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突如其来的冲击,仿若电流般贯穿我的脊梁,让我感到不寒而栗。浅原警部发出一阵低吟声,在椅子上重整坐姿。就连一向看透全盘的由利大师,似乎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着,不禁吹了一声口哨。
人在吐露出心中最重要的事情之后,都会呈现出极度放松的状态,原聪一郎先生也不例外。他的目光道出他的心神顿失所依。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叹口气说道。
“抖出这件事情,对她而言是一件悲惨的事。我想,恐怕没有什么事比讲出这件事情更能伤她自尊心的了。即便对我而言,这也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不过我认为与其伤害她的人格,倒不如说出实情来的好。由利,不,三津木是新闻记者,想必已经听过形形色色的谣言。像是原樱她异于常人的美艳、超出常轨的绯闻、错综复杂的暧昧情事……,这社会上的人都深信那是事实,然后将它解释成艺术家的风流韵事。然而那却不是事实的全部。原樱根本没有跟男人乱来过,她从来没有跟其他的男人发生过什么暧昧的关系,因为她做不到!那么,为何她的感情生活会被传得谣言满天飞呢?那是因为她故意做出让外人误解的假动作。为何她要那么做呢?这其中存在着她不为人道的秘密。由利、警部先生,还有三津木,你们给我听好了,有的女人在过了更年期之后反而把自己打扮得更加年轻美丽,跟年轻男人传出暧昧的绯闻而乐在其中。可是只要是聪明人,应该都能一眼看穿那种女人的悲哀之处,身为一个已无法进行性行为的女人的空虚、焦躁。而她……,原樱她这一辈子就像个过了更年期的妇女。她知道自己天生的缺陷,因而极度引以为耻,试图隐藏这个秘密,所以她的行为举止才会格外放荡不羁。为了将自己在生理上不是女人的秘密隐瞒下去,她以人为的方式营造出原本没有的魅力,强调自己是个‘女人’,以这种方式在世间广为宣传,好让人以为她是自然天成的女人。当然,身为艺术家的性格、与生俱来的丰富想象力也帮了她不少忙。但是最原始的原因还是她认知到自己不是女人,以及极度害怕这件事情被世人知道的自尊心作祟,因此使她做出这些掩人耳目的动作。看在知情者的眼中,她的所作所为真的是……,真的是令人不忍卒睹。”
聪一郎先生越讲越小声,到最后声若游丝。听到这里,让我们不禁同时叹了一口气。
听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原樱的恋爱游戏以超乎寻常的频繁与经常更换恋爱对象而闻名。但是就我所听到的内容,她似乎从来没有逾越最后一道防线。在此之前我对这种说法一向抱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但我现在总算明白了。假使原樱是正常的女人,或许她就不会如此坚守最后那道防线。不,假使她是正常的女人的话,说不定根本就不会引发这些问题了。然而,正因为她生理上有此缺陷,才会更加坚贞,严守最后一道防线。因为若是踰越了这道防线,势必会被她的假情人们发现自己的秘密。我现在一想到原樱悲凄的心路历程,不禁黯然神伤。
“原来如此,这下我总算了解了。”
就连警部的声音中都充满了同情的意味。
“原来尊夫人因此是个不可能生孩子的女人。当这样的妇女过了中年之后,往往会更强烈地认为自己必须肩负起做母亲的责任,尊夫人也不例外。然而她的体质根本不可能受孕,想要有个孩子的渴望因此更加强烈。就在这个时候,碰巧发生了藤本章二命案。藤本章二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所以尊夫人就将自己视为藤本的亲生母亲,从中获得自我满足。”
“你说的没错,不,应该说这只是我的想法。她是一个想象力丰富,很会幻想的女人,所以到最后,说不定她自己也陷入了错觉当中,真以为自己就是藤本的亲生母亲。”
“嗯,其实相良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情哽在心头。”
由利大师缓缓地说道。
“根据相良的说词,尊夫人是在今年四月左右突然产生想当母亲的冲动念头。相良单纯认为这只是年龄的关系。这不无可能,可是我认为应该还有其他的动机。沉睡至今的母性欲望会那么突然,而且炽烈地燃起,其中一定有个强烈的原因。原先生,您心里有没有个底呢?在四月的时候,原樱女士的身边有没有发生什么刺激她产生母性欲望的事情?”
聪一郎先生突然以受惊吓的眼神看着由利大师。没多久他便移开视线,只是微微地摇摇头,并未多做回答。由利大师突然将身子往前倾地说道。
“原先生,听说四月的时候,雨宫刚入团担任经纪人助理,是吗?据说雨宫跟您是远房亲戚,是您亲自推荐他进来的,是吗?原先生,雨宫算是您的谁呢?该不会……,雨宫该不会是您的亲生儿子……,您的私生子吧?”
充满冲击性的震惊感再度向我袭来。啊啊,原来如此。难怪大师会三番两次提到雨宫,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感到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仿佛就要冲破衣衫跳出来似的。就连浅原警部也是一脸茫然地看着聪一郎先生的一举一动。聪一郎先生用力地抓着椅子的把手,一副要从椅子上跳起来的模样。他吐出来的狂乱气息,就像是一阵狂风暴雨,袭卷着四周紧张凝重的空气。
下一瞬间,聪一郎先生忽然放松全身,混若无骨地软瘫在椅子上。
“由利,你已经知道了?”
聪一郎先生拿出手帕,静静地抹去额头和脖子上的汗。
“已经知道?不,这种说法有一点语病。我并没有找到物证,一切只不过是我的推论。雨宫和你的体格、相貌,乍看之下并不像,但我却从你们两人之间发现到一个非常相似的共通之处。如果将眼睛、鼻子、嘴巴等全部摆在一起,你们两人脸部整体给人的印象并不相似。但是若将五官分开,一项项仔细比较,就会发现你们其实长得很像。不但如此,就连你们举手投足的小动作、声音,也都非常相似。再加上,当雨宫做错事出纰漏的时候,你所表现出来的态度,那种难以忍受的锥心之痛、屈辱、羞耻……。我从这些部分推论出你们两个可能是父子。”
由利大师讲到这里,回头看了我和警部一眼。
“刚才在相良指出那张看似藤本的婴儿照片中所隐藏的‘谎言’之前,我说过我早已经看穿了藤本不是原樱的私生子。那并不是信口胡诌的。我在那之前就猜到,雨宫可能是你的亲生儿子,你的私生子了。毕竟丈夫有私生子,妻子也有私生子……,这未免太过巧合。所以我才会认为,关于原樱女士的部分恐怕不是事实。这件事情在我听小野自白的时候,更加坚定了我的想法。原樱女士提出要用乐谱写成暗号的方式通信,以及在清风庄租房间,这些举动都出现在藤本命案发生后不久,正是报纸大肆报导的时期。要是原樱女士真的跟藤本命案有关,她应该要尽可能避免做出像是利用乐谱做暗号之类的举动才是。而且原樱女士应该很清楚清风庄是小野散步必经的地点,要是原樱女士对小野说的是事实,她应该要避开爱宕那一带。然而她却反其道而行,故意选择清风庄。由此可见,她是刻意设计让小野撞见,也就是说她是在做戏。不过我还真是没料到原樱女士竟然一人分饰两角。我本来以为那个年轻男子大概是相良吧?大概是原樱女士命令相良跟她一同演出对手戏。但是……”
由利大师看了聪一郎先生一眼。
“原樱女士在今年四月之前,都还不认识雨宫吗?”
聪一郎先生无力地点点头。
“所以,那件事对原樱女士造成了非常大的打击啰?”
聪一郎先生再度无力地点点头,忧伤地说:
“我做梦也没想到这件事居然会对她造成那么大的打击。她的身体是那样的状况,所以一向对我的外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论我在外头与多少女人来往,她也绝不会生气,或说一句埋怨的话。不,甚至可说是正好相反。每当我有了新的女人,她反而会主动向对方示好。她把我当作是个大小孩,而她反倒乐于扮演我的母亲或姐姐般的角色。或许替我收拾善后,对她而言是一种慰藉吧。我现在回想起来,要是我早点把雨宫的事情告诉她就好了,可是当时我却说什么也没有勇气向她坦白。雨宫是我在学生时代跟一个女佣生的孩子,那时年轻不懂事,又羞于启齿,再加上雨宫他母亲后来嫁到一户挺不错的人家,我想,为了她,或许不说出来对彼此都好。可是前一阵子,雨宫的养父去世,而那个孩子又那么不成器,不论到哪里工作都是失败连连,做没多久便遭人辞退。于是雨宫的母亲哭着求清子……,也就是原樱帮忙,请她雇用雨宫担任经纪人助理。”
“当时你说明真相了吗?”
“不,我没有勇气。再说,我认为事到如今更没有必要将隐瞒那么久的事情说出来。”
“可是尊夫人还是发现了,是吗?”
“是的。由利,就像你察觉到的那样。她也是靠着女人的直觉,因此发现了我跟雨宫之间的相似之处。在她的逼问之下,我也只好坦白一切。按照我的外遇前例来看,我以为她应该不会放在心上,但我做梦也没想到,这件事情竟然会那么伤她的心。清子……,原樱像先前一样,她没有生气,也毫无怨恨。然而,却发生了更糟的事情。她哭着叹气,整个人变得失魂落魄。她并不是气恼我长期以来的欺瞒,而是我在外头有小孩这件事情再度让她无法挣脱自身缺陷的桎梏,使她感到自己很悲哀。当时她就像是一朵枯萎的花,变得萎靡不振。我想这件事情应该对她想要为人母却不能如愿的母性欲望,造成了强烈的刺激。”
“雨宫知道你是他的父亲吗?”
“我想他大慨已经知道了。不过他历经世间冷暖,对我的态度总是一丝不苟,并不亲呢,我对他这样的态度感到怜惜。当他遇害之后,我才突然想到在这一次的命案当中,清子之所以被那么残酷的手法对待,难道动机也是出在他……,雨宫的身上。要是真是如此的话,我真是对不起清子。昨天晚上,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情,整晚无法入睡。由利,我是爱清子的,她是我在这个世上最爱的一个人。我想,她应该也是这般爱我吧。”
聪一郎先生的眼神又再度变得暗淡。由利大师稍稍放大了音量,语带激励之意。
“原先生,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教。你原本不是预定在十九号早上,跟尊夫人一同从东京出发吗?你之所以将出发的时候延至当天晚上,为的是什么?”
“噢,那件事啊……。关于那件事,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直到十九号早上之前,我仍打算与清子一同出发。然而就在出发前一个小时左右,我接到一通商工业公会的N打来的电话,说是有急事要找我商量,与我约当天晚上六点在筑地的猿料亭见面。我跟清子提起这件事,她说有相良陪着她,不会有事的,要我事情办完之后再搭当天晚上的火车前往大阪。当我晚上抵达位于筑地的猿料亭时,N也来了。让我惊讶的是,见面之后他却笑着说他找我并没有待别重要的事,其实是内人昨天打了个电话给他,说是有点事情不方便与我同行,所以希望他能够找个理由把我留在东京,直到晚上。听到他那么说,我是有点吃惊,但是清子生性爱恶作剧,所以我并未特别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我想,她一定又是想要让我们大吃一惊……。所以当我抵达大阪,知道她失踪一事时,我一点也不意外。”
警部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地,插嘴说道。
“对了,你是什么时候离开筑地的猿料亭呢?”
“我想应该是八点左右。”
“之后你就直接前往东京车站了吗?”
“不,当时时间尚早,我在银座散步。就只是随意四处走走……”
“在你散步的途中是否曾遇到认识的人?”
“不,一个也没……,噢,你是在调查我的不在场证明吧?如果是的话,很遗憾,我无法举出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聪一郎先生的脸上露出了疲惫的笑容。
“二十日早上,你一直待在饭店的房间里,一步也没出门吗?”
“是的。因为我在夜行火车上睡不着,所以待在房间里补眠。不过,这没有什么好怀疑的吧?就算我想要假装人在房间里,试图溜出饭店是不可能的事。”
警部困惑地皱起眉头。
“谢谢你的回答。那么,我们的问题就到此为止。等一下可能还要请你出面证实几件事情,到时候就麻烦你了。”
聪一郎先生对由利大师点头致意,吃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步履踉跄地走了出去。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等到聪一郎先生走远了,警部的嘴里立刻吐出这句话。
“你指的是藤本章二命案和这起杀人案之间有什么关系吗?”我接着警部的话问道。
“看来似乎先将它们视为没有关系会比较好。”
“总归一句话,这是艺术家的浪漫情怀所产生出来的幻想……吗?这我们可做不到。除了原樱女士之外,不论是相良或是小野也都是如此,这些剧团成员都有点不食人间烟火。”
“就是啊。这正是酿成悲剧的原因。话说回来……我们该去看看命案现场了吧?噢,等等,丢在那里的可是雨宫先前穿的外套?”
扭曲的长号旁有一件外套,由利大师将它拿起。
“雨宫先前穿的……?不,雨宫并没有穿这件外套,这是有人丢在他尸身上的。”
“丢在他尸身上?”
由利大师突然皱起眉头,似乎是这件外套引起了他的兴趣。他仔细查看着外套。
“是的,没有错。这是低音大提琴手川田的外套,凶手是将雨宫的尸体从四楼推下来之后,才丢下这件外套的。所以这件外套才会刚好盖在雨宫的脸上。”
“可是,为什么呢?有必要丢下外套吗?这件外套有什么……?”
由利大师的眼神突然亮了一下。他发现外套的背部到腋下的地方,留下一条被绳索紧紧捆绑过后的痕迹。
“浅原,这皱折是……”
“不知道,发现的时候就这样了。川田也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还狠狠的咒骂了一顿,说是哪个家伙竟然这么乱来。”
“哈哈哈哈哈,那也难怪。无论是低音大提琴箱也好,外套也好,他被凶手莫名其妙地利用了一番。那么,我们去看看命案现场吧。”
我们走上四楼,来到雨宫遇害的那间房间。
那间房间位在最角落,一座狭窄的小楼梯紧挨着房间。当我们打开门锁的时候,对面距离两、三个房间的房门突然打开,人高马大的志贺笛人从房间里探出头来,盯着我们瞧,不一会儿又将门关上,躲进房里去了。
那间房间里的模样,土屋的手记里已经提过,我就不再赘述。由利大师仔细调查着破碎的玻璃窗,打开窗户探出头去,上下各看了几眼,随即将头缩回来,关上了窗。他听着警部的说明,似乎在脑海中描绘当时的情景,但过没多久,他便兴味索然地左右摇头。
“对了,楼上的房间是用来当作歌剧团的置物室吗?”
“没错,没错。相良是从那间房里找到那套男装的吧?”
“那么,我们去看看那间房间吧。”
警部一脸摸不着头绪的样子。由利大师话一说完,立刻走出房间,往那座狭窄的楼梯爬了两、三阶,然后像是想到什么似地又折了回来。
“不,我们还是先解决这里吧。”
大师穿过走廊,走到志贺笛人的房间前面,敲了敲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