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 生日。二十 的 日。这 礼物。请 开……)
在心中罗列着净是虫眼般的言词。我想找出填充空白的文字,但看来并不容易。
(……贺 日。 岁 日。 我的 物。请马 开……)
或许言词本身不是问题,被虫蛀蚀的倒是我的意识本身。所以,这个——这个……
……当、当、当。
比方才更高亢但冷漠地持续着——这是?
当、当、当……
不是言词。这是声音。
啊!多难听的声音。穿过鼓膜,进入内耳深处,直接抓搔脑子的敏感区域。
当、当、当、当……
彷佛要覆盖这持续鸣响的声音,不久又传来了:
……轰隆……轰隆隆……
这是正在接近的另外的声音。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隆轰隆隆!……
伴随着越来越响的轰鸣声,突然刮来的冷风敲击我那瘦削的脸颊,吹乱我的长发。
我蓦然回过神——自己为何心境恍惚呢?我眨了几下眼。
轰隆隆轰隆隆……
电车从眼前呼啸而过。
当、当、当……这是交通道口警报器发出的声音。两支红色信号灯交替闪烁,高亢的警报声有规律地持续响着。
绛紫色的电车伴随着轰隆声通过后,道口对面的街道景观似乎有点异样。应该是相同的景观,为什么与方才有所不同呢?
风景本身肯定没有问题,产生不连续感的原因,或许是被虫蛀蚀的我的意识本身。在这么想的同时,我又眨了几下眼睛。
当、当、当……警报器依然鸣响着。被涂成黄黑相间条纹的横道栏杆不大可靠地摇晃着,拦住行人。
又有电车要来吗?
我拼命抑制往上涌的烦躁,两手贴住额头。——冷哦,我觉得寒冷。
还在深秋期间,气象台预告说今年的冬天将是暖冬。
但在十二月初,这个城市比往年早一个月便下雪和积雪了,每天早晨寒冷彻骨,使我这个生于南方长于南方的人吃不消。而为了去学校听一小时的课,又不得不早起,真让我恨得牙痒痒的,甚至想诅咒最心爱的恋人(……最爱的,恋人?)
(…… 生日。十 生。 礼。 马 开。)
在心中盘旋的虫眼言词——啊,想起来了,原来这是我的恋人的台词。
昨晚做了梦……是的,那是梦。难怪无法完美地填补言词的空白了。
第二辆电车从反方向开过来。在我朦胧而对不上焦的眼光中,绛紫色的旋风自左向右飞驰而过。
轰隆声远去了,警报器的鸣声也停止了,横道栏杆终于升起来了。
……昨晚的梦。
不能清晰地想起来了,但肯定是一个非常讨厌、非常恐怖的梦。但愿我完全忘记做梦的事。
(……祝 生日。 岁 生日。 我送 。请马上 开。)
(…… 什么? 雄。 为 要我 做?我 爱 !多么 你……)
我仰头望天,满布铅灰色的乌云,像一面肮脏的水泥墙,眼看就要跌落大地——啊,连大自然也充满恶意。
可是,我将走向何方?
我一边穿过交通道口,一边让充满虫眼的脑袋思考着。
我将去……
不过没有必要为此烦恼,因为答案很快就出来了。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四日——耶诞平安夜,我所属的大学文艺小组举行耶诞派对兼忘年会。派对场地借用位于S大道的叫做“J”的时租会场进行。我也要出席这个派对。
文艺小组的干事在电话中再三叮嘱“无论如何得去哦!”我考虑到该天别无其它预定节目,也就应允了。现在则有点后悔。
我几时变得这么乖僻了?事实上,我对联谊会之类的派对本来就不大感兴趣——因为盛情难却,又找不到特别的理由推辞,唯有答应。
众人聚集的场所,气氛总是越来越热烈。但我置身其中却感到孤独。为配合聚会气氛,我不得不强颜欢笑,但内心里却对他人甚至自己感到讨厌。可以说,我的心灵找不到安顿的场所——或许,任何人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体验吧。
我离开故乡,来到这个城市独自生活是今年春天的事,但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有很遥远的感觉。
去年的圣诞节,我在什么地方?做着什么呢?
因为是女孩子,往往受到乡下亲戚的白眼,更何况又做了一年浪人。去年此刻——对,就是去年今日,我捧着应试参考书在酷寒的屋子里独自度过十九岁的生日。十二月二十四日——耶诞平安夜的日子——也是我的生日。
(……祝 生。二 生 。这 。 上打 ……)
这是昨晚梦中行雄的说话。他说毕,送上用红丝带捆住的扁平盒子。我大喜,接受后当着他的面拆封。然后……
(……喂, 刀 我吧。现在, ……)
穿过交通道口,走入一条小的商店街。
购物者的喧闹声和车子噪音混杂在一起,每间店铺内都传出“铃声响叮当”的乐韵。
对我来说,这是从孩提时代起就在耳边回响的“生日音乐”。
派对开始时间是下午五时半。会场“J”离开我住的公寓约莫二十分钟步程。离开我目前身处的商店街则不到十五分钟。
此刻是下午四时前,离派对举行时间还早得很,但在阴沉晦暗的低空下,街上已开始笼罩暮霭。
说起来,作为今晚派对的余兴节目,还有一个“礼物交换”环节。参加派对者把带来的礼物任意交换——这是我从少年时代就非常熟悉的玩意儿。
但我尚未准备礼品,现在是最后时刻,必须找到一样适合做交换礼物的东西。
买什么好呢?我边走边想,正在绞尽脑汁时,恰好跑到那店铺前面,我习惯性地在门口停步。
“高仲刃物店”。
在白色招牌上用红色字写了不起眼的店名。这家店好像几十年前就在这里开设,算是老铺了。
迄今为止已有好几次在这家店铺前面驻足。因为橱内陈列着我喜爱的物品。
美丽的狭身小刀——名之为“petty knife”,与我印象中的大小完全吻合。在金色的刀柄上,精工雕出三条纠缠在一起构成复杂图案的蛇。
在略显肮脏的木框围住的小窗里面,它与其它普通的刀具放在一起。其实,它不该流落到这种寒酸的店铺,而应该放在优雅的古董店的橱窗里。这刀子实在是太漂亮、太卓绝了。虽然我不知道它的实际价值,但在我的心目中,它是巧夺天工之物。
约莫在两个月前,我无意中逛到这个窗橱前,发现了这把刀。从此之后,每次走过这条马路,必定要在这里停一停,看望一下心中之爱。
有一天与行雄一起逛街,恰好经过这里。我情不自禁走近橱,瞇眼看着那把闪闪发光的刀出神。旁边的行雄则看着我,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你看,多漂亮的刀喔!”
听我这么说,他一边梳弄落到额前的头发,一边暧昧地点点头。
“可能要卖好价钱吧?”
“你想要吗?”他问道。
我继续凝视玻璃窗内的至爱,但轻轻地摇头。
“不要。不过确是一把漂亮的刀子。”
“——是的。”
这店铺的生意看来不太好。因为我任何时候来张望,那把刀子始终稳稳当当地摆在橱窗里边相同的位置,闪耀着相同的硬质光芒,刺激我的眼睛。
可是,此刻——
当我像往常那样窥视橱窗时,我禁不住发出“啊!”的一声。
那把刀子不见了,不存在了。
被人买去了吗?
(……祝 生日。二 岁 日。这 我 礼 。 马上 开。)
在昨晚见到的梦中……
(……,你 刀刺 吧。 、马上。)
言词依然被虫蛀蚀了——好像竖立在墙边的拼图玩具,只要用手轻轻一压,那拼图小块粒便从指缝中纷纷跌落了。
唉!怎么啦?昨晚的梦——那梦究竟是怎么回事?
横向挪了几步,才稳住失去平衡的身子。慢慢地摇了摇头,举目上望,正好身处店铺的入口。
微暗的店内,没有客人。只有一位小个子少年站在店铺内的柜台后面。
少年面无表情地盯视着我。这少年皮肤白皙,五官端正。年龄可能只有十岁吧,做为店员那是太年幼了。
然后,看着我的少年迅速瞇起眼睛,薄嘴唇的一端往上翘,做出一个美妙的笑容。
接着少年从容不迫地把原先搁在台上的右手举至齐颜高,手上握着一把大号切肉刀。
那刀刃反射出来的银光,令我目眩。我不自禁地闭起眼睛,脚又不稳了。
就在此时——
在我心中掠过一丝闪光。
那纷纷跌落的拼图小块粒好像被磁铁吸引,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祝贺生日!二十岁的生日。)
我二十岁生日的晚上(……应该是今晚吧),行雄来访。
(这是我送的礼物。请马上打开……)
说罢,他递上用红丝带捆着的扁平盒子。我大喜,接受后当着他的面马上拆封。然后——
然后,从盒子中取出礼物。啊!这不就是放在高仲刃物店橱窗里的那把漂亮的petty knife小刀吗!
(……喂!)
行雄瞇起眼睛,愉快地看着我的反应,说道:
(你就用这把刀刺我吧。现在、马上……)
我紧紧握住三条金色蛇缠绕成复杂图案的刀柄。行雄的手抓住我的手腕,强行拉拽至正好将锐利刀尖对准他喉咙的位置。
(喂,快动手!)
行雄催促道。
(为什么?)
我迷惑而虚怯地问道:
(为什么要这样……)
(你心中应该有数。)
行雄淡然一笑,接着说:
(这不是你想做的事吗?)
(我?想做……)
(事到如今,还犹豫什么?)
(我……我……)
不久刀尖刺向他的喉咙。正如想象中那样感到柔软的触感,温热鲜红的液体喷到我的脸上。
(……为什么,行雄?)
我看着睁着虚弱的眼睛、满面是血的他,问道:
(为什么要我这么做?)
我一边问一边刺。
(我是多么的爱你呀!多么的爱你!)
我边哭边刺。发狂地刺。然后……
……十二月二十四日,我的二十岁生日的晚上。
这就是昨晚见到的梦。
多么可怕的梦!多么讨厌多么恐惧的梦!
我继续闭住眼睛,长叹一声。
此刻我听到了路上行人的嘈杂声,听到从店铺传出的“铃声叮当响”的乐韵——不错,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四日耶诞平安夜,是我二十年前出生的日子。
今晚,当派对结束回到公寓时,行雄又会来看我。我会含笑迎接,泡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为他御寒。然后……啊,然后?
预知梦——
这个名词突然在脑际掠过,我吓得睁开眼睛。
昏暗的刃物店内柜台后面,不见了刚才少年的姿影。
下午五时多一点,距离派对的时间尚早,我已到达“J”的门口。
这是一楝面对马路的四层楼小型建筑物。一楼是咖啡店,“J”本来是这家咖啡店的名字,二楼是挂着“自由空间——J”的时租派对场地。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眺望这楝建筑物。二楼窗户透出白色的灯光,附近已一片暮色苍茫了。
冷风一阵阵地吹来,摇撼着街树的枝叶。我不由得缩肩,抽出藏在外套口袋中的手,压一压被风吹乱的长发——正在此时。
我的视界一角被某物所吸引。
在行人路上的银杏树下面,正好对住咖啡店“J”的入口。
有一辆黄色的婴儿车。
它不是座椅式婴儿车,而是婴儿可以睡在里面的笼形四轮车,看起来已很古旧,车身布到处是淡淡的污迹。
我觉得奇怪,趋前观察。
里面没有婴儿——这是理所当然的,这种严寒天,有哪一位母亲会把躺着婴儿的车子弃置在人行道上呢?
不过,把自行车撂在行人路上的情况时有所见,把婴儿车撂在人行上倒属首见。
是谁做这种事情?或许送往大型垃圾回收站不方便而采取随便一丢了之的办法吧。
咖啡店入口的旁边有一条登楼的狭窄楼梯。我稍微犹豫以后,登上楼梯。
二楼的派对室已经开放,没有见到接待处之类,我径自入内。
电灯和暖气设备都开启了,但没有人影。看来还没有人到场……
从墙到地板到天花板,全为白色。日用器具也大都采用白色系;白色的餐桌配白椅,照明灯和窗帘也是白色的。
朝街的烟灰色大玻璃窗写着“Merry Christmas”的白色文字,说实在,这字体歪歪斜斜的,写得很不好看。
我在靠里面的位子坐下。
把手提包挂在椅背上,从来时路上文具店买的交换礼品放到桌子上。外套依然穿在身上,虽然室内已开了暖气,但一下子暖和不了快冻僵的身子。
滴答、滴答、滴答……从某处传来微弱的异音。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这是不是我脑子中发出的声音?是正在蛀蚀我的意识的虫子们的挤撞之声吧……不,不像是虫子的声音。
我独个儿强烈地摇摇头。
啊,这是时钟的声音。我看到在那儿——正墙壁上挂着一具正方形时钟。白色的刻度盘,白色的框。声音是由这具挂钟出的。
时刻指着五时二十分。
嗯,应该是参加派对者陆续到会的时间了……
我有点烦躁,继而是焦急。挂钟的单调声响更加重了这种情绪。
从手提包内取出香烟盒,抽出一支香烟衔在口中。我使用火柴点烟,虽然很多人讨厌火柴,但我很享受擦火柴时发出的琉磺味。
细细的烟火冉冉上升,很快便被暖风卷起,飘然起舞。
直到规定时间五时半的前一刻,终于有人来了。
那是捧着几个大袋的三名男人,大概是出去买食物和饮料回来了。其它参加者也接踵而至,到五时四十五分,参加者全部到齐。
参加者的人数包括我在内全部十三人。今年春天以来所认识的朋友当中,独缺行雄。
行雄也是这个文艺小组的成员,是比我高二年的学长。因为做兼职的关系,不能参加今晚的派对。
他不来,固然有些寂寞,但也有松一口气的好处。因为小组中人还不知道我俩的恋爱关系,行雄不希望太早曝光。
除了行雄,也有其它小组成员因事缺席。对我来说,觉得参加聚会的人数越少越好。
任何人都带着刚从极地观测回来的表情进入室内,嘴上连连说冷呀冷呀,既不脱外套和手套,也不入座,只是站着跺脚。
进行一番寒暄后,我若无其事地观察这些人的样子。
有趣的是,除我以外的十二人,有九位男性、三位女性,他们全戴眼镜,而且是相同的银边眼镜。
说实话,我的视力也不好,也配了普通眼镜和隐形眼镜,但不常用。这固然是因为自己的近视不严重,即使不戴眼镜也不会影响日常生活,但更重要的理由是太清楚看到包围自己的这个丑陋世界令我恶心。
蓦然想起方才商店街那家刃物店的美少年对我的嫣然一笑。在那样的时刻那样的距离,竟能清楚看到他的笑容,实令人不可思议。
参加派对的成员,每人都带来用圣诞节专用包装纸包着的礼物。比较大型的礼品占多数,其中有一包长达五、六十公分,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桌子上并排摆着玻璃杯和碟子。古典式的烛台放在桌子的正中央,上面点着一支蜡烛。
“嗨,各位。”不久,会长东村站出来讲话:“今晚,大家在百忙中抽时间来加这个聚会,非常感谢。虽然时间上略有延误,现在宣告派对开始。”
他一边用手指托一托眼镜框,一边拘谨地说道:“这是按惯例举行的耶诞派对兼忘年会。今年一年,各位确实辛苦啦。”
呯、呯……拔香槟塞子的声音此起彼落。
“期盼来年,我们的小组活动有进一步发展——”
将注入香槟的玻璃杯高高举起,东村大声说:“干杯!Merry Christmas!”
Merry Christmas!
在我心中反复吟诵着这句祝贺耶诞的言词。
Merry Christmas!与此相伴的是:生日快乐!咲谷由伊小姐。
今天十二月二十四日,是耶诞平安夜——也是我的二十岁生日。
派对畅顺地进行着。
我也应景地饶舌几句,适当地笑一笑,扮成快乐的样子。实际上内心混混沌沌,就这样把时间消磨过去吧。在此同时,另一个我用冷冰冰的眼光看着我的表现。
——喂,你已经二十岁了呀。
她对我喃语:
——今天是你二十岁的生日。十九岁的你已经死了,今天又诞生了一个新的你。你对此是喜是悲?或者……
“各位,今晚的派对就快接近尾声了。”咬字清楚的东村的声音,又在白色房间内响起:“按惯例,现在是交换礼品时间。但在此之前——”
他一边笑一边看着我。
“我想各位也已知道,今天是今年刚入会的咲谷由伊小姐的生日。”
众人的视线一下子都集中到我的身上。不知道是谁领头,众人鼓起掌来。
东村举起双手,让鼓掌平息下来。
“其实,我专门为她准备了一件礼品。”
说毕,他把用红色包装纸包住的箱子从桌子上拿起来。这么一来,好像是个号令,其它成员刷地从座椅上站起。
“祝贺生日!”
“祝贺!”
“祝贺……”
众人边说边向我走近。他们手上都拿着我以为用来交换的礼品。
我感到吃惊了——这好像是有预谋的行为。
对于这种庆生方式,我并不感到喜悦,反而觉得是一种异样的、不可理喻的事情。捧着送给我的生日礼物的他们的脸,都戴着相同的银边眼镜,在眼镜后面,都瞇缝成月牙形细眼,按某人的意思向我露出统一的微笑。
“今天是你的二十岁生日。”东村说道:“为祝贺二十岁的你,我们十二人送上小小礼物。”
“祝贺生日!”
“祝贺……”
在蜂拥而来的祝贺声中:
(……祝贺生日!二十岁的生日。)
重迭着昨晚梦中行雄的声音:
(这是我送的礼物,请马上打开……)
不久,十二个不同大小和形状的礼品堆积在我面前。我感到迷惑,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起来。
“多、多谢各位!送我这、这么多礼物,我、我,拿不回去呀。”
“没关系。”东村笑着说道:“请你逐一打开过目。”
“马上打开吗?”
(请马上打开……)
“是的,马上打开。”
(马上……)
我战战兢兢地伸手取礼品。
第一个拿起的是十二份礼品中比较小的,相当于中型辞典大小的礼物包。我摇了摇,有稍重的手感,里面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没有用丝带缚住,但用绿色包装纸细心包裹,贴上固定胶纸。
“是什么东西呢?”
我眼角朝上偷偷瞄了众人一眼,大家脸上照例挂着不变的笑容,默默地注视我的手部动作。
奇妙的感觉突然袭上我的心头。
这是一种异常的静寂感。
先前断断续续传入的外面马路上的行车声现在完全听不到了。商店街必然有的鼎沸人声也完全消失了。暖气送风机的声音,滴答、滴答……的挂钟声音,统统都听不到了。这白色房间彷佛与外界完全隔绝,而置身于其中的我更被隔离至另一时空。一切归于静寂。
没有人出声,也没有轻微的动作声,似乎连呼吸和心脏的跳动也停止了。
最初的迷惑好歹平息下来,但不安的情绪迅速膨胀起来。
他们究竟在搞什么花样?
在十二个人的眼光注视下,我开始拆礼物包。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只黑色小纸盒,盒盖上面黏着在表面写了“Happy Birthday”的二折卡片。
我取下卡片放在一旁,稍作犹豫后打开盖子。
这是什么东西?我一下子搞不懂了。我只能认出它是一样白色柔软物体。
“……这是什么呀?”
发问数秒之后,我猛然领悟到这是手呀。
原来,放在这箱子中的是人手——手腕之前的部分。五只手指呈叉状伸展,从大拇指的位置可判断它是右手。手腕的切断面,凝结着紫黑色的血块。
我悚然而惊,但在放声惊叫之前恍然大悟。
是谁策划这样的恶作剧?这是一具拟真模型呀。
“吓了我一大跳!玩这样的恶作剧太过分啦——是谁送的?”
笑嘻嘻看着我的十二个人,谁也没有回答我的提问。
“请看卡片,并大声读出。”东村发出命令了。虽然语气一如往常的平和,但有一种不容分说的威严。
我拿起卡片将其打开,朗读写在上面的文字。
“给二十岁的我——”
用红色签名笔书写着大小正合适的规规矩矩字体。
“一只我自己的右手。为了我写的一切罪孽深重的文章。”
紧接着。
(给二十岁的你——)
十二个人把“我”换成“你”,一起复诵。
(一只你的右手。为了你写的一切罪孽深重的文章。)
十二个人的朗诵声震动着方才一片静寂的白色房间内的空气。
“啊!”
我发出微弱的喘息声。
对了!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这——这是我的右手吗?
一旦醒悟到这点,我的表情顿时变得像冰冻般僵硬,与此同时,内心的感情从心中弹出,消散无踪。
众人还是一成不变的戴着相同的银边眼镜、用相同的眼光、笑嘻嘻地看着我。
“那么,请继续。”东村催促道。
我默默地点头,拿起第二包礼物。
这是长达五、六十公分的大件头礼物,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它没有装在盒子中,直接用包装纸包装,有一种凹凸不平的触感。用胶纸封住的红色包装纸隙间,同样插着一张生日卡。
取出卡片放在桌上,迅速打开包装纸。装在透明胶袋里的是血淋淋的人脚,是从大腿根和脚踝两处切断的部分。但分不清是右脚还是左脚。
“请看卡片,并大声读出。”东村又发出命令了。
我开始朗读第二张生日卡片上面的文字。
“给二十岁的我——一只我的左脚。为的是我走过的漫长路途。”
(给二十岁的你——一只你的左脚。为的是你走过的漫长路途。)
整齐划一的集体朗诵声在白色房间内回响。
再次打开礼物包,里面是一只同最初一样的黑色小纸盒,箱内装着血淋淋的人脚——这一回是脚踝以下的部分。
我已经面不改色了,不待东村发出命令,便自动读出第三张生日卡片上的文字。
“给二十岁的我——一只我的右足。为的是被我踏死的所有小生物。”
十二个人又一起朗诵。
(给二十岁的你——一只你的右足。为的是被你踏死的所有小生物。)
这好像变成了某种仪式,既残酷又滑稽,甚至有几分神圣……
我彷佛见到我心里释放出的感情正在墙壁与天花板的交界处飘荡,就像被暖风卷着跳舞的香烟烟柱一般——那是代表“恐惧”吗?
“仪式”继续淡而无味地进行着。
“给二十岁的我——一只我的左臂。……”
(给二十岁的你——一只你的左臂。……)
“给二十岁的我——一只我的左足。……”
(给二十岁的你——一只你的左足。……)
“给二十岁的我——一只我的左手。……”
(给二十岁的你——一只你的左手。……)
“给二十岁的我——一只我的右脚。……”
(给二十岁的你——一只你的右脚。……)
“给二十岁的我——一只我的右臂。……”
(给二十岁的你——一只你的右臂。……)
然后,在打开的第九件礼物的小纸盒内,放着一对割下来的耳朵。
“给二十岁的我——一对我的耳朵。为了我未曾听到过的所有声音。”
(给二十岁的你——一对你的耳朵。为了你未曾听到过的所有声音。)
反复朗诵的十二个人的脸部,始终挂着笑容。我彷佛也被感染了,冰冻般的僵硬表情慢慢和缓起来,最终变成了笑脸。
第十件礼物又大又重,凭我一己之力差点拿不起来,包装做得很粗糙。打开包装纸,是切去双臂双脚和头部的血淋淋躯体。
“给二十岁的我——”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我朗读第十张生日卡片上的文字。
“一个我的躯体。为了生我下来的女人。”
(给二十岁的你——一个你的躯体。为了生你下来的女人。)
接下来的礼物是只有拳头般大小的圆包,拿在手上有软绵绵的触感。我的一双被前面十件礼物染得血迹斑斑的手,取出第十一件礼物时被污染得更厉害了。
圆包内放着一颗已冷的心脏。
“给二十岁的我——一颗我的心脏。为了被我欺凌的所有无辜的灵魂。”
(给二十岁的你——一颗你的心脏。为了被你欺凌的所有无辜的灵魂。)
然后,我伸手拿最后一件——第十二件礼物。
用大红包装纸包住的可放入足球大小的盒子。里面装着什么呢?已经是不言而喻了。
撕开包装纸,取走生日卡,我打开盒盖。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露出在盒子边缘的黑色长头发。我用染红鲜血的手拉住头发把整个东西从盒子里拽出来。
“给二十岁的我——一颗我的头颅。为了我爱我恨的所有人。”
(给二十岁的你——一颗你的头颅。为了你爱你恨的所有人。)
放在桌子上的头颅看起来栩栩如生。由于被长发遮住,不清楚两耳是否被切下。脸色虽然呈现悲哀似的苍白,但稍微睁开的双眼和稍露前齿的口部……明显露出笑意。
我想,此时此刻我的脸色绝不好看。
啊!多漂亮呀……
那家昏暗刃物店内美少年的容颜突然迭现在我眼前。多相似哦,当时那少年的笑脸……
与外界隔离的静寂感再度重临室内。十二名成员依然脸挂笑容注视着我。
“再次,祝贺咲谷由伊小姐生日!”不久东村的声音打破静寂,这成了导火线。
“祝贺生日!”
十二个人又开始整齐划一地朗诵。
“祝贺生日。祝贺。祝贺。祝贺……”
一波又一波传来的祝福声,不知何时终结地持续着。
“非常感谢各位!”
当我低声响应,他们的朗诵声戛然而止,只留下看着我的一片笑容。
“非常感谢各位!”
我再次致谢,然后把视线转往放在桌子上的十二件生日礼物。
右手、左脚、右足、左臂、左足、左手、右脚、右臂、双耳、躯体、心脏、头颅。——在成为二十岁的我的面前,如今千真万确存在着另一个我。
晚上八时半,我离开了“J”。外面是白雪皑皑之夜。
没有一颗星星的漆黑夜空飘下绵绵大雪,漫天飞舞。是什么时候开始下雪的呢?只见家家户户的屋顶和行人道上铺了白色的绒毯。建筑物前的银杏树下,被丢弃的黄色婴儿车仍摆在那儿。我把收到的礼物包放入婴儿车,推车走上归路。
没有伞。套上外套的风帽,我在寒夜中踽蝺独行。
随风飞扬的雪花,慢慢把我的肩膀和手臂染白。我顾不得掸雪,推着装载了解体之我的婴儿车,匆匆赶路回家。或许是超载过重了吧,婴儿车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路上行人看到我的样子必然觉得奇怪,但都没有出声。
(……祝贺生日。)
他对我说道:
(二 十岁的生日……)
啊!这是昨晚的梦。昨晚见到今晚发生的事的梦。今晚——十二月二十四日,我的二十岁生日之夜的……
穿过商店街。
高仲刃物店的橱窗已放下卷帘式铁闸。也有一些店铺还在营业,隐约传出“铃声响叮当”的乐韵。
……当、当、当。
不久又来到平交道口。红眼警报器发出的高亢声音震动夜空。
当、当、当、当……
雪下得更大了,在风中飞舞。我的双手握住婴儿车的把柄,在栏道横杆前跺脚。
当、当、当、当……
高亢而冷漠的声音。
当、当、当……当我嘟囔着模仿这警报声的时候,脑际突然出现巨大的疑问。
(……祝贺生日。二十岁的生日……)
昨晚见到今晚发生事情的梦。
今晚的……今晚?——真的是今晚的事情吗?
用红丝带捆着的扁平盒子。里面放着一把金色手柄的petty knife。
(……喂,你就用这把刀刺我吧。现在、马上……)
行雄这么说。至少我以为他这么说。
……轰隆……轰隆隆……
远处传来低沉的声音。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不是今晚——我终于领悟到这个事实。
不是今晚。那是昨晚发生的事。
昨晚——十二月二十三日晚上,行雄来到我的屋里。他待到午夜十二时以后,然后对我说:
(现在已经是二十四日了。祝贺生日。二十岁的生日……)
这不是今晚稍后要出现的事,而是昨晚已发生的事。这不是梦,而是现实……
(……为什么?行雄。为什么要我这么做?我是多么的爱你!多么的爱你呀……)
这显然是反过来讲的说词。实际情况应该是,行雄按住喷溅鲜血的伤口吃力地说道:
(……为什么?由伊。为什么要对我下手?我是那么的爱你!那么的爱你呀……)
我一边哭,一边继续疯狂地向他的身上刺去。然后,我把气断命绝的他背到浴室,用本月初在高仲刃物店买的大号切肉厨刀肢解他的身体。
……轰隆……轰隆隆……
是的。这不是梦,而是昨晚真正发生的事件。
……轰隆隆……轰隆隆……
行雄一定安详地等我回去。尽快回到他身边吧。然后,今晚我们将合二为一,永不分离。从此以后我不再孤独了。
在被虫蛀蚀的头脑中,浮想连翩。
婴儿车中的我。在房间里等我的行雄。用针和线把肢解得支离破碎的两人身体缝合。我的头缝在他的身体上,他的头缝在我的身体上。那么手和脚如何组合呢——
……当、当、当。
警报声音冷漠而持续地响着。
轰隆轰隆隆轰隆轰隆隆轰隆轰隆隆……
这是越来越近的电车轰鸣声。
我停止跺脚,一边掀开头上的风帽一边用嘶哑的声音喃语:“给二十岁的我——”
然后丢弃那部婴儿车,从横道栏杆下方穿过,往平交道中央的黑暗彼岸世界冲去。
“一条我的命。”
对着猛然逼近的白光,我张开双臂大喊:“为了活着的我们。”
…………
轰鸣声与警笛声与惊叫声与持续响闹的警报声齐鸣……但在这些声音之间竟奇迹般地出现瞬间的静寂,于是我隐约听到从商店街流泻出来的“铃声响叮当”和“耶诞夜”的悠扬乐韵。
——生日礼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