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真有这座岛?剑之进语带兴奋地问道。
老人探出身子正欲回答,正马却突然打岔道:
“先别急,矢作,凡事都该依顺序进行。老隐士的故事才刚说到精彩处,要是先说出结论,岂不是一点乐趣也没了?”
有理,揔兵卫附和道:“根据我的想象——老隐士,这座岛理应是不存在罢?您虽然抵达了那座位于石窟内的祠堂,但并未望见鸟居的另一头有任何东西。然后,走进祠堂里瞧瞧,看见里头祭着一座惠比寿像,脸孔被抹成了红色——”
如何?是不是让我给说中了?揔兵卫一脸自信地说道。
并非如此,老人笑着回道。
“有哪儿不同?”
“噢,岛是真的有。”
真的有么?这下轮到剑之进探出了身子。
“是的。不过断崖鸟居中的神社里,倒是没有惠比寿像。唯一供奉的神体就是一面镜子。”
“镜子——?”
嗯,揔兵卫两手抱胸低吟了一声。
那么,这座岛是否和传说中描述的一样?正马问道。
“何谓传说中的描述?”
“譬如,为浓雾所笼罩,不见其形。”
的确是如此,一白翁回答:
“不论站在入道崎的任何一处,均只能看见云一般的浓雾。老夫造访那天是个晴朗秋日,天上不见半朵云彩,虽然依稀望见了些什么,但那头的确笼罩着一团浓雾。不知该处有何物者,绝对猜不到雾中有座岛屿。由于老夫已有听闻,因此便步下海岸,走过岩山,在洞窟中——其实也没深到足以称为洞窟的程度,找着了这座神社。”
“蒸气的威力既然足以推动铁打的大车,看来这或许还真有可能。”
也不知是怎的,正马不服输地说道。
没错,老人感叹道,接着又说:
“总而言之,岩山的地势虽算不上陡峭,但由于石窟无法自上方望见,因此除非前往神社,此路平日应是无人通行。即便是当地居民,平时应该也不会上那儿去。”
就连渔夫也是么?揔兵卫询问道:
“虽然陆路难及,但这地方不是与海相连?若是自海上眺望,应该就能望见这座神社了罢?不,倘若自神社能望见该岛,那么只要航行至直线连结神社与岛屿的海域,从船上便不难望见这座岛了罢?这说法可有道理?”
“还是望不见。”
老人回答。请问何故?揔兵卫不死心地追问道:
“这岂不就解释不通了?”
“照道理,这的确是解释不通。但当地渔夫曾告诉老夫,彼等均极力避免接近浓雾的两里之内。”
“雾——也就是那座岛么?”
“是的。浓雾笼罩着整座岛,因此范围当然要较岛屿大个一圈。再添加个两里,范围就更大了——相传这片海域十分危险。何以谓之危险?据传若航行至此两里以内,船只便会为一股强大力量给吸引过去。”
“吸引?”
这只是个比喻,指的其实是一股威力强大的海流,老人蹙眉说道:
“即便是技术再娴熟的渔夫,也绝对无法划出这股海流。只能任凭自己连人带船地被冲向岛上。而神社至岛屿的距离,正好差不多是两里。”
“意即,任何船只均无法驶入介于岛屿与神社之间的海域——?”
“没错。凡驶进以雾的边缘为中心之半径两里,所有船只均须迂回,因此任何船只均无法航行至得以望见神社之海域。若自岛屿另一头望来,神社亦为浓雾所蔽,无法清楚望见。因此——就连这座神社的存在亦是鲜为人知。”
的确有理,揔兵卫以指头在榻榻米上胡乱画着说道:
“不过,老隐士。若真有这种不可思议的海流——那么一旦被吸了过去,不就永远无法驶离那座岛了?”
“说到这点,老先生——”
与次郎插嘴道:
“那德次郎所吟唱的歌中不是唱道,凡人至此均不复还——?”
“没错。”
绝对无法复还。
老人毅然回答道。
听来可真是危险哪,正马说道。
当然危险,老人回道:
“故此,渔夫们绝不驶近该处,并将此处奉为神域。虽然大家似乎都忘了那座岛是为何物而定的神域,但原本应是戎社的神域罢。”
此外,老夫造访当日,还清清楚楚地望见了那座岛,老人补上一句。
“能清楚望见,意即老先生正好碰上了年仅数回的其中一日?”
应是运气好罢。被剑之进这么一问,老人先是如此回答,但旋即又改口说:不,应该是说运气不好。
“为何运气不好?”
“若什么事也没发生,这可就称得上是一趟顺利的旅行了。仅依些许风闻,而且还是一则私下口耳相传的虚假故事循线追溯,千里迢迢地来到男鹿边陲,望见了这座传说中的岛屿。透过鸟居望见的岛屿,看来的确是神秘非常,岛形果然是一如传闻,下方较为紧束,犹如一朵香菇。但上方真有一色彩朱红、状似严岛神社之宏伟宝殿矗立岛顶。”
宝殿——与次郎抬头仰望天花板呢喃道。放眼望去,其他三人亦是同样抬头仰望,大概个个都在脑海中描绘这神秘岛屿的模样罢。
“这光景教老夫看得出神,不禁眺望良久。未料当时——竟然有人也和老夫一同眺望那座岛,不,该说是在眺望那座宝殿罢。”
话及至此,老人先啜饮一口茶润润喉咙。
“石窟中还有其他人在?”
被与次郎这么一问,一白翁摆出一脸哭笑不得的奇妙表情。
“老先生可是被神社的看守责骂了一顿?”
揔兵卫嘻皮笑脸地问道。若只是这等小事儿就好了,老人一脸难堪地回答:
“当时,神社后头竟然躲着三个人。”
“躲着?”
“有三人藏身其后。而且还是有前科罪状、遭到官府通缉的盗贼。”
盗贼——剑之进失声高喊:
“是窃贼么!?”
“该说是强盗罢。”
强、强盗——这位一等巡查闻言,不禁激动了起来。
“不过,这已是四十来年前的事儿了。当时是个既无警察,亦无巡查的时代。藏身该处的,正是甫于两年前遭官府一网打尽的荼枳尼组之残党。这伙恶徒杀了捕快、甩脱追兵,竟一路逃到了这天涯海角。此三人以大哥仁王三左为首,还有快腿贰吉、以及山猫与太,个个都是生得一脸凶残的亡命之徒。”
“老先生稍早说自己运气不好,指的可就是此事?”
可以这么说罢,被与太郎这么一问,老人语气暧昧地回答,接着又说:
“当时,这群家伙似乎是自甲州、信州、经由越后逃至出羽,这下已被逼到走投无路,而且仍有追兵紧追其后。事后方才听闻,已有成群代官所的捕快进驻老夫曾寄宿的北浦一带,只不过当时老夫对此情势毫无警觉,只晓得出神地眺望戎岛奇景。”
这伙恶徒可对老先生做了什么?揔兵卫问道。
“噢。三人见到老夫突然现身,先是出于警戒觅地藏身。别瞧老夫如此年迈体衰——在当年也仍是个年轻小伙子,而且还生得既苍白又瘦弱,怎么看也不像个捕快或衙门官吏。一看穿这点,这伙人便一跃而出。真是把老夫给吓坏了。”
没错,当时真的是吓坏了——老人以不带任何抑扬顿挫的语气说道。
从这口吻,要比夸张的形容更能听出当时的他是多么惊讶。
“这伙人一现身,便以匕首朝老夫颈子上这么一抵。”
“匕首?”
“真是目无法纪,竟然以刃物要胁手无寸铁的百姓。”
揔兵卫咒骂道,老人笑着说:
“别忘了此三人并非武士,而是盗贼,本来就是靠着以刃物要胁手无寸铁的百姓糊口,目无法纪本是理所当然。毋宁该庆幸这伙人并未不分青红皂白地将老夫给杀了呢。”
说得也是,与次郎同意道。
“不过,周遭不见其他人影,再加上老先生又是毫无防备,在这种情况下,如此恶徒为何没下毒手——?”
旅人身上通常都带着点盘缠,照理说,这伙人应该会取命劫财才是。
“不不,从这伙人以匕首架住老夫颈子的力道看来,这只能算是打个招呼罢了。紧接着,这伙人便逼问老夫那座岛是什么地方——”
“这伙盗贼没听说过这座岛?”
那还用说?听到揔兵卫这么一问,剑之进说道:
“就连当地百姓都没听说过了,甫亡命至此地的盗贼哪可能晓得?想必这伙人不过是沿海岸一路窜逃,偶然发现这座洞窟便躲了进去罢了。”
应是如此没错,一白翁说道:
“这下老夫当然得给个回答。因此便告知该处名曰戎岛,不仅飞鸟不能及、当地渔夫亦无胆接近。这伙盗贼一听,竟是乐不可支。”
“乐不可支?”
“为何乐不可支?”
“因为当时看得见那座宝殿。”
“噢,难道这群家伙打算逃往戎岛?原来如此,应该是看到上头有一座宏伟宝殿,以为上头住着人罢。还真是愚昧至极——”
不——老人遮手否定道:
“此等推论绝非愚昧。看到那光景,论谁都会这么想,绝不会——”
想到那儿竟然是“那种地方”。
老人闭上双眼继续说道:
“总而言之,老夫真正的厄运,应该是打从这儿开始的。老夫的双手让这伙盗贼朝背后一缚,就这么被押到了北浦沿岸。想必这伙盗贼应是考虑到一旦被追兵追上,便打算将老夫当成肉盾罢。”
亦即——把老夫当成人质。
而且,捕快们还真的赶到了港边。
“当时,有捕快十名、衙门官吏两名正在北浦海岸进行搜索。被押到这种地方,当然教老夫紧张不已。这伙盗贼以匕首抵着老夫胸脯,高喊快快退开,否则此人性命不保——”
唉,剑之进叹道:
“还真是个骇人的经验哪。我至今还没遭遇过如此可怖的景况哩。”
“真正可怖的——还在后头。”
老人翻阅起记事簿读道。
“十名持棒捕快,伙同渔夫包围吾等。后有头戴阵笠之衙门官吏一名,海边有拔刀出鞘之武士一名,虽然个个开口威吓,但盗贼依然毫不畏怯——这里头的记述看似平静,但当时可真是感觉生不如死呀。盗贼们架着老夫徐徐朝海边移动,就这么乘上了一艘系在岸上的船,并一把将老夫给扔到了船上。当时已是入夜时分,老夫仰躺船上,望见满天星斗以及一轮满月。当时心中想的,竟是原来今宵正值中秋哩。”
看来人在遭逢危难时,净会想些无关紧要的事哩,老人笑道。
“一行人——就这么逃开了?”
“不,捕快当然也搭乘其他船只追了上来。但过了两刻,不,应是仅有一刻罢,追兵便突然停船,放弃追赶了。”
“可是因为——船只已驶入神域?”
老人点了点头。接下来,这伙人便将老夫给抛入了海中——一白翁以出奇平静的语气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