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纳谅一 著
郑美满 译
作者简介:
《遥远的彼岸》的作者香纳谅一,本名玉井真。1963年1月13日出生于横滨市。早稻田大学文学部毕业后,在出版社上班。
1990年以《影的彼岸》获得第7届织田作之助赏之佳作赏,翌91年以<以哼声哼到第二节>获得第13届小说推理新人赏而登龙推理文坛。
1992年发表的第一长篇《时间永眠在夜晚的海》是属于正派行动推理小说而受注目。之后作者拓宽自己的创作领域,发表冒险小说《石头的猎人》、私家侦探小说《到了春天你就……》、《风热都市》等。
1999年以《梦幻女人》获得第52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赏而确立行动推理小说家地位。
香纳谅一虽然尝试不同倾向的作品,本质上是行动推理小说家。在《时间永眠在夜晚的海》所塑造的40多岁的中年私家侦探,是一位富有正义感的独身汉。
行动推理小说上的侦探大多是善于打斗的独身。这一点,也可算入行动推理小说的特征之一。
短篇集《雨中的狗》就是碇田侦探为主角的连作集。〈遥远的彼岸〉就是连作中的一篇。故事是写碇田与3个恶棍——结婚诈欺乡达司、黑白两道的头目佐贺仁志、恶德警官桑原的斗智。
引擎一关,就听到虫子的叫声。
东京湾岸灯火通明的高楼,展现在挡风玻璃前方。黄昏时候的一场雨,驱散了汽车废气,使得湾岸的夜景比平常更让人心旷神怡。
星期四了。再一个钟头左右就又是另一天的开始。越过停车场,向店里走去。那是一家仓库改装的店,显得有些拥挤。人的热气淹没了整个地面,而香菸的烟雾、便宜的香水、古龙水,刺鼻的气味弥漫在挑高的天花板之间。天花板附近的大电扇懒散、有气无力地转着。
坐在阁楼上的男子看到左顾右盼的我,抬起手对我作了个手势。
我懒得举手回应,掏出香菸,叼在嘴上。自顾自地穿梭在几乎看不出通道、交错排列的圆桌子空隙中,一边拿起舍弃式打火机点火,边上楼梯,边吐着烟雾。
店内的墙壁,甚至柱子、天花板,都挂满了亮度微弱的灯泡。圆圆小小的亮光,倒是照亮了整个场地。也许是装潢设计师的精心杰作吧。不过对于沉溺于饮酒作乐的人,哪里都可以是个好地方。
男子所在的桌位,有一道光线刚好从头上右斜斜照着男子的半边脸。
我想,选择这样的位置是故意的,故意让空气中漂浮着隐微的恶意。在他面前,大部分的男人都会有点不知所措吧。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这家伙才能够从事目前的行业。
一边看我在对面坐了下来,一边重新点燃一枝万宝路香菸,都彭打火机的火光在一端亮起。
“抱歉哪,特地把你叫出来。”
“是工作的话,就算是您老兄和女人翻云复雨的旅馆房间我也会去。”
“那是俺的工作场所,不是随随便便的人可以进出的。”
撇了撇左嘴角,表情令人不寒而陈。看起来却是一副充满关切和温情的笑容,像同时拥有人生的黑暗和光明面。实际上如何,那就不得而知了。
乡达司,本名不详。在我们的交际中,这个男人就一直使用这个名字。但对女人们的话,应该每个对象都有个不同的名字吧。诈欺师的收入远比侦探好得太多,看看身上的穿戴就可一目了然。
我向走过来的侍者点了一杯蕃茄汁。
“什么嘛,你太客气了吧。到这儿一切都算俺的!”
“要谈工作的话,喝醉不就免谈了。”
“呵,你还真严肃。”
“我只是对喝酒的对象比较挑剔罢了。”
啐,乡达司嘴里嘟嚷着,微微露出洁白的牙齿:“俺就想多喝一点。”说着又叫了一杯白兰地加冰块。
我翘起腿,环视楼下的桌子。
店里的顾客几乎都是年轻人。大部分是情侣,再有就是一些三五成群的男男女女。店内低低地流动着爵士乐。
“有时候抛开工作,就想到这家店里来轻松轻松。”乡达司兀自说道。“你看!碇田先生。靠墙壁的座位,有个女人落单罗?这里的女客人太多了吧,还等着别人去搭讪。”
我在烟灰缸弹了弹烟灰。感觉到落单的女了正往这边瞧,当然不是对我。恐怕是在注意乡达司吧。就像这男人讲的,等着他出声搭讪。却不料半路杀出我这个不速之客吧。
“你不是说有重要的事吗?”
我一面说一面对着女人眨眨眼。女人瞪了我一下,不屑地把眼光转向别处。
“你听过桑原这个名字吧。”
“佛祖桑原?”
“是啊,没错。”
当然,这是个讽刺意味的绰号。
警察局搜查四课通称为暴力团体负责组,即使桑原、桑原的每个人都朗朗上口,却避之唯恐不及。据说是因为桑原所到之处会幸存下来的只有佛祖之故而被这么称呼。事实上是个和佛祖一点也扯不上关系的男人。
乡达司加冰块的酒送来了,还有我的蕃茄汁。我啜了一口马上就后悔了。如果我不那么坚持,有点酒精会好过一些。这种场合不喝酒,对这一整天真是亵渎的行为。
“我被这家伙盯上了。”
乡达司叹了一口气。
“大祸临头罗!你知道吗,要向警察说再见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香朵拉对吧?那本书我全部看过了。写了一大堆怎么追求女人的文章。”
看书这种事是见仁见智吧。
为了了解详细的情况,我催促着他。
“也没什么详细的情形。要我一半的收入,否则就要二课通缉我。”
我重新叼上一根香菸。乡达司习惯性地伸手凑过打火机来,我用手制止他,自己把火点上。
“什么时候开始的收入?”
“从今以后的。啐,硬要插上一脚,还说算起来是便宜我了。结婚诈欺这种事可是私人营业呀,警察凭什么要分一杯羹?”
“——”
吐了口烟。过了一会儿,我再问。
“那,你要我怎么做?要我跟在桑原后头,去挖掘他的弱点,对吧?真是无理取闹!”
“怎么?你不是也很讨厌刑警吗?我想,你答应我的要求也没什么关系吧。”
“那种只靠权力枉顾正义的刑警是找不到弱点的。”
一时之间,乡达司似乎在思考我话里的意思。这个男人对除女人之外的事物能有多少程度的理解力,我实在很难想像。
“帮帮忙吧,碇田先生。你一向是弱者的朋友,不是吗?”
“您什么时候也变成弱者了?我想到的只是你诱拐弱女子、寻找猎物这一类的事。”
乡达司微微地蹙着眉头。
我停下话来,等着对方的反应。
“诱骗这档事也许是微不足道。然而,这可是很大的商机。穿的、用的哪一样不花钱。为了不让女人对自己失去兴趣,任何时候都非得让自己有丰富的话题才行。所以中学毕业、连文法都搞不清楚的我才自修法文、英文哪!”
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乡达司继续说。
“最重要的是年纪的问题。你猜我几岁了?一走到阳光下,满脸皱纹想掩都掩不住,再怎么整容也有限。或许,该是转业的时候了,也有那种心里不踏实的夜晚,八成会用身边的小钱开一家小店试试看吧。”
“那,又得拉客人罗?”
“别开玩笑了。喂,你不觉得太过分吗?俺可是尽心尽力在自己事业上勤奋工作的人,却时常被这些滥用权力的家伙剥削。实在令人懊恼。再怎么说,你替我想想办法吧。”
说着,凝视着我,双手在脸孔前合十,眉头皱成了倒八字。在这男人所有的表情当中,这是唯一不让我觉得讨厌的。看起来可怜兮兮又无所依靠。他洞悉到我会这样想而装出这副样子,应可说是真不简单吧。
“于是,你就答应了那个诈欺师的要求?”
佐贯兴业的事务所约在新大久保和新宿的交界。这个角落,半夜里常常有年轻的外国女郎穿着时髦的迷你裙在路上徘徊。第二天,我准时赴约登门拜访,说明事情的原委。佐贯仁志觉得很无趣地搔了搔脸颊。
佐贯的两眼一直盯住电脑的画面。这一分钟有一亿元的进帐,下一分钟把一亿元输光了。光是这一点,还真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于能收进口袋里以外的钱,我完全领会不到得与失的实感。
以前调查某个案件的时候认识了佐贯,前前后后将近有一年的交情。
“是吧。”
我应了声,一边用很别致的叉子切开我小弟送来的蛋糕。
“不好意思哪,再多等一会儿。快结束了。”
“嗳,其实你专心做个股票族也就够了。”
“我们这一伙人应该都算黑道吧,再怎么做也只是换汤不换药。”
我喝着红茶把蛋糕冲下去,随即点燃香菸,企图将舌头的甜味赶走。
不久,佐贯关掉电脑的画面,两手使劲地搓脸。边用指尖按摩,边转过椅子面对着我。
“你也真是爱管闲事,”佐贯一脸无聊地说。“你不觉得安分守己是件好事吗?”
“帮助有困难的人,是我生存的意义吧。”
佐贯张大他的铜铃眼,瞥了我一眼,接着把奶油蛋糕送进嘴里。
看着看着他已然吃个精光。喜欢吃甜食却能维持均匀的体型。因这男人每周三次,到以入会费昂贵出名的运动俱乐部充分流汗。
“哎呀,老碇,你的计谋被看穿啦。”
“这是什么意思?”
“桑原这家伙,直到现在应该还在为这些小钱忙碌吧。通常,这些结婚骗子之流的,当然不会因为这样就被榨干。不过,竟然说要他们收入的一半,佛祖先生在金钱上恐怕相当困难。也许这家伙内在均衡已经崩坏。”
“那又怎么样?”
“你别装蒜了。刑警先生一旦失去平衡点,我们这个世界迟早会被拖下水。所以,你得一手掌握警察内部的消息来源才行。”
我哼了一声。
“你所谓这个世界,可不要把我也算在内唷,我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佐贯吃吃地笑。
“你刚好介于两者中间。所以什么油水也捞不到。”
“别替我操心了。”
佐贯拿了一块口香糖丢进嘴里。看起来是刚戒菸的样了。我看在眼里,故意又抽出一枝香菸,点起火。
“啊,算了!”
佐贯盯着我的嘴边,改口说道。
“老实说,我也挺担心的。桑原这家伙为了赚钱,简直不择手段。”
“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据我所知,应该是最近一个月。藉口公务,针对一些地下色情行业、赌博行业毫不留情地严加取缔。”
接着具体地列举了一些帮派的名字。
“即使那样,佛祖桑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佐贯嘴里嘟嘟喃喃,搔着下巴对着我。
“专程来到这里嘛。不妨说给你听一听吧。桑原太太的事你听过吗?”
我默默地摇头。
“一点传言都没听过吗?她可是警察界有名的恶妻。”
“我对刑警的私生活没有兴趣。”
“听一听嘛。桑原需要这些小钱的理由,大概是因为太太的缘故。丈夫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刑警,却坚持要女儿上一流的私立学校。入学前后都花了一大笔钱。泡沫经济时期却买了超高价的公寓,这又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也不管是否欠了一屁股贷款,这位太太简直是豁出去了。这么奢侈的话,应该去当黑道夫人吧。怎么样,提起兴趣了没?”
“没有。”
摇摇头,我再次感受到,黑道的事要问警察,警察的事要问黑道,这是最直接的吧。比起我来,这伙人不但互相认识,而且更有一层不为人知的亲密关系。
“没有兴趣我也没办法。我能做到的只是调查这家伙的家庭变化等等事情而已。”
我向这位大哥欠个身,站起来。
走到门口,又从背后被叫住。
“喂,老碇。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说起来,桑原还算个好警察。知道如何去使用他的权力。维持街上的秩序,并不是靠升级考试及格的警察总监,也不是靠那些窝在派出所唯唯诺诺的小警察,而是那样的家伙。总归一句话,只要时常在他口袋里塞点小钱,一直到退休为止,都会把街道上的事情处理得有条有理。”
“你到底想说什么?”
“知道什么消息的话,可以来告诉我。当然,会给你好处。”
“你知道了会怎么做?”
“有利用价值的话,就加以利用。”
“没有的话呢。”
黑道大哥没有回答。
粗屑。
质地粗糙的头发,好像是要明显地描出发际轮廓般地竖立着。虽应是不太可能秃头的毛发,但倒是夹杂着一些白发。身高160公分左右。肩膀宽阔,虎背熊腰。下半身则是长的恰到好处的腿。手背和脖子晒得极黑,这是刑警的共同特征。喉结处长着稀落的短须。或许差我不到5岁,看起来却像是足足大我10岁。
哈,这是我个人私心的看法也说不定。今年夏天我也多了一岁,重新认识到我又度过无所事事的一年,却还是找不到和自己年龄相应的老去方式及生活方式。那些我没确实活过的40年及其他岁月,就在某个遥远之处一滴滴地流逝;那里还有另一个我,对那些不知道也无所谓的事一概不知,抱持温馨的家庭、爱、正义和真诚的信念而活。但却还是学不会,即使现在,偶尔也还会做这种不切实际的梦。
秋天的街道。
至少还令人感到清爽真可说是得救了。如果是盛夏或严冬,调查贪渎刑警的行踪或家庭状况等,大概半天就受不了。
佛祖桑原默默地辛勤“工作”。
太阳还高高挂着,已经绕了两处新宿帮派的据点。第一家他憋着呵欠走出来,第二家则是边摸着上衣内袋的地方,一副满足地走出来。
黄昏时进入一家专营赌扑克的酒吧,待了一个半小时左右,假埋伏监视之名快乐地大赢一场。
然后到风化区绕了几圈,途中遇到地下证券商和情趣用品的商人又勾肩搭背了一会儿。夜晚,和浓妆的外国女郎及拉皮条的男子打招呼。
总之,当黑道老大用电脑赚钱,诈欺师引诱漂亮女孩,以情欲之床去诈骗钱财的时候,桑原还是一如往常,一步一步用脚来收集他的小钱。这就是佐贯所说的“维持街道秩序”者的英姿。但是,这位高级黑道大哥的见解也不是完全错误。街道秩序的,充其量也不过是这种程度的东西。
桑原的太太到美容院烫了一个像播种前的蒲公英般的大爆炸头。她是那种到附近买点东西,也必须花俏地浓妆艳抹一番的女人。她宁可花时间在装扮上,也不愿花时间和桑原相处。
读私立高中的女儿,一上学就变了样。头发染成褐色,摆明了把新宿区当成学校。父亲拼命地在街上赚钱,女儿拼命地在街上花钱。
或许该从这女儿下手。
女儿的辅导纪录不少,桑原总是拼命替她销案。懂得世故的警察同仁会放放水,当然里头也有不买帐的同仁。一旦女儿从不良行为的现场被抓回来,受到那些不明状况同仁的警告和责备,多少都会触及桑原的痛点。
整整过了两天的此刻,接手这无聊的工作让我感到十分后悔、厌烦。佐贯的确指出了事实,原本我想,如果抓到了坏刑警的弱点,或许还可以确保住警察内部情报提供者,但那也只是昙花一现。
看来该草草结束,及早收手了。
私家侦探唯一的好处是,没有所谓得与失,可以随好恶决定自己的人际关系。
感觉到了。
不像是很有胆量的流氓,准备袭击谁似地蹑着脚走路。一眼可以看出他神态仓皇。更何况袭击的对象还是警察。
应该假装视而下见吧。但事实上心里虽然这么想,还是越过黄金街,跟踪到花园神社里。
我这个烂好人侦探,当然不能忍受有人在自己面前用刀子刺杀别人。
我在铺着砂砾的地面上跑,桑原和小混混都听到了脚步声。短刀出鞘,正对着刑警的背部直捅过去。
干扰者让小混混的动作迟缓了一下。刑警趁隙避开。看了我一眼,唰地转向背后,回过上半身往小混混的方向踏前一步。手掌朝斜上方对着短刀劈去。
短刀飞了起来,在空中呼噜呼噜地转。
“哪里来的家伙!”
喝地一声。桑原更前进一步,右拳重重地挥出。小混混被打得鼻血直流,仰着头,两手好像要抓住什么似地往前划,最后终于后脑着地倒下。
鼻梁想必断了。若是鼻梁断了,大部分人都会失去战斗意志。
桑原的攻击并没有放慢。
他对着倒在地上小混混的腹部、背部不由分说地踹踢。我伸手想抓住桑原的肩膀,却被他一手挡开。嫌我多事看了我一眼后又继续地踢。
“适可而止了吧,对方动都不动了。”
我发出声音制止。他斜眼凝视着我。
“正当防卫,杀死了也没关系。”
深沉粗暴的声音说。
“开玩笑!你这样算什么正当防卫。”
他终于停下脚来,人整个转过来面对着我。
“你想出面作证吗,侦探先生?”
出人意表。侦探这行业原本就比刑警单纯,交往也不够广阔。但我并不想因为不给刑警面子,而使他也给我难堪。
桑原继续说。
“为什么跟踪我?”
“什么话!我只是路过这里,碰巧看到一个挥着短刀闹事的家伙,忍不住阻止了他。”
“别装蒜了。这个小混混跟着我,充其量不过是今天晚上的事。但是,我感觉到有个像金鱼粪的家伙,已经黏着我好久了。”
“——”
“侦探先生,你呀,太老实了。跟踪这种事情,即使前面发生什么,也是绝对不能露面的。”
不用说,我也正为这件事情后悔。
小混混压低呻吟声,偷偷地挪动身体,想伺机拔腿就跑,虽然希望不大,似乎想赌赌运气。
桑原对准他腰部又踹了一脚,这回他大声地呻吟起来。
“滚吧!”
桑原说:“给我传话回去,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支使你的家伙就会永不见天日。”
小混混摇摇摆摆地站起来,蜷曲着身子往后退,退着退着,一转身就逃之夭夭。
“到底是哪一路人马。”
望着小混混的背影,我若无其事地问。
“天知道。想杀我的道上兄弟,在新宿少说也有五万个。”
“那,为什么要放他走?”
“把他抓起来还不是一毛钱也赚不到。吓吓他就够了。”
我搔搔鼻头,忍不住想笑。
“谁委讬你的?”
桑原突然冒出一句话。
“不要藉故找碴喔。我不是说我只是偶然经过吗。”
一瞬间,我们就这样互相凝视着,直到有点厌烦才把视线移开。刹那间,我竟然感觉到自己和这位坏刑警在个性上有点类似。至于哪里相似,我想都不敢想。想的话,只有徒增加嫌恶感而已。
“我可以走了吧。”
我压低着声音问。
“等一下。你是碇田没错吧。事务所在有乐町的天桥下。”
“那又怎么样?”
“想保持现在的生活状况的话,就不要再接近我。我非常讨厌侦探这种野狗。”
“我倒是讨厌一般的家犬。”
至于刑警又回了什么话,就省略不谈吧。倒不是顾虑什么,而是不提也罢。
走下花园神社的石阶就是明治大道。
朝着新宿五丁目的方向稍走几步,将身子隐在人行步道旁。
我没抽菸,只是静静等待。如果桑原从明治大道出来,没有走这条路也就算了,否则我打算继续跟踪。明天我会尾随着桑原的女儿,如果胡闹的时候被我抓到,那也不错。接下来,结婚诈欺师和桑原要怎么讨价还价就看我的罗。
桑原在明治大道叫了辆计程车。
从高田马场、学习院往下走,在过千登世桥一带下车。穿过马路,闪进一条巷子。虽不知是不是被发觉,但已管不了那么多。跟着走入巷子,不久就到了市区电车鬼子母神庙前的小车站。每次想起鬼子母神的传说,能了解母亲悲哀的大概只有我吧。
桑原掀起就在车站旁黑轮店的门帘。灰泥墙独栋的房屋,面对着巷子的一半以上都被建成店面。柜台的座位充其量能排上五、六个人,其他就只有摆三四张桌子大的地方。入口拉门的开关并不是很顺畅,窗户上的毛玻璃被灰尘和香菸的油脂染成了黄色。
将香菸以指头把玩了一阵,含在嘴里,点燃。
缓缓地吐着烟,心里想,到底会在这待多久呢。像一般比较早打烊的店铺一样,午夜以前都充分地利用时间先把布帘子收起来。出来收布帘的,似乎是个小学低年级的男孩,老板娘是什么样的女人倒没有看见。
店铺的灯火终于熄了,桑原还是没有出来。刑警和带着小孩卖“黑轮”的老板娘到底在做什么,那不关我的事。我的好奇心到此为止,于是离开了那个地方。
“真意外,女儿长得还不错嘛。”
两天后的傍晚,诈欺师到我的事务所来,看着桑原女儿的照片得意地笑。那是在任何女人面前绝对不会显露出来的好色笑容。也就是说,这是生意人的另一面。
我所偷拍的照片中,桑原的女儿正从一个头戴棒球帽,身穿运动夹克的年轻男子手中接过一瓶健康饮料。
我从咖啡壶里替自己倒了一杯咖啡。问说要喝吗,他点点头,没办法只好又倒了一杯。咖啡摆在乡达司面前,没有加奶精也没有加糖,我自己先端起咖啡暍了一口。咖啡从中午放到现在,一股苦冷的感觉环绕着舌头。
“连底片一起给你罗。戴着棒球帽的男了是共和会暴力团的成员。新宿派出所的警察同仁里,有的人并不欣赏总署桑原的作风。如果,桑原又想来纠缠你,就把照片给他们看。”
乡达司看着照片,沉思许久。啜了一口咖啡,凝视着我。
“——让你这么费事,真谢谢你了,老碇。不过女孩这条路线,再怎么说都行不通吧。”
“为什么不行。我们毫无选择的馀地。”
“也不能这么说。”
他摇着头继续说。
“刚才,桑原那家伙传唤我去见他了。”
蹙着眉头反问。“传唤?”
“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将央求你做什么事等等泄漏出来。”
“那他说了些什么?”
“都是些无聊的事。”
乡两眼无神,用完全不带感情的声音说。
“我可能得去诱骗桑原的老婆。”
“怎么……不会吧,他逼你这么做的?”
“你……桑原的老婆上勾了吗?”
“啊哈。”
“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女人呢?”
“哪,自己去确认确认吧。顺便,云雨巫山,乐一乐。”
“不要当成别人事情似地胡闹。”
话虽如此,为什么桑原要这个男人去做这样的事呢?
“总归一句话,桑原这家伙下定决心要和他老婆断绝关系。然而,赡养费可能多得让他受不了。所以刻意让妻子红杏出墙,离婚协商的时候可以当作筹码。你也知道吧,一个准备抛弃老婆、女儿的男人,拿着女儿的把柄去威胁他,我想,他一定理都不理。”
我不自觉点燃香菸,回过神以后,才吐出烟。比起那些装腔作势以正义使者自居的刑警,也许桑原这种男人比较容易相处。忽然,我突发奇想,如果试着以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件事的话……。
“原来如此。拿赚到的小钱,一个人去开拓新的人生吧。”
“这可不是好笑的事。”
我把突然想到的事情说出来。
“搞不好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也说不定。”
“难道还别有苗头?”
“再怎么差劲的老婆,再怎么堕落的女儿,一家人毕竟还是一家人。当考虑到离婚的时候,与其说是想恢复单身,可能是另外出现了可以长相厮守的人。”
我把前几天在黑轮店看到的事说给他听。
结婚诈欺师沉默下来,嘴唇左右动了动。
结婚诈欺师和坏刑警的事应该告一段落了。我替他打打气、勉励勉励他,准备送客。
“那,你就这么想吧。如果你不想一辈子被桑原纠缠的话,只好暂时忍耐,当这家伙的好伙伴,帮他骗骗老婆,那不也是很快乐的事吗?”
“我拜讬了你,你也稍微亲切点嘛。”
“我们的交情没有到这种程度吧。”
“唉,老碇。我就算再卑微也是有自尊的。至今,我也不过是骗了些年轻的女人。”
“什么事都有例外的。”
“老碇——”
我摆出一副严肃的脸孔对着乡达司。
“想想看。不管是分你一半的收入,或第二课的通缉,这一类的威胁老早就司空儿惯了吧。如果你不答应桑原的要求,我想这家伙是不会轻易放手的。”
“……”
“对了,这件工作并没有圆满完成,必要的话,我会原封不动地退还订金。”
“算了,那是工作的酬劳。只是,你多少再为我做点什么呀。”
无法拒绝,只好带着乡达司到鬼子母神庙附近的黑轮店去。
对于黑轮店所见到的事并没有任何先入为主的看法,只是做了另一番大胆的假设。早就料到结婚诈欺师在前往鬼子母神庙途中一定会不断地哭诉、拜讬、请求帮忙。我只是装作若有所思的样子。
搭乘国铁到大冢,再转搭市内电车。傍晚时分的电车内空荡荡的,封闭的窗户上头三分之一是敞开的通风口,风带着秋天的气息跑进车内游荡。穿过家家户户后门的风,似乎混着准备晚餐时特有的香气。如果不是多了身旁这位碍事的伙伴,乘车的感觉真好。
正打算把结婚诈欺师丢在黑轮店附近的巷口独自离去。小孩子从后头用手指戳着我的腰。
“叔叔,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小孩子大概看到了准备离开的我以及乡达司苦苦哀求的样子。他哪里知道我正在应付一个最难缠的人。
一时之间我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我没记错,这个孩子正是那一天摘下黑轮店布帘的小孩。
“吵架的话请到别的地方。在这里闹事的话会妨害营业哟。”
男孩一副老成的口吻,大眼珠炯炯有神。头发被发推打理得清清爽爽。夏天日晒的痕迹还残留着,把肌肤染成了古铜色。身材并不高,那一天还把他当成小学低年级,现在从讲话的语气听来,应该是五或六年级学生。
“对不起哪。”
我道歉着。其实不应该多话的,结果还是忍不住地问:“小弟,你是那家黑轮店的小孩吧。”
“你怎么知道?”
“叔叔是常客啊。”
我微笑着说,小孩却没有笑。
“你胡说。”
“为什么?”
“我哪,每天晚上都在店里帮忙洗碗盘。如果是常客,我都会记得他的脸孔。”
“哈,其实我只去过一次。”
听着我胡诌,乡达司从一旁抢白说。
“对了,小弟。我想问你,这家店里只有妈妈和你两个人吗?”
“对呀。”
“爸爸不在吗?”
小孩子一脸狐疑瞧着我们。
“叔叔们是谁?如果是坏人,我会告诉爸爸把你们抓起来。”
这回更挺起胸。“我父亲是专门捉拿坏蛋的刑警哟。”
我并不想改变孩子单纯的想法,反倒是另一件事情让我十分在意。桑原到底是这孩子真正的“父亲”还是正准备去当他的“父亲”?如果能够厘清这项线索,或许结婚诈欺师不必拥抱刑警的黄脸婆,事情就可以落幕了。
可是,这已是和我无关的交涉了吧。
以前不知是谁说的,不论何时被招待至料亭,都不会让人想剽不幸之事。
几天后,佐贯兴业的佐贯仁给我一个难得的体验。
“什么风把您吹来的。想挖角的话,请趁早走人。”
我一边讲着俏皮话,一边收起先前的啤酒,换上好酒好菜。能吃的时候就吃,能喝的时候就喝,听说是最健康的方法。
“怎么啦,老碇,佛祖桑原近况如何?”
热络地闲聊一阵以后,我们开始谈到重点。
“那个案子,我已经收手了。”
“为什么下管了?”
“嗳,那有什么不好。”
“如果可以,你把详细的情形说来听听吧。”
黑道老人眼光掠过整桌酒菜,然后眼皮上翻,眼珠盯着我。好像在说,你小子可知道今天是谁请客。我毫不犹豫地把乡达司和桑原的纠葛等等说给他听。佐贯注意地听着,反应却不如我预期的热烈。
“离婚嘛……”他只嘟嚷了这么一句。
“桑原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自觉地把身子探过桌子问。
“总觉得这个节骨眼,桑原的行为似乎有点牵强。长久以来,这个家伙的确是个腐败的刑警。但是,绝对不会不停地强行勒索、敲诈。更何况太过分的话,黑道兄弟们也难免会白刃相向。这家伙至今让我钦佩的是恰到好处的程度,而且小钱纳进口袋以后,也很尽职地摆平街道上的纠纷。”
“最近真的太过分了吗?”
“比起当初你到我事务所的那个时候,可说是一天比一天严重。有几处新宿的帮派已经开始把桑原当成眼中钉。是不是应该出面阻止呢,对整件事情我完全不知如何插手。”
我并不感到惊讶,花园神社所发生的事情依然记忆犹新。
佐贯继续说。
“我倒想听听你的意见,有些事我还是搞不瞳。为什么桑原这小子突然间拼命地搜括。如果正如刚才所说的,因为离婚而需要一笔钱,那也未免太过分了。”
“是不是另有高利贷或巨大的借款等等呢?”
“不对。你以为我是干哪行的。有这种事,一定会经过我这里。我的管道四通八达,借钱的警察我马上会知道他的名字。可是,这些名单里面却没有桑原的名字。”
“那么,是不是准备辞职,换个更好的行业呢。”
“为了这种事去搜括钱财?算了吧。这样的话,一辞掉警察的职务,会有谁对他卑躬屈膝,还不群起而攻之。”
确实是这样。而且,这种事桑原也应该清楚才对。
“你怎么想?”
“不知道呢。我只能说,真是个自寻死路的笨刑警。”
“可是,一个不要命的家伙竟会耍花招,威胁结婚骗子诱拐他的妻子,然后投向另一个女人的怀抱?”
“说得也是。”
料理店的服务生过来时,佐贯叫了份茶泡饭,我则多点了一样酒。茶泡饭和酒让桌子的空间变小了。
等女服务生离开,我问。
“那,今天晚上叫我出来到底是为什么?”
佐贯低下头从胸前口袋掏出金闪闪的香菸匣。
“戒烟又失败了吗。”
佐贯讪讪地笑,边吐着烟,似乎又有点遗憾。“就是饭后一根菸罢了。”
眯着眼,吐着烟,一副重度麻药患者的表情。声音和烟同时飘了出来。
“我想再雇用你一次。”
“要我再调查桑原的事。”
“是啊。”
“我真搞不瞳。为什么要这么做,好奇心的驱使吗?”
“街道的秩序必须维护呀。”
“我可是很认真地问你。”
“桑原这家伙不管会变成怎样,我都无所谓。只希望能够继续顺顺利利做生意罢了。”
“——?”
“碇田先生,我在新宿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同行中如果有谁杀了警察,想藉着这种傻事扬名立万,我一定会受到牵连。对警察而言,不管是什么样的警察也是自己人。杀警是绝对不能原谅的。黑道和警察能够共存共荣,才是再好不过的事。”
“这样,街道秩序才能够维持吗?”
“嗯,是啊。也许你不知道,警察的报复手段比起我们黑道还要恶毒许多。”
谁有那份荣幸,能成为福泽谕吉的所有者呢?
谁是最好的人选呢?脑海里一阵思索,最后锁定了一位老新闻记者。常驻警局将近20年的社会新闻部记者。这位记者一直屈居于副组长的职务,然而,相较于那些来来去去的组长,却拥有事件现场的实际发言权。传闻他常常和公司起冲突,所以一直无法调升到副手以上的职务。
他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顺风耳。
隔天下午,我打电话到记者休息室找人。常驻警察局的资深记者除非有重大事件,否则中午以前是不会出现在记者休息室的。
问说可不可以占您一点时间,结果他毫不犹豫地回答OK。条件是,傍晚在新桥中央竞马会别馆附近的烧烤店见面,好好地请他吃一顿晚餐。
新闻记者比约定的时间晚到15分钟。我喝着大杯生啤酒,扬扬下巴,示意老板也给他一杯。
“那么,侦探先生。您要问些什么?”
边用毛巾擦脸,一边直接了当地说。这是个讨厌讲废话的人。
“想知道警察同仁之间,放高利贷的情形。”
我说出准备好的问题。
警察当中,有不少人沉溺于赌博无法自拔。总务福利课对于这些傻瓜一概不予贷款。于是同事之间互相借贷,进而演变成一些警察靠此赚取利息的情况,这已经是半公开的秘密。
“那个吗,想知道什么事?只要不是‘我想知道全部实情’这种傻问题,有条件地谈谈倒也可以。”
所谓的条件,大概是指能有几张福泽谕吉吧。没关系,今天晚上资金充沛。因为我的委讬人可是把电脑当成了宝槌,敲一敲,金银财宝就源源不断。
“警察局的暴力团负责组中,最近有个拼命搜括钱财的家伙,我想知道他为什么那么需要钱。”
“是吗,只想知道这些?”
“没有必要知道的,我也不需要知道。”
新闻记者端起生啤酒杯大口地喝。用手背擦去嘴唇上的泡沫,向烟雾后面忙着烧烤的老板点了吃的东西。
然后侧着脸继续说。
“我说,侦探。这是属于比较不好回答的问题,对于警察,如果记者们不能负起某种范围内的道义,今后我们就得不到任何独家报导的消息罗。”
因为问题不好回答,所以才先点了东西吃吧。
“你只要点头或摇头就成了。用你的顺风耳听听看,我现在要说的名字和我所说的事有没有关连。”
“你说说看。”
“桑原。”我小声地说。
新闻记者的脸颊动了一下。这个几乎把所有情绪隐藏在皱纹里头,不动声色的人,却不知怎地一副忍不住要笑出来的样子。
“有什么奇怪的吗?”
新闻记者摇摇头。“不,没什么奇怪的。”
“如何?回答我是或不是。”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什么意思呢,何必这样卖关子。”
“也就是说,那家伙的名字我听过,也确实和你所说的事情有关连。不过和你想像的完全相反。”
“——”
大约过了两秒钟,我才恍然大悟。桑原这个人的内心比起外表更强悍。利用执行职务的时候,从黑道搜集金钱,然后不断地贷款给同事。
“哪,侦探先生。谁委讬你调查的呢?”
“和你一样,我这一行也必须负起某种范围内的道义。”
新闻记者的鱼尾纹皱得更深了。
“喔,好吧。那么把我说的当作是自言自语,姑且听一听。警务部的监察官最近动作特别频繁。”
“——”
我不由得注视着新闻记者的侧脸。警务部的监察官所扮演的角色,主要是调查警察同仁之间的违法事件。
新闻记者叽叽咕咕继续说。
“目标大概就是你刚才提到的那个人。利用高利贷来发横财,警务部的人听到了当然会将调查方向指向他。可是我却不这么认为。为了让桑原受到惩戒免职,背后的黑手应该是一些黑道的同伙和桑原同事里联合黑道同伙挣些小钱的人。正是所谓的树大招风吧。”
烤好的烤鸡皮串送来了,新闻记者大口地吃。
呆了一会儿,我问道。“有什么具体的证据吗?”
“没有。”新闻记者摇摇头。“我应该说过这只是我自言自语了吧。”
就算是有,也不会告诉我吧。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件事,”
“我希望说了以后,事情会有转机。”
“——”
“侦探先生,我不晓得你怎么想。至于我呢,并不讨厌桑原刑警。你不知道吧,那家伙还得过3次警局总监奖哪。”
“不会是用赚来的钱买的吧。”
我开玩笑地说,老记者却笑也没笑。
“哪,侦探先生。到了我这个年纪,对于事情总有另一番诠释;人,有善也有恶。比起一个人只行善或只是作恶,我宁可相信又行善又作恶的人。”
拨号到结婚诈欺师的手机。
多半是工作中吧,过了一会儿他才回电。一开口就是趾高气昂的腔调。大概在女人面前得摆出一副青年企业家的模样吧。
依照约定的时间,大约20分钟后我的手机响起。
“怎么样,黄脸婆的事情搞定了吗?”
我故意大声地问。
“少来这一套。你不是说撒手不管了吗。”
“是呀,是这样啊。不过我很想听你吐吐苦水。”
“我啊,可是有专业水准的。”
“是吗?刚才是不是和那黄脸婆在一起?”
“换个话题吧。我说桑原这家伙,看不出他那么有耐性。面对那样任性、自私、自信满满的女人,换作是我自己的老婆,早就引起杀人事件了。”
我没有出声只是苦笑。
诈欺师继续说。
“首先,老碇,你想想看。如果不是过于自负,怎么会去相信像我这样的好男人迷恋她那样年过40的刑警老婆。”
“你怎么接近她的?”
“一位落魄的企业家,有一天邂逅了某个外出购物的女士。他并不知道这位女士是刑警太太,他们东南西北地聊。终于,这位女性完全地信任这名男子。告诉你吧,若是平常,我的计划还会准备得更周详些。”
“已经到手了吗?”
“只是迟早的问题吧。那个女人,大概自以为是爱情连续剧的女主角,而且还是那种老掉牙、午后两点的爱情剧场。什么嘛,我也有我的想法咧。”
“你怎么想?”
“喂,喂!奇怪啦。为什么忽然这么感兴趣?”
“想学一点征服女性的诀窍啊。”
“什么时候请我吃喝一顿,到时候再好好传授给你。”
对方结束了电话。
我把手机揣入怀中,从市内电车站走进巷子。等乡达司电话的那30分钟里,我早已经在前往鬼子母神庙的途中。
我约略地看一下手表,店应该快打烊了。在新桥出乎意料地和新闻记者谈得投机。该说是一和新闻记者分手,忽然有一种应该到黑轮店走走的念头才是正确的。
桑原这个男人,到底在盘算什么?
为什么会轻率而不择手段地搜括钱财?
把堕落的老婆丢给结婚骗子,计划巧妙地脱身。没有贷款,也没有向哪个警察同仁借钱,反倒是把自己“赚”来的钱当本金,在警察局里提供借贷,拼命地赚取利息。佐贯也一再地指出,桑原在数十年的刑警生涯中,是个深知对黑道的勒索不能太过分的男子。
那么,为什么呢?不但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还甘愿冒着被免职的可能,不断拼命地赚钱?
知道其中原因的人,除了桑原以外,恐怕就是称呼桑原“爸爸”那孩子的母亲。
掀开布帘,打开玻璃门。
秋风中,迎面扑来一阵热气。
只有两个客人。占据着柜台的座位。大概以为是常一起喝酒的伙伴吧?不经意地转个头后又转回去自顾自地继续聊天。
柜台里面有个小个子的女人。
身穿深蓝色、朴素的和服,头发向后拢。是酒精的关系吧,双颊微微泛红,肌肤被衬托得更加白皙。颓头稍宽阔,下巴紧绷,小一号的鼻子,鼻子侧边有颗黑痣。而维持整张脸平衡的就是如同上回见过的男孩一样的那对瓜仁似、醒目的黑眼珠。
没有看到男孩的影子。并不是每晚都帮忙洗碗盘吧?现在的小鬼们,不是上补习班就是玩电视游乐器,应该忙得不可开交才对。
“还可以坐坐吗?”
我客气地问,女人笑着点头。
我叫了啤酒,又酌量点了些黑轮。
柜台右边角落放着一台小电视,正在播报运动新闻。我默默地饮酒。两位客人和女老板聊天的时候,我也趁机有一句没一句地加入他们的谈话。很自然地也就一直待了下来。
两位客人起身付账的时候,我请女老板再烫一壶酒。她看起来性情温和,不会断然拒绝客人的问题。
“这家店是什么时候开的?”
客人离开之后,我直截了当地问女老板。
预期的答案连一丝进展都没有就被扣断了。
正面玻璃门被大声地打开,桑原刑警冲了进来。
“贤一发生什么事了?!”
近乎咆哮地询问女老板,然后忽然意识到我的存在。
我不自觉地站起身。刑警忽地靠上来,抓住我的胸口,椅子绊住小腿,我差点往后倒。
桑原拉着我的胸襟,使劲地勒紧。
“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不作声,只是瞪着刑警。没想到不管什么样的人都有冷不防一把抓住黑轮店客人的权利。
桑原两眼布满血丝继续说。
“要像钉子一样钉住我吗?如果一定要绕着我转来转去,我会让你无法在街上生存。”
“放手吧。我在喜欢的场所里喝酒,在喜欢的生活环境里生活,没必要被人说三道四。”
桑原还是没有放手。
“浑蛋家伙,是不是你告诉那些流氓这家店的事?”
“——”
我三缄其口。如果有告诉谁的话,那就是佐贯罗。
“到底发生什么事,为什么你脸色那么难看?”
桑原没有回答。再次把脸转向女老板。抓着我胸襟的手并没有打算放开。
“贤一有没有在里面?”
女老板眨着大眼睛。
“——傍晚到同学家做功课……”
“马上打电话看看。”
“为什么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女人脸上开始浮现着不安的神色。
我拨开桑原的手。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小鬼发生什么事了——”
“侦探,这里的事,你告诉过哪个流氓?”
桑原盯着我,一边挥手要女老板赶快打电话。
“被绑架了吗?”
店面太小了。我不由自主压低声音问。并下是怕女老板听见,而是怕引起不必要的惊慌。
桑原没有说话只是点头。
张大鼻孔吸了一口气,又大口叹了出来。
“到底如何我也不太确定。这家店对我有特别的意义,知道的人应该有限。会对贤一动手的,一定是熟人。”
那一瞬间,我心头浮上一个名字。
不是佐贯,是结婚诈欺师。“……什么嘛,我也有我的想法咧。”我想起他在手机里所讲的话。
男孩早该从同学那里回家。
因为同学的母亲从事特种行业,所以身为朋友的男孩已习惯每个月总有好几天陪伴着他一起用功,直到店里打烊,即使晚一点回家也不曾在意……。边说着,一边笨拙地安慰仓皇失措的老板娘,桑原走到我站着的门口。
“我一定把他带回来,在家里放心地等着。把店关了,门锁好。”
说完,就关上玻璃门。
坐上桑原的车子之前,我问。
“贤一是你的亲生儿子吗?”
桑原看都不看我一眼,手凭在驾驶座门边,答非所问地说。
“这小子比亲生的孩子更可爱。”
所有的交谈只是这样。离开那家店以后,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也没应他的话。
我胡诌个理由,打大哥大问出结婚诈欺师的住址。带着刑警一起前往。只有一个约定,那就是不可使用暴力。也没有一定的证据可以咬定是乡达司这家伙做的。而且,即使他是这样的人,毕竟也还是旧识。
这个差劲的便衣刑警果然没有遵守约定。
乡达司被拖进酒吧的厕所,迎面一拳被打得撞向墙壁。腹部又被连踢两下。
“把我的小孩弄到哪里去了?”
“——你在说什么呀,我什么都不知道呀。”
“你再装糊涂,我就把你的脸打到再也不能出现在女人面前。”
“为什么,没头没脑的……老碇,这家伙真可恶……”
乡达司向我投出求救的眼光。
内心一定对我非常气愤吧。先前雇用的人变成了背叛者,不但骗他,还带着刑警一起来。唉,随他怎么想罗。
我把手搭在桑原肩膀,用力扳过来。
“这里让我来说话。”
“这是我该善后的事。给我闪一边去。”
桑原一把推开我。
他手伸进上衣内侧,拔出一把手枪。乡达司的下巴差点掉下来。睁大着两眼,满是惊惶恐惧。
这是怎么回事!我盯着刑警侧面的脸孔。难道说,刑警平时都带着手枪吗。
桑原正对着结婚诈欺师,枪口向前抵住诈欺师的鼻尖。
“把那个东西拿开!”
“让开,侦探。不然我就在你胸口开个洞。”
听到这句话,不禁从背脊升起一阵凉意。
和这个人面对面,除了花园神社的那晚以外,今天晚上算是第二次。和那一晚有些不同,在眼前的对手瞳眸中屯聚了想压抑也压抑不了的狂气。总之已是一触即发的局势。
“听我一句话。如果这家伙真的知道什么,我一定帮你问出来。光挺着那碍眼的东西晃来晃去是不行的。”
我毫不思索几乎是咬紧牙根地说。舌头有点干燥的感觉。
桑原没有说话。
汗水一个劲地沿着桑原的右脸颊流下。我感到不好的预感。桑原并没有盯着我。而只是努力地要将涣散的眼神固定在我脸上。
我趁机扭过身子抓住桑原的手腕,膝盖一蹬,冲进他的怀里,顺势用手肘往他的胸窝一顶。
桑原受到重创地吐出一口气。我没有收手,继续捻转他的手腕,我将手臂像是旋转似地举向天花板,再顺势将他的身子撞向墙壁。
手枪落在地上。我一脚踢开。又对着桑原的脸部殴击。
桑原整个人向后倒下。
那是想唾弃他的心情。
我到底在期待什么呢。可笑吧。我似乎在等这个男人展现他体内的强给我看。我在期待一个满手污秽,却能维护街道秩序、处理纷争的男人。
“老碇,我现在才知道,这家伙还是个毒虫。”
背后角落传来乡达司悻悻然的声音。
即使没有说,看到桑原趴在地上,双肩痛苦地抽搐、呼吸急促,也可以一目了然。
洗手间里鸦雀无声。
不去理会注射毒品的事,算是给桑原留点尊严吧。
我望着洗脸台,乡达司凝视着洗脸台的镜子。看他用水把手帕打湿,不断地用凉水擦脸。
“我从来没有想过对小鬼下手。”
没有人问他,乡达司自己先开口了。“真的,老碇。你要相信我。我会骗骗女人,不过,绑架勒赎这种下三滥的事,从来不做。”
我点燃香菸。
“黑轮店的事,你告诉过谁?”
“赤城帮。”
“舄什么告诉他们?”
“说了你可别怪我。赤城帮是最早把桑原当成眼中钉的。当我想到我不得不去抱他那黄脸婆的时候,曾经在他们那儿抱怨了几句。”
顿了顿又继续说。
“但是,等一下。没有任何理由一口咬定是赤城帮绑架小孩啊。首先,如果说他们绑架小孩,目的又是什么?”
“我知道目的是什么。”
洗手间的门大开,桑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总算又恢复了原来那副目中无人的表情。如果有人知道这支撑之下的真面目,就再也感觉不到他那外强中干、纸老虎似的威严了。
“怎么知道的?”
乡达司呆呆地问。
桑原对着我回答说。
“今天晚上我踏平了毒品贩卖集团的地下指挥部,将他们一网打尽。新宿的一些帮派是批发商。这回是预定来取货的,赤城帮也是其中之一。”
——所以才会带枪吗?
“啐,什么一网打尽。应该是收回去自己用吧?还是打算和那伙人交换、妥当处理?”
不理会乡达司的调侃,桑原走近我。
“侦探先生,手枪还给我吧。我们必须找到赤城帮那伙人作为根据地的隐匿处。”
“一起去吗?”
“对。手枪还我。”
“不行。”我坚决地摇摇头。“手枪不能交给毒虫。”
“拜讬。我这条命就算豁出去,也要保护贤一。”
我转过身背对着桑原。
“等一等,侦探。你打算怎么样?”
“我决定了,手枪我拿,一起行动。”
“那么,货到底在哪里?”
车了开动后,我问握着方向盘的桑原,事关小孩子的性命,一点也马虎不得。
“不是说把这些毒贩,绷打尽了吗,证物嘛,当然全部归警察局保管。”
我皱起眉头。
“别假了,你是这种省油的灯?”
我一口气说完。桑原半边脸浮起笑意,有一下没一下地看着我。
“的确,就像你想的。只是,我会把必要的部分蒙下来。当然不可能是全部,不然起诉这些毒贩的证据不就没了?”
我有点不耐烦。
“别装糊涂,少说那种好听话。本身是毒虫,却举发毒品贩子。这条街上还有哪一个人敢把毒品卖给你。”
“所以我说,蒙下必要的部分。”
“——?”
“赤城帮方面,都知道我已经把货寄放在警察局里了,和帮派有联系的警察会将消息散播出去。只要再等一晚,一定会有人亲切地打电话到办公室给我的。今晚货将从警察局被挟带出去,明天中午以前送到指定的地点。所以趁现在对方不明状况,不能验明正身的时候,前往突袭救出贤一。”
我点燃香菸。
话语和烟一同吐出。
“真是不能理解。在管束黑道份子、从回扣中揩油后,这回又忽然翻脸不认人地举发毒贩,争取大功劳吗?你到底在想什么?”
桑原沉默了一会儿。
“喂,侦探。你下觉得金钱万能吗?”
这倒是没想过。
“生活处处都需要钱哪。虽然有种种不同的说法,但是追根究底就是这么回事。”
“颇有同感。”
该死,一切很明白了,不管怎样说下去,这家伙是都不会对我说真心话的。
“有点想吐。”
我顺着话,试着问。“什么时候开始染上毒瘾的?”
“不关你的事吧。”
“之前贤一这个小鬼头曾经说过……”
“父亲是正义的使者。”
“别说了。”
“一个坏蛋也不放过的刑警。”
“啐,你想挑衅吗?”
“是啊,尽我所能地。”
“那我只能报以沉默及蔑视了。因为我已莫名其妙地陷进去了。”
我不得不安静下来。
荒川河岸附近的旧仓库。
右手边是泡沫时期留下来的空地,左边是某家工厂。接近午夜,这儿几乎见不到半个人影。
仓库的空地上停着一辆黑色的汽车,我们在外墙周围绕了几圈,确认该车没有动静才走向河岸。
身体移动着,耳边是水流的声音。接着攀越过后门的围墙。
“喂,手枪还我。”
桑原不死心地嘟哝着,我视而不见,吭都不吭一声。
窗户看不见任何灯影,小心地更往前走,只见脚边地下室气窗的空隙,隐约泄漏出微弱的亮光。但是那空隙不足以让一个人钻进去。
终于找到一处破损的窗户。做个手势,就进入屋内。
很幸运的,地板是水泥地,走起来几乎听不到脚步声。只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犹豫一阵,只好从口袋里掏出笔型手电筒。
花了些时间才看见楼梯。
下楼梯前我关掉了手电筒。就在这时,楼梯下门的里侧传来收音机里DJ的声音。几个人在看守小孩呢?无法知道。但是,只有一辆车子的话,充其量也不过4个人。流氓最不喜欢一大群人塞在车子里到处跑。
门下的间隙漏出灯光,看了看情况。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做了手势,摆起破门而入的姿势。
我从上衣的口袋拿出手枪。桑原双手握着门把,慢慢地旋转。也不知上锁了或是没上锁,回转之间突然一鼓作气把门推开。
首当其冲的男子,坐在圆椅子上,垂着双腿往前摇晃。桑原以肩撞击。
男子以外还有两个人。贤一在房间的最里面,两手两脚被绑着,倒在地上。我对准站在他身边的人飞奔而去。
与其说“飞奔”,应该说“冲刺”比较正确。突然眼睛的馀光意识到,第四个人正躲在门背后的死角。
一回头,男子的手刚好从怀里抽出,而且拿着手枪。
我调过枪头,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男子被射中大腿,身体向前倾,倒在地上。
桑原打倒第一个男子以后,进入房间里面。被遮挡住的短刀锋芒一闪,在放有收音机的桌子旁的男子,一刀刺向桑原。
桑原不但不躲,也没有挪开身子。像一头咆哮的野猪,一把抓住短刀的刀刃,冲着对方的前额使了头槌。男子双眼翻白打膝盖瘫软下去。
真令人咋舌。
由于被桑原的身体挡着,一直瞄不准房间最里面的男子。等我移动到可以瞄准的位置,对方已经先我一步,拿贤一当盾牌。
“不要靠近。我会杀掉这小鬼。”
男子的脸长得像狐狸。他眯细了原本就细长的眼睛,以冰冷的声音说。
甚至连我们的“野猪”都定住了。
男子的眼光从桑原转移到我身上。
“不想要小鬼被杀的话,把手枪丢掉。”
我并没有放低枪口,更抬起左手帮忙握紧枪身,瞄准男子的脑袋。可是我隐藏不住心中的犹豫。人已经在射击的范围之内,但是我不敢保证,男子打碎小孩子的脑袋之前,我的子弹可以早一步射中男子的头部。
“桑原!告诉那家伙丢下手枪,要不然我会杀掉小鬼。”
桑原不时地回头看我。又望望门边抱着大腿躺在地上哭号的男子。我立即明白他的意思。差劲刑警正在确认我的射击技术。
当他再次把脸孔转回前方时,发出了像刀子一样尖锐的声音。
“你扣扳机试试,我一拳打死你。”
说着往前踏了一步。
男孩的大眼睛一直凝视着桑原。没有一丝恐惧的神情,只有信任的眼光。
“不要靠近!浑蛋,小鬼死了也没关系吗?”
“你没听清楚吗?你敢,我就打到你死。”
桑原并非一步一步小心移动,而是笔直地往前迈进。
小流氓终于沉不住气。
枪口离开了男孩的太阳穴,转向桑原。
我和流氓同时扣下板机,流氓和桑原同时喷出血来。
小孩松绑以后,直奔躺在地上的桑原。
紧紧抱住桑原的身体,反复地喊着爸爸、你不能死。
小孩和我都误以为桑原被流氓的子弹打中了身体。
桑原从嘴里吐出大量的血。
“没关系:我死不了的……”
桑原用爽朗的声音告诉小孩。
这是爱的谎言吗?从他的情况看来,毒品似乎是用来止痛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病痛必须让自己沦为毒虫,而且又吐出这么大量的血,我一无所知。这样下去,就算桑原现在没死,不久也会辜负了这个小孩。
桑原僵硬地动了动脸颊,继续说。
“比起这个,刚刚你害怕吗?”
“我不在乎。”
“——那就好。对呀,就算发生什么事,男子汉没什么好怕的。”
桑原微笑着。
“爸爸,那些都是坏人吧?你把他们打败了吗?”
“嗯,是啊。”
我弯下身子打断他们父子的谈话。
“要不要扶着我的肩膀站起来?”
桑原一脸意外,啊地应了一声。
“侦探,先把手枪上的指纹擦干净再还给我。记住,射杀流氓的不是你,是我。知道吗,不要忘记。”
我照桑原说的做,再把他扶起来。
上楼梯时我把笔型手电筒交给小孩。
“用这个照着脚边走,先上去。”
小孩点点头没有说话。
看着前头纤弱的背影,我向桑原耳语。
“告诉我你常去看诊的医生。”
桑原似乎想要开口,却又把话吞回去。
“……没有必要。找个适当的地点把我放下,车了就开走吧。”
“浑蛋,死到临头还逞强。病到这种情况,不可能没有常去看诊的医生吧?”
桑原露出沉思的表情,说出御茶水车站附近一家大学医院的名字。看着我的脸。
“侦探,拜讬你一件事好吗……”
“不太复杂的话。”
“回到车上以后,打电话给春代,告诉她小孩子没事。”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黑轮店女老板的名字。
“这种事自己说不就行了。”
我的话含有鼓励的意味,可是并不过分。他本人并没有失去意识,而且能够自己步行,说起来真有点不可思议。
“把话听完,还要告诉她,我受伤被送到医院,没什么大碍,明天以前不必来看我。”
“为什么?”
“她听到我现在这种声音,一定会马上飞奔过来。但是,我需要时间和医生把话套好。”
“——”
“我的病可能和你想像的一样严重。不过,这件事不能让她知道。”
“为什么要瞒她?”
我不加思索地反问,桑原微微地撇撇嘴唇。
“我是个任性的男人,死的时候也是孤单一个人吧!在我还活着的时候,不想看到我喜欢的女人流泪。”
佐贯把咖啡杯放回桌上,点燃香菸深深地吸了一口。
果然,戒菸彻底失败了。佐贯兴业社长室的烟灰缸,香菸头已堆成了小山。
“这么说来,桑原这小子对那位打算分手的太太,也没有提起得癌症的事?”
我点点头。
“是吧。不过,对于两方面都保密,应该是有不一样的理由。”
佐贯问怎么回事,我把探病时听到的告诉他。
“桑原投保了巨额的人寿保险,受益人是春代。”
“原来如此。那么保险的事一直瞒着老婆罗?”
“老婆和女儿早就得到了桑原所有的钱。而生命换来的保险金,就准备留给自己所爱的女人和小孩。这是人之常情吧!”
佐贯轻轻地点头,又陷入一片沉思。
忽然,他微笑起来。
“话虽如此,桑原先生这一场最后的演出,还真出乎人家意料之外。虽然我没有染手毒品买卖,但是举发毒品贩子、没收市价超过上亿元的东西,就算不是赤城帮,也立刻会想要报复。短期间,新宿的下层社会难免有一场经济风暴。”
佐贯表情严肃,微微地凑过脸来。
“有些话只在这里说。警局四课的暴力团负责组当中,有些人早就知道这种交易途径。小过,知道归知道,如果真要有任何行动,不但自身难保,甚至妻子儿女都必须到国外去避难吧。”
暴力帮派对于刑警的家族成员等,一向掌握得一清二楚。所以,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吐出一口烟。
“我想,桑原也不是真的想举发毒贩,或许运气好,凑巧抓个正着。这一来,反而让他进退两难。”
“我不懂,怎么说呢?”
“到了最后,桑原不是自己去擦自己的屁股吗?!”
“——?”
“你不是说过,桑原简直是自寻死路吗?如果为了逮捕谁都不敢惹的毒贩而因公殉职,那么原本在免职边缘的刑警,不但可以连升二级,潇洒地告别人世,而且抚恤金增加,黄睑婆一定相当满意。保险金也可以顺利地归春代所有。”
“原来如此呀……粗野的外表下,倒有一副细腻的心思。”
“是啊,再怎么说都是警察局里放高利贷的家伙嘛。”
佐贯在烟灰缸里捻熄了香菸,凝视着我的胸口说。
“——那,这家伙现在怎么了?”
“我探视他以后,很快就离开医院。医生说病情似乎控制住了。不过一直待在医院,桑原的妻子会发现春代之事,到时候见面会愈来愈难。”
“也就是说,人在黑轮店罗?”
我点点头没说话。
佐贯以指尖把玩香烟一阵,准备送到嘴里,途中又停下来放回香菸匣。再一次想戒菸?还是听了因癌症病危的男子的故事,香菸突然变味了?
佐贯坐上电脑椅子,转向一直都没有说话、紧闭着双唇的结婚诈欺师,歪歪地咧嘴笑了。
“哪,老乡。听到了吗?这就是一切的一切。你就继续哄哄桑原的黄脸婆吧。自己小心谨慎。”
结婚诈欺师看看我,两眼无神转向佐贯。
“等等唷,大哥。什么这就是一切的一切,怎么会这样?我可是一点都不了解。黄脸婆要怎么处里,和我没什么关系吧?”
佐贯眯着眼。
“当然,你不会说什么‘可是’的吧?你会接受吧?如果你想摇头,最好有相当的觉悟。我的作风比起侦探先生可能会粗暴一点。”
“碇田先生,帮我说说话嘛。”
“你告诉赤城帮黑轮店的事,差点断送了小孩子的性命,这算是补偿吧。”
“龌龊、下流!为什么我非得去拥抱那样的女人,你们也设身处地替我想想呀。侦探和黑道大哥联手起来威胁我,难道你们打算当正义的使者吗?”
我和佐贯互相看了一眼。
佐贯拿出香菸匣,收好的香菸再次被取出,他一边往嘴里送,一边得意地笑。
“正义对我们而言,彷佛在遥远的彼岸。你不觉得吗?诈欺师先生。我们只想尽一份力量,让这位拥有小小气魄的男人,尽可能平安地度过馀年。你说呢?你也是一样的吧?”
——遥远的彼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