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难队经过讨论,决定展开地毯式作战。从内村住的医院,由近而远依序前往三名抢救对象的公司。
裕一想起人在家电用品厂商的前岛,一颗心悬在半空中。他的公司位于新桥,按顺序是最后一个。
众人看着夹在万用手册中的火车路线图,首先前往位于市谷的某家电脑软体开发公司;办公室占据出租大厦的五层楼。四个游魂紧跟在进出的员工身后穿越自动门,抵达二楼的业务局行销部。
美晴发现的抢救对象田原赖子,坐在二楼中央靠窗的位子。她身材微胖,身穿颜色朴素的套装,是一名三十五、六岁的资深女强人。午休时间再过五分钟就要结束,她面无表情坐在位子上,没有加入同事们的闲聊,由此可见她在职场上的孤立情形。
“她最近好像没有食欲。”美晴说,“裙子都变松了。”
裕一他们载上夜视镜观察田原赖子。她身上亮起黄灯。美晴接着将无线电戴在头上,进入她体内监视。
“她的心情比早上好了,但是依然感到绝望。现在正后悔自己的过去。她好像觉得没有结婚而全心投入工作活了三十四年的人生没有意义,拼命忍住泪水,一直回想悲惨的回忆。”
裕一心想,那是怎样的回忆呢?这个绝对称不上漂亮的女性员工,难道是被男友甩了?还是更严重的事?现在,她将双肘靠在桌上,手捣住口鼻。两只浑浊的眼睛里好像看不见任何景物。整层楼中充满其他员工愉快的笑声。美晴监视赖子的内心世界,听见了她的心声——
不能哭……不可以哭……别哭……
裕一心中浮现在厕所里无声哭泣的前岛的身影。
“每当她想起令人伤心难过的事,悲伤的情绪就会像滚雪般愈滚愈大。”
“你等着!我们马上救你。”八木对她说,手里握着大声公:“快,治好忧郁症!不管是去看精神科或神经科都好,总之直接去医院!折磨你的悲惨人生,是病魔产生的幻觉!”
“她什么也听不进去。”美晴向大家报告,“这个人脑满子都是对过去的懊悔。”
“这种情形需要怀柔政策。”市川说,“刚才的内村先生在我们知道详情之前,也是冥顽不灵。”
“可是,怎么调查原因?问本人也是白问。”
这时,裕一脑海中闪过一个绝佳的点子:“对了,我们可以四处打听。市川哥,能不能请你进入其他员工体内?”
“好。”市川进入一名刚开始着手处理下午工作的年轻男员工体内。
裕一大声发问:“田原赖子小姐是个怎么样的人?你觉得她怎么样?最近的她情况如何?”
“噢!”市川惊呼一声,报告道:“这个人开始针对田原小姐进行思考了。噢!田原小姐刚升上部长。以她的年龄,而且是女性来看,算是特例升迁。”
八木不可思议地问:“职位升迁的人,会得忧郁症吗?”
“像这样向四周的人打听消息,应该能够知道详情。”
裕一这句话,让救难队员们两人一组,开始四处打听。三十多名面向办公桌的员工们停下手边的工作,依序开始针对女部长进行思考。将这样搜集到的资讯汇整之后,内容如下:
“田原赖子是在前局长的强力提拔之下,赢得升迁的机会。前局长特别中意担任课长的她,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她的容貌神似自己女儿。然而这件事背后,却令她十多名属下大感头痛。因为田原赖子的管理能力有问题,至今遇上棘手问题就硬推给属下,不知如何处理的员工便透过上司的人事权,调到其他部门。
“当然,这次升迁也造成部门内的反弹,人事异动削减了员工的干劲。三十名属下当中,有二十五名会在背后说田原赖子的坏话,而其他五名光是担任听众就忙得不可开交,无凭无据的谣言将她塑造成床上技巧高竿的女人,以此为内容的黑函大量寄到公司内部的员工信箱。
“发函者躲在暗处,不怀好意地展开全面攻击。这么一来,根本分不清谁才是被害者。但是,毁谤中伤她的人当中,也有人会站在女部长这边。有人打着如意算盘,如果和晋升常务董事的前局长打好关系,将来肯定能捞到好处。也有的女员工只是纯粹疼惜当初进公司时为人活泼的赖子。”
“她忧郁的原因,是因为别人的嫉妒?”八木问,“她应该知道周遭的人讨厌她吧?”
“不过如果是上司或同事也就罢了,很少人会为了自己和属下的人际关系烦恼。”市川拿起大声公,对着面向办公桌低头的赖子说:“被大家诬蠛,想必很痛苦吧?”
于是,眼看着女部长的双眼湿润了起来。
“她听见你刚才说的话了!”美晴监视道,“她觉得自己惹人嫌理所当然。”
市川接着问道:“你想想看,为什么惹人嫌是理所当然?”
过一会儿,美睛答道:“因为她明知自己工作能力差……老扯大家后腿,却因为上司偏心而升官。”
“原来如此,”市川说,“对自己的能力缺乏自信,是导致忧郁的原因吗?”
“答对了。”美晴答道。
坐在部长座位上的赖子,开始伤心落泪。
“趁现在!”八木对众人发话,展开劝导:“你得了忧郁症!最好趁着病情还不严重快点治好!去医院!去看精神科!”
赖子停止落泪,抬起头来。
“她察觉到自己可能是得了忧郁症!她想去医院了!她想起住家附近有精神科诊所的看板!啊,她下定决心要早退了!”
裕一惊讶地心想,她明明是忧郁症患者,面对问题却是多么具行动力啊!赖子整理桌上的文件,拿起皮包叫来一名属下。
“什么事?”
赖子对一脸怫然不悦的中年员工说:“我身体不舒服要早退。接下来就麻烦你了。”
“是。”属下不怎么担心地说。
赖子下达打电话和客户连络等琐碎的指示后,匆匆离开办公室。
裕一他们赶紧追在她身后,免得跟丢了。美晴在走廊上关着的电梯门前等着。
“我总觉得结果不太对劲。”美晴说,“这人发现自己得了忧郁症,却突然变得有点高兴。”
“高兴?为什么?”裕一问道,但美晴只是歪头不解。
第三名抢救对象名叫西田彻,四十岁,在一家位于虎门的中型商社担任主任,负责进口布料和生活杂货。他身穿白衬衫面向办公桌,反复阅读手上的文件。
“比早上容易监视了。”市川进入他体内监视内心世界,报告道,“这下糟了。简直像一间忧郁的百货公司。”
裕一竖起耳朵,倾听市川传达忧郁症患者心里的自言自语——
……文件内容记不起来……不能做这种事……会给部门添麻烦……部长和属下肯定会发飙……没有立足之地……这样下去会被裁员……得快点设法解决……光是穷紧张,无法专心做任何事……妈的,该怎么办才好……生气也无济于事……自己真没用……明明是为了公司着想才努力到今天的……精疲力尽了……我已经完蛋了……干脆上吊自杀算了……好痛苦……
“这是忧郁的骨牌理论欸。”市川下结论道,“竟然从一张文件,想到这么远。”
“让他做别项工作怎么样?”
裕一接受八木的提议,问商社员工:“除了看文件之外,还有什么工作?”
西田面无表情,抬起目光开始思考。
……应该有其他必须做的工作……想不起来……不能做这种事……会给部门添麻烦……部长和属下肯定会发飙……没有立足之地……这样下去会被裁员……
“又是同样的内容啊。”八木说,拿起大声公对着西田的耳朵,“原因是什么?你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我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仔细一想,上司一直不照顾我……前辈不管我有没有空,只会命令我做事……有的主任会独占功劳……课长每次开口都下达不同的指令……一会儿以完美主义要求属下,一会儿在背后说人坏话……部长只爱听人拍马屁,不然就心情不好……对了,是现在的部长和他身边那帮狗奴才……年底的会议上……在众人面前被骂得狗血淋头……被人说替代你的人多的是……是从那时候开始变得奇怪吗……不,更早之前就已经累积一堆压力了……老实申报加班时间就挨骂……义务……加班加过头……义务……
“裕一,”市川问裕一,“‘加班’这个字之间,穿插着‘义务’这个字,‘义务加班’是什么意思呢?”
裕一卖弄在报纸上学到的知识,“就是指没有加班费却要加班。”
“劳基法怎么规定?”黑道老大搬出法律,“这家伙明明领不到钱,为什么要工作?因公忘私吗?”
“这不是在做义工吗?”
“既然这样,不如加入救世军吧。”
“不、不、不,”市川从抢救对象体内出来,“认员负责的人,比起没有加班费,更在意工作没做完。”
“跟白痴一样。”美晴嗤之以鼻,“明明是老板塞给员工的工作量大于薪水有错。”
“如果这么想,上班族根本干不下去。日本经济就是靠员工做白工撑起来的。”
“难怪一般老百姓的生活不轻松。”八木说,“认真工作的人连一间房子都买不起,算什么经济大国?”
市川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
“我感到一股无名的哀伤。”美晴说道。她进入抢救对象体内,隔一阵子跑出来说:“这个人被名为‘公司’的魔鬼附身,误以为世上存在一种名叫‘公司’的生物,完全没有想到老板、干部都和自己一样,是为了人类而做白工。他觉得一切都是为了‘公司’。”
市川不知为何,不发一语地低垂着头。
“而且,这个人知道自己有忧郁症。”
美晴干脆地说,这句话令人无法装作没听见。裕一惊讶地反问:“真的吗?”
“他认为,得忧郁症员的很痛苦。”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去医院呢?”市川一脸诧异的表情,再度潜入西田体内。
裕一紧握大声公,引导西田的想法,令他想去医院:“如果得了忧郁症,去医院看看医生怎么样?”
“他不能去医院。”市川马上监视西田的想法:“噢,原来如此。我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西田先生是害怕住院。”
“住院有什么不对呢?”八木极力争辩,“‘公司’这个魔鬼,连这种事都不允许吗?”
“嗯。一旦住院期间超过年假,就会变成为了养病而请假,必须向人事部出示诊断书。”
“所以呢?”
“这家公司,好像把得忧郁症的人视为落伍者。若是出示诊断书,就会影响升迁。”
“歧视病人吗?”八木粗气粗气地说。之前差点说错话的黑道老大,好像马上改过自新:“多么没人性的公司啊!干脆让他辞职怎么样?”
听见八木这么说,市川从西田体内冲出来:“你说要让他辞职?那他接下来怎么办?在日本社会中,要不受任何人约束,只靠自己的力量生活下去是很辛苦的。”
“可是,这家伙没有退路了。还是和愚蠢的上司及公司说再见比较快。”
“不不不,我不建议这么做。”市川难得持反对意见。市川是救难队员当中唯一一位认真工作的社会人。他强力说服黑道老大、帮佣和大学重考生:“一旦失去公司这个后盾,社会就会变成没有游戏规则的丛林。除非是相当坚强的人,否则就无法生存下去。在组织的保护下,是不会知道社会真正的恐怖之处的。”
“原来如此。”没想到八木马上就接受了这个说法:“社会或许就和黑道一样,组织是很重要的。”
“是啊。对能力没自信的人,只能依靠公司这面招牌。尽可能进大公司,拿受人控制换取稳定收入,大树底下好疵荫。离开公司就形同婴儿。若是被公司赶出去,那才真的是——”市川话说到一半,突然噤口,垂下视线。
裕一他们意识到,市川说的是自身的经验谈。
“我想说的是,在公司里吃的苦,仅限于工作内容。”
“这样的话,”八木说,“让他换到别家公司怎么样?”
“那是不可能的。”这次换裕一说,“中高龄者要再找工作相当辛苦。”
“那该怎么办?这家伙可能会因为忧郁症自杀欸!这样下去,简直和被公司害死没两样。”
市川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可是公司会持续保护这个人的下半辈子。这里是他唯一的容身之处。”
“等等!”美晴打断他,“这样的话,这件事就像义大利面!”
上个世纪的流行语如强尸般复活,已经吓不了裕一了:“意思是?”
“内容一团乱。让我们整理一下问题。这个人得了忧郁症。如果现在不接受治疗说不定会死掉。要治疗就得让他去医院对吧?”
三个男人点点头,一副家臣服侍女王的表情。
“就算去医院,也不见得要住院。就算住了院,说不定也不会超过年假的天数。就算超过年假的天数,向公司出示忧郁症的诊断书,光是影响到升迁,也不会被公司开除。究竟问题是什么?”
市川担心地说:“真的不会被公司开除吗?”
“就算被公司关除,也好过现在死掉。再说,这个人对公司和工作有强烈的责任感,如要硬要他上班,他只会更痛苦。”
已经没有反驳的余地。
八木拿起大声公,开始将美晴的话传给西田。饱受忧郁症折磨的上班族视线对着空中,思考着要去医院唯有趁现在。
裕一回头看坐在靠窗位子的部长。他是在会议桌上,对西田发狠话的上司;给予属下和薪水不成比例的庞大工作量,逼得属下得忧郁症的主管。他长像普通,像是随处可见的日本人,如果搭上沙丁鱼电车,能够轻易地融入人群,成为景色的一部分。
恐怕每家公司里,都有和西田一样走投无路的员工吧。而且,大概已经出现了为数不少的牺牲者。
裕一想刚拯救的女部长田原赖子。她一知道自己得了忧郁症,便兴冲冲地前往医院。能够抛下部长这个不胜负荷的职务,大概是令她开心的原因。她那不负责任的态度,不,是适可而止的态度,是否重要呢?简单来说,就是责任感的拿捏。
“最后一道心墙。”裕一听见负责监视的市川的声音:“西田先生正在烦恼,如果要去医院,就得抛下工作。”
“别为那种事情烦恼!你至今已经工作够了!现在该是休息的时候!”
西田仍然面向办公桌。急得发脾气的市川上半身跑出来,在他耳边大叫:“从外面看看你身在的组织!冷淡对待愚蠢的上司就行了!毋需用同样的力气跟对方对抗!”
西田缓缓转头,往部长的座位看了一眼。
“你的人生只为自己而活!能领得到薪水就够了不是吗引犯不着为了不体恤属下的上司和老板牺牲自己!就算你为了公司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不会有人感谢你!公司反而会痛加攻击你家人!没有必要为公司奉献生命!”
大概是这段话生效了。西田慢吞吞地站起来,沉重的脚步像是拖着滚轮,走到前方两公尺的部长座位之前,就叹了三次气。
“部长,”西田吃力地说,“我可以早退吗?我身体不舒服。”
部长皱起眉头,脸上不见担心,而且一脸不悦的表情:“你还好吧?”
西田或许是没力气多说一句,只是轻轻点头,便转身背对部长离去。
救难队一行人担心西田,于是在他离开公司后仍跟着他。过大马路时、在地下铁车站等电车时,西田的念头有一瞬间突然倾向自杀,全靠四人合力劝说奏效,他才能安然活着。
但是,到了东中野的公寓,意想不到的最后一名强敌早已守候多时。他的妻子坐在凌乱不堪的厨房里,手里拿着和厨房不搭调的漂亮茶杯品尝红茶,一看见下午早早回家的丈夫,便吊起眼梢:“你怎么了?”
西田默默地从柜子里拿出健保卡。
美晴附上他妻子的身,说:“天啊!他太太满脑子都是对没出息的丈夫的不满,每天都要对他冷嘲热讽,叫他看看别人家的太太哪个不是穿金戴银。”
既然如此,只好出此下策。裕一难为情地在别人老婆耳边说:“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爱你。”
“你该不会是生病了吧?”他妻子突然担起心来,说要陪他一起去医院。
裕一他们看着西田和妻子一同进入心理诊所,才放下心中的大石。这样就放心了。无论如何,大家已经尽力而为。
看了手表一眼,下午四点了。
“赶快。”裕一说。终于轮到去救把自己关在厕所里独自哭泣的上班族前岛了。
裕一压抑着急躁的情绪,回到车站,一路上告诉自己不会有事。费尽千辛万苦,目前为止救了三名忧郁症患者。如果直接赶过去,前岛的性命铁定能得救。除非他已经自杀了。
裕一一面在心中祈祷前岛平安无事,一面奔赴位于新桥,那位等着救命的团块世代上班族所属的家电用品厂商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