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你岁数够大的话,应该知道发生在盖达斯的骇人事件——至少那几年的报纸起的都是这样的标题。发生在盖达斯的事情可谓震惊世界。
那件事发生之时,我正位于盖达斯附近,因此我很可能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人。我整整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完成了这个故事,但一直无法公开。这些年我一直在思考往事,我想我迟早得把当时的事情告诉别人。
那天发生在盖达斯的故事是这样开始的……
当天我正在州议会大厦处理一则政治相关的报道,就在那时,有电讯传进来。我们围在电报机周围看着黄色纸上的字一个一个显现出来:……位于本州南部的小镇盖达斯,今天成为了一场疑似大规模自杀的现场。今晨一辆邮车抵达小镇时,发现所有的屋子空无一人,在镇附近一处百英尺高的崖脚下,发现了众多尸体躺在乱石中……
难以置信。文字仍在陆陆续续地传输过来,但我们没人打算接着看下去。十分钟后,我们已经踏上了前往的南部的车,直奔八十英里之外的盖达斯镇而去。
当我们到达的时候,几乎已经是晚上了,可村里的灯火一片漆黑。街道和周围的屋子在黑暗中静静矗立着。看上去就像所有的居民都消失不见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如此。
我们在外沿处找到了一些人和车,不过和火车事故或火灾现场不同的是,他们看上去并不是在默哀。他们只是站在悬崖边缘俯视下方的岩石。
我们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然后我看到了下方的景象。在车前灯的反光和夕阳的余晖下,崖底的岩石上交错着一些身体。数量大概有上百人,男人,女人还有孩子。我完全可以想象有一只巨手将他们拂向死亡深渊的场面。
没过多久,我们沿着陡坡的小路来到悬崖底部。接下来会有漫长的活儿要干,于是工作人员开始架设强力照明灯。在刺向苍穹的尖锐岩石间,这些躯体相互堆砌着。
“能想象有人生还吗?”我不自觉地问。
“没可能。一百英尺是一段漫长的下坠,尤其是下面还有这些石头。”
“嗯……”
工作人员开始移动尸体。头骨碎裂的老人,摔断脖子的姑娘……
他们将尸体从岩石上挪开后,整齐地在空地上排开。不一会儿,就只剩下血迹斑斑的岩石了。我和其他人点了一下数量。“七十三具。”
“七十三……”
一名州警察来到了崖底的小分队。“我们彻底搜查了所有的屋子,一个活人都没有……”
“整个村的人在昨天晚上的某个时刻都跨过了这个悬崖边缘……”
随后,全国各地的记者和摄影师蜂拥而至,使得杳无人烟的盖达斯忽然间恢复了生气。这些人大书特书发生在这里的恐怖事件。盖达斯全镇七十三口人,尽数投崖自尽。为什么?到底动机何在?我们都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可是没有人能告诉我们。
一份纽约的报纸将其与拿破仑战争时期的一次悲剧相比,当时有一队冲锋的骑士在意识到错误之前,全部冲下了悬崖。一份全国性的杂志抛出了哈梅林魔笛手的传说,暗示此次事件是某种超自然的力量诱导所致。
但这些都不是答案。所有的房子都被搜查过,想寻觅线索,却一无所获。一些地方,食物还搁在桌上。另一些地方,还看得出整理床铺的迹象。八点钟左右,一定发生了什么令村民离开屋子的事情。没有任何讯息或留言,很显然当他们最后一次离开时是打算回来的。
但没有人回来……
我是首先想到去探寻小镇过去的人,第一个晚上我几乎整晚都在举行全镇会议的房子里度过,现在这里空无一人。房间里保存着一些卷宗——记录和回忆着西部拓荒者建立起这个村镇时的往昔。村镇正是依据这些人中的一员来命名的,随着附近某个金矿被发现,盖达斯得到了迅速的发展。
我找到一些古老的地图,通过对地图的研究,我推测金矿的位置正是那七十三条生命陨落的悬崖。
正当我专注于地图时,我忽然意识到这间冰冷的房间里并非只有我一个人。我转过身,用手电照向黑暗的角落,一个高个的人影缓步而出。“晚上好。”他静静地说道。
“你是谁?”
“我的名字是什么,这无关紧要,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叫我西蒙·亚克。”
“西蒙·亚克?”
“没错,”这个陌生人回答。“轮到你了,我能知道你是谁吗?”
“我是一个记者,报社记者。我从州议会大厦过来报道这则消息。”
“啊哈,你希望从这个村镇的历史记录里找到些什么吧?我和你一样,也是这么想的。”
这个叫做西蒙·亚克的男人走得更近了,在电筒的光线下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脸。他并不老,尽管近看脸上有一些皱纹。也许从某个角度看去还是一个相当英俊的男人,但我却无法想像有女人会被他吸引。
“你是作家还是?”
“不,我只是在调查;我的嗜好就是调查任何在世上一切奇怪和难解之事。”
“你怎么这么快就到这了?”
“我在执行别的任务,越过州界刚好来到这地方。我本可以更快,但到盖达斯的路可不好走。”
“没错。这个村几乎与镇上的其它区域完全隔绝。自从金矿被开采殆尽,这儿几乎就成了鬼村。”
“但是,”西蒙·亚克平静地说,“仍然有七十三个人居住在此。我想知道他们留下的原因。为什么他们不离开这个失去生机的地方呢?”
“他们已经离开了,”我说;“从他们走下悬崖的那一刻起。”
“是啊……”说完,这个叫西蒙·亚克的男人离开了旧屋。我跟着他出门,想知道他接下来要去哪里。
他是一个奇特的人。很多方面都与众不同。当他缓缓走在通往死人村中心的土路上时,就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或时代的人。
记者与警察已经搜查过这些屋子了,但他似乎仍在寻找一些别的东西……
很快,他就渐渐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中,我加快了脚步跟了上去。当我赶到他身后时,他正弯腰看着地上一块黑色的区域。明月当空,我只能借助月光看清个轮廓,但他看起来却因为这个发现而兴奋不已。
“这里最近点过火,”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他从余烬中拉出了某样东西,试图擦去上面的灰。看起来那也许曾经是一本书,但光线太暗,实在很难确定别的什么。
夜静的可怕,直到远处的一辆车发出的声音才使我意识到这点。
“有人来了,”我说。
“奇怪……”一抹不解的表情闪过西蒙·亚克的脸。
他把那本烧焦的书放进大衣口袋,开始沿着土路往回走。
此时,一片云遮住了月亮,四下顿时陷入一片黑暗。然后,两束缓慢移动的车头灯光刺破了黑夜。
西蒙·亚克走到车前,举起双手,就像古时候对天祷告的大祭司一样。望着他的背影,一阵寒意窜过我的背脊。
那辆浅绿色的摺篷汽车一个急刹,有个女孩从驾驶座探出头来。“你是警察吗?”她问。
“不,我只是个调查员。这边这位先生是个记者。”她这才第一次注意到我的存在,脸上紧张的表情也松弛下来。
“我叫雪莉·康斯坦斯,”她说。“我……以前住在这儿。”
西蒙·亚克也作了自我介绍。“你有家人现在还住盖达斯吗?”他平和地问。
“是的……我的父亲和哥哥……我……我从广播里听说了昨晚发生的事。然后我就尽快赶来了。”
“远离此处才是明智之选,”西蒙·亚克说。“你的两位亲人已经远离人世,而交织着死亡气息的盖达斯邪灵仍然徘徊在这周围。”
“我……我得见见他们,”她说。“事故是在哪里发生的?”
西蒙·亚克在黑暗中带路,朝远处的悬崖走去。“尸体都盖着帆布,”他告诉女孩。“我想明天他们会被一起葬在悬崖的集体墓地里。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有在世的亲人。”
我们走到悬崖边上,我用手电照向下方的岩石,但距离太远,什么也看不清。尽管如此,我仍然借着电筒的光好好地端详了身边的女孩。她身材高挑,面容年轻,而且是个美人。及肩的金发很好地勾勒出脸部的线条。
“能告诉我你离开盖达斯的原因吗?”往回走的路上我问她。
“说来话长,”她答道,“但那也许和这件可怕的灾难有关。来吧,到我的……旧居去看看,离这儿几分钟路程,我讲给你们听。”
西蒙·亚克和我静静地跟着她来到位于主干道边上的一幢房子。走进一间不再有活人居住的房子感觉怪怪的。屋里有各种各样的东西:碟子,书,衣物,雪茄,还有食物,这提醒我此地曾有人居住。墙上挂着一幅金矿的区域地图,有些人直到昨天仍在努力耕耘,幻想重建村庄曾经的辉煌。
曾经温暖的家,而今成为了一幢废屋,走进去的一霎那,女孩再也承受不住那份悲伤,开始抽泣。她倒在一个大的扶手椅里,双手捂面。我在一边看着她哭。安慰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女孩,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
我发现西蒙·亚克和我一样,任凭女孩哭泣,径自走到餐厅,察看一个小书柜。犹豫了一会儿,我也走上前去,扫了一眼书架里的书。其中大多是儿童书籍,也有一些可能是大学的教科书。有一本很老的历史书上,敲有州立大学的印章。
这也许使西蒙·亚克想起来刚才那本烧焦的书。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本书,仔细地检查起来。一些烧焦的纸屑洒落在地上。
“看上去好像是……”西蒙·亚克说到一半就噤声不语。
“是什么?”
“哦,是的,《圣奥古斯丁忏悔录》一本真正的杰作。你读过没有?”
“没有,我不是天主教徒,”我回答。
“这本书是奥古斯丁写给所有男人的,”西蒙·亚克慢慢地说;“这是个很有趣的发现。”
“为什么有人要将它焚毁?”
“我也许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那令我感到害怕,”他答道。他的声音里蕴含的恐惧深深地感染了我。
他将书的残骸重新放回口袋,这时女孩已经回到我们身边。“很抱歉,”她说。“请原谅我的失态。”
“别介意,”我安慰道;“我们能理解。”
“我看看能否找到点咖啡或别的什么,”说完她走进厨房。
不久她就从里面出来了,端着三个冒着热气的杯子。我们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听她讲述自己早年在盖达斯的生活……
“……我记得大概是五年前的时候,我离开这里去念大学。当然了,暑假我都会回来,头两年这儿的一切看起来与以往没什么两样。可到了大学的第三年夏天,当我回家时,我发现有些东西发生了变化。”
“什么变化?”
“唔,也许对你们来说很难理解,因为我自己也很难表达清楚。最初是人们的生活态度变了。他们开始谈论一个叫作阿克西德斯的人,听上去那人对村民有着很大的影响力。你们也知道,盖达斯距离周边城市相当遥远,七十三个村民被迫与世隔绝开来。我的父亲和兄长每一两个月才去镇上一次。对他们而言,即使逐渐没落的村庄,也是生命的一切。一些人仍然在矿里工作,靠仅存的那点金子维生。还有一部分村民在山谷里耕种田地。但他们都很开心,因为知足常乐。”
“但是你属于不甘现状的一类人?”
“并非只有我一个人。许多和我一样的年轻人离开了盖达斯,尤其是这个叫做阿克西德斯的来到以后。”
西蒙·亚克听到阿克西德斯这个名字,脸色沉了下来。
“你说那个人的名字叫阿克西德斯?”
“是啊,你认识?”
“我可能和他见过一次,那是很久以前了……”
“是吗……他是所有问题的根源,我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那年圣诞节我回家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仿佛着了魔似的。他们谈论的话题只有阿克西德斯以及他打算如何拯救村民的计划。他好像创立了某种新的宗教……”
我望向西蒙·亚克,他脸色僵硬。我又一次感到脊背发凉。
“我真的吓坏了,人们像神一样的完全信任他,”她继续说道。“他每周在村庄会议厅召开一次集会,每个人都跑去听他的布道——连小孩都不例外。他仿佛知道村庄里发生的每一件事,像预言般不可思议。他能告诉你那些其他人不可能知道的秘密。我去学校念书的时候,他能将我的一举一动全部告诉父亲。这儿的人们很容易被像是预言家的人蛊惑,而恰好阿克西德斯深知该如何利用自己的这种能力笼络人心。我去参加过一次他的布道,而我不得不承认在他身上有某种奇妙的魅力。”
“那人长啥模样?”
“他个子很高,白色的胡须垂至胸口。满头白发也很长,他穿一件白色的长袍。他从大厅一端的小小平台上走出来,就这样毫无准备的开始讲演。讲演结束后立即消失。周中某些时候,人们也能在村庄周围看到他,穿着那件白色长袍。但没人知道他住在哪里,怎样过活。”
“真不可思议,”我说;“听上去像是来自古老黑暗世界的某种生命。”
西蒙·亚克皱着眉头。
“没错,黑暗,而且古老。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得知你说的这些……”
外头起风了,远处的山颠传来孤独的狼嚎。我看了眼手表,居然已经过了午夜。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女孩问道。
但话还未说完,西蒙·亚克忽然从椅子里一越而起,拉开房门。我跑到他身旁,看向门外……
一个周身白色的人,或是某样东西,正在风中奔向那黑暗深处沉睡着死亡的悬崖……
我们立刻跟了上去。四周的树林里传来微风的低鸣。我看到那个女孩也要跟上来的样子,立刻挥手示意她在屋子里等我们。不管前方是什么,一定不会是她想看到的画面……
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忽然间一道闪电划过天际,随之而来的是轰隆作响的雷鸣。山的后方此刻想必正在下雨,幸好我们这里不会受到暴风雨的波及。
尽管如此,风力正在变强,当我们到达崖边的时候,风势已经很大。我不禁想象如果有一阵足够强的大风吹来,会不会把下面的那些人吹入死亡深渊。当然,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可说不定导致众人死亡的真正原因更加令人意想不到……
“那里!”西蒙·亚克指着悬崖下被帆布盖着的七十三具遗体中央。
我又看到了那个影子。
之前还照亮来路的月亮此时隐入积雨云背后,但我仍能看清岩石的黑色背景里那丛突兀的白。
“阿克西德斯?”我小声说。
“说是撒旦本人也不为过,”西蒙·亚克回答;“也许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刻。”他朝崖底的岩石走去,我紧随其后。
那个白色物体好像感觉到有人接近。突然间,它看起来褪去了颜色。
“他准是躲在某块石头后面了,”我说。
尸臭弥漫在我们周围,我感到头晕眼花。
“我必须找到他,”西蒙·亚克说,然后他用某种奇怪的语言呼喊着什么,听起来有点像希腊语,但我知道其实不是。
我们找遍了岩区的每一个角落,直到尸体的味道浓烈到令我们想马上逃开。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在回到崖顶的路上,我问西蒙·亚克刚刚在呼喊什么。
“古埃及语,”他说,“和埃及语非常类似。我在做一种祷告……”
天色渐渐亮起来了,笼罩在盖达斯的恐怖稍稍退去。昨夜回到屋子后,女孩已经睡了,我一个人坐在屋子的前厅,西蒙·亚克则继续进行着一些神秘的调查。
既然知道自己没可能睡着,于是我决定把从昨晚到达盖达斯开始发生的事情一一记录下来。但是我却发现无法动笔;这件事还没有结束,我周围的空气里,仍潜伏着某种可怕的东西。也许过不了多久……
天边露出了拂晓的光芒,不一会儿西蒙·亚克就回来了。我们交谈的声音惊醒了沉睡中的女孩。她用屋子里剩余的食物为我们作了早餐,九点钟的时候,我们准备离开。
睡眠不足开始令我有些眩晕,但东升的旭日又让我恢复了些许生气。西蒙·亚克看起来和昨晚没什么两样,他看起来很想马上离开这个村子。“我有一些非做不可的事情去完成,”他说。“与此同时,要是你乐意帮忙的话,有一两件事需要查清楚。”
“当然愿意。这可是绝佳的素材。”
我们的谈话被越来越响的卡车声音打断。通往镇上的唯一一条路上,一辆老式邮车正朝我们开来。
“这肯定就是昨天发现尸体的那个人,”西蒙·亚克说。
结果证明他说的没错。那是个相当高的中年人,名叫乔·哈里斯。“他们还没有埋掉吧,嗯?”他问我们。
“没呢,”我答道。“尸体还在崖底,用帆布盖着,离岩石不远。葬礼会在今天举行。我猜想他们会被集体埋在那儿,而不太可能全部移往其它城镇。”
“嘿,”他说,“昨天差点没把我吓死,当时我开着车,然后发现下面全是死人。你们说,他们为啥要跳崖啊?”
“不知道,”我说。“否则准是个轰动的故事。”
马路上陆陆续续地驶来一些其它的大小车辆,首当其冲的是一辆州警署的警车。还有一些拿着铁铲的工人,他们马上会将那些躯体和盖达斯的恐惧一同埋葬。更多的是来自全国各地的摄影师和记者,他们要将这个被遗忘的村落发生的怪事永久地记录下来。
他们给乔·哈里斯和他破旧不堪的邮车拍了照;雪莉·康斯坦斯当然也不能例外,她还被问及在这个村子的生活。她详尽地叙述了自己的经历,但没有再次提及怪人阿克希德斯。我怀疑是西蒙·亚克特别关照过这部分了。
整个早上,西蒙·亚克显得很低调,在不断涌到事故现场的好奇人群中,找不到他的人影。
直到近中午时分,我们俩才得以逃回车上。我开始琢磨昨天晚上那个怪人没有车是怎么过来的,但看着全数尸体被沉入崖底的长方形墓地,我暂时忘了这个念头。
当吟诵祈祷文进入尾声,现场一度陷入寂静的状态。随后,低语再次响起,然后我调转车头离开了村子。
西蒙·亚克就坐在我旁边的位置上,我心里暗自高兴,昨天成功阻止了其它想和我一起过来的记者。因为我现在觉得解谜的关键可能就在西蒙·亚克手中,当然,还有悬崖上那个白色的人影。
我们转上了向北的高速公路,朝着州政府前进。“你想让我做什么?”我问他。
“你同意了?很好,我希望你帮忙找一些以前报纸里的信息。我想知道过去几年里,是不是有牧师或神甫在盖达斯遇害……”
我想了想这个问题。“好吧,我可以帮你找到你要的信息,但有一个条件。你得告诉我你是谁,而这个阿克希德斯又是什么人?”
“我只是个普通人,”他不紧不慢地说。“一个来自其它时代的人。我来自何方,我的使命为何,这些对你来说都不重要。我需要告诉你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我在寻找最终极的邪恶——撒旦他本人。而在盖达斯,也许终于被我找到了。”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那阿克希德斯呢?”
“阿克希德斯也来自过去。我认识他很久了,在北非那会儿,当时圣奥古斯丁写了……”
“你疯了吗?你该不会是要让我相信我们正在和一个已经死了一千五百年的人打交道吧?”
“不知道,”西蒙·亚克回答。“但今晚我打算找到谜底,当我们重返死人村……”
一小时后,我和这个怪家伙在议会大厦附近分手,我们约好五点钟再见。找到西蒙·亚克需要的信息没花多久,令我感到惊奇的是,六个月前,一个天主教神甫在距离盖达斯几英里远的地方被人打死。尽管警方一直在进行调查,但凶手一直没有落网……
这些信息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但对西蒙·亚克而言,一定意味着什么。
接着,我去了公共图书馆,进行一些自己的调查工作。我已下定决心要将阿克希德斯和盖德斯之谜解开,而我猜测,真相就藏在历史的书页中。
我首先查看了大英百科全书,但却没找到阿克希德斯这一词条,我又读了圣·奥古斯丁的部分,但其中并没有任何线索。我又找了一本厚厚的史书,但其中还是什么都没有。人物传记词典里,也找不到阿克希德斯这个名字。于是我开始怀疑这个人也许从未存在于世。
我望向图书馆窗外,州议会大厦的金色穹顶正在闪闪发光。线索一定藏在什么地方的……阿克希德斯,圣·奥古斯丁……奥古斯丁是一个伟大的天主教圣徒,而一个天主教神甫六个月前在盖达斯附近被杀……
我又回到一排排的书架边,它们沿着墙壁排列,望不到头。我找到天主教百科全书,翻到索引页……
阿-克-西-德-斯……好极了,有了……
“阿克希德斯,瑟坎瑟蓝教派领袖”……我很快找到第五卷索引标示的页面。
我迫不及待地读起来:瑟坎瑟蓝教派是多纳图教派的一个分支。他们是一群目无法纪的疯狂之徒,在北非流浪期间,抢劫并且杀害了许多天主教徒和神甫。圣·奥古斯丁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与瑟坎瑟蓝教派以及他们的首领阿克希德斯斗争。
整桩奇妙的事件开始在我脑里成形……阿克希德斯……被焚烧的书……被谋杀的神甫……
忽然一行字跃入我的眼帘:“他们常常自寻死路,将自杀作为一种殉道。他们尤其喜欢投身悬崖之下……女人也同样狂热,那些有罪的人打算通过跳崖获得罪的救赎……”
我继续往下读:“在与天主教的辩战中,多纳图的主教们为他们的教徒而骄傲。他们宣称教会禁止跳崖行为。但实际上,坠崖者的尸体却被冒渎地奉上光荣的名义,教会每年会举办大规模的周年庆祝活动……”
原来如此……一千五百年前的某些东西将死亡的触角伸到了一整个村庄……
真的是这样吗?真的是这个叫做阿卡希德斯的男人一手导演了七十三条生命的凋零?
离开图书馆后,我去了一间酒吧,在那里喝了几杯烈酒,试图冲散布满心头的疲倦和恐惧。接着,我踏上了与西蒙·亚克会合的路……
汽车再次往南行驶,驶向死人村,驶进变暗的暮色里。我告诉了西蒙·亚克所有的发现:被谋杀的神甫和瑟坎瑟兰教的故事。
“怕是被我料中了,”他平静地说。“那个神甫的死确认了一件事:古老的瑟坎瑟兰教教徒真实存在于盖达斯……”
“可是……可是这整件事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这不可能发生在二十世纪。”
“但具体情况需要具体分析。这是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村庄,距离最近的城市八十英里,到任何大小的镇也差不多远。这里的人们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月只离开一次。除了每天开来的邮车,他们不和任何人打交道。通往这里的路是条死路,因此也不会有过路车辆。这里几乎所有人都活在过去,活在曾经的辉煌与名声里。”
“嗯,”我说,“我开始明白了……”
“然后有一个极度邪恶的家伙来到这里,他发现了这个村子和它的村民有可乘之机。这个叫做阿克希德斯的男人,利用村民们的无知和迷信建立了一个新的宗教。今天下午,我查到这块区域由于地处偏僻被国家教堂基本忽略。每六个月会有一名神甫来此拜访,其余时间这里是一片宗教的荒漠。”
“所以他们都听阿克希德斯的。”
“是的……我猜想他的演说具有一定的催眠效果,以至于在过去两年里,包括一开始最严苛的敌对者都笃信他就是村庄的拯救者。一些聪明的年轻人,例如雪莉·康斯坦斯,没有与得势的恶魔战斗,而是选择离开。到访的神甫必须得死,因为他发现了真相。也许还有其他反对阿克希德斯的人也已经被害。因为他下了大赌注,不容有失。”
“但……他是如何导演这场大规模自杀的呢?”
“和他自己或那个同名的人一千五百年前一样。他使人们相信自杀是一种殉道,只有跳下悬崖才能够偿还今生的罪。也许从很久之前开始,他就一直在灌输这种理念。但是直到两天前晚上,他才突然把人们从屋子里叫出来,告诉大家时辰到了。人们无暇思考,自然也不去考虑他们正在做一件怎样疯狂的事。我确信村民们真的相信那是一种解脱。那天晚上,他们一个一个走下断崖,也许还想着阿克希德斯会与他们同在。当然,那是不可能的。”
“你的假说很有说服力,”我赞许道。“我同意这个宗教狂人经过这么些年,能说服那些孤独的人走向自我毁灭,更何况他们已经生无可恋。但至少会有一到两个例外吧。孩子们呢?”
“我想,”西蒙·亚克平静地说,“他们要么在母亲的怀抱里,要么被父亲牵着手。”
我陷入沉默,骇人的画面在脑海里留下了恐怖的印象。
“同时,”西蒙·亚克继续说,“阿克希德斯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任何忤逆他意志的人。杀了他们之后,再抛下悬崖,和其他的人混在一起。”
“这件事仍然看上去……难以置信。”
“之所以看上去不可思议、荒诞不经乃是由于其特殊的时间和地点设定。在二十世纪的美国西部地区,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但换作四世纪的北非就司空见惯了。谁能说人们从那时候起就一定变了?时代不同了,地点也变了,但是人们的思想却保留下来,他们承受着与一千五百年前相同的罪恶与挫折带来的痛苦……”
我把车转上通往死人村的土路。“可是,我们今晚为何还要回到这里?”
“因为今天晚上阿克希德斯会回来,这次我们绝不能让他逃走。”
“你怎么知道他会回来?”
“因为从一开始阿克希德斯这个人就不外乎两种身份:要么是一个聪明的杀人犯,他运用疯狂的头脑策划了这更加疯狂的一切;要么就是那个活在圣·奥古斯丁时代的阿克希德斯。第一种情况意味着盖达斯有他想要的东西,可能是那些金子,所以他今天还会回来,因为昨晚我们把他吓走了。同样,”他停顿了一会儿,“如果是第二种情况,根据传说和历史记载,他会回来祭拜坟墓,就像一千五百年前那样……”
我打开车头灯对抗越来越浓的夜色,同时努力驱散渐渐袭来的睡意。“你倾向于哪种情况?”
“从某种意义来说,我希望是第二种情况,那样的话,我漫长的使命将告一段落。但到现在为止,我心头仍有个疑惑。”
“是什么?”
“我想不通为什么今天早上会有一辆邮车来给这个全是死人的村庄送信……”
谈话终止。
我们在悬崖上的岩石间等待,从那里可以俯瞰月光下的墓场。我们静静地等着,想象着很多年前奥古斯丁也许做着同样的事情。
夜很漫长,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远处的森林传来一声狼嚎,附近的猫头鹰也咕咕地叫了,除此以外,这是一个安静的夜晚。
我们下方的坟场临时竖着一个巨大的十字架,直到有一块列满亡者名字的饰板出现为止。
月亮有一瞬间隐入云层后面,但随后又露出了脸,悬崖的边缘沐浴在月光里。
就在那时,我看见了!
在我们上方,悬崖的最边缘,站着那个女孩……
“该死!”我低声道。“我把那女孩给忘了;她还在这儿。”
但在我们移动之前,我们意识到她不是一个人。一个蓄着胡须的高个男人,周身洁白,正朝她身后走去。
西蒙·亚克从藏身处跳了出来,大叫道:“阿克希德斯!”
那个人影吃了一惊,顿时停住了脚步。女孩发现背后的人,尖叫起来……
之后发生的简直是一场噩梦。
我越过岩石,朝他们跑去,那个人影急忙抓住女孩,令人想起三流电影里的一些场面。但西蒙·亚克比我更快,他跑在我前面,口中念念有词,我听出来这和上回是一样的语言。
阿克希德斯松开了拽着女孩的手,在她掉下去一瞬间,我抓住了她。
接着,在悬崖边上,西蒙·亚克再一次向那个人发起了冲击。他手握一个形状奇特的十字架,十字架顶端有一个金属环,他以雷鸣般的声音大声念道,“退后,阿克希德斯,回到属于你那该死的巢穴。”他将十字架高举过头。“我以奥古斯丁的名义命令你!”
忽然间,那个白色的人影好像失去了重心,从悬崖上摔了下去,只留下一串尖叫声回荡在夜空里……
稍后我们在悬崖底下找到了他,现在应该被称为第七十四条生命了。毫无悬念地,在血污和假的白色胡须下,我们看到了乔·哈里斯的脸,那个邮车司机……
对这一切,我认为人们能够去论证一个完全合理的解释。作为邮车司机,疯狂的乔·哈里斯对村人们了如指掌,他利用这一点恐吓众人,让大家相信他是具有超能力的人。他一直在旧矿里寻找残留的金子,同时花了两年时间策划让整个村子自我毁灭。
但有些东西仍无法解释。首先,一个乔·哈里斯这样的人怎么会知道阿克希德斯的故事,然后,我们也无法解释圣·奥古斯丁的书又何必要被焚毁。
这导致我从来没有发表这个故事。有太多事情无法被解释。那天晚上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把乔·哈里斯和其他七十三具尸体埋在一起。他的失踪又引起了一阵骚动,但几周后人们便淡忘了这件事。
同样,除了偶尔出现在周末报纸的专题文章里,盖达斯事件也被时间的尘埃埋藏起来。
也许就这样反而更好吧……
至于那个与我们共同经历这一切的女孩雪莉·康斯坦斯,我们六个月后结了婚。和盖达斯事件不同,那个故事快乐得多。
还有西蒙·亚克……呃,那天晚上之后我再没见过他,但我总觉得他仍然在我们身边的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