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斯诺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坐在马鞍上弓起身子,俯视着面前这个宁静祥和的小山谷。倘若换个年月,换个时代,这里可能会是农作耕地,或是一片上好的东部牧草场。可能会成为一个城镇或是一个帝国的发祥地。但是现在,这里有的只是堡垒要塞,在晨光中显得一片苍白,仿佛陷入沉睡一般。
箭镞堡是个风景优美、慷慨富饶的地方,好似一支木棘刺般横穿山谷。工作在这里的人们好像蚂蚁一样,从城门口出出进进,在他们的世外桃源中各司其职。
本叹了口气,催促马儿走上通往山谷的一条青草茵茵的小径。这就是他所寻找的地方。只有在最新标画的地图上才能找到的一个小圆点儿。也许是一座正在兴建的城市,亦可能仅仅是一个为抵抗印第安人而设立的前哨基地——箭镞堡。
他们从很远的距离就发现了他,十多支来复枪在朝阳中闪闪发亮,随着他的马移动。他不能责怪他们的小心谨慎。从那么远的距离看来,他可能是个白人,也同样可能是个印第安人。当他渐行渐近时,只见其中一些木制围墙上的来复枪消失了。一名军官和两名士兵出现在城门口,示意他停下。
“停下,说明你来访的原因。”军官命令道。
本立刻勒马停下,保持着微笑,“我叫本·斯诺,我来这儿是想见见你们的指挥官。”
“有什么事?”军官狐疑地询问道。
“关于印第安人的。”本言简意赅。
“下来,牵着你的马。”本遵照他的话做,跟着这个男人进了围场,穿过一片草地。草丛被尘土染成褐色,他据此而知箭镞堡建成不久——至少时间还没长到把脚下的草丛踩平。簇拥在一起的人群围观着这位不速之客,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是军人——他也惊讶于堡内女人的数目。远处传来的孩子的啼哭声告诉他,显然他们是举家迁移至此的。虽然这里也很危险,但也许比在漆黑一片的野外山林安全多了,那里任何一块岩石、任何一片灌木后都可能藏着一个手持火焰弓箭的敌人。
这时,那位军官停住脚步,面前是一座长长的小木屋,屋前还有一面旗子随风轻飘。“在这儿等着。”他说着,并向两个士兵示意,让他们看着本。他走进房子,和一个看不到的人交谈了几句,而后走回门口,示意本进去。
箭镞堡的指挥官是诺克斯上校,他瘦高的个子,蓄着白须,令本不禁想起了卡斯特将军。他很少讲话,更乐意在别人长篇大论地报告完毕后,给出一个单音节的答复。本曾经听说过他,因为像诺克斯上校这样的军人无论行至何处,都带着一身传奇。从西点军校毕业后一年,他在布尔溪参加了内战,并随谢尔曼将军行军穿越南方。七十年代时,他又去了西部,和其他战时受训的士兵并肩抵抗印第安人。他在卡斯特将军手下被提拔为上尉,因为休假回了芝加哥,他错过了小巨角河战役。从那以后,他迅速升为少校,继而是上校,领导了一场复仇突袭。他将印第安人赶出了他的土地,更是让西部在很多年间血雨腥风。
印第安人痛恨诺克斯上校。有传言说他并不仇恨印第安人,但这也不能改变箭镞堡的现状。诺克斯认定,自己不过是尽忠完成一个斗士对国家的义务,而现在在暗处包围峡谷的印第安人可不这么想。对他们来说,诺克斯就是另一个卡斯特——一个或葬身战火,或在睡梦中被刺的男人。诺克斯是现任箭镞堡的指挥官,也正因如此,这座前哨所才被选中作为袭击的对象。他们都很清楚,突袭将至,远则几天,近则数个小时。
“诺克斯上校,我叫本·斯诺……”
他抬头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听说过你。什么事?”
“我可以和你单独谈谈吗,先生?”
诺克斯挥挥手,让其他军官出去,重复道:“什么事?”
“先生,我偶然间得到一条消息,可能对你至关重要……”
“什么?”上校咕哝了一声。
“箭镞堡里有人和印第安人串通。”
如果本期望他的陈述会令诺克斯大吃一惊,那么他就要失望了。高个子的男人听了以后,眼睛都没眨一下,“很有意思。谁?”
“这我就不知道了,先生,但很可能是你的一位军官。我昨天在山上发现了足迹。两个印第安人和一个人碰头——一个骑着钉了马掌的马的人。我跟着脚印来到了堡垒。因为你们有严格的安全措施,所以我想只有军官才能独自出行。”
诺克斯上校清了清嗓子,“很有道理,谢谢你。”他又将视线转到书桌的文件上,好像本告诉他的仅仅是现在的时间。
“但是先生……”
“就这样了,斯诺。”
本转身,走了出去。这样,这趟山谷之行可以说是无功而返。坐在书桌后面的那个男人对于其中一位军官的背叛根本没有兴趣。他抬头望向天空,诅咒着远处山顶上预示着暴雨将至的乌云。
“你办完事了?”一个声音问道,他见是出门迎他的那位军官。
“我想是这样。”
“你叫本·斯诺,嗯?”
“就是这个名字。”
“听说过你,从边境的一些人那里。你是个快枪手。”
“我很少用枪,”本实话实说,“我认为用拳头解决不了的纷争也不能用枪来解决。”
军官只是笑了笑,“他们说你在边境杀了两个人,用你的枪。”
本冲着这个男人皱皱眉,忽略了他最后一句话。“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上尉。”
军官浅浅一鞠躬,“罗伯斯上尉,先生。乐意为你效劳。”
“很高兴认识你,上尉。但是,我觉得我现在就得上路了,要赶在暴雨之前。”
“能否请你好心稍等一下,斯诺先生?”他抓住本的肩膀,“有个人想见你。”
“想见我?”本跟随他穿过中央庭院,走到另一端的一栋房子前。难道这里有他在那混沌无知的岁月中结识的故交?
“这里面。”罗伯斯上尉打开门,说道。这里显然是一间军官的住所,属于罗伯斯或是其他什么人。
本走进屋子,让眼睛适应了屋里的黑暗,终于隐约分辨出一个年轻女人的身形。他只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闪身躲过了女人手中左轮手枪射出的子弹。
若不是罗伯斯扑过去,按住她的手臂,她还会开枪。“阿尼塔,你个发疯的白痴!”他吼道,“你会把整个驻军部队都招来的!”
罗伯斯上尉从她手中夺过枪,冲出屋子,查看是否有人被枪声吸引过来。本从地上爬起来,仔细打量着这个刚才试图要他的命的女人。她与他年龄相仿——大约三十或者三十一岁——充满疲倦的双眼中流露出居住在密西西比河西岸多年的艰辛。
“我为何有此荣幸?”他轻声问道。
“我……你和他长得不像……”她脸上写满了迷惑与难以置信。
“像谁?”
“比利小子,”她轻声答道,“我听说他没死。我听说……你就是比利小子,从坟墓中爬了出来……”
本叹了口气,坐下来。不管走到哪儿都是一样。都是一样的流言飞语。“我和比利小子长得很像吗?”他问她。
“不,不很像。你们的……脸一模一样,但是你比他更高更壮。”
“你认识他?”
她点点头。颔首的动作如此细微,他几乎没有察觉到。“九年以前,就在他死前。在新墨西哥的一个小镇上……”
“你以为我是他。你以为他还活着。”
这次的颔首坚定一些,“他们说他还活着。说他在边境,化名为本·斯诺。就是你。”
“这只能证明你不能完全相信你听到的东西,”他停下来,更加仔细地端详着她,“你是罗伯斯太太吗?”
“是的,”她答道,“到现在已经三年了。他是个好人,可是他不理解我。”
“比利理解你吗?”
那双眼忽闪几下,闭合了。“有时候。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眼睛睁开了,“你为什么来箭镞堡,斯诺先生?”
“我恐怕这是白来一趟。我偶然间得到一些情报,以为你们的指挥官会很感兴趣。我错了。”
他身后的门豁然洞开,罗伯斯上尉回来了。他脸色苍白,声音颤抖。“天啊,阿尼塔——野蛮人混进来杀了诺克斯上校……”
本听了他的话,并不像应有的那般吃惊。
纳瓦霍人的骑兵们就在山上蓄势待发,那么他们其中某个人设法越过了箭镞堡的城墙,杀死了他们如此痛恨的一个人,也是不无可能。
“怎么干的?”本提出了一个适时的问题。
“一支箭。穿过了他的喉咙。门外的警卫什么也没听见。斯图尔特少校刚刚发现他。”
“现在谁来负责?”
罗伯斯想了想,“为什么——斯图尔特是第二指挥官。”
“我要见他——现在就要。”他们匆匆离去,留下阿尼塔·罗伯斯一个人待在她家昏暗的小房间里。屋外,远处孩童的玩闹声仍然可以听到——但是本注意到了另一个声音,或者是缺少的声音。他才离开指挥主楼不久,现在这里却像磁铁一般,无声地吸引着人群。十多个身穿制服的军官凑在一起,他们麻木地交谈着,好像与死者毫不相识。
斯图尔特少校比周围的人都要矮小,给人感觉很像晚年时期的拿破仑。此时,领导权的斗篷突然披在了他的肩上,他显得镇定自若,办事效率也很高,像其他人一样用麻木刻板的声音下达命令。
“斯图尔特少校吗?我叫本·斯诺。长官,我想和你谈谈。”
“斯诺,斯诺?”他重复着,好像在记忆中寻找着某些关于这个名字的信息,“难道你看不见我很忙吗,伙计?”
“恐怕是关于诺克斯上校的,长官。还有纳瓦霍人。”
“那么……进来吧。”他把他领进了办公室,小心翼翼地将视线从书桌后面那扭曲的尸体上移开。本却看着,诺克斯上校的尸体上,一支纳瓦霍箭从左侧穿过他的脖子。箭是斜向下刺中的,应该是从上方射出的,本的双眼不由自主地移到了小房间的天花板上,视线仅仅与坚固木质房顶的棕色横梁相交汇,没有任何孔隙。
“我一到这儿,就和上校谈过了,”房间里只剩他们俩和那具尸体的时候,本开始讲述,“我告诉他我在山谷中发现了一些马蹄印,表明有个堡内的人与两个纳瓦霍人见了面。整件事情有着某种有趣的——神秘感——隐藏其中。我立刻就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和平会谈或是停战谈判。这堡内的某个人——因为他是单独行动,很可能是个军官——和印第安人碰头,至于原因,我只能凭猜测了。”
“你把这些告诉上校了?”斯图尔特问道,眉毛在他宽阔的前额拧成一团。
“我告诉他了。”
“你真的相信这个吗?”
“我相信现在山坡上就有五百个纳瓦霍勇士等待着。可能他们在等待一个信号。”
斯图尔特少校稍作沉吟,而后回道:“你了解这里的情况?你知道他们是冲着他来的?”他示意与他们近在咫尺的尸体。
“我听过他的故事,”本承认道,“他是个抗击印第安的老英雄。”
“你有没有亲身抗击过印第安人?”
“今年早些时候我在伤膝谷的部队待过。”
斯图尔特的脸上闪现出厌恶,“我说的是抗击他们,而不是屠杀他们。印第安人也是人,和我们一样。对付他们的方法有的是。”
本的嘴角上翘,似笑非笑,“就我们现在的情况,你觉得我们应该如何应付?”
斯图尔特少校略一思索,便回答道:“你和我可以出堡,告诉他们上校已经死了,也许能够阻止袭击,如果必要的话,我们甚至可以交出尸体。”
“你难道觉得他们不知道吗?”
他摇了摇头,“我愿意拿命打赌,绝对没有纳瓦霍人混进前哨。是别的什么人或东西杀了诺克斯上校。”
“你觉得这可以令印第安人撤兵?你认为我们可以毫发无伤地接近他们到一英里的距离?”
“我想他们会尊重停战旗的,斯诺先生。”
“为什么要我?为什么选我担此重任?”
“两个原因。这样做可以让你安全离开这里,还可以给我一个可以信任的帮手。如果你的话是真的,那么我手下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叛徒。”
没错儿,很有道理。本找不出理由拒绝。他不相信在外面虎视眈眈的纳瓦霍人。但是和一个身份未知的叛徒,一个印第安杀人犯,还有一个曾试图杀死自己的女人一起待在箭镞堡里也安全不到哪儿去。“好吧,”他决定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他们绝不会在山头上等上一整天……”
他们骑马出了城,进入山谷,斯图尔特少校举着一面白旗,显示他们的接近是善意的。起初的半个小时,他们连一个人影也没见到,而他们之间的对话也仅限于对头顶的乌云的推测。
但这时,斯图尔特转向本,“我注意到你还带着枪。也许你应该把它拿下来了。”
“带着它我觉得更踏实,”本对他说,“如果你更了解印第安人,你也会随身携带武器了。”
“不要和停战旗一起带,枪会破坏气氛的。”
“没错。”
“有人说你长得很像比利小子。”少校随意说道。
本的双眼直视前方,“比利已经死了九年了,我也阻止不了流言。和罗伯斯上尉的妻子谈谈吧,她很了解比利。”
“哦?”
“不管怎么样,我们想见的人就在那儿。”本说着,示意前方的岩石峭壁。一队纳瓦霍侦察兵出现在山脊后,大概有九或十人。他们只是观望等待着,不盘查也不拦截他们。
“现在怎么办?”斯图尔特少校问。
“他们肯定在附近有指挥官,”本说,“如果他们不杀我们,那就很可能会把我们带去见他。”正当他们说话的时候,印第安人骑着马形成一个圈,仿佛听候着一个看不见的指挥官的命令,将他们包围住。
“他们逮到我们了。”斯图尔特说道。
“至少我们还活着。你举着白旗,我备着手枪。”
这时,印第安人的包围圈停住不动了,一个纳瓦霍斗士骑马顺着一条狭溪走来,本以前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的人。这个男人个子很高,六英尺多,虽然年纪尚轻,却一头白发。他骑在马上的架势,仿佛是某位希腊神话中的天神,前额绑着一条束带,上面还插了一根羽毛。但是最令人惊异的是他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他越走越近,身上连一把刀也没有。
“我叫奔熊,”他说,“这些是我的族人。”
“你是纳瓦霍人?”斯图尔特少校问道。
他傲然摇了摇头,“我是从北方来的,我曾经和你们的诺克斯上校在平原战役中交过手,他杀了很多勇士。”
“诺克斯上校死了,”本对他说,“不到一小时前,被一支纳瓦霍箭射死了。”
奔熊眨了眨眼睛,但是脸上再没有显现出其他表情。“这话是真的吗?”他问斯图尔特。
“是真的。如果可以保证堡内民众的安全,我们可以交出尸体。”
奔熊闭上了眼睛,然后睁开,“不行,一条命不足以抵偿我死去的族人。有人向我承诺过一百个人的性命。”
“承诺?”斯图尔特忍不住说道,“谁向你承诺?”
“有人向我承诺过。”奔熊重复着,不肯多说。
“那么女人和孩子呢?”
“如果可能,我们不会伤害他们。”
“你这个该死的,”少校吼道,“我们会在大门口用子弹和长剑迎接你们的。”
印第安人的包围圈缩小了,本见其中一个已经架箭在弦。另一个也端起了步枪。
“记得吧,”本对奔熊说,“我们是打着停战旗来的。”
印第安人缓缓地点点头,“你们全身而来,全身而退。我希望你们可以及时到达堡垒。现在就走吧,准备迎战。”他的口吻透着威胁,令本汗毛直竖。包围圈给他们放开了出路,他策马而去。
“快点儿,少校。我们离开这儿。”
斯图尔特却脚下生根,一动不动。“给我你的枪,”他说,“我现在就解决了这场战争。”他把停战旗扔在地上。
本看不下去了。他一掌拍向斯图尔特的马,自当前锋冲出了包围圈。他听到身后奔熊的声音响起,下达着某些古老的命令。
一支箭射出,插在地上,距离本那匹飞奔的快马只有几英尺,又一支箭从他耳边呼啸而过。“我们现在就得开战了。”他回头冲斯图尔特喊道。
“反正我早晚要死在纳瓦霍人的箭下。”
“枪弹呢?”
“如果他们要突袭箭镞堡,他们不会冒险闹出大动静。用弓箭的话,他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山谷。”
本拔出手枪,在马鞍上扭转身体,可没有理想的射击位置。奔熊的斗士们都在他们周围,但都在手枪的射程之外。他后悔自己没有带把步枪来。
“好吧,至少我可以放几响空枪。”他说。
“省着子弹吧,我们会需要的。”
此时,他们的马匹已经汗流浃背,精疲力竭了,但仍四蹄扬尘地飞奔。而他们周围,印第安骑兵好像春天初融的积雪一样,涌入山谷。一个士兵赤裸的身体上涂满了颜色,闪闪发亮,渐渐逼近,距他们不到一百英尺,安静地挑衅般地端起弓。本鞍上回身,一枪射死了这个印第安人。
“你究竟是在哪儿学的这一手?”斯图尔特有些落后,气喘吁吁地说道。
“当人们认定你是比利小子的幽灵时,你就必须得会这么一手。”
前方,山谷中大约两英里的地方,箭镞堡的围墙蓦然进入视野。他们也许能逃回去,他想。而此时,天空中箭潮汹涌,像仲夏暴雨般纷纷落下。
“斯图尔特!”
他身后,少校的马摔倒在地。斯图尔特蹒跚地刚站起身,一个身涂颜料的斗士就赶了上来。本掉转马头,眼看印第安人的挂羽长矛就要刺入斯图尔特的身体时,连开了两枪。在这样的距离,他是百发百中的。在子弹的冲击力下,印第安人的脑袋好像被炸成了碎片。
但少校也摔倒在地,长矛擦过他的身体,刺进肉里,鲜血从身侧涌出。“快!”本大喊,拉起了他。他们两人好不容易骑上一匹马,向着山谷深处奔去。箭雨如影随形,紧追而至。
坐在他身后的斯图尔特闷哼了一声——本知道这一支箭命中了目标。“坚持住,”他说,“不远了。”
堡垒的大门在他们前面敞开了,步枪的怒吼回应着敌方的箭雨。他们终于逃过一劫。
见罗伯斯和其他上尉飞奔而来,本滑下马。他们把斯图尔特扶下来,试图将视线避开他撕破的军服下面的一片淋漓的鲜血。一支箭仍然插在他的背上,本把它拔了出来,又喷出一股鲜血。
“他撑不了多久了。”罗伯斯上尉说。
“给他包扎一下,”本说,“他还有气。谁是下任指挥官?”
“我想是我了。”罗伯斯对他说。
“那么,爬上堡垒外墙,长长眼,你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印第安人。他们来势汹汹,无人能挡。”
一刹那,罗伯斯看上去有些胆怯。之后,他跑去发令,命人镇守堡垒。女人们接手了照顾受伤少校的任务,本看到阿妮塔为他卷开一卷干净的绷带。看到她和其他妇女一起在白日里走出房间,令他感到有些惊讶。
“罗伯斯夫人……”
她抬起头,望向他,“你回来了,我很高兴。”
头顶上,一支箭划破空气,有惊无险地插在了锡质屋顶上。“所有人,隐蔽,”有人喊道,“他们来了。”
本帮她拉好掩护,空气中突然充满了骚动和狂躁。两个男人赶忙将受伤的少校抬进屋。
“哦,我的天啊!”罗伯斯夫人在他身旁倒抽一口气,“他们会把我们都杀光吗?”
他没有回答。城墙上,一个士兵踉跄后退,送了命。箭雨毫不停歇,此时,印第安人也用上了步枪,开始冒险消耗他们的弹药储备。
“现在是你丈夫掌握指挥权,”本说,“他会击退他们的。”
“正因为是他,”她喘着气,“他不会的。他喜欢他们,甚于喜欢白人。他……”
本愣住了。她的话点醒了他,他站起身。当然了!罗伯斯上尉……“你去哪儿?”
“我会回来的,”他大声说,“待在掩护下面。”
他奔去,利箭插入他周围的地面。只见有些印第安人已经攻上了城墙顶,和抵抗者们赤手空拳地近身肉搏。而本一直向前跑去,闯进了总指挥室。
罗伯斯上尉独自一人在房间里,一动不动地坐在上校的旧椅子上。
“当你的人在外面出生入死时,我却在这里找到你。”本说。
“这是怎么回事,斯诺?你来这儿干什么?”
“你就是堡垒的叛徒,罗伯斯。昨天你骑马出堡,和奔熊见了面。我跟随脚印找到这里,报告了上校,你只得杀了他。那支箭根本不是用纳瓦霍弓射出的,你像是用匕首那样刺死了他。这就是你妻子企图要我的命后,你跑出房间的原因。那也就是你行凶的时间——就在斯图尔特发现尸体前的几分钟的时间里,你偷听了我和上校的谈话,也企图置我于死地。你知道阿妮塔会动手杀我的。”
罗伯斯上尉从书桌后站起身,举着他的军用左轮,对准本的胸口。“现在,你知道什么都没关系了。奔熊已经敲响了城门。不出一个小时,箭镞堡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为什么?”本追问他,“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印第安人,因为我恨所有披着这身行头的家伙,因为我想做一次上帝。”
“放下枪,罗伯斯。”
“噢,不行!你不能和我这么说话。没人可以。”
本身后的房门开了,一个中士冲进来,“上尉——他们发起了最后的猛攻。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罗伯斯晃了晃手枪,对准他们两个人,“我们投降。传令下去,投降。”
“但是上尉……”
“这是命令,中士。投降!”
本刚想掏枪,上尉的武器就立刻又对准了他。“别动,斯诺。今天得听我的。”
于是,中士传下投降令时,他们就这样僵持着。渐渐地,墙外的枪声减弱了,城门突然被轰然打开。箭镞堡成了奔熊的囊中之物。
罗伯斯晃了晃枪,示意本走出房间。本看到纳瓦霍斗士从敞开的大门涌进,放肆地高呼胜利。骑马走在他们中间的就是旗开得胜、身材健硕的奔熊,一头白发飘荡在身后,虽不携任何武器,却是他们中的最强者。
“欢迎,奔熊。”罗伯斯站在房前的台阶上喊道,“我遵守承诺,将箭镞堡送到了你手里。”话音未落,人群中就传出愤怒的窃窃私语,但奔熊的军队已经掌控了全局。箭和步枪对准了每个男人和女人。
纳瓦霍领袖做了一个手势,一个士兵走到本的身后,拉开弓,准备好。“现在,”奔熊说道,“一个轻举妄动,你就没命了。在六英寸的射程内,弓箭的威力还是很大的。”
“不论射程远近,威力都不小,”本同意道,“但是我觉得你不想杀我。”
奔熊催马靠近,“不杀你?这里所有的成年白人都要死。你也是其中一个。”
“为了保住他们的性命,我愿和你决斗,”本说,“只有我和你。如果我赢了,放了所有人。”这是一着险棋,但是他估计若是用刀,胜率是百分之五十,若是用枪更好。
奔熊却摇了摇头,“我没有带武器。我不与人争斗。”
“那么你的手下在折磨杀戮时,你只是冷眼旁观?”
“没有折磨。他们死得很快,我们尽量不让他们多受痛苦,我不是野蛮人。”
“如果你不和我决斗,让我和你的朋友罗伯斯决斗。”本说。
这位军官却向后退了一步,“不行!不要听他的,奔熊。杀了他!”
“好的。”奔熊忽然同意了,示意本身后的士兵。
该来的躲不掉,本想。绷紧的后背准备接受箭咬。可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声枪响,印第安人倒下了,他的箭也嗖地一下,插在地上。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转身,只见阿妮塔·罗伯斯站在房子的一扇窗前,双手握着一把手枪。本猜想,她曾试图杀他,现在又救他一命,也算两不相欠了。
但就在这时,一个纳瓦霍斗士举起了他的步枪,对准了窗边的阿妮塔。本一跃而起,跨越十英尺想挡在他们中间,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罗伯斯爆发出一声大吼。
“不!”他吼道,“不要杀阿妮塔!”他用仍然握在手中的军用手枪连发两枪。印第安人的步枪落地,向后倒去。但不等他的身体接触地面,五箭齐发,正中罗伯斯的前胸和后背。他扭转身体,伸手抓向他们,脸上写满了惊愕。本立刻移开了视线,因为他不想目睹这个人死亡。
印第安人把阿妮塔带到她丈夫的尸体旁,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她扑在他身上哭泣。奔熊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马背上。仅仅当一个斗士用刀子对准阿妮塔时,他才举起一只手,制止了他。“我们已经杀了她丈夫,”他说,“够了。”
于是,他们就这样站着,本和奔熊面对面站着,中间隔着哭泣的女人和死去的叛徒,两百个军人和四百个印第安人等候着命令。那意味着他们的生死。
“现在怎么样?”本终于发问。
奔熊开口。“带我去看诺克斯上校的尸体。”他说。
本带他走进屋子,两个武装的斗士紧随其后。在里面的房间,他们看到了横卧在地板上,盖着毯子的上校的尸体。“在这儿,”本轻声说道,“罗伯斯上尉杀了他。”
奔熊弯下腰,掀起了死者的眼皮,长时间凝视着那双无神的眼睛。“没错,”他终于说道,“没错。”
然后,他转身离开了,长长的白发垂荡在身后。他翻身骑上他的那匹高头大马,对斗士们下了几个简短的命令。他最后转身面向本,踏上台阶。“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他说。这不是威胁,倒像是一个勇士对另一个勇士的承诺。
之后,他们就离开了,骑着马,走出了箭镞堡的大门,好像西部骤起的风一般。就在他们离去之时,绵绵细雨从山谷上空的乌云中降下。各处的士兵们也纷纷捡起他们的武器,包裹他们的伤口去了。
本·斯诺和阿妮塔一起照看受伤的斯图尔特少校。此时,也正计划着将她丈夫的尸体葬在城墙外的墓地里。
雨幕中,和平笼罩着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