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明回到公寓,发现餐厅的餐桌上,摆满了翔子亲手煮的一桌丰盛菜肴。下午四点的晚餐,令小明满怀特别的期待,却让救难队员捏把涂汗。
小明一看见母亲便问:“爸爸呢?爸爸回来了吗?”
“差不多快回来了。”
话才说到一半,对讲机的铃声就响起。
“是爸爸!”小明一脸喜悦,屁股还没坐到椅子上就跳了起来,跑向玄关。
四名救难队员也紧追在后。打开大门进屋的男人,脸上浮现愉快的笑容问道:“嗨,小明好不好?”
“好!”小明点点头,抱住父亲的腰。
裕一他们第一次看见西城俊树这个男人。他身穿休闲裤,上搭色彩鲜艳的夏威夷衫。这名三十四岁、任职于衣料制造商的父亲,是个有意外发生时靠不住的软弱男子。
“喂,这种父亲,”八木替默不作声的众人讲出心里担心的事,“靠得住吗?”
翔子从屋内探出头来,迎接丈夫和儿子。这对夫妇的眼神只交会了一瞬间,面露出说不上是放心或放弃的表情。
“饭煮好了。”翔子说道。
“哇!看起来好好吃。全部吃光大概会流鼻血吧!”俊树夸张地赞美妻子煮的菜,并补上一句:“因为今晚是特别的一晚。”
小明的表情亮了起来,“特别什么?”
“小明,我问你,你想和爸爸或妈妈一起住?”
隔一会儿,屋内的气氛变得凝重。三名家人停止动作,一旁的救难队员以四重唱的方式“啊”地尖叫。
“果然还是要离婚吗?”市川失望地垂下肩膀。
“用不着一开始就说吧。”裕一说。
“快点监视他们!”
八木一声令下,其余三人潜入西城家成员体内,市川、美晴、裕一依序报告。
“铁定没错。他父亲同意离婚了。”
“他母亲也没有不满。他们今天上午在电话中讨论了财产分配。”
“小明大受打击,说不出话来。”
翔子柳眉微蹙,责备丈夫:“老公,吃完饭再说吧。”
“啊,对噢。”俊树不以为意地坐上餐桌。
小明坐在父亲对面的座位,一脸泫然欲泣地将视线落在餐桌上。
一家人团圆,在沉重的气氛下用餐。或许是想缓和气氛,俊树数度说冷笑话,但是餐厅里只有他一个人空洞的笑声。
这段期间,裕一他们展开最后的作战会议。小明的父母已经决定要离婚了。透过夜视镜确认,小明差一点就要变红灯了。要怎么做才能救他呢?
“他想自杀是出自心理问题。”市川重申道,“父母离婚和在学校被欺负并非不治之症,但是这孩子却想寻死。我们该做的,应该是导正小明的想法吧?”
裕一想起来,小明的自尊心在学校后院瓦解的那一瞬间,他的心理状态倾向自杀:“这孩子需要的,会不会是自尊心?”
八木说:“但是,自尊心是什么?怎么做才能获得?再说,你觉得这个父亲能教孩子什么是自尊心吗?”
众人看了身穿夏威夷花衬衫的父亲一眼。
“我吃饱了。”俊树放下筷子,“喂,小明,你想不想听爸爸打嗝?”
小明默默地摇摇头,西城家的餐桌上仍旧只有俊树一个人的笑声。救难队员颓丧地垂下肩膀。
翔子吃完饭,精神饱满地说:“用甜点之前,让我们讨论一下重要的事吧。”
“既然这样,只好碰运气赌输赢了。”八木说,“大伙儿们,提高警觉!”
裕一他们再度进入西城家成员体内监视。餐厅里,幽灵们透过无线电相互联系。
父亲俊树伤透脑筋,不知该如何告诉孩子离婚这件事。为了减缓小明受到的打击,他当初计划以轻松的口吻提出,但已宣告失败。既然如此,还是将这件事交给翔子处理方为上策。
另一方面,翔子知道这出离婚剧遇上了最大的难关。虽然她事前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要平心静气地讨论却很困难。一想到必须告诉小明令他难过的事,感情总会抢先理智一步。
至于小明,他内心充满着不安、恐惧以及悲哀。每个人都有的负面情感全部出笼。裕一心情黯淡地想,是否非得让这种最糟的状态好转?不,是非做不可。若不让这孩子变得正面思考,就无法断绝自杀对他的诱惑。
沉默笼罩着一家人,小明偷瞄爸妈的脸。
爸爸一反常态的严肃表情,令小明感到畏怯。
妈妈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低头看着地面,令小明悲从中来。
“请你父母露出愉快的表情!”裕一下指令。既然决定不了抢救方针,只好继续稳定小明的心情。
“冷静下来!笑一个!”唯一不在当事人体内的八木,拿着大声公对着小明的父母喊道,“小孩子会难过唷!快笑!”
“哈哈哈。”俊树破颜一笑。
开朗的笑声一口气吹走了在场的紧张气氛。但是,儿子难以理解地看着父亲;妻子怀疑这个人的思绪陷入混乱了。
“笑得太夸张了!”
被人一指正,俊树敛起笑容,但是轻松的态度依旧:“大家都垮着一张脸,所以我想逗你们笑嘛。”
翔子莞尔一笑,心想,果然是这个人的作风,到了最后一刻仍是死性不改。
看见爸妈的表情变化,小明的悲叹稍微减缓了些。
“就是这样!”八木向小明的父母发出号令,“你们听好了。现在正是紧要关头!舍弃你们的自我!以孩子的感受为第一优先!”
得以小明为第一优先。俊树将这项方针铭记在心,对着儿子说:“小明你听我说。你是男孩子。这件事很令人难过,但你别哭,听我说。”
但是这句话又将小明逼得走投无路。自己能不哭吗?光是这么想,他就想哭了。
“不行!”裕一透过八木对俊树下指令,“要说:‘你尽管哭,但要仔细听我说!’”
“刚才那句话当我没说。”俊树连忙圆场,“任谁都有伤心难过的时候。这种时候,男孩子也可以哭。”
“嗯。”小明轻声说。
俊树隔了半晌,开口说:“呃,爸爸和妈妈决定要离婚了。”
终于做出最终宣告。小明的脑门吃了一记铁锤。头顶受到敲响铜锣股的冲击,少年的内心大受打击。小明沉入悲伤的湖底,抓到的最后一根稻草却是愤怒。孩子对于没道理的不幸遭遇予以反击。小明以低沉模糊的嗓音问父母:“是谁不对?”
“咦?”俊树紧张地望向妻子。翔子也困惑地看着丈夫。孩子出乎意料地出言盘问,立刻令双亲失去了冷静。
如果妻子辞掉工作的话……如果丈夫体谅自己的工作的话……
这对夫妇同时被邪恶的心魔操纵了。他们互相指责对方的错,想让孩子站在自己这边。
人类所释放出的气氛当中,传达着过多的资讯,令裕一吓了一跳。小明敏感地察觉到,爸妈互相憎恨对方。
“别在孩子面前贬损对方!这样会两败俱伤!”
“呵呵,”翔子勉强笑了,“并不是谁不对,而是我们处不来。”
小明一脸诧异,对妈妈的解释听得一头雾水。
“好,这件事讨论完毕了。”
八木对敷衍孩子的俊树咆哮道:“给我解释清楚!”
“这句话也当我没说。”俊树面露微笑,态度从容地点燃香烟,“进一步来说呢,就是爸爸和妈妈意见不合。我们不晓得该怎么两人同舟共济生活下去。因为这样下去没办法让大家过得幸福,所以我们决定离婚。”
“意见不合是什么意思?”
“就是该怎么做,对小明才是最好的。”
果然是这样,小明被击垮了。罪恶感涌上小明心头,爸爸和妈妈之所以离婚,都是因为我。因为我不是乖小孩,所以他们要离婚。
“别把过错推到孩子身上!你儿子已经满心伤痕喽!”
“刚才那句话也当我没说。”俊树笑道,寻找谁都不得罪的回答方式。
小明看穿了爸爸谎话连篇,试图掩饰什么。
“一五一十讲清楚!”八木吼道,接着煽动翔子。独自一人劝说这对夫妇的八木,就像演奏《大黄蜂》的伸缩喇叭手般忙碌:“妈妈也说句话啊!”
“是因为妈妈的工作。”翔子说道。过去数度和丈夫发生的争辩在她脑海中掠过,让她差点情绪激动起来。
“冷静下来!别失去理智!”
翔子没有失去冷静,对孩子说:“妈妈想继续工作,但是爸爸反对。所以妈妈觉得与其这样吵下去,不如离婚比较好。”
小明想起了父母的争吵。与其那样吵下去,离婚真的比较好吗?“可是,妈妈工作是为了我吧?”
俊树和翔子对于这个问题都穷于回答。因为他们平常就对小明说,爸爸妈妈拼命工作,都是为了你唷。
裕一发现,这是第一道关卡。小明一心认为父母离婚是因为自己。若不消除这股罪恶感,就无法向前迈进。
“工作是妈妈的生存意义。”翔子说,“工作不是为了谁,而是为了妈妈自己。”
“那,爸爸为什么要反对?”
小明接连而来的难题,令俊树的思绪差点短路:“爸爸觉得如果妈妈不在家,小明会寂寞。”
八木破口大骂,“你道烂人!别把责任推到孩子身上!”
“这句话也是骗人的啦。”俊树开玩笑地带过。
小明想起了用在乐谱上的表情符号——giocondo,诙谐而愉快地。
“我之前说过,无论在外面上班或做家事,都是工作不是吗?既然两者都值得尊敬,待在家里不是也很好吗?”俊树绞尽脑汁,补充道:“我们离婚绝对不是因为小明。你可以放心,这都是爸爸妈妈的问题。”
小明开始觉得,好像是那么一回事。罪恶感减轻的同时,换成无以言喻的恐惧感——先前那种风中残烛的感觉袭上心头。
小明沉默不语,俊树和翔子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
“情况怎么样?”八木问裕一。
“请等一下。”裕一仔细观察孩子的内心。必须将小明感觉到的莫名不安,翻译成人的语言才行:“他心中的不安就像对灾害的恐惧。像是地震或土石流,他对自己无力改变的命运感到恐惧。”
“才九岁就有这种感觉啊。”八木叹气,使用大声公:“让孩子放心!说你们会保护他!”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小明也很害怕吧。”翔子率先表示自己了解小明心中的感受。pietoso,慈爱地。
“干得好!”八木赞道。
“但是你放心。爸爸和妈妈都会为了小明拼命努力。情况和现在不会有任何改变。”
“可是,爸爸要搬出去了,对吧?”
话题的矛头指向自己,俊树一时语塞。裕一抢先一步将小明期待的答案传达给他。
“即使不住在一起,想见面的时候还是随时见得到面。再说,小明遇到困难的时候,爸爸和妈妈会一起帮你解决。真的。”
“真的是真的?”
“嗯。”
“我以后还可以叫你爸爸吗?”
“当然。”
“星期六教学观摩你也会来吗?”
“一定会。”
“黄金周呢?”小明发问的语调充满了殷切的期盼:“从后天开始放连假。”
“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小明脸上浮现微笑。少年的心情好转许多。裕一感觉到塞满船底的压舱物般的重量得到了鼓舞。小明是否正一点一点地拾回自尊心呢?然而,还缺少了什么。缺少的究竟是——
“好,我们整理一下内容。”俊树说道。Con tenerezza,温柔地:“爸爸要和妈妈离婚,但这是最好的做法。小明没有任何责任。想见爸爸的时候就见得到面,爸爸也会为了小明加油。你完全不用担心任何事情。”
小明心底深处的重量增加了:“还差一把劲!”裕一下指命。
看见仍然不安的儿子,俊树动脑筋想,还得多说点什么。这时要靠一句固定台词:“等小明你长大之后,一定会了解。”
“长大之后,是什么时候?”
“这个嘛,再二十年左右吧。”
“布拉姆斯?”小明问道。
俊树不明所以,“嗯?”地反问。
布拉姆斯这位作曲家,为了作出《第一号交响曲》,花了二十多年。
“完全没有安慰到人!”八木大发牢骚,“多说点话安慰孩子!”
但是,究竟该对孩子说什么呢?
这时,小明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态度显得忸忸怩怩、不好意思:“爸爸不是讨厌我了吧?”
俊树和翔子吃惊地盯着孩子的脸。他们忘了最重要的事,小明担心的是这个。
“爸爸没有讨厌你!”俊树立刻大声地断定。这是身为父亲的瞬间反应:“没有那回事。爸爸最爱小明了。妈妈也是这样。爸爸和妈妈无论现在或未来,都会一直爱着小明。”
amore!有感情地!小明心中充满了心安。仿佛置身荒野中的不安全感消失了。父亲的话,让一家人努力粉饰太平的假象轻易地崩解。当小明开始哭泣,俊树和翔子的眼眶也湿了。
俊树为了再次保证,想对小明说:“爸爸爱你。”但是受到日本文化根深柢固的羞耻心阻碍,而说不出口。能够随口说“I love you”的美国人真是令人羡慕。但是俊树认为,日本人对孩子的爱也不会输给美国人:“小明是爸妈引以为傲的孩子。你完全不用感到自卑。小明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抬头挺胸地活下去。好吗?”
“嗯。”小明语带鼻音地点头。
裕一睁大眼睛。小明的心灵眼看着变得愈来愈成熟而稳重。裕一心想,抢救行动是否成功了呢?他将头探出小明体外,使用夜视镜一看,但是小明的身体仍在晃动,在黄灯与红灯之间变换不定。自杀的危机筒未解除。
裕一回到小明体内寻找原因,发现他心中存在无法对父母说的烦恼,就是在学校里被同学欺负的事以及握住真香的手伤害了她的事。父亲以“小明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鼓励他,却被这两件烦心的事消弭于无形。
“怎么了?”八木问道。
“剩下的问题是,在学校被同学欺负。”
“离婚的部分解决了吗?”
“我想已经将受害程度降到最低了。”但是裕一认为,小明的心仍受到了重大打击。这是不争的事实。
俊树和翔子认为,独生子已接受了父母离婚。
“我去准备甜点。”翔子说,离开座位。
和儿子两人独处时,俊树将身体探向桌面低声地说。religioso,严肃地:“小明,我有事情要拜托你。”
“什么事?”
“如果爸爸搬出去,这个家里就只剩你一个男人了。你要好好保护妈妈唷!”
小明感到意外。爸爸并不讨厌妈妈吗?
“好吗?”
“嗯。”小明自信地说。
“还有一件事。”俊树开玩笑地说。scherzando,轻快地、诙谐地:“小明有喜欢的女孩子吗?”
“咦?”小明心生动摇。自己对森山真香有好感,是全世界没人知道,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秘密。而且,一想起真香在学校后院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当时那股后悔不已的情绪便在心底复苏。
“爸爸和妈妈虽然决定离婚了,但并不代表世上的夫妻都会走到这一步。小明以后大概也会喜欢上女孩子,总有一天会结婚。但是你放心,你不会和爸妈一样的。你是个能够挺身保护女孩子的男人。”俊树情绪激昂地一口断定。Confuoco,热情地。
八木感叹道:“这个父亲,对于教导异性关系倒是很热心。”
小明没有回应。右手又感觉到了握住真香的手时感到的闷痛。
“加油唷!”俊树温柔地微笑,替独生子上完课了。
这时,翔子端着放了冰淇淋和水果的托盘回来。
一家人即将安然地吃完晚餐。俊树和翔子简短地讨论今后法律上的手续以及俊树要带走的家具。
监视三人的救难队员暂且离开他们的身体,研讨如何善后。
“接下来就只剩被同学欺负的问题了。”市川说。
于是八木坚定地说:“这件事不用担心。本山人自有妙计。”
“什么妙计?”
“明天你们就知道。”八木自信满满地说,脸上流露高深莫测的笑容。
黑道老大不把这种事放在眼里的态度,令裕一他们感到的不是放心而是担心。
“那,我差不多该走了。”俊树站起身来。
“小明,我们去送爸爸。”
小明一脸不悦地下椅子,跟着父母走向玄关。看着眼前父亲即将离去的身影,悲伤的情绪再度在小明心中蔓延开来。
裕一他们展开监视行动,八木又忙了起来:“跟孩子说话!说连假的事!”
“你不会感到寂寞。”俊树在玄关穿好鞋子,抚摸小明的头:“爸爸后天会再来。我们和妈妈一家三口出去玩吧。”
小明轻轻点头,问俊树:“爸爸,我问你。”
“什么事?”
“自尊心是什么?”
身穿夏威夷衫的父亲吃惊地翻了翻眼。
唯独这个答案,救援队员也无法出主意。
自尊心是什么?俊树拼命寻找答案,找到了至今从未想过的离婚真相。其实他心里隐约察觉到,自己是个靠不住的男人,所以希望妻子守住家庭。他之所以无法放心地任由妻子出外工作,也是因为他缺乏身为男人的自信。他觉得勃然大怒对妻子破口大骂的自己,器度格外狭小。自己对夫妻的将来、孩子的前途没自信,甚至怀疑家庭的温暖,而导致家庭分裂。俊树感觉,这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
“怎么了?”小明问道。
俊树痛苦不堪地说:“别担心!你有足够的自尊心。”
“真的?足以当指挥家?”
“那还用说!”俊树点点头。risoluto,强而有力地;con bravura,果断坚决地:“你一定可以成为世界第一指挥家!”
小明的表情亮了起来。他的心灵变得更加强壮。裕一发现,这份触感大概就是自尊心。
俊树抬起头来,与翔子四目相交。十一年的婚姻生活就此划下休止符。
这时,翔子回望丈夫,不知为何拼命拼凑这些年来的幸福回忆。她忆起的是刚成为社会人时的绚烂回忆。丈夫以刺绣向自己真情告白的求婚台词——“我们结婚吧”。
这时,俊树按照表情符号的语气说:“那么,我们分手吧。”
翔子面露微笑,接着双眼噙泪。但她心想,不能让儿子看见自己流泪,于是从身后抱住小明。
俊树对他们母子微笑,走出家门。一个家庭就这样瓦解了。
“他还撑得住。”持续监视小明的裕一,对着无线麦克风说。这孩子还在忍耐。只要克服了父母离婚,就只剩下被同学欺负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