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直己 著
陈黎恂 译
作者简介:
《带小孩的客人》作者东直己,1956年4月12日出生于北海道札幌市。小樽商科大学肄业、北海道大学文学部西洋哲学科肄业。之后一直居住在札幌闹区芒草野,在这闹区当过家庭教师、土木工作员、贴海报小弟、卡拉OK推销员、地区杂志编辑等。
1992年发表《侦探在酒吧》而登龙推理文坛。这是一部行动推理小说。所谓行动推理小说的写作原理是,以土角(都是侦探或解谜者)的第一人称,记游自己的查案经过,有爱(大多是性爱)、有冒险,让读者感到是有血有泪的故事,是这类小说的特征。
这本书的作品内容是,主角的“我”是芒草野的便利屋(替人作各种各类的杂事维生的人)。这次的事件发端是主角替大学的学弟寻找失踪的女友,而被卷入杀人事件,“我”如何去推理、解谜,是本书的主题。
凡是撰写行动推理小说的作家,大多塑造一个个性强烈的侦探后,以这个侦探为主角,撰写系列小说。
东直己也不例外,之后发表的《打来酒吧的电话》、《消失的少年》(短篇集)、《坐在那端的男人》等都是芒草野的“我”为主角的行动推理小说。
这系列之外,东直己另塑造私家侦探亩原浩为主角的行动推理小说系列,作品有《渴望》。东直己作品的最大特征是故事背景都设定在札幌。
今年(2001年)以恶德警官为主题的《残光》,获得第54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赏。
《带孩子的客人》是一篇人情味浓厚、推理解谜气氛稀薄的小说。主角是43岁的饭店经理冈嶋。有一天,一个年轻女人带着一个男孩到麓明阁投宿。冈嶋关心这对不寻常的母子,果然发觉孩子的母亲是为了跳脱丈夫……
进到大厅的这对母子让人不得不注意他们。暑假的旅游旺季已经过了,距离枫叶转红还有一段时间,是温泉街回归平静的时期。又加上这两个人并不是搭经过旅馆的公车来,也不是开自用小客车来,而是搭计程车来的。尽管这并不是什么特别奇怪的事,但是对〈麓明阁〉来说,是有点少见的。
经理冈嶋已经站在柜台等着,他在大约30分钟前,就接到计程车公司的联络。
“我们公司的司机啊……”
电话里〈红丸交通〉的常务辰田有气无力地说着。
“唉。”
60岁左右的辰田曾经当过警察,就这一点而言,冈嶋也一样。因为冈嶋才43岁,就两人认识时的情形来说,是要尊称辰田为前辈。不过,退休的警官轻轻松松地就当上地方上计程车公司的常务,像这样显而易见、所谓警察这种组织特有的体制、冈嶋却被排除在外。所以,他很难把“我和您出身同行”这句话说出口。然而虽然表面上不说,辰田好像已经知道冈嶋以前的职业。
刚刚在车站载了客人:
“唉。”
“说是要去洗温泉。”
“客人这么说吗?”
“是啊……样子看起来……有点可疑……我不太放心……”
“的确。”
“我介绍了你们旅馆。”
“谢谢。”
“帮我注意一下,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可以从你们这里得到一些资料。”
真不明白为何一介计程车公司的常务会有这样的举动,但是辰田的口气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冈嶋一边想着和辰田的对话,一边向走近柜台的这对母子行礼。
欢迎光临。
这位母亲人约20来岁,头发染成参差的金色,脸色惊人的白。眼睛张得大大的,但是眼睛周围给人的感觉却非常不健康且阴沉,感觉是刻意画的妆所制造出来的效果。于两耳和鼻子上共穿了3个环,稍稍歪斜、且下唇凸出的嘴巴感觉特别鄙俗。虽然才刚进入9月,山里的温泉街已经有点冷,在这样的天气里,露出的白手臂和小腹感觉冷飕飕的。肩上背着大而廉价,且特别花俏醒目的提袋,然后左手握着小孩的右手。
这个小孩看起来像是小学一年级的样子,绷着一张脸、一语不发,给人一种阴晦的印象,他神色不安地用眼睛瞪着冈嶋。
“辛苦了。欢迎您光临〈麓明阁〉。”
“啊……我没有预约。”
“是。刚好,今天……”
“有空的房间?”
“是的。给您安排可以俯瞰河川的房间好吗?”
筱崎纪子正好从女服务生休息室走到柜台来,神情愉悦地对客人说“欢迎光临”。这对母子像是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似地回头。小孩马上就把视线转回到冈嶋身上,但是母亲却在短短一瞬间,像是在品头论足似地,对纪子上下打量一番。
“那么,就麻烦您在这里写上您的大名、住址跟电话。”
住宿登记簿一递过去,母亲拿到手里大约沉思了5秒钟左右,然后流畅地一口气把它填完。之后突然态度180度转变地把住宿登记簿退还给冈嶋。
“谢谢您。您的房间在本馆5楼的1号房,我们将会为您带路。”
冈嶋把钥匙交给纪子,恭敬地行个礼。
“请往这一边。”
在纪子的的引领之下,这对母子一语不发地朝电梯走去。
即使是这样一条没没无闻的温泉街,每年也会发生几次自杀或殉情事件而引起骚动。这四年来,由于旅馆公会、计程车协会、以及警察的合作成功,所以全都以未遂收场。不过街上仍然对自杀发生的可能性很敏感。冈嶋首先向老板作简单的报告,然后再打电话给〈红丸交通〉的辰田常务。
“关于刚才那对母子。”
“啊、怎么样?”
“感觉不是很好。”
“是吗。从哪里来的?”
“……这些资料……应该不是客人本身的吧。”
“她在写的时候有迟疑过吗?”
“有那么一会儿。这应该是她娘家的住址吧。”
“是哪里?”
“神奈川县横滨市、绿区……”
冈嶋念出住宿登记簿上的资料。
“三浦,数字的三、浦霞的浦,华穗、华丽的华、稻穗的穗,三浦华穗。23岁。小孩叫做拓哉、木村拓哉的拓哉。5岁”
从那之后的4天里,这对母子……起码母亲三浦华穗几乎没有踏出房门一步。
儿子拓哉偶尔会到大厅来,总是一副无所事事、爱理不理的样子、呆坐在沙发上,环视冷清的大厅,然后无聊地站起来、走回电梯里。在重复这样的动作当中,他有时或遛达至名产专柜,或盯着那座四平八稳地摆在大厅正中央的鹿的标本、又或是对挂在北侧墙壁上的油画(老板自己所画、引以为傲的200号大型风景画)仔细端详。
有一次过了晚上8点,当结束宴会第一回合的团体客人还滞留在大厅里时,拓哉下楼来。也许是大厅一下子变得这么热闹,他觉得很新鲜、很有趣,拓哉的表情变得比较开朗,不断用羡慕的眼神盯着这些在兴头上的大人们,其中有几个喝醉了、笑闹着。这时候,有一个秃头的中年男人发觉到小孩的视线正朝向他们,人概是喝醉了吧,他说着“喂,小朋友,小朋友”靠了过去。面对这个满脸通红、穿着浴衣朝他走来的伯伯,拓哉的表情变得有点害怕,不过因为这位伯伯笑容和蔼,所以他并不退缩。
“小朋友,真好耶,来温泉旅行吗?好豪华的假期啊。这个、这个啊、是伯伯刚刚抽奖抽到的,给你吧。”
如此说着,拿出在商店里也有贩卖的“浓味干乳酪起士蛋糕”10个装的盒子。这是去年春天,街上的西点屋商品化的产品,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但是很受观光客喜爱。是使用邻镇、也就是本地的牛乳加工制造而成的本地限定商品,所以很受欢迎。
“哎呀!课长!好不容易才抽中的耶……。”
“罗唆。我啊、是不能吃甜食的。虽然喜欢,但是一吃就会搞坏肚子。”
“那是慢性胃炎!”
女职员似乎是喝醉了,笑闹着。
“那给我们不就好了嘛。人家好想要呢。”
“什么、你们在胡说些什么呀。你们不都已经结婚了吗?”
“人家还是单身啦。”
“就算是这样,与其给你们、不如送给想送的人我还比较高兴呢。被可爱的小朋友吃掉蛋糕也会比较高兴呀。”
“哎呀!真过分!”
虽然说话讨人厌,但他不是一个坏人,可想而知他很受部属喜爱、冈嶋听了这样的对话也不禁莞尔。
这时候,拓哉把收到的蛋糕盒子递给了女职员。把盒子抵在她的腹部位置,然后低下头来。
“哎呀!”
女职员们慌了。
“看、都是你们说了那样嘴馋的话,让这个小朋友过意不去……。”
“对不起,小朋友。那是开玩笑的啦。虽然这个伯伯又胖、又没水准。”
“你啊……”
“但是是个好人。这个、你就收下吧。我们是开玩笑的,你不要介意,拿去吧。”
一瞬间拓哉把头低垂着,然而他就那样脸朝下地把盒子抱在腋下,飞快地往楼梯的方向跑去。他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冈嶋没能看见。
就房务员纪子那里偶尔得到的报告范围内来看,三浦母子似乎并没有具体需要警戒的地方,起码没有会制造出什么问题的征候。虽然话少而阴沉,但似乎是一对感情很好的母子,只不过,洗澡只用房间里的小浴室、吃饭一定叫厨房送到房间里、母亲足不出户,这些地方还是让人觉得奇怪。
况且在〈麓明阁〉,露天温泉是最大的卖点。冈嶋本身也很喜欢这间温泉浴池,所以心里总是希望无论如何要让每一个客人在这里泡一次澡。说到这个,他还有一项希望让客人享受到的,就是在枫叶转红之前,从山里的散步小径眺望溪谷的景色。看到拓哉闲得发院的样子,也让他很担心。
第四天上午,冈嶋抓了大约是早餐之后慢慢品尝完一杯茶的时间,拨电话到本馆5楼1号房。
“喂……。”
阴沉且充满警戒心的声音。
“啊,您好,我是冈嶋经理。”
“您好……”
“不知道您住得还舒适吗?”
“啊、很好……”
“有没有什么要改进的地方、或者您有没有什么需要……”
“没有……”
“这样啊……那么,嗯……,我想到您那里拜访一下,不知道您现在是否方便?”
“啊、好的……没问题……。”
“那么,我现在就过去,麻烦您了。”
“好的……。”
本馆5楼1号房一开门进去是和室,里面有一个大落地窗的空间则是西式的房间,冈嶋脱了鞋了进到和室,跪于地两手平贴行礼,这种时候就会觉得和这一身经理的制服不相称。原本这里就是由老旅馆所改造而成的温泉饭店,光是这一点就已经很不合适,其他还有许多格格不入的地方。
“这次在温泉街这么多饭店当中,您能够赏光留宿在我们〈麓明阁〉,实在是非常感谢,我们饭店上自经营者下至从业人员都衷心地感谢您。”
三浦华穗也正襟危坐,与冈嶋正对着。她似乎是在接到电话以后才匆匆忙忙地化了妆,眼睛周围比起初次见面的时候自然且看起来年轻,让人有好感。在这个母亲的背后,拓哉也有模有样、一脸认真地端正坐好。
冈嶋先是聊一些无关痛痒的杂事,然后才切入正题。
“那个……实在很抱歉,对于长住的客人,我们饭店希望能够每3天结一次账,所以如果方便的话……”
“咦?啊、您说钱吗。啊、对噢。好的,我知道了。”
华穗非常自然地说道。
“一共多少钱呢?”
冈嶋从上衣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信封,里面装着账单,上面记录了大人一名和小孩一名3天份的住宿费、早餐送到房间里加收的服务费、采客房服务的午餐费、冰箱里饮料的费用(全都是果汁类、没有用过啤酒或其他酒类)等等,共高达5万多元。电话倒是一次都没用过,这让冈嶋觉得很奇怪。
“好的。”
华穗说着接过了信封,取出账单放在膝上,把布制彩色刺绣小背包拉了过来,然后从黄色蛇皮皮夹里拿出5万5千元的纸钞。
“谢谢。”
冈嶋收下钱、写了收据并找零。华穗的态度稳重而自然、几乎到了扫兴的程度,实际上面对面之后,发觉她是个老实的女孩子。
“那么,三浦小姐。”
“什么事?”
“不知道您预定停留到什么时候?”
“啊?……”
“啊,不是的,以旅馆的立场而旨,如果客人时间上允许的话,当然是希望可以长久住在这里,我们绝对是希望客人赏光。只不过这样一来的话,我们就希望可以在餐点的内容多下一点功夫,毕竟像我们这种观光地的饭店……因为是从旅馆改造的,所以说虽然对于每个季节不同的料理都有几分自信,不过如果是长住的客人,就有可能每天都吃到一样的餐点,这样的话就有点过意不去……。”
“喔……。”
“如果您决定要住一段时间的话,例如用邻镇特产的牛肉所做的日式火锅、或者是香菇火锅等等,我们都可以为您料理。另外像是针对小朋友做的汉堡肉,这样的东西我们也可以准备。”
“好的。”
“实际上打个比方,如果接下来……对了,举一个具体的例子,如果是要留宿三晚的话,今天晚上的餐点因为待会就要做了,所以姑且先做日式火锅,明天的话可以做加入很多香菇熬煮的土鸡汤,后天的晚餐就稍微特别一点,是针对小朋友所做的瑞士起士火锅,诸如此类,希望可以带给您不同的惊喜……”
“好的……。谢谢您这么费心……”
然后华穗就沉默了下来。冈嶋很自然地等候华穗的回复,态度沉稳、安静地端坐着。不久华穗说话了。
“嗯……那么,暂时再打扰3天好了。”
“那真是太感谢您了。”
冈嶋两手平贴行礼,臀部的地方看起来有点紧,他抬起头、挺直腰杆之后,脸朝向拓哉直接对着他说话。
“对了、拓哉。”
拓哉有点被吓到,眼睛盯着母亲的背,冈嶋问华穗。
“您的公子、是叫做拓哉对吧。”
“是的……。”
“拓哉,这个饭店里有很多有趣的东西哦。”
拓哉把嘴唇翘得高高的,用一副像是在生气的表情看着冈嶋。
“首先,这里的浴池很豪华。说到这座岩石浴池,是用很大的岩石所完成的大型浴池,毋为地板湿滑、所以请你要小心。这个浴池没有屋顶,可以看得到天空,是个很棒的浴池呦。”
“……”
“还有,在通往浴池的途中有一个游乐场,虽然没什么了不得的游戏,但是种类很多、很有趣。”
华穗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对于冈嶋所说的话一点都不关心的样子。不过拓哉虽然装做一副不在乎,脸却微微涨红了起来,勉强自己不去注意,却兴致勃勃的样了。
“还有,”冈嶋对着华穗继续说。“我们饭店后山的散步道风景很优美,连接到瀑布的上方,途中可以眺望溪谷的景色……就连我们这些已经看习惯了的,还是会忍不住发出赞叹。而且走出来到瀑布上方心情会变得很开阔,这条路小孩子一个人走不太安全,所以如果您有兴趣的话,请务必带拓哉一起去散个步。”
“嗯……谢谢。”
华穗用暧昧的口吻回答、低头行礼。似乎是想要早,点结束谈话。
隔天早上11点左右,拓哉下来大厅,这时候他像平常一样在沙发上坐了20分钟左右,然后就又回去了。不过,在回去的途中他稍微瞄了冈嶋一眼,于是冈嶋抓住他的视线,微微点头示意。这种情形是第一次发生。
然后过了2点,拓哉又下来了。跟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不过这一次有点坐不住,一直注意着冈嶋。冈嶋刚开始装作没发现,后来和拓哉的视线正面交接,他疑惑地斜着头看他、对他微笑。拓哉作出生气的表隋,嘴唇翘得老高,把脸别了过去,于是冈嶋又不再理拓哉。
柜台的电话铃响,冈嶋接起电话,是花店打来的,说是今天晚上团体客的宴会有花要送,如果太早送来的话,保管起来很麻烦,这时候就会请他们提早通知。冈嶋回答说宴会从晚上7点开始,所以在开始前15分钟送到就可以了。然后把话筒放下,这时候拓哉正站在柜台对面,抬头看着冈嶋的脸。
“你好。”
冈嶋鞠躬招呼之后,拓哉微微点头。“嗯……”他结结巴巴地问。“请问游乐场在哪里?”
冈嶋环顾四周大厅,一片冷清。这是一天当中最清静的时刻。
“我现在就带你去。”
冈嶋先退进柜台的后面,向主任樋口说:“带客人去一下游乐场。”
“啊?你说我吗……。”
“不,我来就好了。”
然后从柜台出来,跟拓哉点个头说:“在这边。”然后就走到前面带路。
冈嶋对电动玩具并不是很了解,他是第一次帮小孩了带路到这里。他想到:虽然说是自己饭店里的游乐设施,但是里面装了什么样的游戏机?受不受欢迎?他完全不知道。由于是全权委讬给业者,所以内容他几乎都下知道。这样子不行啊,他反省着。
拓哉在游戏机之间晃过来晃过去,一脸无趣地来回走动着。现在这个场地里就只有冈嶋和拓哉两个人,只有两个人的游乐场,虽然看起来明亮、耀眼,但是静悄悄地特别冷清。
“如何。没有什么有趣的游戏吗?”
冈嶋问。拓哉摇头、沉默地继续闲晃着,这时候他坐上装有方向盘、加速器和煞车的电动赛车驾驶座上,没有投币,抓着方向盘假装开车的样子。
似乎是没有带钱。
(不、住手)
不经意地,冈嶋对自己说道。
(不,不要插手)
雨正在下着。在闹街的巷弄里。一个女人被雨淋湿,一边哭、放声大哭,一边走着。
(不,不要插手)
冈嶋不断地对自己这么说。那个女人是一个毒贩的同居人,而这个毒贩是冈嶋的一个证人,他金盆洗手之后当上婚丧喜庆互助会经理人,努力地工作着。然而这男人被人陷害、逮捕入狱。由于冈嶋指摘一名同事没有善尽职守,激怒了那名同事,于是为了气冈嶋,把这名完全没有关系、从事着正当职业、想要重新做人的毒贩抓进牢里。
女子边走边哭。在雨中。
(不,不要插手)
冈嶋在心里不断地对自己呼喊。
(这么做又能怎样呢!)
可是他终究还是帮这女子撑了伞。
并不是有什么企图,这种事他当时想都没想过。的确,自从和妻子离婚以来,这3年当中几乎没有和女性接触过,但是至少在那当口,为她撑伞的时候,并没有那样的打算。可是女子紧紧抓住冈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一个礼拜后两个人就一起同居了。
(不,不要插手)
冈嶋再次对自己呼喊,但拓哉的侧脸看起来一脸哀愁。
“没有带钱吗?”
“我踩不到脚踏板……”
拓哉说道,然后从驾驶座下来。接着他又开始到处晃,最后坐到一台萤幕上有一个上身赤裸的男人和像是妖怪的东西在打斗的游戏机前面。
“拓哉……你身上没有钱吗?”
“妈妈有……”
“这200元给你当零用钱。这台游戏机一次要50元,所以你可以玩4次喔。一直待在饭店里也很无聊吧。”
“才不会呢。……不过,谢谢你。”
拓哉轻轻地点个头。冈嶋把两枚百元硬币放在他小小的手掌里,突然心里一阵难过于是赶紧离去。
(到底想做什么呀,我……)
自己心里觉得很痛苦。
“冈嶋先生,你有小孩吗?”
拓哉问。大厅的沙发上坐着拓哉,前面站着冈嶋。拓哉似乎对电动玩具很拿手,大约经过了1个小时才从游乐场回来。冈嶋依然没有什么要紧的工作,所以就走到坐在沙发上消磨时间的拓哉旁边去。
(不,不要插手)
像这样对自己发出的呼喊已经近乎听不见的微弱。
“没有,我没有小孩。”
“为什么?”
“怎么说呢……大概是因为上帝没有赐给我。”
如此说完之后,冈嶋感到十分厌烦。到目前为止他从来没有用过“上帝”这种字眼,也根本没想过要用。他自己……和他离婚的妻子没有小孩。冈嶋本身对这样的事并不觉得怎么样,然而对妻子而言,这似乎是个很严重的问题。热中于治疗不孕的妻子的想法、每每跟他诉苦说“很难受”的那种肉体上所承受的痛苦、以及经济上的负担,他几乎都不关心。
“这样啊。……如果上帝赐给你的话,你想要有孩子吗?”
就一个5岁的小孩而言,他算是一个想得很深入的小孩,冈嶋这么想。
“这个嘛,我是蛮想要有小孩的。”
“如果有了小孩,你会疼他吗?”
“会啊。”
“这样啊……。”
拓哉有点沉默了下来,喃喃地说:“妈妈说她本来不想生我。”
(跟小孩说这是什么话……)
冈嶋觉得生气,不过他努力让自己下表现出来。
“那一定是妈妈在跟你开玩笑的啦。”
拓哉头微倾。然后,从沙发上咚的一声跳了下来。
“谢谢你给我钱。”
他很有礼貌地这么说,然后走向电梯离去。
“听说她离了婚的丈夫出狱了。”
辰田对着一杯薄薄的掺水酒小声地说道。这里活脱是一家每条温泉街都会有的便宜小吃店。带着朋友一起来喝得烂醉,上班族一行5个人在卡拉OK店里喧闹着。说话的声音没被任何人听见。
“是这样啊。”
“正如你所说的,横滨的住址是那个女人的娘家,她本人好像是在滨松町的一家香港美容沙龙工作,小孩则寄存夜间托儿所。”
“……”
“她先生是高中时期的同班同学,是一个粗暴的男人,有5项前科,偷车、恐吓、伤害、窃盗、司空见惯的不良少年。也曾进过少年教养院。这种情形很常见。那个女的被他暴力相向,于是离婚,但是他穷追烂打、死缠着不放,结果不久又言归于好,这是常有的事。常有的事哪。”
“……”
“就是这样一再重演,然后怀了那个小孩,于是入了户籍。‘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这样的女人实在太天真不懂事了,这种事我听腻了。”
“……”
“可是小孩出生之后,他仍旧是本性难移。整天游手好闲、惹事生非,于是因为伤害事件而被关进牢里,1年3个月。然后在这期间离婚成立了,但是不久他开始辩称,之所以会在离婚证书上签字是因为受律师所骗,于是不断地寄信恐吓说等出狱之后就要采取报复行动之类的。”
“原来如此……。”
“他就快出狱了。管辖的人说会特别注意那个女人住家的周围,万一发生了复仇杀人、或者跟踪杀人案,岂不就称了媒体的意,到时候他们又要大肆报导。话说回来,那男的好像前天出狱了。”
“……”
“在那之前女的先逃了出来,应该就是这个原因吧。……看来她是相当害怕。”
冈嶋点头。
“所以说,那对母子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不知道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这是我比较在意的。不过反正事不关己,所以只要她付得出钱,就让她继续住着也无妨。”
“……”
“倒是万一那男的跑来找她的话,就比较棘手了。”
“查得出来吗?在这里的事。”
“……很难说吧……不过还是小心点儿好,毕竟这种人坏主意最多了。”
“是啊。”
“一旦那男的出现了,就马上通知派出所。警署那边我已经大致联络过了。”
冈嶋轻轻点头。
“谢谢您。”
这时候冈嶋的手机震动了,有电话进来,是女服务生纪子打来的。
(紧急情况,请快回来)
“我也去。”辰田跟着冈嶋一起回去。两人抵达柜台时,情势已是一触即发。一名眼神飘忽不定、头发剪得奇短的年轻男子用脏话叫嚣着,右手里拿着原本放在大厅桌上的一个沉重的大理石烟灰缸。冈嶋迅速瞟了周围一圈,没有任何地方受损、也没有人受伤的样子。冈嶋虽然脸色铁青,态度还保持冷静。
“去你的!别想骗我,我手里有这个!”
他愤怒地大声喊叫,右手里的烟灰缸缓缓地左右摆动。
“那个叫三浦的女人!啐!王八蛋、我姓笹冈!三浦是什么东西啊!”
“这位先生……”
“随便地就退出户籍,姓什么三浦啊!”
“请你安静一点。”
“王八蛋!叫她出来!叫那个女人出来!快点啊!”
“我是这家饭店的经理,敝姓冈嶋。”
“什么?!你想耍我啊?!”
不知道为什么男人激动了起来,高举起烟灰缸,辰田拦住他的手脕、拗过他的手肘向后扭转,冈嶋把烟灰缸夺下。
“你是笹冈真人吧。”
辰田说,语带威吓。笹冈一时哑然,抬头看着辰田。
“要闹尽管闹,很快的你又会再回到笼里了。怎么样,想回去吗?”
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官赶到现场。
“还没有闹出什么事来,只是有点大声吵闹。对吧,经理。”
辰田对着冈嶋说。
“要报案吗?”
“不,还不到那个地步……”
“好,就这么办。接下来就麻烦你了。”
笹冈被警官抓住手腕、两侧簇拥着带了出去。
“OK。这样一来,那家伙消失了,事情也就到此告一段落。”
辰田如此说。“再见。”轻轻地挥手离去。
隔天一整天都很平静。冈嶋和拓哉一起洗温泉。是三浦华穗打电话给柜台的。“不知道这样的请求是不是很冒昧,我的儿子说想去泡露天岩石温泉……是否可以麻烦哪一位帮忙?”
的确,让孩子自己一个人去空荡荡的大浴场多少是会不放心的。“如果不嫌弃的话,就让我陪他吧。”冈嶋回答。然后就照电话里约定的,下午2点去客房接他一起洗温泉。拓哉很喜欢露天岩石温泉,没有什么云、清澈明朗的蓝天,以及从树叶间洒落下来的日光美极了。
拓哉的身上没有半点伤痕,也没有旧伤的样子。冈嶋原本有点担心,万一他的身上到处都是瘀青的话该怎么办。但是看起来拓哉现在、还有在他父亲人狱之前都没有受到严重的虐待,至少在肉体上没有。这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冈崐先生、这是热带雨林吗?”
拓哉问了几次这样的问题。为了把这座用当地特产的姥谷石所砌成的岩石浴池围起来而栽种的紫杉,在拓哉眼中看起来似乎就像是热带雨林。
在透过紫杉流泄而下的日光里,水蒸气闪烁着光芒。眯着眼眺望这片光景的拓哉忽然抬头望着天空,脸上露出笑容,挥舞着手大声喊道“喂!喂!”。天上有一只大鸟悠然飞舞着,大该是鸢吧。
冈嶋带着开心地笑闹着的拓哉回到本馆5楼1号房。
里面没有半个人,拓哉的表情一下子僵硬得像石头一样,不论问他什么话都不回答。行李像原先一样留在房里,可是华穗却失踪了。
一经调查,女服务生纪子说她看到华穗出门。由于她很少下楼到大厅来,所以纪子跟她打招呼,她回答说“出去一会儿就回来。”就在那时候,饭店前停了一辆深蓝色小客车,华穗马上上车,然后小客车就开走了。
华穗从此没再回来。
当天晚上纪子一直在客房里陪着拓哉,等到天亮之后冈嶋就向警察报告事情的经过,而拓哉就留在女服务生单身宿舍(就是饭店后面4间6张杨榻米大的房间的木造建筑物)里受照顾。两天内,拓哉什么话都没说,一直沉默着。
2天后笹冈真人和前妻三浦华穗的尸体被入殓了。两人在深夜里被群马县警的巡逻车追捕时,驾车从山顶上腾空冲了下来。天一亮入殓作业便展开,一共发现两具遗体,过了中午死者身份便查明。然而当冈嶋在早上的综艺节目看到新闻报导说有年轻男女两人破坏自动贩卖机偷钱、杀伤追捕的员警驾车逃逸后,于山顶冲出马路外、车辆烧毁的那一瞬间,他就猜到是真人和华穗两人做的。
不,在那之前,华穗失踪的隔天,当他听到连续发生了超商抢案、抢劫高利贷未遂、强盗伤害事件等的犯罪现场逐渐北移,以及每当他听到犯人是一对年轻男女、乘深色小客车的新闻时,他就觉得:啊、这两个人已经没救了。
县警似乎也很早就料到,犯下连续强盗伤害罪的是这两个人。越过县境,事件发生地点移到群马县之后的第2件,是他们最后的行动……破坏自动贩卖机偷钱。新闻里可能没有报导到,不过进入群马緜、刚开始犯下抢劫高利贷未遂事件之后,马上两个人就被完全围捕了吧。
之后调查两人的行动电话通话纪录,结果发现这对离了婚的夫妻在丈夫出狱之后,立即频繁地相互打电话、通电子邮件。又、在当时确定是他们两个人所犯的7件罪行当中,其中有3件,华穗也挥刀伤人,导致共5人受轻伤。
慌乱的日子持续了3天左右,县警对外尽可能地隐瞒华穗的行迹,然而不知道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媒体的人跑到〈麓明阁〉来了,还有人质问说她的儿子应该是在这里没错,但是冈嶋坚决地保护拓哉。拓哉一直都和市立儿童谘询所的职员一起住在女服务生宿舍。
在这3天当中,决定了拓哉的去处。住在横滨市绿区华穗的娘家拒绝收留他,而且听说拓哉也表示“绝对不跟爷爷一起住。”
“也难怪。”
夜里来访的辰田暗地里告诉冈嶋。
“根据横滨那里的儿童谘询所的纪录,那小鬼3岁的时候因为营养不良而被所里的人带回去照顾。当时华穗把小鬼寄在娘家,自己在新宿工作,……娘家的人似乎不怎么让小鬼吃饭,……听说华穗的父亲主张他是在”管教小孩“。华穗的父母心里很痛恨笹冈和拓哉……而且似乎不是普通的恨。”
冈嶋默然点头。他坐在游戏机的前面,拓哉的侧脸浮现眼前。
其他的亲戚也都用各种理由推讬,最后由相关人土讨论的结果,决定让拓哉住到横滨的儿童养护中心。
养护中心来迎接的那天下着细雨,拓哉整理好仪容,由市立儿童谘询所的女职员陪他坐在大厅沙发上。华穗留下来的行李整理成一袋,由谘询所的职员拿着。
冈嶋一直站在柜台。自从一起洗温泉以来,就几乎没有和拓哉见面,确认他在宿舍里很乖、受到大家细心的照顾也就安心了。他决定不刻意去跟他见面。
会很不自然吗?去探望的话会不会很奇怪呢?
他不下数次这么问自己,但结果还是没去。
拓哉现在在想些什么呢,他不发一语地坐在沙发上,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这时候正门口停了一辆老旧的TOYOTACARINA,雨刷缓缓摆动着。两个大人从车上下来,是一对脸上义务性地浮现亲切笑容的中年男女。
“看、他们来接你了。”
谘询所的女性说道,催促着拓哉。拓哉一脸无趣地从沙发上咚的一声站了起来,谘询所的职员低头看他、用手帕擦拭眼睛周围。
这时候拓哉突然看着冈嶋,眼睛张得大大地看着冈嶋。那是彷佛眼泪就要流下来似的眼睛。冈嶋一沉默地向他微微点头,拓哉表情变得失望,乖乖地让大人牵着手走向那辆CARINA。纪子还有其他几个女服务生围在旁边紧紧跟随,每个人都在哭,旅馆老板秃了的头很有礼貌地向官员们鞠躬打招呼,然后对拓哉不知说了什么、跟他握手。
拓哉坐进车里,车子马上发动。正面排列着老板和女服务生们,另外还有众集到一旁的职员们,或挥手、或鞠躬示意。
冈嶋从远处的柜台目睹这一切经过。那天在露天温泉里尽情欢笑的拓哉脸庞再次浮现眼前。
冈嶋咬紧嘴唇,总算是让自己忍住不哭出声,但是双眉抽动、眼泪决堤,他一边不停地擦拭泪水、一边目送远去的CARINA。
——带小孩的客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