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始于一封十一字的电报:
父亲和姐姐死于车祸,速来。
只此十一字。
我盯着电报足足五分钟,一遍又一遍读上面的文字,希望它们能够变戏法似的从我眼前消失或是变成别的什么内容。
最后我把视线挪开,将电报放在桌上,凝视着窗外,二月的雪洒满了曼哈顿的街道。马普协德镇(Maple Shade,新泽西附近的小镇),印第安纳州一瞬间离我远去,连父亲和姐姐的样子,都掩埋在记忆的尘埃里。
直到他们死了,我终于又将踏上归途,现在就出发吧,去印第安纳,去马普协德,然后站在埋葬着他们躯体的坟墓旁,为往事流一滴泪。
我抓起电话,拨了一通电话给我妻子,她现在应该正在威斯切斯特准备今天的晚餐。“嗨,亲爱的,”我对着话筒说道。“我刚收到菲利浦舅舅的电报,我姐姐和父亲出车祸……死了。”
“天哪……”电话那头,雪莉倒吸一口气。“太可怕了!”
“所以……我看我们不得不飞回去一趟,参加葬礼和处理丧事了。今晚就走,没问题吧?”
“当然。”
“好,我现在打电话给航空公司看还有没有空位。我记得七点钟左右有一班飞机……”
噩梦拉开了序幕。我将电报塞入口袋。
幸好春季书展已经踏上正轨,一年一度的海王星书市正如火如荼地展开,当飞机机翼掠过起伏不平的宾夕法尼亚山脉时,我可以心无烦扰地享受这个夜晚。雪莉就坐在我身边,看着她安详的面容,我感到拥有力量去面对马普·山德的任何难关。
马普山德是一个有点儿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小镇,地处景致糟糕的俄亥俄河岸,但同时几乎位于三州交界的地方。虽然地理上将这个镇划归印第安纳州,但由于它实际上可算是辛辛那提的一个郊区,因此反而社会形态与风土人情会比较趋近于俄亥俄州。而人们的思维模式,则屡屡地体现出其以肯塔基州(除印第安纳州和俄亥俄州外,第三个与俄亥俄河接壤的州)为代表的南部地区特点。
正是基于这种多元文化侵蚀下的意识流失,我在具备了独自生活能力之后,就飞也似地逃离了这个地方,彻底和井底之蛙的过去告别。我是二十年前离开的,最早是在西部当报社记者;然后战争爆发了,我投笔从戎;接着遇到了雪莉·康斯坦斯,然后结婚;最后在不惑之年以前,我荣升纽约某出版公司副主席的位置。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回到马普山德——除了极偶尔的几次圣诞假期,其中还有一次是因为我的母亲病危之际,想看看我妻子的模样。
不过现在终于到了不得不回乡的时候。我深爱的姐姐,还有也许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无情的父亲,他们死了——死于一场车祸,就在俄亥俄河岸边的某处,可能就死在那一列巍巍而立的枫树当中的某一棵跟前。说到枫树,这正是马普山德镇名的由来(枫树:Maple,马普山德即枫树的影子)。他们就这样走了,留下了还活着的人们——菲利普叔叔和他的妻子,我的姐夫,等等——为什么偏偏死神选中的是这两个人?
“我们就快到辛辛那提机场了,”雪莉在我耳畔低语,将我浓浊的思绪瞬间驱散。
“这么快?”
“确实如此,”她回答。“过了这么些年,再让你回到此地去面对这一切,恐怕很难吧?”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有种不好的感觉……”
飞机在石砌跑道上颠簸着降落了,在两翼挡风板的作用下,飞机迅速降低了速度。我们到了。这里是辛辛那提,越过州界,我的家乡就在几英里远处。
我们开车横穿布里基市,离开264国道后,拐上克利夫斯的现代化双向高速公路。这是一条再熟悉不过的路线,出租车司机驾着车飞快地穿越缓缓飘落的雪花,空气中洋溢着怀旧的氛围,有一些熟悉,有一些厌倦。
越过州界,便进入了印第安纳州境内。没过多久,路右边就出现了熟悉的广告牌:
欢迎来到马普山德,美国最炙热的小镇。人口:32,590。基瓦尼斯俱乐部每周三中午恭候您光临。
我不由地低笑出声,脑海里浮现出年轻时玩过的恶作剧。有人花了一整夜功夫把广告牌上“马普”和山德的第一个“S”的部分涂掉,第二天早上,过往的司机发现这块牌子上是这样写的:欢迎来到地狱(HADES),美国最炎热的小镇。
尽管如此,镇上的老人们还是坚持着原先的欢迎语,不过我想,现在的高中生和我们当年应该没什么两样才对。
出租车不经意间已经停了下来,我惊讶地发现叔叔家位于小镇的边缘的那“白厅”就在眼前。马普山德有很多类似白厅的祖传大房子,而我的叔叔和父亲都是当地法官,因此他们享有住在白厅里的特权。
我们付了车钱,拿着行李步上家乡的土地。虽然不确定菲利普叔叔会不会在这段时期内收留我们,但他肯定有很多空房间,所以我决定给他一次机会。
门铃响后,正是他来给我们开门,他还是那样苍老,冷静,不可侵犯,满脸嘲弄。“嘿,”他用庭审时的语气说道,“真高兴你俩居然来了。”每次对我冷嘲热讽的时候,他总是把雪莉也包含在内,仿佛嫁给我的女人也应该承担我身上被假想出来的罪名。
“收到你的电报后,我们就立即动身了,菲利浦,”我回答道。“你应该还记得雪莉吧!”
“当然啦……别傻站在那,快进屋来吧,大伙儿都在里面等着呢。”
所谓的“大伙儿”不过是指他的妻子丽塔;我的姐夫弗兰克·布罗德里克以及地方检察官詹姆士·哈里森。哈里森是我们家的老朋友了,看到他我总算感到有那么一点开心。
丽塔眼眶红红的,但我完全无法想象父亲和姐姐的死会令她悲伤至此。弗兰克也憔悴了不少,我忽然觉得他也挺可怜的,不由得对他多了几分同情。我姐姐斯黛拉是个迷人的女子,她的死亡给这段五年的婚姻划上了深深的伤口。
“车祸是怎么发生的?”我问。
“我也不太清楚具体情况,”詹姆士已经恢复了平静。“车祸是在沿河公路上发生的……”
“是谁在开车?”
“他们不在同一辆车里,”菲利普叔叔嗫嚅道,他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换了一个人。“理查德驾车向北行驶,斯黛拉刚好是沿着同一条路的反方向行驶。两辆车结结实实撞了个正着,实在是太可怕了。两人几乎是当场死亡。”
“但是很奇怪,”我开口道,“沿河公路没有弯道,光线也应该很好。难道说道路结冰了吗?”
“比木乃伊还干燥。”菲利普说。“雪是后来才开始下的。”
我感到思维陷入一片茫茫大雾,其中潜伏着某种危险的恐惧,我能感到它的存在,却看不清它的形状。“然后呢?”
哈里森·詹姆士悲伤地开始了叙述。“我们觉得这不是单纯的事故,”他说话的姿态非常符合地方检察官的身份。“我们倾向于是一起谋杀或者自杀案件……”
此后,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谈论这桩事故。
而我只是在一旁听着,间中雪莉来到我身边,将她手臂的温度传递给我。我抓紧她的手臂,眼前的世界在分崩离析,她的体温是唯一真实的存在和依靠。我对自己听到这个消息后的反应感到吃惊,对一个已经没有爱的父亲和一个两年没有联系的姐姐的死,我怎么会受到如此之大的打击。
“不过,巧合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哈里森再度开口。“一两年前,俄亥俄有一起类似的事故。西部以外的地区,也曾有一个妇女驾车在几个街区之外撞死了自己的孩子。不过和这次的情况都不一样。斯黛拉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父亲的黑白色别克,反过来你父亲也一定能认出斯黛拉的旅行轿车。当时是八点多钟,天光大亮,两人不可能没有注意到对方。”
他顿了一顿,点了一支烟。我又紧了紧抓住雪莉的手,还是那么温暖。弗兰克·布罗德里克安静地坐在椅子里面,低垂着头,不发一语。丽塔和菲利普沉默地矗立在房间的另一端。
“不可能的,”哈里森接着说,“这绝不是事故。他们看到了对方,其中有一人继续加速;接着发生了相撞……”
我试着回想斯黛拉和她那遗传自父亲的火爆脾气。没错,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可能在盛怒之下干出些头脑发热的事来。
“车子是在路的哪一边发生相撞的?”我问道。
“路中央。很显然某一方试图避免悲剧的发生,但却没能成功。”
“有目击者吗?”
“可以说没有。当时有个农民在地里干活,不过脑袋朝着别的方向。撞车声一响起,他就循声转头,然后马上回家打电话找高速公路巡警。总之,三分钟之内他就来到事故现场,不过当时人都已经死了。”
菲利浦叔叔用一种非常享受的语调向我们补充事故的细节。“斯黛拉整个人都被抛出了挡风玻璃。脖子断成两截,马上就挂啦。她父亲多活了一会儿,多处内伤外加头骨骨折。”
“行了,菲利浦,”弗兰克·布罗德里克吼道,一边站了起来,“你有什么好幸灾乐祸的。你讨厌他俩这人尽皆知,不过斯黛拉是我妻子,请管好你的嘴。”
菲利浦叔叔掏出一条丝织手帕拭去眉头上的汗水。“别激动,小家伙,”他顿了一下后说。“发生这种事可没有人比我更难受了。”
“我呸,”弗兰克就说了这么句话。
我独自叹了口气,真希望没有来到这里。马普山德的好日子看起来依然如故——唯一的新元素就是弗兰克·布罗德里克的出现,一个很上去已经完全融入此地的年轻人。
我是在妹妹嫁给弗兰克之后才认识他的。不过到现在为止,我对他的认知也仅局限于他曾经是一个准运动员,从华盛顿到佛罗里达,驰骋在觥筹交错和阳光沙滩之间的内陆水道上。六年前,斯黛拉和父亲去西印度群岛旅行途中,她认识了弗兰克。当时斯黛拉和父亲的关系还是很融洽的,可六年之间,却发生了很多事情。
相识一年后两人举行了婚礼,这正是父女关系破裂的开始。过了几年,我们父亲审理了一桩非常复杂的案件,被告正是他的女婿弗兰克。结果在明知判决不公的情况下,他还是绝然地宣判被告有罪。从此以后,父女两人便陷入冷战。
斯黛拉真的会为了这种陈年旧事而撞向父亲的车吗?我不知道,所以我必须找出真相。
“很显然,”詹姆士开口说道,“你们不希望这件事扩大化。据我所知,文件里面不会提到这件事的。”
菲利浦叔叔的妻子丽塔表示赞同。“当然啦,哈里森。不过人们还是会议论吧?秋天还有一场选举,我可不想再经历一次地狱判官的战役了!”
“你们在说什么啊?”我完全糊涂了。这些稀松平常的对话里面,充满了我无法理解的部分。看来我真的是太久没和自己的亲戚们联络了。
“有些反对党人管菲利浦和理查德叫地狱判官。很显然这个名字源于他们见过的某组希腊花瓶绘图。”丽塔向我进行说明。“这名字还挺机巧的,尤其是联想到那些男孩们的恶作剧时(涂改镇广告牌)。显然他们是为了表达对菲利浦和理查德执法过严的抗议。”她说起话来就像个学校老师;我马上想到原来她在嫁给我叔叔之前,确实是某个学校的教师。
菲利浦叔叔微微一笑。“我们两兄弟就是传说中的铁血法官。不过这只是判罚尺度的问题罢了。我俩都认为惩罚本身毋宁说是对当前犯罪的制裁,还不如说是对潜在犯罪的警示。”
“好了好了,”哈里森打断了他的话,“讨论这些只是浪费时间。我们已经达成统一,不在文件中体现出谋杀的迹象,但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
“是啥?”我问道。
“你叔叔觉得要找个私家侦探对事件做个慎重的调查。”
“我没听错吧!”我差点叫出来。“你们不是说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吗?”
结果大家都仿佛约好了似的开始说话;直到最后众人渐渐安静下来,菲利普叔叔的声音才悠悠地冒了出来。“我刚才也说了,十一月份我要参加重新选举。我不希望在选举前一周有人利用这事儿找茬,除非我已经找到应对之道。”
虽然我还是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我对沿河公路事故发生当天早上的真相却越来越感兴趣了。“好极了,”我最后同意道。“你要去辛辛那提找侦探吗?”
“然后一天之内把这件事搞得家喻户晓?”菲利普叔叔呻吟道。“你饶了我吧!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完全的外地人。你在纽约应该认识些能人吧……”
看来这帮人把出版人这种职业和私家侦探联系在一块儿了。其实我这辈子只认识一个来自堪萨斯市的私家侦探,还是在作家大家会上认识的。不过我不打算去纠正他们的误解了。
接着,我就想到了西蒙·亚克……
“是的,”我一字一句地回答。“我认识一个家伙;没准可以打个电话给他问问。”
“好极了。”菲利普叔叔赶紧朝电话机走去。“越快越好。”
我拿着电话来到隔壁房间,把门半带上。我想最好还是不要他们听到我和西蒙·亚克的对话。我接通了长途专线,一分钟之内电话被转到哈迪逊大学的夜间接线员。
“请帮我找黑教授(原文:Prof. Dark)。”
“不好意思,您找谁?”
“这在从印弟安那打过来的长途,我想和黑教授讲话;他在你们的古历史系研究撒旦学。”
“哦!没问题。请稍等。”
大概过了五分钟,我开始想要是有直线电话就好了。这时候,电话另一端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我是黑教授。”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西蒙·亚克要在哈迪逊大学隐藏自己的身份;不过既然他正致力于为海王星图书编撰一本关于撒旦学的专着,我便不太在意他会用什么名字。这世界上不可能有人比西蒙·亚克更适合这份工作了,一个毕生都在寻找恶魔罪行的男人。
“我是你的出版人。”我告诉他。
“您是……?”接着他忽然认出了我的声音。“哦,是你啊,欢度今宵中?”
“是啊,西蒙。嘿,我现在在印弟安那。我父亲和妹妹今天早上死于一场车祸……”
“我很难过。”
“谢谢。可这事儿有点不寻常,所以我要找你帮忙。电话里说不太清楚,可以的话希望你到我这里我们当面谈。”
“好吧……”他顿了一下,显然是对这个突然的请求有些犹豫。“可我并不是侦探,你应该知道,”他最后这么说道。
“我们只是需要第三者来调查一些事实,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
“这件事……”我听见他说话时在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这件事和我的目标有关系吗?”
“没有,”我告诉他。“这可算是帮我一个私人的忙。”
当友谊这个字眼出现的时候,西蒙是无法拒绝的。“好吧,”他说;“明天会出现在那边。告诉我具体地点。”
“这儿是一个叫做马普山德的小镇。在印弟安那,不过你得坐飞机到辛辛那提再转车。车程大约是三十五英里。”我当下作了决定,接着说,“我和雪莉住在山德旅馆,到前台找我们。”
“好,我大概明天中午到。”我挂上电话回到客厅。
“他会来吗?”菲利浦叔叔问。
“是的,明天中午到。”
“这人可靠吗?”丽塔有些怀疑。
“可靠如我。”
他们一听这话全都哑口无言,我估计自己可能说错话了。不过管他呢。我环视着众人:菲利普叔叔和丽塔,弗兰克·布罗德里克,还有哈里森·詹姆士;我忽然有种直觉,这些人都和早上沿河公路上的悲剧脱不了干系。
“雪莉和我会住在山德旅馆,”我说完发现没人发表意见。“我的朋友明天中午到达后,我们再继续商量下一步行动。我想明天你们一直会呆在殡仪馆吧?”
众人纷纷点头,弗兰克·布罗德里克说,“葬礼安排在星期一早晨。在殡仪馆的时间两天应该够了。”
我点了点头,然后拿起外套。“周一早上见。雪莉,走吧。”
她跟着我离开白屋,走上了马普山德的街道。雪已经小了,但仍纷纷扬扬地落着。
“他们还是老样子吧?”雪莉在我身边问道。
“是啊,现在是,今后还是;所以我二十年前就离开这儿了。”
“你是打电话给西蒙·亚克吗?”
“嗯。”
“他怎么说?”
“没说什么。只说他会来。”
“你觉得他能帮上忙吗?”
“不知道哩。”
“你希望他能发现什么呢?”
“不知道……”
第二天是周六,早晨的空气清新而凉爽,非常符合印弟安纳的气候。昨夜的雪积了大约两英寸厚,街道上有一些店主在打扫门前的积雪。
我就这么一直靠在床头,望着窗外的小镇,这个我出生和生长的地方。今天学校放假,我看到有些小孩在路上奔跑嬉戏,一如曾经的自己。并不算遥远的回忆。那是段好时光,现在也是,不同的是,我的身边多了一个人,有了自己的工作,所以我不再需要马普山德了。
我伸开手臂,触碰到了身边仍在熟睡的雪莉。她被我碰了一下就醒了,然后打着哈欠转了个身。“现在几点了?”
“我看看……快十点半了。差不多该起床了,今天可有的忙了。”
她伸了个懒腰,哈欠连天地翻身下床。“真是期待和西蒙的重逢啊;上次我看到他是很久以前了呢。”
我们就在房间里享用早餐,结果刚吃完就接到前台服务生电话,通报西蒙·亚克到达的消息。没过多久,我打开门,迎接他的到来。
西蒙·亚克是个高个子的魁梧男人;不过他的平易近人和优雅气质总是能使人忘记他的身体特征,而被他散发出的压倒性的魅力折服。我最早是因为雪莉的事件,在将近二十年前和他相遇的,不过这之后经历了许多年的空白,直到最近我们才重修旧好。
他是个古怪的人,没有家庭,没有家人,世界就是他的家,寻找恶魔的罪行就是他的工作。有一次他告诉我他已经1500岁了;有时候,比如和他在一起度过几个小时之后,我真的会相信这种说法。他对于撒旦崇拜的渊博知识——尤其是古时候的一些故事——促使我说服海王星图书出版一本基于此的专着。因此,西蒙·亚克化名黑教授,暂留在哈迪逊大学专心写书。
“别来无恙啊,西蒙。”
“是啊是啊。这次发生的事,我很难过,你们别太伤心了。”
“谢谢,西蒙。书写的怎么样了?”
他露出了只有遇见老朋友才会有的安心笑容,“就快完成了。要说哈迪逊的好处,大概就只有大学的氛围有助于思考这一条吧。”
“明年秋天应该能和读者见面了吧?”
“希望如此。如果没有什么突发状况的话。”
雪莉倒了一些早餐没喝完的咖啡,我们三人坐下谈话。“听着,西蒙,”我说道,“老实说,我根本不想因为私人问题把你召唤过来,不过我叔叔实在难缠。他坚持要找个纽约的私家侦探来办事;我在想,你哪一点不比什么私家侦探强?”
西蒙·亚克微微地笑了一下。“我不是一直和你说吗,兄弟,我可不是什么侦探……”
“我知道;但其他人不知道,他们只关心你是不是能胜任。”
“好吧,”西蒙叹着气。“败给你了。跟我讲讲整件事情。”
雪莉放下咖啡杯,指着西蒙的口袋说。“从你口袋里的报纸来看,你了解的没准比我俩还多呢。”
西蒙·亚克把报纸摊开递给我。我看到了两辆严重变形的车,还有占据半版专栏(half-column)的死者照片,因为经过模糊化处理,所以看不太清楚脸。我看着妹妹熟悉的笑脸,忽然觉得身体空空荡荡地跌入某个深渊。
这张照片我太熟悉了,即使身体其余部分都被删去,只剩下脸庞。它摄于某次海滩聚会,因为拍出来的效果很好,妹妹把照片放大后装在相框里。父亲的那张照片是他参战时期拍摄的。我把报纸重新折起来,随手扔在桌上。
“报纸上怎么说的?”我问西蒙。
“唔,因为你父亲是独居,所以没人知道那天他为什么大清早出门。行驶的方向是背向法庭的,所以他也不是去工作。你妹夫弗兰克·布罗德里克则称当天清晨,斯黛拉把他唤醒告诉他自己有事出门。她没有说要去哪里,但弗兰克在被唤醒前隐约听到妻子去接了一个电话。报纸上的内容主要就是这些。当然完全没有提到任何启人疑窦的线索;但只要稍有些头脑的读者都能感觉到这桩事件里不同寻常的巧合。”
“你有什么想法吗,西蒙?”我问他。
“怎么可能!我甚至还不知道你要我去找什么线索。还有,你和你叔叔为什么要找一个私家侦探?”
“菲利浦叔叔告诉我两车相撞发生在路中央。可那是一条直道,路况也颇佳,天色明亮,没有残冰,按说两人一定能看到对方的车。简言之,他们中有人——我父亲或妹妹——故意撞上另一辆车。”
“所以你们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是的,我想知道。”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你想知道是谁?你的父亲撞了你妹妹或者你妹妹撞了你父亲,这有什么区别吗?他们已经不在人世了,有罪的人已经得到了最高的审判。”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可我就是想知道真相。如果他们是你的家人,你就能体会我的感受了。另外,我叔叔担心如果不尽早了解真相,可能会有人利用这事在选举时造谣闹事。”
西蒙·亚克无奈地叹气。“好吧。你想要我怎么做?”
“找人聊天;看能不能发现一些幕后的故事。我离开这里太久了,这儿变化之大已经超出我的理解。我唯一能告诉你的是,斯黛拉和我父亲关系很僵,起因是一次他对弗兰克的不公平判决。”
“我们还是快点去殡仪馆吧,”雪莉打断了我们。“快中午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电话又响了。我拿起话筒。“你好。”
“联系上你真叫人高兴,孩子。”我听出来这是地方检察官哈里森·詹姆士独有的威严声音。“你现在能马上来你妹妹家吗?你妹夫被人袭击了,现在伤势严重。”
“啥?发生什么事了?”
“还不确定。很显然有人昨天晚上专程候在他回家的路上,伺机动手。他被打得很惨。”
“我们马上过来,”我说完立马起身。
一边抓起外套,我一边向雪莉和西蒙简述了情况。接着我们下楼拦了辆出租车直奔斯黛拉家。不经意之间往身旁一瞥,西蒙眼中已经没有了轻松自在的表情。
他们正在经历一段黑暗时期,危机正在暗处蠢蠢欲动;我明白西蒙已经注意到某些被我们忽视的东西……
睹物思人,对我来说,看到这件屋子就等于看到了斯黛拉。每个不起眼的小东西,花瓶,照片,椅子,都留下了她的气息。甚至在她已经离开人世的今天,斯黛拉仿佛还近在咫尺,引领我穿越房门。
首先迎接我的是哈里森·詹姆士和他身边一位身着制服的警察,他们刚好从厨房里出来。“老哈,他怎么样了?”我问道。
“哦,没有生命危险;就是断了几根肋骨,脑袋也开花了。”我发现他在看西蒙,于是我向他作了介绍。然后在他带领下,我们来到卧室,有一个医生正倾身给弗兰克·布罗德里克作检查。
“我要把他送到医院做X光透视,”医生开口说道。“我认为情况并不是非常严重,但那些碎裂的肋骨可能会构成潜在威胁。”
“能说话吗,弗兰克?”詹姆士问他。
“当然,”床上的那个男人低声回答。在我看来,他和昨晚没什么两样,除了头上的绷带和脸颊上的瘀青。“不过我不知道是谁干的。我刚进门他就忽然跳了出来;迎面给我一击,接着又用什么家伙打我的头。”
“他还踹了你几脚,你的肋骨断了,”医生补充道。
“他有什么企图?”我问。
“我完全不知道啊,”弗兰克回答。“这儿被他搞得一团糟,尤其是这间卧室。可能他只是一个突然受到惊吓的毛贼。如果他想取我性命,我现在早就见阎王去了。当时我几乎没有反抗的能力。”
“知道了,你先去医院吧,”哈里森说道。“这位是西蒙·亚克,一个侦……一个来自纽约的先生,他会接手调查你妹妹的车祸。没准他也能顺便帮忙找一下袭击你的人。”
“好的,”弗兰克说。“一旦完成X光照射和包扎,我就尽量赶往殡仪馆。”
救护车很快抵达现场将他送往医院,我们离开前,西蒙·亚克把医生叫到一边,我凑了过去,听到他问,“医生,这个人的伤有没有可能是自己伪造的?”
医生闻言惊讶地抬头看着西蒙。“两根折断的肋骨?这绝不可能。虽然还没做过透视,但根据我的经验可依告诉你,他们没有划开肺部可算是奇迹了。撞击或者踢打自己的肋骨是不可能达到这样的效果的。”
“感谢您的解释,医生,”西蒙说完,回到我和雪莉身边。
“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啊?”我问他。
“很正常;我只是不想忽略任何可能。你妹夫的被袭事件很重要,需要详细调查。”
“你看起来明显有些兴趣了呢,西蒙。”
“没错。我们现在就去殡仪馆吗?我想马上见见你的其他家庭成员。”
哈里森·詹姆士将我们送回镇上,马普山德的殡仪馆是一座矮胖的大理石板建筑。菲利普叔叔和他老婆已经在那儿了,趁哈里森向其他人介绍情况时,我走到放置父亲和妹妹遗体的棺木之前。
棺木都盖着盖子,我向菲利普叔叔询问原因。
“斯黛拉的脸部被挡风玻璃严重划伤了,”他解释道,“于是我们决定把理查德的棺木也盖好,这样看起来比较自然。”
我跪在棺木旁,默默地在心中为两人祈祷,然后回到外面的房间,我发现西蒙·亚克在和哈里森还有菲利普叔叔说话。雪莉和丽塔不见了踪影,大概是去了屋子的更深处。
“我真的无法理解弗兰克为什么会被攻击,”我叔叔说道。“找不到任何可能的理由,除了强盗临时起意。”
“警察正在现场寻找指纹,”哈里森告诉我们,此时他回归了地方治安管的身份。“不论是谁干的,我们希望能发现一些线索。”
“为什么这一切要发生在选举年呢,”菲利普叔叔喃喃自语道。
“至少今年不会有地狱判官们这样的绰号了,”哈里森说;“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了,菲利浦。”
地狱判官这几个字眼很明显让西蒙的脸亮了起来。“那是什么意思?”
“只是一些人用来进行政治攻击的武器罢了,”哈里森解释道。“有人在书里见过的某组希腊花瓶上的绘图就叫这个名字;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那些涂改镇广告牌的男孩子们……”
西蒙·亚克打断哈里森的说明,询问涂改广告牌的典故,于是我们向他解释了马普山德(Maple Shades)沦为地狱(Hades)的经过。“这儿真是名副其实的地狱啊,”他面带微笑地对我说。“你昨天在电话里就该跟我说的,这样我会更有过来的动力。”
“总之,”詹姆士继续说,“因为这两兄弟的判决缺乏人道的怜悯,因此被冠上了地狱判官的称号。虽然菲利浦在场,但请原谅我的直接,我猜这次的事件,也许就和他们的严厉执法有关。弗兰克·布罗德里克的案子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请告诉我这案子的更多细节,”我说。
“说来话长,似乎是弗兰克·布罗德里克买了一块要被用来作为大型商业中心的土地。他出于这个迫切的目的,把几乎全部家产都用以这桩交易。在他即将完成和商业用地支持者们的合同前夕,地方政府却将这块土地重新划归为居住用地。弗兰克自然奋起反击,他认为地方政府早就知悉他的商业中心计划,并且已经通过了这个方案。于是这件事闹到了法庭,原告方的立场就是重新规划土地用途不得与已经得到认可的商业用地相冲突。”
说到这里,他点了一支烟,然后继续道。“然后,弗兰克的岳父接手了这个起诉。显然,基于与原告的私人关系,他应该主动放弃本案的审理资格。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知道无论判决结果如何,都会被提交到更高一级的法院。但他却坚持审理,并在土地用途划归一事上与自己的女婿展开辩论。高级法院因为忙于其他案件而暂时没有功夫来理会这件土地纠纷,于是厌倦等待的商业用地的业主们转而购买了另一块土地。”
“结果可想而知,”菲利普叔叔中途插入,“弗兰克被迫出售了这块土地,损失了大约一万五千美元。有时候,我无法去责备他对理查德和我的厌恶。”
“这就是横亘在斯黛拉和我父亲之间的那道墙吗?”我问。
“这是主要原因,”菲利普叔叔点头,“当然还有别的一些因素。这起土地纠纷案件落下帷幕之后,你父亲曾经指责弗兰克给我们戴上了地狱判官的不雅名号。这个称谓究竟是谁想出来的,关于这一点永远也无法证明,不过我个人认为这正是弗兰克报复我们的方式。”
三三两两的人们前来向死者致以最后的敬意,菲利普叔叔和他妻子匆匆地离开了我们。雪莉,西蒙·亚克,哈里森和我仍呆在外间。过了一会儿,西蒙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我跟着他,我们一起眺望着窗外飘撒的雪花。
“怎么了,西蒙?”我最后问道,因为我知道他有些心事。
“我也不太清楚,”他回答。“你们镇的地方图书馆周六开放吗?”
“以前一直开放的。问这个干吗?”
“你要是能从这儿抽身陪我走一趟的话,也许能发现一些令人感兴趣的事实。”
这就够了。我让哈里森替我照顾好雪莉,找了个借口,然后和西蒙一起溜之大吉。
“现在能告诉我了吧?”我们走在通往图书馆的路上,雪还在下个不停。
“唔……可能只是我多虑了;但自我到达这里以来,人们都对某件事保持缄默。”
“什么事?”我非常好奇。
“没人提到第三位法官。”
“第三位法官?”
“当然!你对希腊花瓶绘画艺术的了解真是贫乏啊,我的朋友。地狱判官一直都是三个人……”
马普山德的公共图书馆是一栋低矮的建筑,里面的藏书数量少的可怜。我们进去的时候,整个馆内一片荒凉。偶有一个高中生在大部头的藏书之间寻找文献,除此之外,我们就是唯一的访客了。西蒙·亚克径直找到图书管理员,向他询问记载有上一次法官选举的报纸。
她好奇地看了西蒙一眼,接着消失在书柜后。没过多久,她拿着一沓已有些退色的报纸回来。
西蒙快速地找到十月号马普山德日报——本地唯一的日报,翻阅到政治新闻专栏。最后我们找到了想要的东西,这是一则报道前一晚演说的专栏文章,节选如下:“在提及此次为选票而相互竞争的三名候选人时,他进一步表示不希望看到‘地狱判官’主持法庭的局面。这显然是影射最近出现的一些不公正判决和过于严厉的入狱刑罚。”
“很好,”西蒙说,“终找到了!确实有三个人,和古希腊一样。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这第三个人……”
“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一点也看不出来。“这和车祸有什么关系吗?或者,他能告诉我们谁昨晚袭击了弗兰克·布罗德里克?”
“你永远不知道真相隐藏在什么不起眼的角落……瞧!”他指着其中一份报纸上的某幅政治集会的照片。照片上人潮汹涌,人群前面是一个平台,上面站了三个人,他们举着手,和脑袋连起来,构成了象征胜利的标志。我认出了父亲和菲利普叔叔。第三个人体型相当好,看上去也年轻许多。这已是我们能够从报纸上的照片找到的全部信息。
“这儿有他的名字,”我指给西蒙看。“康拉德·马拉。他显然是在为自己的第二次地方法官任期而努力。”
西蒙·亚克嘟囔着。“康拉德·马拉……一个相当有意义的名字。”
“有意义?有什么意义?这个名字要多普通有多普通。”
“虽然普通,但很有意义。让我们来看看这个人的新闻。”
我们边找边看;我们一天一天地回溯马普山德两年前的十月,穿越火灾,穿越生死,一切一切微不足道的小事都不放过。
最后我们来到了选举当天,和选举次日。
报纸上有我父亲的脸,正透过印着铅字的纸张对我展露笑容,他身旁的菲利普叔叔也在笑着。他们获胜了;他们再次被选举为法院执法者。
但没有失败者的照片。
报纸对康拉德·马拉只字未提。
我们在选票统计栏里找到了他的名字,但他远远落后于竞选对手的得票;报纸上的其他地方都没有再提到他。
西蒙阖上这叠厚厚的故纸堆,归还给图书管理员。“不知您是否能提供一些其他帮助,”他告诉对方。“我们在找一些关于康拉德·马拉的消息。他以前曾是这里的地方法官……”
“对不起,”她回答,“恐怕我没办法帮您。我对这个人一无所知。”她匆忙转身,消失在柜台后方。
西蒙·亚克叹了口气,我跟着他走到外面的街上。“现在去哪儿?”
“回殡仪馆,看看能不能找到愿意和我们谈谈马拉的人。”
“可是,他真的这么重要吗,西蒙?”
“伙计,”他慢慢地说,“正如你所知,我已经追逐撒旦和他所犯下罪行好几个世纪了,我曾不止一次见过他以不同伪装出现。有时是沙漠地区的酋长,有时是十字军骑士,甚至还有一次,化身为一个光头的僧侣。他来了,和周围的人一起生活一段时间,然后离开。”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西蒙说这样的话了,这并不是开玩笑。不管西蒙是凡人也好,是圣人也好,这一点我可能永远无法弄明白。但他说的话我都愿意倾听。
“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康拉德·马拉就是撒旦伪装而成的?”
“还不能确定。但某种恶意已经来到马普山德,导致了你父亲和妹妹的死。恶意像是粘热的夏风,无孔不入地渗入镇上的每一个角落,无人能幸免。”
“为什么你单单怀疑康拉德·马拉呢?”
“因为他已经不在此地了。就像完成工作的撒旦一样,他离开了这儿。”
“撒旦也不一定就是马拉啊?”
“我的朋友,”他回答道,“你知道马拉是什么人吗?”
“什么意思?”
“我不是说康拉德,而是真正的马拉——许多世纪前的那个。”
“马拉?我对历史上的这个名字不太熟悉。”
“马拉是佛教里恶魔的名字……”
“天啊,别扯了,西蒙!马拉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意大利名字了;随便哪本电话黄页里都能找到。”
“所以啊,伙计,康拉德·马拉可能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意大利法官。但是,也有可能不是。让我们走着瞧吧。”
西蒙已经进入状态了,每当这时,他会显得格外安静,我非常了解他。他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味,来自某种巨大而邪恶的生物。来到马普山德的本来目的已经深藏在他的心中一角,现在的西蒙,是许多年前那个追逐撒旦的男子。
我们回到殡仪馆后,我和一些尚有印象的脸孔有一搭没一搭得闲聊着,我发现西蒙把菲利普叔叔带到了隔壁房间。我匆匆找了个理由脱身,来到他们身边,刚好听到菲利普叔叔说道:“我无可奉告,亚克先生。马拉法官已经离开了,知道这些对你来说就够了。他多年前就不在此地了,和这次的事故扯不上干系。”
西蒙·亚克叹了口气。“这就是你要说的全部吗?”
“是的,”我叔叔说完,就回到他妻子和其他前来凭吊的人群中去了。
“现在怎么办?”我问西蒙。
“我们必须继续讯问别人,”他回答。“我确信康拉德·马拉就是邪恶之源。”
“所有人对这个名字都三缄其口,这确实古怪。瞧,哈里森·詹姆士在那儿,我们去问他吧。”
哈里森来到我们旁边,能从疲于应付悼念者当中逃离出来,他显然松了一口气。“你们刚刚到哪儿去了?”
“去图书馆了,”我说。“我们想了解一些关于康拉德·马拉的事,他是第三位地狱判官。”
笑容立刻从哈里森脸上消失。“我们最好别提这个人。”
“为什么?”
“这不是该在马普山德被讨论的话题,”他说道,语气不容反抗。
“好吧,那你能告诉我们他离开这儿去哪里了吗?”西蒙问。
“我猜大概下地狱了吧,”詹姆士回答。
“你是说,他死了?”
“恐怕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自从上次竞选失败后,他就搬往辛辛那提了。我只知道这么多了……”
我发出无奈的叹息,对西蒙说:“这些回答够了吗?”
哈里森·詹姆士走了,有一会儿西蒙只是静静站在原地,看着进进出出的访客。我抽了个小空给医院拨了个电话,询问弗兰克·布罗德里克的伤情。他恢复得不错,目前需要在医院过夜作进一步观察。明早他就能出院了。
然后我在殡仪馆办公室找到了雪莉,她和丽塔在一块。
“嗨,亲爱的,抱歉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也不在乎多等这么一会儿,”她笑道。“西蒙有什么发现吗?”
“恐怕情况不太妙,”我一边想着是不是要问一下丽塔关于马拉的事,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问了也是白问,她不可能比菲利普叔叔知道的多。而且她看起来好像还是不那么友善,眼见我和妻子还要在房间里聊一会儿,她便离开了房间。
“你妹夫怎么样了?”雪莉问我。
“生命估计没有危险。明早医院会让他回家。”
西蒙·亚克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看得出他又找到了新的突破口。“我们能到你父亲的房子去看看吗?”
取来房间钥匙后,我们再次离开殡仪馆——这次雪莉也一起行动,因为没有我的话,她很难和我叔叔和婶婶相处融洽。
下了出租车,眼前是一栋如此熟悉的大房子,童年的记忆浮现出来。我试着客观地去审视它,忘却曾经的一切,所有愉快和不愉快的时光。但那仍然是我的家,这个事实直接而简单地站在我面前。
房屋内部和记忆中几乎没有变化,宽阔的楼梯绵长地向上延伸,壁炉上的母亲的肖像画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你说他一直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吗?”雪莉问我。
“他就是那种人,”我言简意赅。
“我真希望能有机会更了解他老人家。”
“不,没必要;从来没人真正了解过他,”我告诉她。
西蒙·亚克站在宽阔的阶梯上望着我们,似乎不打算马上开始勘查现场。“我的朋友,做进一步调查之前,你最好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讨厌自己的父亲……”
终于要放到桌面上来谈了,西蒙的直接令我释然。虽然我已经放弃了否认的打算,但潜意识里还在纠结。“你怎么会这么想?”
“从一开始就很明显。你希望车祸的责任人是你父亲;因为你爱你妹妹。”
雪莉走到我身旁,我们三个人一语不发地站着,站在这栋曾经被我称为“家”的大房子里。我意识到他们都在等我开口,于是我勉强张开干燥的嘴唇,“你们知道车祸是谁引起的吗?”
西蒙·亚克犹豫了片刻,然后回答。“几小时前我已经知道了,但问题还没完全解决。为什么在过了这些年月之后,沉淀在他们父女之间的憎恨,突然暴发了呢?”
“你觉得你知道答案?”
“我认为这和第三位法官有关,康拉德·马拉。”
我实在无法理解他为什么反反复复地提起这样一个早已经不住在马普山德的人;但我相信西蒙·亚克是一个聪明人,以往的许多事例都证明了这一点。
我们简单地搜索了我父亲的书房,毫无目的地寻找一些可能成为线索的东西。西蒙看上去对我父亲那些法律文件漠不关心,甚至连成沓的信件也只是扫了一眼而已。不过最后他找到了想要的东西,拿给我们看。
“这是什么?”我问。“一张名片?”
“西班牙语,”西蒙回答。“这是哈瓦那的一家私家调查公司的名片。”
“这能说明些什么呢?”
“可能你父亲正在调查康拉德·马拉的背景……”
我们继续搜索,很快雪莉也有了新发现,那是一些沾满灰尘的竞选海报。“瞧!”她举起其中一张叫道。“你爸爸在这里,还有菲利浦……这还有一张马拉的!”
西蒙和我立刻聚到她旁边,看着眼前的一张笑脸。
“看起来好年轻,”雪莉评论道。
“如果1937年已经有一个十岁的儿子,那么他就不可能比五十岁小太多,”我说。
“他的脸看上去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雪莉望着海报,皱眉头。
“邪恶的脸都有那么些共性,”西蒙·亚克静静地说。“最后的晚餐时,犹大的脸;铁蹄践踏亚洲平原时,成吉思汗的脸;射杀林肯时,威尔柯斯·布思的脸。他们是伊甸园里的毒蛇,是最终极的恶,是恶魔的化身。”
“也许吧,”我借用了西蒙的口头禅。“如果像你所说,马拉就是那个给马普山德带来恶的人,那么我们要找到他,消灭他。”
西蒙·亚克点头表示赞许。“我们再努力找找这个房间。如果你父亲追查得够彻底,他很可能知道马拉现在的藏身之地。”
于是我们再度陷入搜索工作。结果令人失望。不管我父亲曾经从哈瓦那的私家侦探那儿取得了什么调查报告,这间书房里已经了无它们的痕迹。即使他的电话簿里也找不到马拉法官落脚点的蛛丝马迹。
几乎快绝望之时,西蒙拿起一本辛辛那提的电话黄页,并快速地翻阅起来。当翻到其中做了折角记号的某一页时,我们大家都屏气凝神地凑了过去。在号码栏的一半高度,有一个地名和号码被圈了起来,南门旅馆。电话号码旁边是父亲熟悉的笔迹,写着一个人名:“马拉”……
我们立即动身,沿着国道50号高速公路的宽阔路面驶向辛辛那提的绵长州界。我们挤在出租车的后座,大家谁也不说话。雪莉面色苍白憔悴,我开始后悔把她带到这里来。另一边的西蒙则有一些紧张和期待。终点应该近了吧,可我却不知道那儿有什么在等待我们。
“我甚至连都没有揭开棺木看一眼,”我半是喃喃自语地说。“那里面真的躺着我父亲和妹妹吗?”
“是他们,”西蒙·亚克说。“我已经检查过了,可以排除出于某种原因而伪造事故的可能。”
“那么真相是什么?”我迫切想知道。“是他们当中的谁干的?”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这个问题在我生命中的分量越来越重,已经超越了工作,朋友和家庭的位置。如果邪魔附体的对象是斯黛拉,我潜意识里的期待就会落空。我曾经抛下了斯黛拉,让她独自面对这个缺乏人情味的家,面对父亲,菲利普叔叔和丽塔婶婶。
是我父亲干的。必须是……
我们驶入第七大街,路过新电话大楼,路过西利托百货(联合百货在辛辛那提的分公司),路过所有熟悉和陌生的地标,这座城市已经和我不再有牵连。车向右转,向南行驶过两个街区,来到喷泉广场和市政广场,最后进入主街。河水在我们的南面流淌。
终于抵达了南门旅馆,这是一栋三层楼结构的危房,几乎就建在河边。夜幕已悄然笼罩着我们,大堂里传来嘹亮的爵士小号演奏声,为夜晚加了哀伤的注脚。我们穿过大堂,看到一些青年男女,已经开始了周末狂欢夜,大概因为南门旅馆本来就是这种类型的场所吧。
二十年前,我也和他们一样,作为一名面带粉刺的护花使者,带着搞怪的表情,沾沾自喜地觉得,身边是辛辛那提最美的姑娘。我记得这一切。
爵士乐不断地从一个黑人的喇叭里流泻出来,我一边侧耳倾听,一边瞄着唱歌女子的臀部随着乐曲舞动。
和年轻人在一起,仿佛旧时光又回来了。也许这儿一直就是这样吧。我想,这就是生活。至少,二十世纪第五个十年的生活方式就是这样的。
在小号,钢琴,贝司和唱歌女孩交织而成的美妙音乐中,旅馆前台工作人员一边尽情享受,一边等待着更晚些时候可能上门的客人。
西蒙·亚克在舞池里艰难移动,最后他来到那个工作人员身旁,问道,“有没有一个叫马拉的人住在这儿?”
对方警觉地打量着他,试图判断我们是不是干侦探的。然后他的视线落在雪莉身上,这解除了他的疑惑。“上楼。在三楼,316号房间。”
西蒙首先爬上光线昏暗的楼梯,我转过头嘱咐雪莉。“亲爱的,你最好留在下面。有小流氓骚扰的话就大声叫我。”
我给了她一个微笑,然后跟着西蒙往楼上走去。这旅馆令我想起当兵时期住过的地方。
最后我们站在了316号的房门前。我心想,撒旦都这么好找吗?
我身边传来耳语般的念诵,“让我们远离邪魔(Libera nos a malo)……”
“你又在吟唱古埃及的祈祷词吗?”我问他。
他摇了摇头。“这是拉丁文,”他匆匆回答,然后敲门。接下来是等待……
门内有音乐传来,非常柔和,像是来自电台。西蒙·亚克再度叩门。“马拉法官,”他叫道;“我们知道你在里面,我们想和你谈谈。”
这时我们嗅到一股强烈的香气,可能是混合了某种熏香的味道。西蒙·亚克试着推门,但门是锁上的。
他又咚咚咚地开始敲门,然后停下来听里面的动静。现在除了之前微弱的音乐声,我们还听到某种有节奏的敲打声。
“要去叫服务生过来吗?”我问。
“没时间了;可能已经太晚了。过来帮我一起把门撞开。”
我们一起用力攻击这扇薄弱的木门,锁应声而开。我们破门而入。呈现在眼前的是……
康拉德·马拉,第三位地狱判官,被吊死在这间小屋固定电灯的横梁上,一圈细细的链条紧紧缠绕着他的脖子。他身穿一件黑色女用浴衣,好像还被撒了很多香水。
“天啊!”我倒吸一口冷气,“这是怎么回事?”
西蒙·亚克望着死者凹陷的脸和烧香的香炉,还有地板上的报纸碎片。“我们太晚了,没能救出康拉德·马拉,”他无奈地说。“但至少还来得及抓住马普山德的恶魔……”
最后,我好容易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便问,“凶手是谁?”
“也许是他的过往,”西蒙·亚克回答。“也可能是我们的现代文明。还可能是某种超出我们认知以外的力量。”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康拉德·马拉是自杀的……”
“自杀?能死成这样?为什么?这不可能,西蒙。哪个自杀的人会穿成这样,再沐浴熏香,最后上吊?”
“性受虐狂,”西蒙回答地很简单。“现在人们已经能恨开放地谈论强奸犯和同性恋这类话题了,但还是有一些不为人所知的特殊领域。康拉德·马拉通过肉体上的痛苦获得性快感;而通过用那条锁链把自己吊起来,他可体会到性受虐时无尚的刺激体验。近些年,西海岸有很多类似的案例。”
“可是……”我将信将疑地问,“你怎么能如此肯定?”
“好几个小时前我就知道了,因为马拉的某些行为,马普山德的人们不愿谈起他。不是某种罪行,否则人们不会刻意回避——事实上,那是某种性行为,某种大白天下后毁了他的法官生涯的行为。”
“所以你从来没有认为他是撒旦化身?”
“我的朋友,有时候撒旦附身的对象可能是即将被他毁灭的躯体。也许这具尸体几小时前就是他的栖身之处。”
西蒙走向屋里的电话机,拨通了楼下的号码。“这儿有人自杀,”他简要说明。“我建议你们打电话给当地警察。还有,请你告诉在大厅等人的那位年轻女士,楼上的两个男人一切平安,马上下楼。”说完他立即挂上电话,转身向我。不愿多看一眼那具尸体。
“可是,他为什么要选择今天自杀?他有这种……这种嗜好应该很多年了吧。”
西蒙·亚克指着地上的碎报纸。“但是今天他才读到马普山德的事故报道;并且意识到事情的真相了。”
“你是说我父亲和妹妹的死和他有某种联系?”
西蒙点了点头。“某种意义上说,是的。你也可以说,正是马拉的存在导致了昨天早上沿河公路的车祸。”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就要结束了,我的伙伴。只要等警察过来,我们就动身回马普山德。现在只剩下一个法官了。他大概会有兴趣了解事情的进展吧。”
随后,警察爬上楼来,我们被团团围住;一个人给我们作笔录,另一个人在给现场拍照,还有两个警察轻轻地把康拉德·马拉的尸体取下来放在地板上……
结束后,我们回到马普山德,这是最后的一次了。越过州界,沿高速公路直行,路边栽种着赋予这个镇名字的枫树,在不为人知的过去驾着马车的先驱者和乘船的冒险家们曾在此拓荒奋斗。
我想着这幅场景,想着在马普山德的童年,又想到父亲,想到斯黛拉。
出租车在殡仪馆前把我们放下,我们驻足观望夜空下星星点点的灯火。我恍然明白这儿已经不再是我的家,这儿的人也不再是我的亲人。我的家在遥远的纽约,在辉煌的摩天大楼和狭窄的街道之间,没错,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西蒙,”我开口说,“我们不进去了。雪莉和我不参加葬礼,我们今晚就回纽约。”
他们两人盯着我,大概觉得我疯了。但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这是过去二十四小时中,我唯一说过的正常内容。
“我们一起去走走,”西蒙平静地说。“雪莉,你在里面等我们。”
于是我们沿着镇上的主干道,走在这块陌生的土地,路过陌生的脸孔和店面,路过所有为乡村生活歌唱的灯火。
“我不在乎真相,”我打破了沉默。“我曾以为全世界最重要的也莫过于这次事故的真相。但现在我不想知道。我不希望是妹妹,也不希望是父亲。我不想听你告诉我是他们当中的哪一个。”
“我很难过,”西蒙·亚克说,“可真相总会水落石出的。即使我不告诉你,某日——某夜,几周后,几年后,迟早你会想知道的。温暖和快乐是短暂的,总有一天你会为不了解真相而后悔。”
我们已经走过了镇上的主要街区,花巨资修建的乡村医院静静地矗立在我们面前。“来,”西蒙说。“我们去找一下弗兰克·布罗德里克,先把昨晚的袭击事件解决了。这会是解开整个事件的最佳开场白。”
我没说什么,跟着他进入医院。一名护士告诉我们现在已经过了探访时间,但西蒙以他一贯的神秘魅力轻松通过了这一关。我们爬上顶楼,弗兰克·布罗德里克的病房位于白色长廊的尽头。
“好点了吗,弗兰克?”一进门我便问他。他开始显得有些吃惊,不过看清来客是谁后便松了口气。“还好啦,”他回答。“明早就能离开这个地方了。”他正坐在椅子里读一本书,透过敞开的睡衣前襟,能看到缠着绷带的肋部。
“我们是来告诉你袭击事件的真相的,”西蒙说。
“哦?你们抓到他了?”
“不完全是,”西蒙慢慢地回答。
“什么意思……?”弗兰克迷惘地看着我,我以同样的表情看着西蒙。
“马拉法官今天下午在辛辛那提自杀了,”西蒙说。
闻言,弗兰克·布罗德里克毫不掩饰内心的震撼,他脸色大变,面容枯槁。整个身体深深地陷入椅子里面,透过一双布满恐惧的细长眼睛看着我们。
西蒙·亚克步向房间里的电话,请接线生查询殡仪馆的号码。在得到回复后,他拨通电话,找哈里森·詹姆士。
“詹姆士先生吗?我是西蒙·亚克。我希望你现在立刻前来医院。弗兰克·布罗德里克会就此次车祸做一份正式的自白。”
说完他挂上电话,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弗兰克·布罗德里克的声音从紧咬的牙缝里传来,“妈的,你怎么知道的……”
屋子里很安静,全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不过这只是我的感觉。治安官哈里森·詹姆士正在过来的路上,而西蒙·亚克和弗兰克·布罗德里克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有我还一头雾水。
“你怎么知道的?”弗兰克·布罗德里克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两车相撞时,斯黛拉的身体被抛出前车窗挡风玻璃,”西蒙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开始解释。“你们听说过这种事故现场吗?司机被惯性抛出前车窗挡风玻璃。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因为方向盘卡住了位置。”
这几句话在我脑海里炸开了锅,我甚至想找面墙来稳住身体。他刚刚说什么?西蒙是什么意思?
“斯黛拉之所以被甩出挡风玻璃,是因为开车的并不是她,她当时坐在驾驶座的旁边。一旦我发现了这点,我便问自己是谁在开车。如果不是斯黛拉,谁会驾驶她的车,答案只有一个。就是你,弗兰克·布罗德里克。是你,看见了黎明的晨光下,马路对面驶来的里查德的车。也是你,不顾妻子歇斯底里的尖叫,朝着对方撞去,并在相撞前跳出车门,独自逃生!”
弗兰克·布罗德里克喉咙深处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声音,眼前的这个人看上去是如此陌生。不是父亲,也不是斯黛拉,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眼前的这个男人。
“也许,”西蒙继续分析,“为了制止你妻子的反抗,你要先把她弄出车外。也许在车祸发生后,有必要给岳父脑袋再补一下,以确保他死透了。不管怎样,在那个农民赶到现场之前,你有足够的时间逃到附近的沟渠或者田里。然后你悄悄回到自己房间,等待人们把这个噩耗传递给装作毫不知情的你。不过经历了这么严重的车祸,你不可能没有受伤。跳车的时候,你伤到了几根肋骨。你当然不可能去诊所或者医院治疗——至少不能在那个时候。于是你等到了昨天晚上,然后编造了一个能够解释这些伤势的故事。
“对于被袭击者来说,肋骨断裂是很罕见的伤。奇怪的是,居然只有我把你受的伤和车祸联系在一起。当然,我那时已经怀疑你了,因此只是在找一些确凿的证据。要在那样的情况下跳车而不留下某些特定的伤痕,简直就是奇迹。”
弗兰克·布罗德里克已经回复了平静。“你讲了一个很棒的侦探故事,但这些东西在法庭上没人会相信的。我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呢?”
“你和里查德之间的仇恨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西蒙回答。“而至于你的妻子,她的死亡在这起事件中是早就计划好的。”
“没错!我这些年是很憎恨里查德!但我为什么到昨天早上才爆发出来呢?”
西蒙·亚克发出一声叹息。“我没时间陪你辩论了。大家都心知肚明,狡辩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你之所以昨天早晨也才痛下杀手,是因为那时候他发现了康拉德·马拉是你父亲……”
于是我在一瞬间恍然大悟。所有的拼图都找到了正确的位置,即使西蒙没说,我也已明白了他的推理。康拉德·马拉,1937年在哈瓦那有一个十岁的儿子,而斯黛拉和弗兰克的初遇是在西印度群岛。甚至连我妻子都觉得那张竞选海报上的马拉看上去如此眼熟。
我能够想象当时两人相遇时的场面,弗兰克·布罗德里克,或者说是弗兰克·马拉,在哈瓦那邂逅了我妹妹——也可能是主动搭讪——总之他顾忌自己父亲的怪癖而用了别的名字。然后他和斯黛拉结婚,并且亲自来到了马普山德。此时他仍然隐姓埋名,生怕某一天父亲丑闻曝光,政治生涯被毁。而我父亲刚好因为一个案子成了他的仇敌;接下来——正如他担心的——厄运降临到康拉德·马拉头上,巧合的是,就在选举前夕。
也许是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的父亲怀着被驱逐的悲哀离开了镇上,而他则孤单地留了下来。他守着心中的秘密继续生活,直到有一天我父亲拿到了古巴的私家侦探关于他们父子关系的调查报告。
我知道父亲接下来会采取什么行动。昨天早上他一定给弗兰克打了电话。怎么能让女儿嫁给这种人的儿子!
接下来,他便全速穿过清晨的薄雾驶向女儿家,而弗兰克则同时出发,以期在沿河公路上与之相遇。我妹妹可能试图阻止他,但女人毕竟力量有限。车子以六十英里的时速奔驰在沿河公路上,这时他看见了岳父的车,于是便对准目标加速撞了上去,就像一只扑向猎物的狮子,并在最后一秒跳下了车。我的父亲和妹妹在车祸中丧生了,所有的秘密也随之被掩埋。
康拉德·马拉读完新闻报道后,意识到了事故的真相,于是选择了自杀……
房门开了,哈里森·詹姆士走了进来。“发生什么了?”
弗兰克·布罗德里克,真名弗兰克·马拉,从椅子上起身。“不,”他发出嘶哑地尖叫。“不……”
趁我们三个人还没反应过来,他一个转身冲向窗户。玻璃立刻碎裂,他就这样消失在夜色里。
我们站在窗边,朝漆黑的下方望去……
医院只有三层楼高,他似乎还活着,在地上挣扎,看起来受了伤,也许快死了,但现在还有一口气。
一辆救护车驶入医院的车道,尖锐的警报声划破夜空,似乎是刚刚运送急救病人回来。
救护车。他看到了救护车,于是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冲了上去。
刺耳的刹车声响起,伴随着一声短促的尖叫,接着是一阵嘈杂。
地方治安官哈里森·詹姆士转过身,也不知是对谁,说道,“这个急于赴死的家伙……”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西蒙,雪莉和我还是留下来参加了周一的葬礼,然后便回了纽约,后面的事就交给治安官詹姆士和菲利普叔叔去处理吧。
我始终难以相信,一个如此瞧不起自己父亲的人居然会为了掩盖这段父子关系而杀了两个人。但是我转念一想,自己不也厌恶着父亲吗?自己不也希望父亲就是那个肇事者吗?也许换个场合,我就是另一个弗兰克·布罗德里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