正马也如此附和道。
“是否——为岛民们联手折磨致死?”
“该不会是遭到了和三百年前的六部同样的命运罢?”
“喂,矢作,这种结局岂不是太残酷了?”
“瞧你说的。因果报应本来就是世间常情。种了什么因,本来就是必得什么果。而且,这难道不是最适合这故事的结局?”
这并不是个故事,一白翁面带困扰地说道:
“这——并不是个故事。凡老夫所述,一切均为事实。”
一切均为事实。
没错,这是老人的亲身经历。
这么一句话,刹时浇熄了众人的兴奋之情。
“或许如此陈年往事,让各位感觉与现实多所悖离。但对老夫而言——一切均为事实。”
真是抱歉之至,揔兵卫低头致歉道。
“毕竟听来实在是太——”
“先生无须致歉。总而言之,接下来所发生的,就不像故事般顺利了。噢,或许各位最感到难以置信的,是全岛的惠比寿像的脸孔——为何会转为红色,是罢?”
没错,就是此处教人起疑,正马搓着下巴说道。
老夫了解,老夫了解,老人面带微笑地说道:
“或许正马先生认为,这种事儿理应不可能发生。这也是无可奈何,因为这种事儿还真是不可能发生。”
不可能么?与次郎纳闷道。
与次郎认为——这种事儿或许真会发生。
“不过,对老夫而言……”
毕竟自己曾亲眼目睹,一白翁再次笑道:
“即便是如次不合常理、教人无法置信——毕竟老夫是亲眼看到了。噢,也或许那仅是老夫的幻觉。要想为此事找出一个解释,最简单的法子就是质疑自己的眼睛。”
“错觉?”
“说不定真是错觉。不过,除了老夫以外,岛民们和甲兵卫大人也全都瞧见了。每张脸孔都被抹得一片深红哩,绝非因日光映照还是什么的,活像是被抹上了丹墨似的。”
各位可知道,甲兵卫大人为何要逃离宝殿?老人向一行人问道。
“是否因——身边这些深陷因习的愚民教他感到不耐烦?”
应该正如正马所言罢,揔兵卫也说道:
“哪管是有什么诫律得遵从,像这样在监视下被迫生子,论谁都会想逃离罢?剑之进,你说是不是?”
“是的。他自个儿都斥传说为无稽,并亲手破了诫律,手刃了自己的孩子。由此看来,这推论应是颇为自然。”
不不,老人断然否定道:
“真相并非如此。”
“并非如此?”
“是的。或许——甲兵卫大人直到当时,才真正体会到‘岛上诫律果真并非无稽之谈’。”老人啪一声地阖上了记事簿。
“老隐士——此言何意?”
与次郎向老人问道。
这还不简单?老人回答:
“直到那时为止,甲兵卫大人从未将岛上诫律当真。不仅如此,就连有违诫律将使全岛湮灭一说,更是嗤之以鼻。”
这——想必是理所当然罢。
诫律要求岛民对甲兵卫的命令绝对服从。
甲兵卫自个儿则无须听命于任何人。
况且,岛民们对甲兵卫也决不可能有丝毫忤逆——而这正是促使甲兵卫将自己逼上毁灭之途的理由。
“当时甲兵卫大人——恐怕是发现闺房内祭坛上那座庞大的惠比寿像,脸孔竟然转红了。”
什么?剑之进闻言,不禁失声大喊。
“破了诫律,并斥其为……不,深信其为无稽迷信的甲兵卫大人,被奉公众告知岛民们所服从的并非他,而是务必听从诫律。但破了这比自己还重要的诫律的并非他人,竟是甲兵卫自己。结果——一见到惠比寿的脸孔竟然如传说所言转为朱红——就这么被吓疯了。”
想必他当时所感受到的,应是一股无以言喻的恐惧罢。老人语带同情地感叹道。
“甲兵卫大人被吓得惊骇不已,就这么逃了出去。但在夺门而出时,他曾转头回望,看见雕在门上的惠比寿像也同样变得一片鲜红。这——”
想必是相当骇人。
“但不论是往哪儿逃——岛上到处都祭有惠比寿像。毕竟甲兵卫大人的祖先,当初就是以这些惠比寿像在岛上布下结界的,因此全岛均为这些神像所包围。只见这些惠比寿像悉数——”
转为朱红——
“任他再怎么逃,也无法逃出这座岛。到头来,还是教个个头戴被火炬映照得通红的惠比寿像的两百五十名岛民给追上了。”
与次郎不禁开始想象起这幅光景。
一大伙有气无力的岛民,头戴惠比寿面具,在夜色中成群追来。
举目可及,净是满脸通红的惠比寿像。
倘若置身其中的不是甲兵卫,而是自己……
及此,与次郎便不敢再想象下去了。
只因他发现这光景之骇人程度,已远远超乎凡人所能想象。
“最后——”
一白翁将喝干了的茶杯放到大腿上说道:
“——最后,甲兵卫大人躲进了海岸边那座惠比寿祠堂内。”
“可就是当年六部首级示众之处?”
没错,老人先回答了与次郎这个问题,接着又继续说道:
“而在祠堂里头,甲兵卫大人似乎瞧见了一个骇人的东西。”
“请问——他是瞧见了什么?”
这,老夫就不清楚了,老人说道:
“老夫虽不清楚——但想必是个教人感到无比惊骇的东西。也不知是红面惠比寿、遭到杀害者的亡魂、还是六部的首级,不不,甚至可能是瞧见某种更为骇人的东西。总而言之,甲兵卫大人他……”
就这么断了气,老人说道。
“因过于恐惧而——断了气?”
“除此之外,别无理由可解释。只见他一张原本红通圆润的脸,在一夕之间就变得有如木乃伊似的,两眼就像这样……”
睁得斗大哩——老人使劲撑大细小的双眼形容道。
话及至此,老人便沉默了下来,双眼茫然地望向与次郎背后的一堵土墙。与次郎心想,或许老隐士此时并非远盼,而是在追忆往昔。
“那么——敢问这座岛后来是如何了?”
剑之进问道:
“难不成真的……?”
老人面带微笑地回答:
“老夫稍早不也曾说过?岛是没有沉,亦未发生地震或海啸。但这座岛毕竟是湮灭了。”
只因为惠比寿像变了个脸色,老人继续说道:
“从此就无人愿意再干活了。由于非等到满月方能离去,因此老夫、又市先生与德次郎先生只得在岛上多滞留一个月。期间,岛民们个个都成了名副其实的行尸走肉。”
“大伙儿——什么活也不干了?”
“没错。福扬众们不再收网,黑锹众们不再下田,工匠众们抛弃了凿子,世话众与夜伽众们离开了宝殿,而四名奉公众则是切腹殉死。”
“切腹——?”
是呀,此四人分明不是武士,竟选择了这条路,老人转头面向揔兵卫说道:
“后来,又市先生顺利地,噢,也不完全顺利罢,在福藏中找到了欲寻之人的牌位。那回船问屋的少东,当初果然是漂流至此,就这么命丧戎岛。接下来,又市先生与德次郎先生将所有宝物悉数自福藏搬出,将所有能分的全数分给了所有岛民。”
“分给了——岛民?”
“是的。在戎岛与本土尚有往来时,这些宝物还有点儿用处,但自交通断绝后,这些东西全都成了无用的破铜烂铁,这下总不能让它们继续给锁在仓库里罢。除此之外,原本储藏于宝殿谷仓中的粮秣,也悉数分配给了岛民。否则大伙儿都不愿干活,岂不是全都要活活给饿死?”
那么,岛民们可有什么反应?
“依然是毫无反应。老夫一行人只得为他们炊粥配食,否则岛民们依然是什么活也不愿意干。日复一日,大伙儿只晓得终日眺望茫茫大海,两百五十人中,无一例外。”
“这——”
两百五十人中,无一例外。
总而言之……
“情势如此,这座岛也就形同湮灭了。不过,容老夫奉劝各位……”
老人似乎是准备下个结论了,他先是端正了坐姿,接着才继续说道:
“切勿以为此事事不关己。或许在外国眼中,我国其实和戎岛根本没什么两样。也或许有某些事儿,吾等视之为理所当然,事实上却根本是完全不符常理。吾等所信奉之价值一旦崩毁——或许大伙儿也只能如岛民般,个个感到怅然若失罢。”
“难道——真是如此?”
揔兵卫说道,这下他的神情变得更是一本正经。
倒是在安房国——老人唐突地转了个话题:
“有一地名曰野岛崎。据传该地曾有两名船艺高超的船头,操起船来可谓神乎其技,任何天候均可驾船出海,丝毫不畏风浪。某日,此二人乘大船出海,却不幸遭遇飓风,船只因而没海。”
好奇老人准备说些什么,与次郎与剑之进不禁探出身子聆听。
老人继续说道:
“船没时,两人与约二十名生还者乘小船逃生,漂流至一座不仅看来至为陌生,似乎也未曾有人听闻其存在之岛屿。分明是座大岛,岛上却是毫无人烟。只见岩石上长着前所未见的繁茂草木,木梢却多挂有海藻。亦可见海水流入岩间。走了两、三里,依然不见任何民家,而且仅有潮水,不见任何清水。一行人只得返回原地,乘上小船再度出海。待小船驶离岛屿约十町之遥——该岛竟于转瞬间没入海中。”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儿?揔兵卫问道:
“既无地震,亦无海啸,好端端一座岛为何就这么沉了——?”
“揔兵卫先生,其实那并非一座岛,而是一条大鱼。”
大鱼?揔兵卫高声惊呼:
“该不会是条鲸鱼罢?不,即便是鲸鱼,理应也不至于教人误判为岛屿才是。”
“并非鲸鱼,其实是条鳐鱼。”
“鳐鱼——?”
“是的。鳐鱼中有称红鳐者,据说身长可达三里。鳐鱼通常于海底生息,故鱼背常为海砂所覆盖。为了甩开背部积砂,此鱼得不时浮上海面,常为人误判为岛屿。但一察觉有人试图靠近,此鱼便迅速没入海中。据说这红鳐,在大海中颇为常见。”
不论是戎岛,抑或是我国,不,或许世上所有国家,都不过是红鳐之岛罢,一白翁说道:
“虽然吾等均以为己身踏足之地为陆地,但实际上,或许不过是堆积于鱼背之砂,随时可能没入海中。待此时,吾人方察觉己身生息之地并非陆地。只是在那之前……”
决不会有任何人质疑,老人说道。
“不会有任何人质疑?”
“当然不会有。戎岛上的生活虽是如此扭曲,但直到老夫登陆为止,并未有任何人对其生活心怀任何质疑。同理,吾等所生息之国——”
亦是随时可能沉没?与次郎问道。
“是的。”
这可真是骇人哪,与次郎说道。
“先生觉得骇人么?”
当然骇人。若此事果真属实……
可就更是教人不敢想象了,与次郎心想。
或许并非骇人,而是教人不敢想象罢。
“打个比方……”
如今,德川幕府不就已经沉了?老人说道:
“直到五十年前,尚未有任何人认为此事可能发生,当然更无人胆敢提出此类质疑。噢,若是当真说出了口,只怕就要身首异处了罢。而放眼今日,虽然号称启蒙、维新,听来似乎颇为悦耳——”
但依然无法证明吾等脚踏之处的确是大地。
若是如此……
哪还需要什么地震或海啸?老人说道:
“或许,吾等与立足于红鳐之上的戎甲兵卫根本是毫无不同。一旦这红鳐沉了——大伙儿就只能惊慌失措。而要教这红鳐没海,根本不须什么深奥的理由。”
只要惠比寿的脸孔转红,也就绰绰有余了——老人下了如此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