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对象和早上一样,面向从电梯大厅进入办公室的第一张办公桌。
裕一感谢老天让他还活着。但他表情僵硬,甚至连脸颊上的赘肉看起来都失去弹性。他的体格看来有点肥胖,但再度观察之下,发现前岛的腰围比之前小了一点。原来是利用腰带勒紧裤子。
一看见角落围着年轻员工的座位,八木就说:“他是坐冷板凳的员工吗?”
市川同情地回答:“说不定是人事惩处。”
“那是什么?”
“被迫扛下自己或上级的责任。现在公司内部的职称和我那个时代不一样,所以没办法断定——”市川在超过一百名员工上班的楼层四处走动,看着桌上的名片和座位表,然后走回来:“前岛先生的头衔是主任,只比普通员工好一点。不管怎么说,就他的年龄而言,这未免太奇怪了。”
“让人坐在这个位子,简直像在杀鸡儆猴嘛。”
“是啊。”市川盯着前岛放在办公桌上的名片,再度面向众人:“果然是这样。这家家电用品厂商是知名企业,但前岛先生隶属的则是公司名称十分类似的关系企业,不是总公司,只是借用同一栋大楼的楼层。”
“所以这代表什么?”美晴问道。
“公司组织是一座金字塔结构。愈往上爬,椅子的数量愈少。没有搭上成功的列车,被排除在决策层级之外的人,就会停在部长以下的阶层。这么一来,下层的人就会愈积愈多,所以公司会将他们外放到子公司,迟早让他们改隶属子公司,结束他们与总公司的雇佣关系。”
“换句话说,就是解雇?”
“是的。这是惯用的伎俩。而且……”市川瞄了低着头的前岛一眼,“外放时,公司会作作样子让他们升官,但是前岛先生的地位却和普通员工一样。撇开是不是人事惩处不谈,他肯定不受公司重用。”
“这些事情要不要向当事人确认,展开抢救行动?”裕一说道。
“那,我负责发问。”市川拿起大声公。
裕一进入前岛体内。他的内心深处现在仍持续着黑暗、剧烈而静默的斗争。四面八方排山倒海而来的抑郁之情压扁了他的心。得忧郁症的人,并非只是在发呆。想设法向前进的强韧意志与压抑这份意志的悲哀和绝望,两股力量相互角力,让得忧郁症的人被迫耗损大量的心神。
裕一在无时无刻备受折磨的焦躁情绪中,听见了“……够了……”的低喃声。他全神贯注于前岛的意念,看见了厕所马桶水箱的画面。难道前岛又想将自己关在隔间里哭了吗?
……水箱……领带……撑住体重……
“啊!”裕一惊呼,“市川哥,快点!这个人想在公司里自杀!”
“请你回想起来!”市川开始搜集资讯,“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如果没有得忧郁症的话……
听到前岛沉重的心声,裕一满怀期待,前岛也知道自己得了忧郁症。这么一来,要让他意识到“只要去医院,一切就会好转”就简单了。
……住院三次……停职和复职……一再反复……
什么?裕一怀疑自己听错了。
……治不好……一直这样……得了忧郁症这种病……被迫做……闲差事……是理所当然的事……
“糟了!”裕一叫道,从前岛体内冲出来:“不能使用之前的方法!前岛先生住院三次也没有治好!”
八木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我们不可能说服他去医院的!”
“但是,刚才的医生说,忧郁症一定治得好——”
“我们会不会是遇到庸医?”市川说,再度展开劝说:“换家医院!去看别的医生!”
裕一回到前岛的内心世界,打探他的反应。于是发现,他放弃了。无论去看医术再高明的医生,自己都不可能治得好。
裕一感觉到身体晃动了一下,开始感到紧张。前岛站起身来,前往厕所。他打算用领带上吊自杀。
“死之前先请假休息!”前岛听见了八木的吼叫声,但是一想到得请假,他马上否决了这个提议,过去已经有过好几次失败的尝试。
团块世代的上班族驼着背,双臂下垂地离开办公桌。同一层楼有上百名员工,但是没有半个人抬起目光。前岛在朝气蓬勃的职场角落,悄悄地开始朝死亡迈进。
“不行!回办公桌!”八木叫道,但是毫无效果。前岛的抑郁之情增强,光凭千篇一律的指示,已经无法促使他改变心意。
……忧郁症高手……
从前对自己说过的无情话语在耳内响起。说这句话的人是坐在邻座的年轻职员工藤。他嘲笑自己请年假和病假,又动用医疗保险,使住院期间的收入减少降到最低。
……我不想再受那种气了……死了就一了百了……
“阻止不了这个人!”裕一听见市川悲痛的叫声。前岛穿越电梯大厅,一脚踏进厕所。
裕一迅速地开始计时。从前岛将领带套上水箱,到他上吊自杀要花多少时间呢?一分钟?还是三十秒呢?那就是这个人剩下的寿命吗?
裕一听见铰链发出“叽”的倾轧声,知道前岛走进了隔间,和早上哭泣的是同一个地方。他关上门,从内侧上锁。前岛抬头看水箱,抓住领带结。裕一告诉自己,还有时间。现在这一刻,这一瞬间,前岛还活着。大家应该能做什么。但是该做什么才好呢?
“死之前先写遗书!”
八木叫道,裕一惊讶地从抢救对象体内探出头来。五个男女在狭窄的隔间里挤得水泄不通:“八木先生,你说什么啊?!”
“我在拖延时间!趁他写遗书的时候,我们再想下一招!”
原本想松开领带的前岛,将手伸进西装外套的口袋,拿出记事本,打算写遗书。
抱着胳膊的市川抬起头来,“对了!用和停止电车相同的方法!向第三者求救!”
“好,不管是谁都好,快去带人过来!”
市川和美晴两人接下八木的命令,跨过隔间的门,走出厕所。
裕一回到前岛体内。他想好了遗书的内容,只有两句话:
我累了。抱歉,没办法过完身为企业人的人生。
“光是这样还不够!”八木叫道,“你有家人吧?!不对太太说句话吗?!”
前岛开始思考该留什么话给家人。这时,裕一戴着的无线电里,传来市川和美晴的声音。他们为了带一名员工进厕所,正在拼命说服对方:“喂,你想尿尿了。”
“市川哥,快一点!”当裕一对着无线麦克风说话时,前岛将留给家人的遗书写在记事本上。
纪美子、良树,你们要过得幸福!
遗书写好了。裕一叫道:“八木先生,多争取一点时间!”
“还缺少一首诗歌!这就是你人生最后的一句话吗?”
是否还缺少什么?前岛心想,又开始动脑。
“如果你是日本人的话,就吟诵一首辞世的诗歌!”
于是前岛偏着头,开始绞尽脑汁思考俳句:
人生如泡影,工作空档到厕所里,陨落的生命。
“多了一个字!”黑道老大擅长找碴,“而且没有季语!”
发现自己没用到连一首俳句都作出不来,前岛的无力感又复发了。他已不想重写遗书,将记事本放回口袋,开始动手松开领带。
……我撑不下去了……除了上吊自杀,无路可走……
裕一监视七五调的感叹,虽然没有肉体,却感觉胃在抽痛。但是前岛突然停下手的动作。因为他听见了脚步声。
救兵到了。市川从门外说:“我们带一个叫做工藤先生的人来了。”
这个熟悉的名字,令裕一心生不安。他不就是坐在长岛邻座的年轻员工,在前岛住院前,挖苦他是“忧郁症高手”吗?
前岛或许是不想让外面的人发现,双手拿着领带站起来。
“我们要让工藤先生怎么做?”美晴问大家。看来她负责监视工藤:“他想尿完就出去。”
“上大号、上大号!”八木连喊,“让他敲隔间的门!”
“喂,你想上大——”市川话说到一半,马上改口说:“其他隔间没人!去那边!”
裕一等不下去了,离开前岛身体爬上门,将大声公对着工藤:“前岛先生想自杀!阻止他!”
刚在小便斗前面拉下拉链的工藤,回头看隔间。美晴监视他的内心世界:“对了,前岛先生好像离开座位了——”
他该不会是,要自杀?工藤皱起眉头。
“没错!他要自杀!”
把自己关在隔间里的前岛,将身体贴在门上,观察外面的声音。工藤从门的另一边过来。两人隔着一片薄薄的门板,探听彼此的动静。
“隔着门对他说话!”
工藤有些犹豫地举起手,轻轻敲了敲门。咚咚。
前岛吓了一跳,缓缓握拳敲了回去。咚咚!咚咚!咚咚!
工藤以对自己有利的方式思考,这下没事了。避开所有麻烦事,正是他的处世之道。想自杀的人不可能回应“有人”。
另一方面,前岛发现从隔间外看不见水箱。即使门对面有人,也不会受到盘问。前岛将手中的领带套上水箱。平常起不了任何作用的长布条,瞬间变成了夺人性命的道具。
“完蛋了!”八木负责说服工藤,“前岛在自杀唷!你往里面看就会知道!快点阻止他!”
不安的情绪再度袭上工藤心头。前岛先生在自杀?确认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进入没人的隔间,站上马桶看隔壁。但是,万一在里面的是部长呢?若是看到部长脱裤子上厕所的样子,自己立刻会被列入裁员候补名单之中。
这时,发出人的声息,另一个脚步声走进厕所内。
“啊,部长!”工藤一说,裕一、八木和前岛都惊讶地竖起耳朵。
“部长进来厕所了。”市川报告道,“他是一名体格魁梧的绅士。”
“你在做什么?”部长狐疑地问他。
“前岛先生他——”话说到一半,工藤口吃了。前岛想自杀,这简直是毫无根据的凭空想像。总之,现在不能惹部长不高兴。
“前岛怎么了?”
“没什么。”工藤想隔着一个小便斗,和部长并排小解。
前岛在隔间中陷入一片混乱。为什么会跑出自己的名字呢?难道工藤知道自己在这里吗?说不定他想在背后说我坏话,但是知道我在这里而闭上嘴巴。没错,一定是这样。
看来前岛习惯悲观地看待事情。裕一心焦难耐,脑海中旋即闪过一个逆转形势的点子。
“暗中说坏话!”他不禁叫道,“市川哥、美晴姐,煽动那两个人!让他们夸奖前岛先生!”
“让上司夸奖他吗?”市川接受这个点子,开始叫道:“前岛先生真了不起!人品无人能比!快,尽情夸奖前岛先生吧!”
面向小便斗的部长,忽然停下手边的动作说:“对了,前岛工作真是努力啊。”
“是,”注重礼仪的工藤心想,不能比部长先解决完内急,于是退后半步:“我刚才也在想同一件事。”
“有那种老鸟加入,我们部门的人也会绷紧神经吧。”
“我有同感。前岛先生在总社的时候,好像负责过不少热卖商品。”
“你是指减少多余机能的录影机和传真机吗?”
“那也是其中几项。还有将家中不用的果汁机,变成小型电风扇的技术也是出自他之手。”
“不只这个,还有像是会喷出负离子的卡拉OK麦克风、不停说笑话的九官鸟机器人,也都是他负责的。了不起,真是太了不起了。”
部长和工藤打开世间人性的窗口,对前岛赞不绝口。两人不知为何,现在只想拼命夸赞前岛。他们发现,没想到在背后说人好话,竟是如此愉快。
“我曾听说,愈优秀的人愈容易得忧郁症。”部长体贴地说,“我希望他现在别着急,放慢脚步慢慢来。”
“是啊。”
聚精会神、侧耳倾听的前岛,拉下套在水箱上的领带,然后动作缓慢地穿过衬衫衣领,重新打好领带。
危机过去了吗?裕一满怀期待地进入前岛体内。
“呃!”他体内依然让人喘不过气,令裕一发出呻吟。占据他大脑的铅球,并没有变轻。
“回座位吧……”前岛一心只想着这件事,“回座位……等到下班时间回家吧……”
裕一离开前岛,戴上夜视镜观察。抢救对象的身体处于黄灯的状态持续晃动。听见部长和工藤的脚步声离去后,前岛走出隔间。
“只是暂时度过危机啊。”八木不甘心地说,“接下来要怎么办?”
“真伤脑筋。”市川陷入沉思,“既不能带他去医院,又不能让他请假。”
前岛回到自己的座位。身旁的工藤抬起目光,一脸松了口气的表情,但是没有对他说话。
“我发现了一件事,”裕一看着无力坐下来的前岛说,“当今世上,应该有许多上班族面临和前岛先生相同的处境。但是为什么,不是所有人都得忧郁症或想自杀呢?”
“你想说什么?”八木问道。
“一切全凭情绪的拿捏,或者应该说是有些人的个性容易将自己逼到得忧郁症或自杀,不是吗?这些人会过度悲观地看待事情。”
“哈哈……”市川点点头,“裕一的话发人深省。说起来,现实生活中根本不可能存在让人非自杀不可的情况。”
“什么意思?”美晴问。
“请你们看这个人。”市川让众人的注意人集中到前岛身上:“并没有枪对着他,或怪兽攻击他,对吧?但是他的生命却曝露在危险之中。因为他的想法倾向死亡。所有事情都只发生在这个人心中。这种情形不只出现在前岛先生一个人身上。其实,想自杀的人的问题,会不会只存在他们心中呢?”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八木不满地说。他似乎讨厌别人满口大道理:“就算拼命自我吹嘘,也起不了一点作用。我们不是扯破喉咙地叫人‘别死’吗?但却阻止不了他们。”
“我们太急于追求结论了。”美晴站在裕一他们这边:“光对重达百贯的胖子说:‘不准变胖!’减肥也不会成功对吧?必须教他运动方法、饮食方法和详细的减肥方法才行。”
裕一问道:“如果套用在这次的案例,会变成怎样呢?”
“我们要连根拔除忧郁,只好彻底改掉他钻牛角尖或凡事严肃思考的毛病。”接着,美晴伸长纤细的食指缓缓移动,将众人的视线引向前岛:“把这个人改造成全日本最不负责任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