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来到可以远眺“三首塔”的黄昏岭。
这时候的心境,正如故事的开端所言那般感慨。
当我望着雾蒙蒙、冷凄凄的森林中耸立着象征恶兆的塔楼时,一颗心有如在狂风暴雨中飘摇的小船。
看到“三首塔”,我仍然无法相信自己曾经被母亲和一位不知名的老人带到那座塔内……
我和堀井敬三经过一阵激烈的拥吻后,干柴烈火般的激情终于漫慢平息。为了避人耳目,我们坐在干枯的杂草丛中,安心地观察着“三首塔”。
“音祢。”
过了好久,他在我耳边温柔细语道:
“你是不是在回想自己曾经到过那座塔?”
“嗯。”
“什么时候?”
“大概是五、六岁的时候吧!”
“你和谁一起来的?”
“妈妈……还有一位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陌生老爷爷……”
“那位老爷爷就是佐竹玄藏。”
“也许吧!我妈妈好像很怕他。”
“那是当然的,因为他是杀人犯嘛!关于‘三首塔’,你还想起哪些事情?”
“我想起一件很不寻常的事。”
“你说的‘不寻常的事’是什么?”
“我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件事依旧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在塔楼里的某个房间内,妈妈和那名老人面对面坐着,我则坐在妈妈的身旁,我们面前摆着卷起的镶边锦缎,摊开后的缎面是纯白色的,老人要我在上面按下手掌印。”
“音祢,你在上面按押手掌印了吗?”
不知何故,堀井敬三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颤抖。
“是的,虽然当时我觉得非常害怕,但是妈妈要我按下……我记不得妈妈是用红色印泥还是黑色墨汁涂满我的双掌,但是我很清楚地记得,我除了清晰地按下掌印之外,十根手指的指印也谨慎地一一按在锦缎上。”
“音祢,除了我之外,你还对其他人提过这件事吗?”
“没有,我绝对没有跟其他人讲过,因为妈妈一再交代、提醒我不可以对其他人提起。长大成人之后,我总觉得这件事好像是梦境,又好像是幻觉,我不确定这件事是否真的发生过。”
“音祢,当时你和你妈妈特地从东京赶来这里吗?”
“应该是吧!我也不太记得了……”
“当时你父亲有何表示?他是欣然答应你们母女前来找佐竹玄藏吗?”
“当时我父亲不在日本,那年恰巧发生满州事变,父亲被征召前往中国的满州。”
“满州事变发生于昭和十二年(西元1937年),当时你才六岁,你是昭和七年(西元1932年)十一月八日出生的吧?”
“没错,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除此之外,你对其他事情都没有印象吗?”
“对。只有按手印这件事让我印象非常鲜明、记忆犹新,至于前后的事情。我就什么都不知道。”
“你母亲在你十三岁的时候过世,对于这件事情,她有没有留下任何遗言?”
“没有,她没有留下任何有关此事的只字片语,可能我母亲当时也没料想到自己会那么早过世吧!”
“半年之后,你父亲接着过世,他也没交代你任何事情吗?”
“我父亲什么都不知道,他要是知道的话,应该会告诉姨丈这件事。”
“你母亲对你父亲也是守口如瓶,不漏半点口风?”
“我不认为,即使玄藏老人和我母亲之间有某种约定,我母亲也不至于什么都不讲;再说,玄藏老人过去的种种作为也都已经过去了。主要的原因是住竹家中,‘佐竹玄藏’这个名字是一项禁忌。”
“音祢!”
堀井敬三突然回过头看着我,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异样的烈焰。
“你对这件事情有什么看法?就是玄藏老人事前要你按押手印、指纹这件事……”
“现在我终于了解这件事的意义。人的指纹在一生中都不会改变它的纹路,而且,每一个人的指纹都不相同。”
“所以他要我押下指纹,日后有助于证实我的身分,这样一来才不会出现纷争。你认为是不是这样?”
“那是当然的喽!总之,玄藏老人竭尽所能地防范,绝对不让他的宫本音祢出现冒牌货或替身。对了,音祢。”
“什么事?”
“你别以为玄藏老人对你如此费尽心思,而另一位他所属意高头俊作就没有那么用心喔!事实上,高头俊作和你一样,曾经被带到那座塔楼里,也在锦缎上按押掌印、指纹,而这卷锦缎目前还藏在‘三首塔’内的某处,我们无论如何一定要将锦缎拿到手。”
堀井敬三语气渐渐转强,似乎无法压抑高涨的情绪,说着他从枯草丛中站了起来。
“你、你打算如何处理锦缎?”
堀井敬三没有回答我的疑问,只是一把将我抱住,低头给我一个深深的热吻。他疯狂地将我紧紧抱在怀里,热切地拥吻着。
然后我们俩挽着手,循着刚才来的路径回去。
距离位于黄昏村的“三首塔”不到半里路的地方,是一处富有浓厚乡上气息的温泉地,有一家名叫“鹭之汤”的温泉旅店。
这个地方正好位在播州平原的尽头,搭乘山阳线可以到达;若搭姬路往津山的支线则比较远。
但是不论在哪一站下火车,仍要换搭汽车,大约一个小时以上才能抵达,因为那个地方是位在偏僻深山中的小村落。
我们在姬津线的一个车站换乘巴士,车子走了很久,沿途的景致除了山峦还是山峦,这让在都市中成长的我,不禁开始怀疑起怎么会有人住在这种穷乡僻壤的深山里,内心跟着忐忑不安起来。
我们在“鹭之汤”卸下行囊,堀井敬三佯称自己是大孤人,在旅店的住宿登记簿写下“古桥启一”这个名字,带着自己的妻子——达子前来投宿。
一路上,我们声称“古桥启一”是西洋绘画界的后起之秀,达子则是冀望自己成为一名优秀的女作家。
说到变装,堀井敬三可是个中好手,他不但展现出绘画界明日之星的丰采,还说着一口流利顺畅的大阪腔。
我无法说出精准的大阪腔,不过拜宝冢戏剧风行之赐,大阪腔调曾在学校里流行一时,所以我能说些简单的大阪方言。
如此一来,旅店的工作人员并没有对我们的身分起疑心,我和堀井敬三在他们眼中真是一对来自大阪的西洋画家夫妇。
堀井敬三认为以“西洋画家”作为职业非常恰当,由于是画家,所以在“三首塔”附近徘徊流连、写生等都是很正当的行为举止。
在我们初次观察“三首塔”回来后的当晚,堀井敬三向前来送晚餐的女服务生探问一些事情。
“这位小姐,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清子。”
“清子啊……现在是农闲时期,旅客却这么少,真是令人意外。”
“不,在这之前,住宿的人相当多,几乎每家旅馆都爆满,那时因为春节将近,旅客们都赶着回家。而现在是过年期间,所以才会这么冷清。”
“前一阵子的生意很好吗?”
“说不上很好啦!你也知道最近通货膨胀、经济不景气,旅客没有往年那么多。大阪方面怎样?景气还好吗?”
“一样不景气啊!到处都是这家倒闭、那家破产的,纺织、金融啦!所有的产业都很差,一切都显得十分萧条。”
我静静地吃饭,并好奇地看着眼前这幅奇怪的对话场面。
堀井敬三一边吃饭,一边侃侃而谈,怎么看都像是既罗嗦又寡情的地道关西人。
“虽说现在经济不景气,但古桥先生好像没受到影响嘛!您还能带着美丽的太太来到温泉乡渡假、作画,尽情享受悠闲的情趣。”
“啊!那是因为我手头上多少有一些财产,但是也不能太过于奢侈、浪费,所以就到这种不用花很多钱的地方看看,我们说别的吧!清子,我这位太太很了不起哟!”
“你太太很了不起?”
“她在写小说。”
“真的吗?”
我不由得满脸通红,堀井敬三洋洋得意地笑着说:
“虽然她还在尝试的阶段,但是她非常有潜力;况且这个地方很安静,所以她现在已经开始动笔写作,我就像是在一旁侍候的仆人一样。”
堀井敬三已经知道我持续不断地记录事情的经过。我刚开始记录是在逃离江户川公寓,住在鹤卷町的鹤卷食堂二楼的时候。
那时,堀井敬三由于头部、手腕的伤势逐渐复原,他外出的时间增多,我为了排遣寂寞、无聊的日子,于是开始整理一连串恐怖事件的经过。
现在到了这个地方,我很自然地将这些稿件带来,尽可能地整理、汇集先前断断续续写下的东西。
既然堀井敬三知道我有记录事情的习惯,不晓得他是否偷偷读过内容。
他若是真的看过的话,不知道会有什么感想;因为在我的记录中,我一直称他是坏蛋、恶魔……
女服务生不知道这些事情的经过,她的眼中充满崇拜的光辉。
“你太太写哪一类的小说?”
“这个嘛……清子,我也不清楚。老婆,你一定要让我看看喔!她大致上已经掌握大概方向,决定写出与我有关的故事。”
“真的吗?啊哈哈……”
“你不要笑啦!清子,我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奉献自己,为我太太服务,而她却在书里面叫我坏蛋、恶魔,真是好心没好报。”
“哎呀!太太,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你先生呢?”
“好了、好了,不要再讲写小说的话题了,一提到小说,我太太会很不好意思。对了,清子,在这种穷乡僻壤的深山里,像我们这样好奇的都市人来得多不多?”
“这个嘛!好像很少。”
“最近呢?这附近不是还有一间‘鹤之汤’温泉旅馆吗?从都市来的人会去那里住吗?”
堀井敬三不断地向清子探问,想要打听古坂史郎和他那些狐群狗党的情况。他猜想古坂史郎一发现“三首塔”的照片不见了的时候,一定会预先来这里“布局”。
“最近没听说有从都市或城镇来的客人。”
“哦,我想从明天开始去那一带写生,那个地方只要一架起画架,说不定会有很多人围在旁边看。嘿!真是不好意思,我的绘画技巧很差,竟然还敢大言不惭。”
“古桥先生,你已经知道作画的地方了吗?”
“刚才我和我太太去散步,看见一座奇怪的塔楼,那是什么地方呀?”
“哦!那是莲华供养塔。”
“莲华供养塔!我想去那座塔后面的山丘画画,不知道会不会被人家骂?”
“不会被人骂的。”
“有没有人住在那座塔里面?”
“有一个五十五、六岁,叫做法然的和尚住在里面,他原本还有一个年轻的弟子,但是在一年前便不知去向了。”
堀井敬三聚精会神地听清子说话。
“那座塔有一段不为人知的传闻。以前那个地方是刑场,对面就是川崎的小城镇,由于现在已经没有铁路经过,因此街景荒凉、人烟稀少。以前这里是御城的工商业集中地区,据说相当繁荣呢!”
“到了明治时期,前面一点的鸟之巢山蕴含银矿,投机客蜂拥而至,曾经风光一时。之后,‘银山梦’破灭了,铁路也被拆掉,那里就越来越萧条,现在只剩下曾经是刑场的莲华供养塔。”
“到了昭和年代,一位不名人士出钱在那里盖了供养培,因而分配到一块相当广大的田地作为塔楼的经济来源。战后由于农地改革,那片宽广的田地被某位人士夺走。”
“不过,法然和尚也不是省油的灯,供养塔的一切都由法然和尚全权负责;大约一年前,年轻的弟子逃离之后,法然和尚便与世隔绝。你去那里写生没有关系,但是不要惹到法然和尚,因为他是一个性情乖戾的老家伙。”
清子不问自答地说了一大堆,堀井敬三似乎从中掌握了一些“三首塔”的近况。
以上是三个月来在我周遭发生各种巨变,截至“莲华供养塔”出现的所有经过情形,我利用空档的时间,将事件持续记录下来,然后在“鹭之汤”旅店作总整理。
当时我就有预感“三首塔”会有事情发生,我尽可能以告自的方式,将发生在我宫本音祢身上的不幸,以及我如何艰辛地从颠沛流离的道路上重新站起来的心路历程,真实地公诸于世。
原本我不打算再写日后所发生的事情。如果再写下去,对我实在是一项残酷的考验,而逼我步向残酷深渊的人,正是金田一耕助先生。
金田一耕助先生告诉我:
“好不容易已经写到这个阶段,没有理由半途而废。而且你这样做,对堀井先生不会感到内疚吗?”
经他这样一说,我也觉得不无道理。
为了对我原先的不明事理表示歉意,我决定将这篇纪录写到最后的篇章——“尾声”为止,因此我强打起精神,继续写下后来的经过。
我们到达“鹭之汤”的隔天,很幸运地,天气非常晴朗,堀井敬三一大早就带着画架、画布外出。
“老婆,对不起。你可不可以帮我送个便当来呀?今天的天气非常暖和,我们在草原上一起吃便当好吗?”
“好啊!我要把便当送去哪里给你呢?”
因为清子在我旁边,我也用不流利的大阪腔调回问他。
“啊!我会在莲华供养塔的附近写生。清子,不好意思,到时候可不可以麻烦你带我太太来找我?”
“好啊!没问题。中午我会陪你太太去找你。”
“那就拜托你了。”
堀井敬三出去之后,我关在房间里继续写“小说”,为了避开充满好奇心且敏锐的清子,我同时开始着手“遗书”的整理工作。
十一点多的时候,清子带着便当来邀我,我匆匆将稿纸塞进皮箱内,锁上房门一起和她外出。
一路上,清子不厌其烦地询问我们夫妻之间的感情,新生代画家与女性作家的结合,大大地撩起清子的好奇心。
对于她的各种问题,我必须尽量动不动就表现出害羞的神情,除了回答“是”或“不是”之外,我很少说其他的话,因为我担心自己的大阪腔会露出破绽。
一到达昨天和堀井敬三两人来过的黄昏岭,清子告诉我:
“啊!古桥先生果然在那里。”
堀井敬三在距离“三首塔”大约一百公尺的地方架起画架,神态悠闲地挥洒着手中的彩笔。
他的旁边站着一位身穿黑衣、头上绑着头巾、手里拿着拐杖的和尚。
“那个人是谁?是法然师父吗?”
“没错,他就是法然师父。既然他也在场,那么我要先回去了。”
“嘿!怎么回事?”
“我曾经惹毛过他。太太,便当就交给你了。”
清子把便当塞给我便匆忙离开,留下我一个人独自往堀井敬三的方向走去。
当我愈来愈靠近时,他们听到脚步声,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
“是达子呀!辛苦你了,清子为什么没有跟你一块儿来?”
“哈哈,那女人大概是被我吓到了吧!”
“对了,达子,这位是法然师父。师父,这是我刚刚跟你提到的内人——达子。”
“幸会。”
法然和尚这个“老不休”目不转睛地看着低头的我。
“古桥夫人长得非常漂亮呢!难怪你先生一直对你赞不绝口。哎呀!我真是太失礼了,我是法然……”
法然和尚光滑细嫩的皮肤与他的年龄不成正比,一绺白髯长至胸前,头巾包裹着剃得光亮的头。
“啊!对不起、对不起。古桥太太,你丈夫很会画画,他的画应该很卖钱吧!”
法然和尚的话使站在堀井敬三身后出神望着画布的我,不禁深深地呼了口气。
只见画布上“三首塔”的草图已经快要完成了。
(我从不知道他除了会讲流利的大阪方言之外,居然还会画画!)
我越来越不了解堀井敬三这个人了。
自从那天以后,他几乎每天都前往“三首塔”附近作画。随着日落西山,眼看着画布上尤多利罗风格的沉静风景完成时,我总是难以遏止内心的骚动、澎湃。
“亲爱的,你学过绘画吗?”
来到此地约莫过了两个礼拜,在某一夜的枕边私语时刻,我忍不住探问道。
“没有,也不能说是学过啦!小时候我就喜欢画画,曾经有一阵子很想去学绘画而已。”
“你喜欢尤多利罗的画作吗?”
“啊哈哈!你看出来了吗?我并非特别喜欢尤多利罗的作品,不过只要我一画寒冬萧瑟的风景,就成了尤多利罗;一画夏天的焰红景致,却又变成梵谷。哈哈哈!就是这样喽!音祢,你的小说进行得怎样了?”
“我的小说暂时告一段落,不晓得将来会有什么发展?”
“嗯,依我看来,接下来将会有重大的发展。”
堀井敬三一脸正经、严肃地说完后,忽然想起一件事,接着又说:
“对了、对了!音祢,法然师父说要让我看看‘三首塔’,还要我带你一起去,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听了,不由得心惊胆跳。
“终于到了进入三首塔的时刻……”
“唉!那个老家伙真难搞定,我花了两星期的时间讨好他。”
“亲爱的,你知道锦缎的模样吗?”
“我不知道,所以你要尽量讨好法然师父,让我可以自由进出‘三首塔’好吗?”
“好。”
“实在是太妙了!我试探过法然师父的口风,古坂史郎似乎没有采取任何行动,那张照片明明已经不见了,难道古坂史郎那家伙还没有发现吗?”
“你认为古坂史郎一发现照片不见了,一定会来这里布局,并且采取行动吗?”
“那还用说!我们对古坂史郎那小子千万不能等闲视之,他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那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历呢?应该不是佐竹家的一员吧!他为什么会有‘三首塔’的照片呢?”
“别想那么多了,进去塔内看看不就可以明白了,现在暂时保留答案吧!”
隔天中午过后,我随着堀井敬三来到“三首塔”,在塔外等候的法然和尚和平常一样包裹着头巾。
连续几日晴朗的天气,这一天骤然急转直下,阴霾的天空中,透着寒冷彻骨的萧条气息。
“法然师父,你不冷吗?”
“真的已经好久没有人来这里了。夫人,欢迎光临,我来带路。”
自二次大战结束后,塔内就年久失修,到处飘散着陈旧破败的古味。由于塔内采光不佳,加上阴郁的天空,更显得恐怖、阴森。
“是不是看不见?请等一下,我去提灯来。”
法然和尚住在塔里内侧的房间。不一会儿,他拿着一盏古式的烛台走过来。
“啊哈哈!我们好像是来参观古塔的观光客一般,有一股探险的气氛喔!”
“先生、夫人,请往这边走。我先从主殿开始介绍。”
我和堀井敬三脱掉鞋子、步上殿堂,一股刺痛的冰冷瞬间穿过脚底,扩散至全身。
我们走过台阶式的走廊,来到一间大约十二叠、铺着榻榻米的房间,房内有一面细格子窗,烛光正一闪一闪地亮着。
“里面就是主殿了,两位施主知不知道主殿内供奉着三颗头颅?”
“三颗头颅?”
堀井敬三故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露出惊讶的样子。
“师父,请不要吓我们,这里有一位胆小的妇人。”
“啊哈哈!真是抱歉,我说的头颅不是真正的人头,而是用木头雕刻成的。”
“那就没关系了。你突然说到人头,连身为男人的我都受到惊吓。为什么这座塔会供奉着三颗头颅?”
“详情我们稍后再说。就是有因为有这三颗头颅的存在,这座塔才被人叫做‘三首塔’。现在,我们进去看看吧!”
室内响起“喀噤喀噤”的开锁声,法然和尚打开大锁后,率先进入主殿。堀井敬三催促着犹豫不决的我,自己也跟着走进去,我无可奈何地尾随在后。
主殿有三面墙,殿内比外面更加漆黑,我们只能朦胧地看见彼此的脸。三座烛台上的灯水“唧唧”地燃烧着,烛头仿佛会摄人魂魄一样,我不禁觉得毛骨悚然。
“请看,这就是那三颗头颅。”
法然和尚将手上的烛台高高地举起,照在黑亮的三颗木雕头颅上,它们摆放的顺序和我在古坂史郎手提箱中发现的照片一模一样,由右至左分别是佐竹玄藏、武内大贰和高头省三。
实物远比照片来得逼真,我看了不由得打起哆嗦。
这时,堀井敬三靠在我耳边窃窃私语道:
“走近一点看,你不觉得中间的头颅和某人很像吗?”
被他这么一提醒,我仔细地俯视武内大贰的脸部,突然间,我感到全身好像被电击到一般。
光看照片还不那么明显,靠近实物一看,武内大贰的脸部与古坂史郎几乎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古桥先生,你在说什么?”
法然和尚高举烛台,看着堀井敬三的脸问道。
“没有,没讲什么。”
法然和尚没再追究下去,他开始讲述这三颗头颅的由来:
“你们看看右边的佐竹玄藏,这名男子杀死中间这位武内大贰,传说是因为银山才起杀机的。”
法然和尚将烛台放在神坛上,低声含糊地说着:
“听说佐竹玄藏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和好朋友共同出资开采银矿,然而银矿开采之后始终一无所获,赔光了佐竹玄藏的财产,最后佐竹玄藏发觉是武内大贰欺骗他,而且从中作怪。”
“佐竹玄藏在怒不可遏之下,拿起武士刀砍下武内大贰的首级。虽然当时佐竹玄藏的年纪还很轻,但是他的手段却也太过残酷。”
法然和尚接着又说:
“佐竹玄藏因此而被人通缉,至今仍然下落不明,听说可能已经逃往国外。而他杀死武内大贰的罪行,不知怎么搞的竟落在共同投资人高头省三的身上;高头省三同样是诈欺事件的受害者,所以,他也格外地憎恨武内大贰。”
“就因为他也有充分的杀人动机,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即使真凶不是高头省三,所有的矛头仍都指向他。加上凶杀案已经呈现胶着状态,到了不破案不行的窘境,最后高头省三莫名其妙地被捕。”
“几经严刑拷打之后,他坦承别人硬扣在他头上的莫须有罪名,终于被斩首,而执行斩首的的刑场就是这里。”
“古桥先生所站的地方,正好是清洗首级的井口。”
“啊!”
堀井敬三大叫出声,神情惊慌地正要跳开时——
“嘿嘿!已经太晚了!”
站在神坛下方的法然和尚发出冷笑,紧接着我听到一阵喀嚓喀嚓的声音。
“啊!啊……”
随着尖叫声的远去,堀井敬三已经从我眼前消逝。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我一时之间还弄不清楚发生什么事,只是茫然地凝视着脚下这个四方形的洞穴。
我听见遥远而黑暗的洞穴底部传来东西裂开的声响,紧接着是重物的碰撞声,然后一切回归寂静。
我感觉一阵刺骨寒风吹掠过心头,仿佛利刀般地划过我的胸口。
“亲爱的……敬三!敬三……”
我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失去堀井敬三的绝望与悲伤使我忘却所有的恐惧和不安。
“敬三!敬三!”
法然和尚从我身后紧紧地抱住狂叫的我。
“好了,夫人,你不可以跳下去。”
“敬三!敬三!你没事吧……”
我趴在洞穴边缘,悲戚地嘶吼着。
“不要让那个女人跳下去。”
这时,后方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男人声音,我惊愕地转头一看,竟看见令人绝望的一幕。
(在格子窗外冷笑的人不正是古坂史郎和佐竹由香利吗?佐竹由香利的后面是鬼头庄七……
啊!古坂史郎的阴狠,果然连男人都惧怕三分。)
“小郎,你还对这种女人恋恋不舍吗?法然和尚,没有关系,赶快把她推下去。”
这句话竟然出自楚楚可怜的佐竹由香利的口中。
“不行、不行!不可以……不能把她推下去,法然和尚,不可以杀那个女人!”
佐竹由香利紧紧拉住神情惊慌、急于进入室内的古坂史郎。
“哇哈哈……史郎,你对这个女人的感情用得那么深吗?我不会让你得逞的!老和尚,你到底在磨菇些什么?难道你对那女人也有‘性趣’吗?赶快把她推下去!”
佐竹由香利后面说的这句话很奇怪,我不懂她的意思。
但是,原本紧拖住我的法然和尚在听到她这句话的瞬间,将我抱得死紧的双手顿时力量全失,我趁这个机会甩开他。
“亲爱的……”
我大叫一声后,往黑暗的洞穴纵身一跳……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一阵阵激烈的热吻中悠悠醒来。
“音祢,音祢……”
一阵轻唤声使我慢慢恢复意识,我发现自己正被一个健壮的男人抱在怀里。
“啊!是亲爱的……你真的是敬三吗?”
我转头找寻他的脸,但四周尽是一片吓人的黑暗。
“音祢,是我!我是敬三!”
在一片黑暗中,我们俩疯狂地相拥,紧紧抱住对方不放。
此刻,我深深地体会到即使在这种绝望的情况之下,能跟堀井敬三在一起是件多么幸福、美好的事。
堀井敬三心疼无比地抚摸着我的脸庞说:
“音祢,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我不觉得有哪里会痛。”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我很有技巧地把你接住哦!音祢,你也是被那个老和尚推下来的吗?”
“不!是我自己跳下来的,如果被他那些狐群狗党逮住的话,我宁愿和你死在一起。”
“你说的狐群狗党是指谁?”
“就是古坂史郎、佐竹由香利,还有鬼头庄七。亲爱的,你有没有受伤呢?”
我的手摸到黏黏滑滑的液体。
“嗯,掉下来的时候我曾抓住一个东西,后来断裂了,所以才掉到这里,当时左肩被勾破受了伤,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如果伤口一直流血不止,会有生命危险的!我用领巾先将伤口绑住,你有没有带火柴?”
“啊!我想起来了!我外套的口袋里有手电筒。”
我在堀井敬三衣服的口袋里摸索了一下,终于找到手电筒。我试着按下开关,漆黑的井底登时明亮许多。
“亲爱的,把上衣脱掉。”
“好。”
堀井敬三脱去上衣,衬衫已被汩汩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好大一片。他露出健壮结实的左手臂,臂上戴着一个大型、青铜制的蛇形手环。
无论任何时刻,堀井敬三都不会取下这个手环,也不让我触碰它。
“亲爱的,不行耶!一定要将这个手环取下来。”
“没关系,音祢,你把它拿下来,但是你可不可以先亲我一下?”
堀井敬三眼角带着笑意,我在他的双眼和嘴唇留下亲吻之后,轻轻地取下手环,从肩膀流下的鲜血已经染遍他整只手臂。
我用领巾为他擦拭血水时,竟看见如下的刺青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