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格兰德河上的布朗斯维尔镇到广袤而神秘的尤卡坦半岛,陆路距离有大约九百英里,本·斯诺骑马耗时一个多星期,才完成这段旅程。一越过北回归线,到达南方的坦皮科他就开始后悔这次旅行了——气候和百姓的态度突然变得恶劣起来。他刚在坦皮科城外从一个睡眼惺忪的墨西哥人手里买下一匹新马,就遇上了一伙儿喝了酒壮胆的强盗。他杀了一个,伤了一个,然后便靠着胯下的那匹快马,蹚过帕努科河的浅水湾,逃过了其他人。即便如此,还有三分之二的路程等着他。
他在寻找一个叫钱瑟的男人——韦德·钱瑟。此时,他知道的只有一个名字和在圣安东尼奥一个酒吧中听来的一段故事。但却足以驱使本·斯诺踏上这九百英里的旅程了。当然,有些时候,在昏暗的酒吧里听来的故事足以令人踏上旅程。而这个故事是这样的……他们有三个人,冷酷坚毅、饱经风霜,一看便知是退伍军人。本没用多长时间就证实了这个猜测——他们曾在古巴服役于泰迪·罗斯福的莽骑兵。这三个退伍兵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排出一堆皱巴巴的纸钞和金币。
“两千美金,”他们中身材最高大的人说,“我们都出了钱。其他人也有份。”
本·斯诺怀疑地睨着这些钱,“这是做什么?”
“我们想要你帮我们干掉一个人。”
“我想你们找错人了。”
那大块儿头——他名叫万特纳——摇摇头,“你是本·斯诺,没错吧?”
“没错。”
“那么我们就没找错。两千美金,干掉韦德·钱瑟。”
“看你们的样子,完全可以亲自动手。如果这事很重要,为什么要雇我?”他来了兴趣。隐藏在表面下的某些东西总是会触动那根好奇神经。
“因为钱瑟在一千英里之外的墨西哥。”
“也就是说我要为你们大老远地跑到那里把他干掉了?为什么?”
万特纳在桌子上平摊双手,“当年组建莽骑兵的时候,他帮我们报了名。大部分入伍者都来自西部——原住印第安人、牛仔、马车车夫、矿工还有猎人——要让我说,我们组建了一支实力非常强大的战斗队伍。我们跟着泰迪南下,把那帮古巴人打得落花流水……”
“西班牙人。”
“……西班牙人!他们都是一路货。不管怎么说,要不是我们得了黄热病,我们早就攻过去了。”
本·斯诺清了清嗓子,“那这个钱瑟是怎么回事?”
“对,我正要说。没错,我们上圣胡安山的时候,韦德·钱瑟也在我们的部队中。他本来和我们是一道的,后来叛逃了——就因为他的逃跑,我的兄弟和其他一些硬汉子牺牲了。西班牙人的炮火从本来应该由钱瑟负责掩护的侧翼击中了他们。我们好不容易才追查到这只老鼠的踪迹,终于发现他订了一张开往中美洲的不定期货船的票,沿途会在尤卡坦停靠。”
“你们认定他会在那里下船?”
“我们知道他一定会,”万特纳说,“莽骑兵从佛罗里达坐船过来,那艘船的名字就是尤卡坦,我记得当时他说有一天他要去那里看看。反正最近我们听说他就在那儿,错不了。组织印第安人,夺下了整个该死的国家。我猜他在那儿自封了个将军什么的。”
另外两人中的一个爆出一句粗话,“像他那种人根本不配当兵。”
本靠向后面的椅背,“因此你们想干掉他?”
“我们想干掉他,是因为他是一个懦弱的、一无是处的逃兵,这就是原因。如果他被军队逮到,他们也会处决他的,所以我们只是帮他们省了麻烦事。”
本清清嗓子,语气放柔,不想与这些人敌对,“我想莽骑兵并不是正规军队……”
“先生,我们是美国第一支自愿骑兵队,虽然大部分马匹都被留在佛罗里达了。但我们始终是支军队。”
“最初泰德不喜欢莽骑兵这个名字,但还是沿用下来了。”
他们就这样说着,三个老兵,虽然年纪不老,只有回顾历史时,脸上才流露出稍纵即逝的光彩。此时他们也许仅仅因复仇的欲念而团结在一起。本听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你们为什么找上了我?是谁告诉你们我是个雇用杀手的?”
万特纳不好意思地笑了,“你是本·斯诺。有人说,你就是比利小子……”
“比利已经死了快二十年了。”
“当然,当然。那么你就是本·斯诺。你的名声在国内也是响当当的。我们听说你去了新奥尔良,正在回家的路上。你是个杀手。”
“可能。但不是你们所想的那种杀手。”
万特纳站起身,其他两人也跟着起身。“考虑一下。等明天。我们明天一早再谈。”
“你们可以省省口舌。不管怎么说,我不喜欢墨西哥。”
“考虑一下。”
本想了想,但没花多少心思。差不多是机缘巧合,那天晚上,他遇到了一位他认识的联邦元帅。当他们的话题转到了墨西哥和威胁愈发严重的流窜强盗团伙时,本提到了韦德·钱瑟这个名字。
“钱瑟,就在尤卡坦。是的,最近几个月我也听到过传闻。但他可不只是个强盗头子。他在那里是个土皇帝,至少也是个将军。勋章什么的都戴着。战后出现在那儿,我猜他真的把印第安人给弄懵了。科尔特斯之后最大的人物。”
这话引起了本的兴趣,但他并未表现出来。这话令他感兴趣,也在他脑中引发了疑问。“难道你不觉得这传闻有些夸大其词吗?一个人怎么可能在几个月内征服数百个印第安人呢?”
“我也想知道,”元帅嗤笑道,“我也想在家里试试这个技巧。”本想起他有个印第安妻子。
“我可能很快要去趟墨西哥。”他对那人说道,并不知道是什么使他改变了主意,只知道念头一闪,对那种塑造他整个生活的知识的一种渴求。一个应该被处决的逃兵不知如何变成了一个用心险恶的人物,一个掌权之人。对本来说,掌权之人一向险恶,特别是当他们的权利来源被疑云笼罩时。
于是,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他把收拾好的必需品驮在马背,向南方的边境线走去。他没有把他的离去告诉万特纳。那个退伍军人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在他拒绝接受两千美金之后,又会自己决定踏上旅程。也许本·斯诺自己都不能完全了解自己。当然了,他不愿受雇于万特纳,做个刺客。谋杀是其他人或其他年轻人的游戏,通常是这样……过了北回归线向南而行,他渐渐接近了墨西哥城周围环绕的群山,道路越加崎岖,但本走起来却轻而易举。他每天行进的路程越来越远,遇到的原住民越来越少,也再没碰到他在北方遭遇的那些强盗团伙。他穿过了韦尔克鲁斯,远眺圣胡安德拉乌拉城堡的古老要塞,在那里,可以一览整个海港。这个墨西哥湾最南端的港口突然更名为回声营湾,是由尤卡坦海岸边一个城镇而得名的。在本这次漫长旅程的倒数第二天,到达了这个城镇。
当他在回声营湾外最后一次更换马匹时,一个墨西哥骑马人不紧不慢地径直向他走过来,“啊,先生!你从北方来的?”
“得克萨斯,”本照实说道,“之前在新墨西哥。”
“远道而来。换了不少马。”墨西哥人从他的坐骑上下来,走过来,一只手随意地放在他胯侧装在枪套里的左轮手枪上。虽然本自己身上也带着一把,但看到一个带枪人如此友好地接近,他还是觉得有些惊讶。几年前,在得克萨斯的街道上已经看不到随身携带武器的人了,现在只有牛仔和警察才会配枪。
“是挺远的。可能我应该坐船过来。从地图上看,好像没那么绕远。”
墨西哥人点点头,“你来这儿找人?”
“我要找韦德·钱瑟。”
“要找他,还得向半岛内陆再骑马走半天。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你带过去。”
本伸出一只手,“我叫本·斯诺。很高兴和你同行。”
墨西哥人点了点头,“我叫安东尼奥·亚拉斯。我受雇于韦德·钱瑟。”
好吧,本做出决定,如果亮明他的目的地是个错误,现在更改也为时已晚。但如果钱瑟真的像传闻中那般手握大权,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毫不惊动他的情况下找到他。他们在马厩旁的一家小窝棚里喝了些酒,一个脏兮兮的墨西哥人从落满灰尘的琥珀色瓶子里倒出了热乎乎的朗姆酒。之后,他们骑上马——亚拉斯在前面领路,朝东而行。
他们骑马行进了几个小时后,稀疏的灌木丛明显被雨林所取代。天气也越加暖和,陌生的藤蔓植物和热带气候下繁茂生长的树丛,将他们所走的小路遮蔽得越加幽暗。本这辈子从未到过这种地方,已经感到厚重的衬衫难受地贴在他的皮肤上。前额上的汗珠闪闪发亮,骑在马背上是如此地不舒服,他甚至开始感谢偶尔斜生而出、茂密低矮的灌木丛,这令他们不得不下马,牵着马匹,缓慢步行。
“这种路还要走多远?”途中,本询问亚拉斯。
“不远了,”墨西哥人答道,“我们离遗址越来越近了。”
“你对这个国家了若指掌。”
“我从出生就住在尤卡坦。到现在已经三十八年了。在我之前,我父亲和祖父也是。我父亲曾经告诉我,我们家族是巴托洛米奥·哥伦布——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的弟弟的后裔。”
本点点头,“在北方,我的国家,有些人的祖辈是移居美洲的清教徒。我想,作为哥伦布弟弟的后裔,也算是一种荣耀。”
亚拉斯耸了耸肩,“他可不是什么好人。克里斯托弗任命他管理西印度群岛,而他主要的政绩就是引进寻血猎犬来追踪并屠杀反对他统治的原住民。他偷了他们的金子,让他们做奴隶。”
“你受过不少教育。”
墨西哥人哈哈大笑,“我坐在爸爸的膝头,就听他讲巴托洛米奥的故事了。”
“但你的英语讲得很好。”
“我是在墨西哥城上的学,而且我去过你的国家。是个好地方。”
“告诉我,韦德·钱瑟在这儿想干什么——建立一支印第安军队吗?”
亚拉斯耸耸肩,此时,他们走出了矮木丛,他轻松地翻身上马,“我想,他只是要试图重建玛雅文明的辉煌。他是位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将军。”
“他是泰迪·罗斯福组建的莽骑兵的一个逃兵。”话一出口,本就意识到他又犯了一天中的第二个错误。虽然这个墨西哥人看起来很友善,但他的立场还不得而知。
但在这个话题被他们面前突然变宽的小路打断了。这里,一座被藤蔓覆盖、巨大的千年金字塔巍然耸立在雨林之中,犹如旧时西班牙军队一般挡住了去路。一段残破的石阶一直延伸到金字塔的最中心,本想起他曾经在某本书上读到过关于大祭司用活人祭祀未知神灵的故事。“太惊人了,”他喘息道,“实在太惊人了!”
“尤卡坦有很多这样的遗迹,”亚拉斯告诉他,“曾经高度发达的文明如今仅留下这些。有时候我想,我们已经进入二十世纪了,我们的文明会留下什么呢?”
他们骑马继续前行,几个小时后,终于一丝带着咸味儿的空气吸进了本的鼻孔,“我们离海不远了。”
“没错儿。我们漫长的旅程也终于要结束了。你很快就能亲眼见到韦德·钱瑟了。”
雨林渐渐稀疏,他们来到了一片平坦的开阔地带,大约延伸了一英里,与海相接。在岩石峭壁的边缘,耸立着许多或古老或现代的建筑——另一座玛雅金字塔,还有一座同样古老的平顶石头建筑。在这些遗迹中间,搭建了一些窝棚和房子。等他们靠得更近一些,本看到一些印第安人走出来,朝他们迎上来。很多人手里拿着现代来复枪。有钱瑟这样的将军,他们一定已经知道如何使用枪支了。
本跟着亚拉斯,经过紧盯着他们的印第安人,进入了金字塔旁的那栋古老的石头建筑。地底下,在地底深处,海浪冲击着岩石,腾起的一股股咸咸的水雾包裹着他们,他推测,这里的风一定总是这么强劲。
令人惊讶的是,建筑物内部装饰得很现代,破碎的石砖已经用刨过光的漂亮木材加固过了,木头大概是从邻近的雨林中伐来的。他们穿过了两间外室,之后,亚拉斯便留下本一个人等待,自己去找韦德·钱瑟了。没等多久,墨西哥人很快就回来了——后面跟着的就是让本·斯诺跋涉九百多英里来见的男人……韦德·钱瑟是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还不到三十岁,看起来更像是个律师,而不像将军或是枪手。即使是他下颌上的稀疏的胡须和胸前三枚闪闪发亮的勋章也无法驱散这种错觉——他不过是个化装舞会的参加者,一个身着临时服装的话剧演员。但他的腰间却挂着一把军用手枪,一双黄眼睛中透着危险,当你注意到这些,就会更改稍早之前得出的结论了。至少,站在这个几乎比自己年轻十岁的男人面前,本是这样的。乍看之下,韦德·钱瑟这个男人看起来人畜无害,仅凭这点,他就可能很危险。
“你不远千里跑来见我,”他一边说,一边伸出一只手致意,“我能为你做什么吗?”
本对他露出一个表示友好的微笑,“是这样,我骑着马,一路上听了很多关于你的传闻。我想起我认识你在得克萨斯时的一个朋友,就想着我可以顺道过来,给你带个好。”
黄眼睛中透出冷酷,“我在得克萨斯没有朋友。在其他地方也没有。”
“那人名叫万特纳。”
韦德·钱瑟笑了,嘴唇边透着一丝冷酷,“斯诺先生,现在有三架来复枪瞄准你的后背。如果万特纳派你来刺杀我,我向你保证你再也不能把枪从枪袋中拔出来了。”
本稍微把帽子向上推了推,露出濡湿的前额,“我不是雇用杀手,钱瑟。我来,只是想知道关于你的那些传闻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
亚拉斯不知从什么地方端来了三个大玻璃杯,“先生们,我想我们可以喝点儿凉的。凉饮料降火气。”
韦德·钱瑟缓和下来,倒了一杯。他在一张木制雕刻的椅子上坐下,示意本也坐下,“原谅我,我这个主人有违待客之道。请坐。”
“就说你在这儿想干什么,钱瑟?”本问他。
蓄着胡子的年轻人摆摆手,“我想组织革命。尤卡坦,墨西哥,可能几年之内拿下整个中美洲。我能做到。”
“在印第安人中,你到底握有什么权力?”
他又笑了,“只是权力之力,正义之力。我要让他们在这个世界上重拾曾经的辉煌地位。”
本向后靠在椅背上,心里清楚如果来复枪仍然待命的话,他接下来要说的可能让自己的后背挨上三发子弹。“万特纳说你在古巴叛逃了。”
“万特纳是个傻瓜。我可以领导自己的军队,打赢自己的战争,凭什么要为像罗斯福这样的人的个人荣誉而战?”
本轻嘬了一口酒,发现这种异国调酒很适口。朗姆酒和一些果汁,他猜想。“为了达到你的目的,你会杀墨西哥人吗?”
钱瑟咧嘴一笑,“为了达到目的,我更愿意杀掉美国人。你不觉得吗?”
又走进来一个人,是个带着眼镜、略微有些秃顶的中年男人。他穿着欧洲样式的衣服,这种风格在美国东部城市正在流行。本觉得他应当待在得克萨斯,而不是这里。“你有客人,”这男人有些惊讶地说,“对不起。”
“不要紧,伊瑞尔教授。这是本·斯诺,从得克萨斯远道而来拜访我们,”然后对本说,“伊瑞尔教授是巴黎的一位著名科学家。他曾经和居里夫妇还有其他一些人一同工作过。你也看到了,人们从世界各地赶来参观韦德·钱瑟的领土。”
本和法国人握了手,“很高兴见到你,教授。这里还有什么惊喜等待着我?”
钱瑟放声大笑,“只有马姬·费什。她和你一样,也是美国人,是我雇的护士。”
本抓住了“和你一样”几个字。显然,韦德·钱瑟不再把美国当做自己的故乡了。他是一个真正没有国家的人,而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觉得有必要建立自己的国家。“你也受雇在这儿工作吗,教授?”他问道。
“哦,亲爱的,不,”法国人说道,好像觉得这种想法很可笑,“你可以管这叫做工作假期。我来这儿待几个月,考察原住民风俗。你也知道,法国对墨西哥一向很感兴趣。”
本笑了笑,“我还以为三十年前,他们就在美国的帮助下,失去了兴趣呢。”
伊瑞尔教授红了脸,“我的国家偶尔会倒退回帝国主义时期,但我们不谈这个。”
韦德·钱瑟一直兴致索然地旁观,但这时,他突然弯下身子,咳嗽起来。他用一块儿手绢捂住嘴,拿开时,本瞥见一抹血红色。但他几乎立刻恢复了镇定,站起身。“失陪了,我最近觉得不太舒服。”说罢便离开了,亚拉斯急忙跟上去,只留下本和伊瑞尔教授。
“一个不同寻常的男人。”本从桌子上的盒子里取了一支烟,点燃了,说道。
“不同寻常,”伊瑞尔赞同道,“而且很危险。”
“他有多危险?”
法国人环视四周,声音压低,“他将印第安人组织起来,有时候说想派支军队,向墨西哥城进军,我相信,他说到做到。”
“印第安人会任他摆布吗?毕竟,他是个美国人。”
伊瑞尔耸了耸肩,“但重要的是,有像亚拉斯这样的墨西哥人支持他。他们也梦想着重拾玛雅文明的鼎盛。”
“想控制印第安人可没那么容易。”
“他有一种力量。关于这点,毫无疑问。”
“这东西听起来很虚幻。”
法国人笑了,“生命本来就是虚幻的。连我也是虚幻的——我的姓的意思就是虚幻,但就是有这种事。当然,近来科学的发展甚至比钱瑟这样的人更虚幻。但是要小心。我在这儿亲眼看到过他的原住民手下杀死异乡人,而不会放他们离开。我们之中没有人是绝对安全的,尤其是你,你知道钱瑟的过去。”
“你听到了?”
伊瑞尔点点头,“我进屋前听了一会儿。我说了,要小心,多加小心。”
“我应付得来。”
伊瑞尔点点头,如来时一般,匆匆离去了。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亚拉斯回来,把本领到过夜的房间。为他安排的住所是一间靠近古老金字塔的小木屋,样式古怪的小房间看上去像是被用做储藏室。等到剩下他一个人时,他小心翼翼地探查了一下这栋房子,然后便要上床睡觉,正在这时,他听到有人接近的声响,绝不会错。
本的手握住了手枪,烛光在门口一闪,出现一个女孩儿的身影。她显然是个美国人,有着一张长满雀斑的脸和一头金发,她一定就是那位护士,马姬·费什。“你好——我听说有另外一个美国人今晚在这里过夜。”
“进来,”他松开握住枪把的手,说道,“这地方真是充满惊奇。我叫本·斯诺。”
“马姬·费什。我是这里的护士,尽我所能照顾这些印第安人。我猜,这种为他们提供医疗保健的假象,也是钱瑟先生征服计划的一部分。”她颇有涵养的语言中透出一丝尖刻,这个还不到二十五的女人令本感到惊讶不已。他甚至无端揣测,她是不是也是钱瑟的情妇。“你是今晚第二个透出对韦德·钱瑟不满的人,”他说,“难道亚拉斯是他唯一的朋友?”
“钱瑟像别人利用朋友那样利用敌人。你还和谁谈过了?”
“那个法国人——伊瑞尔教授。”
她在桌子上滴上一滴蜡油,将蜡烛牢牢地固定住。摇曳不定的黄色烛火映照着她动人的脸庞。“别被伊瑞尔骗了,”她说,“他为了自己的目的,两边做好人。我敢打赌,当他谴责钱瑟时,他肯定没有告诉你他献给了他一枚勋章,对吧?”
“一枚勋章?”
她点点头,“他佩戴的勋章有两枚是美国军队的——我猜他是从尸体上偷来的。但中间的那枚是法国的。一个月前,伊瑞尔从巴黎带来的,献给了他,作为法国政府示好的象征。”
他注意到她年轻紧致的身体只有一部分隐藏在她身上穿着的典型墨西哥服装下。“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我能做什么?”
“你是个美国人,和我一样。”
“钱瑟也是。”
“正是如此!我很早以前就知道华盛顿政府是不会放任不管的。我知道他们会派人来收拾钱瑟。”
“但这个人不是我,相信我。一个叫万特纳的人企图雇我干掉钱瑟,但我没答应。你可以说我只是路经此地,但你就没那么单纯了。”
女孩儿有些恼火,“我告诉过你他雇我做护士。如果你不相信我,明天和我一起转转,”而后又一想,她补充道,“你可以见见老奥克。”
“是谁?”
“一个印第安人。他是他们的精神领袖,真的。我想,他是世界上年纪最大的人。”
“他多大了?”
“他说科尔特斯在韦拉克鲁斯登陆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那是1518年。那就是说他已经三百九十岁了。我知道这很荒谬,但在部落里,关于他的书面记载可以追溯到一百多年前。我们美国独立战争时,他就已经是个满是皱纹的老头儿了,还有一位美国历史学家在1840年拜访过他。”
本见到了一线光明,“钱瑟雇用你,主要是为了照顾这个老人,是吗?这是他掌控印第安人的第一步——善待他们的首领。钱瑟想要振兴他们的过去,而这位首领与过去有着直接联系。”
女人笑了,“你是个合格的侦探。玛雅文明已经接近衰落,当科尔特斯攻占……”
本飞快地一挥手,打断了她,一把将她拉到身边。“外面有人!”他急切地低声说道,另一只手伸向腰间的手枪。
木门霍然而开,两个目露凶光的野蛮人闯了进来,长长的匕首在烛火下闪着光。在他身后,马姬·费什刚一发出尖叫,本就已经拔出了枪。他的左轮手枪开火,正中第一个印第安人的太阳穴,冰冷的利刃划过他的衬衫。他失去了平衡,向后跌倒,把蜡烛从桌子上撞倒。如果他只身一人,他可以冒险在黑暗中赤手空拳地肉搏,但有个姑娘身陷危险之中,他不能冒险。在蜡烛摇曳熄灭的最后一刻,他谨慎而快速地开了两枪,如他二十年间一样,靠着一个以枪谋生的人的百发百中的技巧,正中目标。
寂静。之后,过了一会儿。“本?”
“躺着别动。他们可能还没死。你摸得到蜡烛吗?”
“我想可以。”
“很好,点上,站到一边去。”
蜡烛头儿的火苗跳动,重获新生,在它的光晕下,本看到了那两个刺杀未遂的杀手的尸体。他射中了一个人的左眼,但另一个还活着,血泡从胸前致命的伤口冒出,苟延残喘。本跪在他身旁,想听清他翕动的嘴唇吐出的词语。“什么?”
“尼芙……”他很清楚地重复了一遍,而后就咽气了。
“雪,”马姬·费什翻译着,“他在叫你的名字。”
“可能。”本站起身来,装填他的手枪。
“你打算拿他们怎么办?”
他朝门外望了望,然后小心地关上房门,“好像没有人听到枪声过来查看。我会把尸体从峭壁上扔进海里。这样,韦德·钱瑟就知道我是玩儿真的了。如果他再派其他人过来,我随时奉陪。”
“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要留下?”
本点点头,“至少要留到明天。我想和你见见那个人,那个三百九十岁的人……”
在本看来,清晨的活动并无异样,印第安人们忙着完成早前布置好的任务,似乎并未留意有两个同伴失踪了。他看到伊瑞尔教授和亚拉斯沿着悬崖散步,如果他们是在寻找尸体,那么他们丝毫没有表露出来。阔边帽在微风中晃动,墨西哥人看起来很是危险地摇摇欲坠。
马姬·费什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正在为她对原住民的日常巡视而准备各种药品。“我很早就起床了,”她说,“韦德·钱瑟好像病得很重。”
“他怎么了?”
“我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腹泻并伴有出血,但我不知道是什么引起的。他还是个年轻人。”
本扫了一眼瓶瓶罐罐,“你不会不小心给他下了毒吧?”
“当然不会!我不可能——他有个印第安厨师,要为他试吃每道菜,就像古罗马皇帝似的。”
“有时候我觉得他是个恶魔,根本就不是一个人。看见了吗?”她拿起一个黑色的方盒子,“这是一台照相机,照相用的,你知道。印第安人对这东西很着迷。但几个星期前,我想给钱瑟照相,但是什么也没有。胶卷上雾蒙蒙一片,好像我照的是个幽灵!”
本很感兴趣地检查着照相机。他以前也见过这东西,但从没近距离接触过,而他像个孩子似的,对照相这件事十分着迷。“二十世纪又一大奇迹,”他说,“我猜想,有一天每个人都会拥有这么一台。你给那个老人照过相吗?”
她点点头,“有一些照得很清楚。不过,跟我来吧,你可以亲眼见到他。”
本跟在她身后,绕过了一些印第安人的小窝棚。她告诉他,还有很多印第安人住在雨林里,那两个已经送了命的刺客很可能是从那里来的。本一边专注地听着她的话,一边用心地观察着他们遇到的印第安人。很多年轻男人的表情和眼神中都有一个共同点,既吸引他,又排斥他,令他疑惑不解。
终于,接近中午时分,他们到达了建筑群的最外围的一个窝棚前。外表上,它与其他窝棚并无不同,但却有一种被隔离开的感觉,如果不是实际位置的隔离,就是精神上的隔离。“我们到了。”马姬·费什喘息着,好像要进入的是一座教堂。
屋里的男人的确很老——他那布满皱纹、像木乃伊一样的脸无疑是本见过的最古老的东西——当他讲话的时候,清晰地传出濒死的喉声。他全然不理会他们的问题,半西班牙语半印第安语地讲述着他所知的辉煌,讲述着很多年前,科尔特斯的强大军队在这片土地上纵横驰骋,装甲部队的刀光剑影和震天炮火。而在他身侧,蹲坐着老奥克的云孙,也已然是一个老人了。是的,本想,对于一个对过去辉煌抱有梦想的人来说,这是一个绝好的地方。整个部落的印第安人每天就是听着这个老圣人讲述光荣战争的传说,对韦德·钱瑟来说,真是一个绝佳的起点。
他们在那儿逗留了二十多分钟,看到了老奥克的样子,也听到了他的声音。最终,就在这次拜访即将结束的时候,亚拉斯出现在门口。“你得来一趟,费什小姐,”他阴郁地说道,“韦德·钱瑟病得很重。”
“我马上就去。”
他们匆匆离去,丢下本一个人陷入了沉思。他慢慢往回溜达,在古旧而杂草丛生的大金字塔前驻足停留,攀登而上。石阶一直通向最顶端。本登到塔顶,稍作休息,一览在脚下伸展的大海和雨林的广阔全景。攀爬令他有些气喘吁吁,岁月不饶人,他已不再年轻,但站在如此贴近云端的塔顶,他暂时忘记了这些。站在这里,一切显得如此渺小,人可以感到无尽的力量。在这里,一个像韦德·钱瑟这样聪明的懦夫可以想象自己是万物的主宰,可以像很久以前玛雅人那样,为了自己的目的而献祭人牲。
本有些不舍地下了塔,去寻找伊瑞尔教授。法国人的住所在大石房子的侧翼里,很容易找到,但却不见他的人影。本花了几分钟时间,将干净整洁、却空荡荡的房间打量一番,注意到床头柜上的一摞阅读材料的名字。大部分是以法文印刷的小册子,皆与各个科学领域有关。本在新奥尔良生活时,曾学过一些法语的皮毛,一些书名很容易读懂:《碱的加工过程、产物与贸易历史》,C.T.金泽特,伦敦,1877;《镭射线的化学效用》,玛丽·居里与皮埃尔·居里合著,巴黎,1899;《冶金术:银与金》,J.帕尔西,伦敦,1880。
正当本拿起其中一本小册子,尽力想翻译他仅懂的几个词时,伊瑞尔教授回来了。法国人面色苍白,颤抖不止。“韦德·钱瑟死了,”嗓音都变了,“上帝救了我们所有人……”
整个下午,大房子里都被阴云笼罩,随着夜幕的降临,阴云逐渐散去,被一种紧迫感取代。钱瑟暴毙的消息早已在印第安人中传开了。他们躁动不安的声音传入大房间,也就是在那里,本·斯诺此生唯一一次与韦德·钱瑟见面。马姬·费什也在,还有伊瑞尔教授,亚拉斯和本。墨西哥人端着来复枪,像在他自己幻想的可怕动物园中的笼中困兽一般,不停踱步。
“他们会把我们杀光的,”他说,“他们都是疯子。”
“那我们就离开这里。”本建议道。
“还要穿过雨林?”
伊瑞尔教授清了清嗓子,“钱瑟在悬崖下停着一艘小船。这样,我们可以绕过雨林,回到文明城市。”
亚拉斯却丢下来复枪,“我不走。机不可失,我不会让它从指缝间溜掉的。”
“但你刚才也说他们会杀了我们的。”
“如果我们控制住他们,就不会,”墨西哥人说,“如果我们像钱瑟那样控制住他们。”
“通过老奥克?”女人建议道。
亚拉斯摇了摇头,“那只是其中一部分。对钱瑟这样的人来说,老奥克只能帮助他营造合适的氛围。”
本决定是时候揭穿真相了,“总之,老奥克是个冒牌货。”
“冒牌货?”
“当然!没有人能活到三百九十岁,即使在这儿也不可能。你们难道没有注意到印第安老人看起来都差不多吗,尤其是在昏暗的灯光下?只不过是个家族骗局罢了——当一个老奥克去世后,他们偷偷地将他埋葬,由他的儿子接替他。现在这个儿子的年纪已经足够大了,可以接他的班了。直到一个老奥克无子而终,这场骗局才结束。但同时,这也是一个伟大的传奇——即使一些印第安人会心存怀疑。我曾经读到过,在欧洲有一个男人,名叫老巴尔,也玩过同样的把戏。传说他生于1483年,死于1635年,但其实是祖孙三代轮番饰演一人。”
外面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枪响。“原住民都不睡觉。”马姬·费什本想开个玩笑,却没有成功。
亚拉斯朝大门跑去。“我去制止他们,”他说,“我必须去!”
本对伊瑞尔喊道:“带马姬上船,等我回来。我去追那个愣头青。”
屋外,一团篝火被点燃在雨林的外缘,火焰高高地腾向夜空。借着火光,本看到许多武装的野蛮人朝他跑来。他飞快地射出两枪,压住了他们的进攻,四下环视,寻找亚拉斯。墨西哥人正朝着金字塔顶上那间漆黑的小室爬去。本跟了上去,一天之中第二次攀登金字塔。他清楚,印第安人会紧追在后。
“亚拉斯!”他大吼道,“站住!”
墨西哥人已经爬到了塔顶,点燃了一根蜡烛,搜寻着什么,“你无法阻止我。我已经回不了头了!”
“什么?”本终于截住了他,气喘吁吁地问,“什么东西值得你付出这样的代价?”
亚拉斯转过身,手里仍然端着来复枪,“你要理解我,朋友。我要的不仅是权力,像钱瑟那样。我要的是伴随权力而来的辉煌。看这儿——这是一位玛雅大祭司的石棺,他已经死了大概一千年了。我想要的是他那时候的辉煌的重生,为了尤卡坦,为了所有墨西哥人。”
“这就是你支持韦德·钱瑟的原因?”
“这就是我支持他的原因。”
“也是因为这个,你默许他让印第安人吸食毒品?”
“毒品?”在摇曳的烛火下,墨西哥人的双眼透着谨慎。
“你心里清楚我的意思,亚拉斯!那些印第安人吸食毒品,已经疯了。你可以从他们的脸上,眼中看出来。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如此驯服地听从钱瑟的命令——因为他让他们染上了毒瘾。他派来杀我的其中一个人,临死前,嘴里叨念着雪。令他在意的一定不是我的名字——他是想要一些毒品,据我推测是可卡因。这种白色的晶体对于印第安人来说一定很像雪,他们大概只是从马姬·费什的照片上见过雪。”
亚拉斯伸出另一只手,将大祭司的石棺盖顺着石滚轴向后推去。“你说的没错。他给他们可卡因,这里还有更多——我帮助他从南美的古柯种植园搞到了一大批可卡因。我会给他们这个,像钱瑟那样控制住他们。”
本拔出了手枪,“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亚拉斯。”
墨西哥人端起了来复枪,“我并不邪恶——这一点你必须相信。我只是一个有梦想的人。如果几磅的可卡因可以换回一个王朝,我愿一试。现在我得杀了你,并不是因为我恨你,而是因为我的梦想。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的手指刚要扣紧扳机,本一枪射穿了他的前额……十分钟后,本迎着海浪,涉水走到等候的小船边。伊瑞尔和那女孩儿把他拉上船,他精疲力竭地瘫倒在船板上。“你是怎么逃出来的?”马姬·费什问。
本咳了一声,坐起身,湿透的衣服紧贴着他冰冷的身体。“好不容易。印第安人一定有禁忌,不能爬上金字塔。他们在塔下守株待兔,我是从后面下来的。每节石阶大概有八英尺高,但我还是设法下来了。”
“亚拉斯呢?”
“亚拉斯死了。而他打算分给印第安人的可卡因也沉入海底了。我过来的时候处理掉了。”
“可卡因!”伊瑞尔喃喃自语道,“原来他是用这个方法!”
“我曾经怀疑过,”马姬·费什说,“但是我没有证据。”
风扬起了他们的帆,将他们送入了开阔无边的大海。运气好的话,几个小时后他们就能离开尤卡坦了。离开尤卡坦,回去,回到得克萨斯去。“我得去找个人,”本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一个叫万特纳的人。他愿意出两千美金要韦德·钱瑟的命。”
“你会收他的钱吗?”伊瑞尔问。
“不,”本答道,看到那女孩儿忙着调整船帆,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不会,我不会收的,教授。因为是你谋杀了韦德·钱瑟。”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是自然死亡。”
“我知道的也不多,教授,所以我不会把你的秘密泄露出去的。在你房间里,我看到一本关于镭的书,我只明白我可以翻译的几段文字。镭是一种新的化学元素,1898年刚刚被两个叫居里的人发现,而韦德说过,你和他们一起工作过。这种物质的威力尚不清楚,但已经被证明是致命的。我想就是这个要了韦德·钱瑟的命。”
浪花飞溅,伊瑞尔教授面无表情。最终,片刻的寂静之后,他说:“我并不知道镭可以置人于死地。我在动物身上做的实验并无相关结果。我只知道镭可以让他生重病,也就解除了他带来的威胁。”
“你是为法国政府工作的间谍吗?”
伊瑞尔耸耸肩,“我不能说。我们这样说吧,我是为所有害怕韦德·钱瑟的权利梦的人工作的。”
本点点头,“我想,对我来说够了。我没有权利惩罚你,甚至评判你。”之后,他又说,“你可能会对镭的一个作用感兴趣。当那女孩儿想给钱瑟拍照时,镭令照片变得模糊。这是另一件引起我疑心的事。”
“你知道镭藏在哪里吗?”伊瑞尔问,说话中的语气分明透着一股子自豪,“不过是一小块儿银色金属,但却足以在一个月内要了他的命。”
本凝视着天空,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悲哀,不禁想知道当死亡的射线可以杀人于无形时,未来还会给世界留下什么呢?“我想我知道,”他回答说,“我想是藏在你别在钱瑟胸前的勋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