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泽英太郎 著
黄钧浩 译
作者简介:
石泽英太郎,本名沢井宽,1916年生于旧满洲,大连商业学校毕业,46岁才发表处女作,到1988年自杀身亡为止,总计写了14部长篇、130多个短篇小说。在动植物、历史、美术等方面造诣颇深,常将这些知识活用在作品中。笔下名探有牟田一郎、井垣节子等。
主要得奖历:
——《羊齿行》获得第1届奴叶推理赏。
——《视线》获得第30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短篇部门赏。
——因有功于福冈市文学活动而获得第8届福冈市文学赏。
石沢英太郎作《求菩提山行》,发表于1972年,属于“山岳推理小说”。
以“山”本身为主角,或“山”在故事中是极关键之场景,其重要性甚至能与男女主角等量齐观的小说,有时就唤作“山岳小说”。若其中含有推理、悬疑的要素,则亦可称为山岳推理小说。
有些小说是以气势磅礴、神秘幽邃的崇山峻岭为主要舞台,再溶入恩怨情义之成份。处理得宜者,便成为一篇感人肺腑,发人深省的文学作品。
日本擅写这类小说的名作家中,笔者较为推崇的有:新田次郎、森村诚一、松本清张、太田兰三、梓林太郎、长井彬等人。其中新田次郎的短篇好得没话讲;长篇中(不以推理小说看的话),如森村诚一的《密闭山脉》便是个中翘楚。
石沢英太郎虽非大量生产山岳小说的作家,但偶尔一出手,就非同小可,本作就是一例。以中短篇的成绩而言,本作可算是上上之选。且不说什么布局精密之类,光是其中的浪漫气氛与文艺气息,就足以令回州味无穷,爱不释手了。这方面,有待各位文学评论家来加以阐释评析。
读者阅毕可以猜想:故事中真正的主角是下列何者呢?
——推理作家“我”。
——神秘女郎美佐子。
——求菩提山。
——人世间的爱恨情仇。
本作尚有一姊妹作,名为《秘境杀人事件》,也是曲折离奇,精彩绝伦,但若论文学艺术性,则本作要略胜一筹。
九月七日,我来到求菩提山。
求菩提山位于北九州,是一条大山脉中的一座山,这条山脉上还有英彦山和犬岳。
求菩提山标高七百八十二公尺,既非深山,亦非峻岭。
这座山我曾经登过五、六次,一开始我就被它的林相深深吸引住。如今九州大多数的山都已被登山和观光的人潮破坏了,只有这座求告提山例外,山上的植物都完整地保存下来。这大概是因为它耸立在有名的英彦山和犬岳后面,成了登山迷和观光者眼中的盲点的关系吧。这里有野生的稀有植物“姬蝴蝶花”,这种植物在初夏时开花,花朵如菖蒲般楚楚可怜,我很喜欢植物,我第一次登上这座山就是为了欣赏这种花,但当我上了山之后,却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气氛!这种气氛,我想应该用“幽冥鬼气”来形容比较贴切。
首先是奇形怪状的山容。山顶下方异样的凸起就像人的脸上长了一颗大毒瘤似的,简直可以把初次见到的人吓倒!其次是山路。在山路两旁时常可见到千奇百怪的石像,像“无头地藏”、“六大地藏”(檀陀、宝珠,宝印、持地、除盖障、日光等六位菩萨)等,也角长满青苔的墓碑。走在山路上,就彷佛回到中世纪一般。
路上到处可见仅剩断垣残壁的荒废空屋,而且一看就知道那些都不是最近建造的,而是至少有几百年历史的建筑物。
过了山脊,有一片阴森森的树林,林中有一处乱葬岗,那些墓碑似乎部已快朽烂,而且东倒西歪,颇符合“乱葬”之名。每当我伫立在这片乱葬岗上时,山中瘴气就会悄悄袭来,而我内心也总是会感到无限的哀凄与悲痛。
山顶的巨岩、绝壁的洞窟……总之,这座山与普通的山大异其趣,异形、怪奇、神秘等气氛兼而有之。
不过,我是为了植物才来登山的,这些古代的遗物和遗迹到底代表什么,我第一次来时并不了解。
这座求菩提山以“秘境”之名广受大众瞩日,是最近四、五年来的事。
求菩提山在北九州的正中央,北边是以炼铁为主的工业地带,南边则有着名的“欢乐观光地”别府。
南北两地都是所谓的“人口过密地带”,分别代表了九州的生产与消费,求菩提山位居其中,却号称“秘境”,可能会令人觉得有点言过其实,但若深入了解,即可得知“秘境”之名绝非夸张,就连我这样的外行人也会同意这点。无论在气氛上、在学术价值上、在丰富的民俗资料上,都不负“秘境”之名……
发现它堪称“秘境”的,是山麓一所朴实中学的教师重松敏美。二十年来,他独自一人克服万难,登上这座山达五百次以上。
昭和四十二年(1967年),他那些详实的研究成果终于获得了学术界专家的认可与重视,于是“秘境”之名乃流传于世。
前来调查的教育部官员曾经异口同声叹道:
“目前的日本,像这样将民俗遗迹以如此完整的形态保存下来的山,可说绝无仅有……”
有千年历史的“修验道”古迹,在山上被完整地保存下来。多年来,这座山一直是“山岳宗教”的大本营,而且山上还有日本极其罕见的“岂窟宗教”。
后来又有了许多能够证明它是“秘境”的新发现,国宝“铜板经”也是在这座山上发现的。另外还有规模宏大的“山岳佛教集团”的珍贵古迹群环绕在广大山麓的四周。
在山脚下的下宫一带还曾发现基督教式的“天使雕像”,从一个位于“岩屋部落”的石洞中也发现了佛教的“迦陵频伽”,石洞顶端还画有许多头戴宝冠的菩萨,彷佛正以华丽曼妙的姿势在天空翱翔。这些优美典雅的壁画曾令文化财产调查官百思不解而叹道“日本至今尚无类似这种风格的壁画,难道是受印度、西域或敦煌的影响……”
其他还有日本首次发现的“阳刻石佛”和如法寺的仁王像等。这尊仁王像是公认的“日本最古老仁王”之一,排名仅在法隆寺中门和东大寺三月堂的仁王之后。
像这样用新的历史视角来观照之后,求菩提山又另有一番魅力,我也被这种新的魅力深深吸引住,用现在的流行语来说,大概就叫做“发现新求菩提”吧!
我曾经去找劳苦功高的发现者重松敏美老师谈过话,后来也去登过几次求菩提山。
因为我是一个推理作家,我打算以这座山为题材来写推理小说。
我拟定的主题是“控诉人类对自然环境的破坏”,故事的核心是“秘境杀人事件”,其中“秘境”指的就是北海道的知床半岛和九州这座求菩提山。
上次我来求菩提山是在今年的六月五日,目的是为了写一篇登山记事。
有一家旅游杂志因为欣赏我的小说,曾邀我写登山记事。当时我正在赶一篇推理小说,刚好写到高潮处,截稿日期又迫在眉睫,所以对于这件中途插进来的不同性质差事感到很为难,但是求菩提山的诱惑力又令我抗拒不了。
无论我何时来,求菩提山总是那么美。这次的采访旅行,我住的是山脚下鸟井畑“岩岳庄”旅馆,我特别喜欢这家旅馆是因为他们的人对我非常亲切。另外令我感叹不已的是傍晚时分在岩岳川看到的大群萤火虫。那些闪烁的萤光就像嵌在灰暗天空上的钻石,不!这样的形容太过人工化了,应该说是渗入心坎里的淡淡光点才对,夜深人静时,河边“河鹿蛙”的叫声也令我印象深刻。
日本现在已被称为公害列岛,居然还有这种环境能让野生萤火虫自由自在飞翔,连河鹿蛙也能尽情呜叫,实在令我感到惊异。也因此,对我来说,此地虽属穷乡僻壤,却是最适合居住之地。
九月初,我正在写的一部长篇推理小说突然遇到瓶颈,我想不出接下去该如何写。我设定的诡计过份牵强,使剧中人物彼此之间的关系发展大受束缚,这些傀儡化的人物,连我自己都觉得很讨厌。
(换个写作环境或许能改善吧!)我想。
但是我又很不喜欢去住大饭店那种四四方方、犹如小盒子的房间。
(求菩提山!)
我想到这个好去处时,自己都拍手叫好。
大作家写作时才需要去住旅馆,像我这种只能勉强写些推理小说糊口的人根本就不需要,但这个时候我却特别想去,因为,在那种幽静的环境下,或许真的会有灵感。
于是我提着里面装有稿纸和资料的沉重皮箱前往求菩提山。
(一定会有灵感的!)我有这样的预感与期待。
当然了,那时我根本就没预料到会在求菩提山遇到一桩神秘事件。
求菩提山虽名为秘境,但离我住的福冈市仅有三、四个小时的车程。从博多站搭电车到小仓约一小时,从小仓坐日丰线列车到宇岛也仅一个多钟头。宇岛是中津的前一站,若从宇岛车站搭计程车,则只要二十分钟就可见到奇形怪状的求菩提山。
在初秋的天空下,这座山露出了清晰的轮廓,它的山顶经常笼罩在浓雾里,但今天却没起雾。
我走进岩岳庄,旅馆女主人阿姨婆笑容满面前来迎接。
阿辰婆今年七十五岁,她和媳妇以及一位住附近的亲戚共同经营这间旅馆,虽说是旅馆,但并非整栋建筑物都当旅馆用。它的一楼是杂货店,只有二楼辟了三间客房。
说老实话,岩岳庄其实是以卖杂货为主,旅馆的生意反而是附带的,除了春夏两季来爬犬岳的登山者之外,平时几乎没有人会来投宿。
我才来此投宿三次,就已经和阿辰婆混得很熟了。我觉得她既勤奋又可靠。
听说她是中津人,婚后开了这家杂货店,但丈夫在开店后不久就死了。在战争期间,她茹苦含辛独力抚养三个子女。她曾向我说,因为她婚前在东京住过五、六年,所以标准语讲得很好。
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阿辰婆说,除非另外有客人来,否则有两个房间可供我随意使用,一间是十席大,另一间是八席大。
我上了二楼。
房间格调都很高雅,十席大的那间还附有木板间。房里有朴素的桔梗花和女郎花(败酱草),从正面可望见求菩提山。
再怎么看,都觉得这座山与众不同、怪异无比。我刚抵达时,它还在秋空下现出清晰轮廓,但现在山顶却已被浓雾所包围,景观真是瞬息万变。它是一座令人百登不厌的山,我打算在这次停留期间也爬个一、两次。
我的写作工作进展非常顺利。
没有杂音,所以我下笔很快。唯一的声音就是旅馆前岩岳川的流水声,以及偶尔传来的鸟叫声。
我将写作资料平铺在所有空下来的榻榻米上,然后聚精会神埋头猛写,甚至写得进入忘我的境界,真令人满意。
第四天,有位新客人来住宿,逼倒罕见。
“请这边走。”
阿辰婆的招呼声透过纸门传进来。
客人好像被安顿在靠里面那个四席半大的房间,这使我感到不安。
阿辰婆出于一片好意,让我一个人使用两个房间。虽然我只须付一个房间的钱,但事先也说好,若有其他客人来投宿,我就必须让出一个房间。因此,我应该遵照约定让出个房间来才对,怎能叫新客人去住小房间呢?
而且那间小房间在后面,欣赏风景的视野不佳。我现在使用的这两间才能从正面眺望求菩提山,这也是岩岳庄的可贵之处。
午餐时间,阿辰婆踩着蹒跚的步子爬上楼梯,将我的午餐送到房里来。
“有新客人吧。”
我问她。
“是呀。”
“隔壁那个房间就让新客人住好了,我没关系的。”
“嗯,可是……”
阿辰婆结结巴巴地说。
“唔……是一个单身女客呢。”
“哦?”
“她说宁愿住小房间……”
“是吗,我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哩。”
我说。
不过我内心总算松了一口气。我是个夜猫型的作家,习惯在晚上八点到翌日黎明之间写作。我动笔时虽不会发出巨响,但若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纸门,总是会担心妨碍到隔壁客人的睡眠;何况又是单身女客,更是令我放心不下。对方若是住小房间,就没有这个顾虑了。
下午五点左右,我正要出去散步时,在楼梯口和那位女客人相遇。
我吃了一惊,因为她是个貌若天仙的大美人,年纪大约是二十七、八岁吧?她穿着浴衣,好像刚洗完澡。
她很客气地向我行礼,我慌忙回礼。说“慌忙”,是因为她太漂亮了。男人突然遇到绝世美女时,心神都会动摇慌乱;何况她刚出浴,身上芬芳无比,阵阵香气扑鼻而来,更是令人意乱情迷。
我沿着岩岳川走去,在通往求菩提山的乡间小道上散步。我边走边想着那位女客人。
刚才我走出旅馆时曾问阿辰婆:
“那位客人是熟客吗?”
她答道:“不是,她是第一次来的。”
旅途中邂逅美女,令我十分陶醉,不过她是只身旅行,因此我也有点替她担心。她独自来到这荒山野地投宿,到底为了什么事呢?难道是来散心的吗?
入夜之后的大雨使岩岳川的水量激增,急流湍湍,势如破竹。滚滚河水令人感到秋天的凉意,山峡这边的秋天似乎来得特别早。
晚餐仍由阿辰婆服侍。
菜色如前,都是山上野菜的料理。阿辰婆亲自煮的款冬极美味,酱菜也很可口。
我才喝了一壶酒,就有点醉了,要是喝他两、三壶,恐怕夜里就无法写作了。
“啊,对了!”阿辰婆好像突然想到似地说。
“隔壁的客人说,如果你要去登山,希望能偕她一起去。”
“什么?”我吃了一惊,因为我并不是特地来登山的。
“有什么事,直接找你谈就好了,却讬我……”阿辰婆又说。
不过,我并不讨厌和美女一同登山,于是说:
“阿婆,你曾经对她说过我正在写小说吗?”
“没有啊!”阿辰婆否认。
“好吧,我就带她去。”我答应了。
求菩提山我还算相当熟,因为我曾下功夫研究过,所以对于登山路径和古迹的由来都比一般人还了解。
这座山与众不同,随便一尊倒在路旁的地藏菩萨都大有来历,相关的传说也非常多。如果有人从旁说明,定能更添登山乐趣。
我感觉自己心跳加速,因为不久我就能和那位小姐一同去登山了。
“待会儿我去告诉她,说你已经答应了。”阿辰婆说着,收拾好碗盘,上楼去了。
我急忙将散落在榻榻米和桌上的资料收拾好,因为我想那位小姐很快就会来访,而且我也写不下去了。
我在等人时,心情总是很烦躁,根本无法写作。本来我正文思泉涌,不料却被那位小姐的要求打断。奇怪的是,我并不怪她。虽然我只预定在此地停留五天,但却有一股淡淡的旅愁,也许是这股旅愁让我产生了一种浪漫的心情吧!
“对不起,我可以进来吗?”女客人的声音在纸门外响起。
“请进。”我说。
纸门开了。女客人已换上一身洋装。我对洋装并无研究,只觉得她穿起来非常合身,色彩也很谐调。她长得不高,但身材很好,比例匀称。
“真是不好意思……”她跪坐在门口,很客气地行礼。
“坐这边吧!”我指着坐垫说道。
“我叫久保美佐子。”她靠过来,但仍不肯用坐挚,只是坐在坐垫旁边。
“你要我陪你去登求菩提山,是吗?”我对她微笑。
“是的,非常冒昧……我知道您是一位作家,如果您要上的话,希望能带我一起去……”
她的表情含羞带怯。
我有点纳闷,连阿辰婆都不知道我真正的职业,她怎么知道我是“一位作家”呢?
“你喜欢登山吗?”我问。
“是的,因为我在旅游杂志上拜读过您的‘求菩提登山记’……真是奇山,我很感动,所以也想爬上去看看……”
“我的工作正好告一段落,所以……”我瞄了一眼稿纸。“天气好的话,明天就去吧!”
其实我是在说谎。写得正起劲,中断的话,对我是有害无益,但我仍心甘情愿陪她去。虽然我平常毫无“骑士精神”,但现在却很愿意迎合她,这大概是因为她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的女性吧。
“真多谢……”美佐子露出放心的表情。
“百忙之中打扰您,真是过意不去……”
“行程就由我来安排吧,好吗?”我问。
“好。”她轻轻点头,然后又微笑着说。
“不过,我曾经在您那篇登山记上读到,说您在上午十点走到‘山伏墓’,抵达山顶的‘辰之口’是中午十二点,再走到‘绝壁五窟’中的‘普贤窟’时,是十二点三十分。因为我印象深刻,所以现在还记得……我知道这么要求也许很过份,不过我希望能照着那篇登山记上的时间来走,而且回到这里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左右,刚好配合我的时间……”
美佐子说得拐弯抹角,但已清楚表达了她的愿望。
“好吧,如果要照我上次的时间,明天早上九点就要从这里出发。”
“没问题,对了,我去吩咐旅馆的人准备明天的便当和茶水吧!”她说。
“那就拜讬你了。我只要饭团、梅干和煎蛋就行,煎蛋小必放调味料。旅馆的阿辰婆知道我喜欢什么口味。”
“好吧。真谢谢您,那么我告辞了……”美佐子郑重地行礼后,就拉开纸门出去了。她的举止动作十分俐落。
我开始思考,因为我觉得这件事有可疑之处。
我的确曾在一家旅游杂志上写过“求菩提登山记”,当时杂志社要求我写二十张稿纸。我除了简介这座山的的特色外,还写山了登山时间,以便当作实际登山时的参考,但却因此而用掉了所有篇幅。关于求菩提山的种种传说和秘史,以及千年以上的神佛混合宗教遗迹,都没有篇幅可写了。说得难听一些,那只是一篇“行程的记录”罢了。
但是,久保美佐子却说她读完后很感动,所以想要来爬这座山。我再怎么自负,也不敢相信她这些话;就算是在奉承我的客套话,我也觉得太夸张了。
还有一点,她怎么知道我是一个作家呢?我在杂志上发表文章时用的是笔名,来此投时却用本名,她怎么知道那篇文章是我写的?
——一名女子读了一个作家的登山记后大受感动,决定要去登那座山,于是“独自一人”出发,来到一家旅馆投宿。但是,写了那篇登山记的作家居然也“恰巧”在那家旅馆下榻,于是这名女子就拜讬这位作家陪她一块儿登山——
这未免太过巧合了吧?世上有这么“偶然”的事吗?
而且,她还要求说要照登山记上写的时间去爬山,这点也很奇怪。
我虽然这么想,但并不觉得她有恶意,也不打算认真去追究她的言词与行动。相反地,因为有了这么一位充满神秘与未知的同伴,所以我内心很兴奋。或许我是想享受一下那种神秘而浪漫的气氛吧?在旅途中邂逅一位神秘女郎,和登上一座未知的山同样让我感兴趣。
半夜三点,我去上厕所。山谷的夜晚很冷。
美佐子的房间一定还亮着灯,因为我看到灯光从门缝透出来。我想她还没睡,于是停下脚步,但并未上前愉窥。
(明天一早要去登山,却到现在还没睡……)
我觉得很纳闷,但还是回房睡觉去了。
我作了一个梦,梦见求菩提山山麓岩窟顶上画的那只“迦陵频伽”鸟。这种鸟常出现于日本天平和藤原期的艺术作品中,又名“妙音鸟”,相传在“极乐净土”才看得到。也许是石洞顶上那些色彩华丽的壁画给了我太强烈的印象吧,这种鸟展翅飞翔的样子一直留在我脑海中。求菩提山离奈良很远,却在天平和飞鸟时代就有人在石洞中画出这些壁画,为什么这些新式的图案会突然出现在此地呢?我对这个谜很感兴趣。洞中的“迦陵频伽”是壁画,所以不会动,但我梦中的“迦陵频伽”却能振翅飞舞,它的叫声和羽色都极美妙,姿态则可用妖艳来形容。我在梦中看得出神。
梦醒后,我感到非常羞耻,因为梦中那只鸟的脸居然是才刚认识的久保美佐子……
这天早上,站在我面前的久保美佐子已换上一身潇洒的登山装,跟昨天的打扮完全不同。
她戴着登山帽,穿着棉质长裤、红色防风衣和登山鞋。她说背包里还有登山夹克和雨衣。
虽非崇山峻巅,但天候多变,所以我很佩服美佐子周到的准备。她甚至连便当都叫旅馆的人多装了一些。
我们在阿辰婆的恭送下启程上山。
天气晴朗。
登山路线共有四条,其中最险恶的一条叫“产家道”。
求菩提山是古代僧侣修行的山。修行者又叫“山伏”。求菩提山的“山伏”与众不同,必须聚妻生子。他们在山上出家,并且携妻带子,过着封闭式的团体生活。山腰有个石门,女人平时被禁止走出这个石门,只有生产时可以出去,到山脚上的一幢屋子将孩子生下来,这幢屋子就叫做“产家”。孕妇临盆时,必须独自一人从产家道下山,这条山路极其险恶,甚至有倾斜三十度的陡坡。也许是“女人不洁”的观念作崇吧,如此歧视女性,实在残酷。我每次想像那些大腹便便的孕妇跑下产家道时的情景,就会不寒而栗。
像求菩提山这种遗迹和传说都很多,而且彼此又能紧密联结的地方,已经很少见了。
我选了一条最容易走的路线。我们站在山路起点的牌坊前向。
“要开始爬了。”
我向美佐子说。
我们并肩走上和缓的坡道,这里还算山麓。
“你是上班族吗?”
我问。
“不是,我是自由之身,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简短地回答。
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是“目前单身”的意思吗?我很想问她“结婚了吗?”但始终说不出口,从常识上来看,星期假日独自一人跑来爬山的女人应该是单身的吧,但这个问题牵涉到隐私权,问了恐怕失礼,所以我没问。
“求菩提山的传说很多,目前我们所在的位置叫做‘玄冲坡’,这名称是有典故的,天文年间,有个玄冲的山伏前往修行者的圣地‘京都圣护寺’修炼,通过名为‘公验’的考试后,回到求菩提山来。当时山上有首领制度,担任教宗的人被称为‘座主’,拥有最高权威。由于有‘玄冲回来后将升任座主’的传说,所以山伏中不喜欢他回来的势力便联合起来想害他。当玄冲走到这一带的山脊时,便遭反对势力所杀害。他们用的是最残酷的行刑方式,叫做‘万石盖顶’,也就是让玄冲掉进挖好的陷阱内,再丢入无数的小石子将之活埋。据说玄冲死前曾言‘誓化厉鬼灭此山’。事实上,这里的‘山伏教’历经明治时期的‘废佛毁释’后,已迅速式微,现在则已完全消失,也可以说,玄冲的诅咒已经应验。”
我边走边向美佐子说明。这个故事太残酷,似乎不适合说给女孩子听。虽然求菩提山又称“信仰灵山”,但这种血腥恐怖的传说却不少。这里的人既然选择过集体式的生活,此地就难免沦为悲惨的地狱。
我在说明时,她一直点头,似乎很热心在听。
“无论古今,人类的嫉妒心永远存在。”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山路愈来愈险峻了。
美佐子已走得满脸通红,脖子的雪白肌肤也变成粉红色。
我汗流浃背。路很陡,山脊就在眼前。
“玄冲的坟墓就在这里。”
我站在杉林中的一个石碑前面说道。
这片杉林阴森森的,玄冲的墓设在这里,就像被人丢弃似的。
“你没有看到草吧?”
我边说边环顾四周。
“啊,真的都没长草呢!”
美佐子好像很奇怪似地睁大眼睛说。
“这里寸草不生,传说是玄冲的鬼魂作祟,但我认为这是因为土壤的酸性太强所致。不过山脊那边有很多蓟草,传说中那叫‘玄冲蓟’,这一带的萤火虫则叫‘玄冲萤’,很美的称呼。”
我在说明时加了一点自己的意见。
“啊,对了,那篇登山记中也有提到。”美佐子说。“不过,即使是男人,也会有很强的嫉妒心吧?就像玄冲的故事那样,现代的男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山伏的世界也是讲究组织至上的,所以他们的戒律极严格,对于违反戒条者的刑罚也十分残酷。”我说。
此时我想起一件事,我曾在重松老师那里看过他搜集的“行刑图”,那真恐怖,有的是被剥光衣物,用竹子夹住身体,再以尖刺猛刺;有的是被埋在土里,只露出头部,然后用枪扎脸……
“在我看来,组织对个人的这些制裁行为,无论古今都是很残酷的,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组织之恶’吧!”美佐子说。
虽然她没有说出口,但我知道她指的是赤军旅的集体杀人行为,他们对付叛徒的方式就是如此。
这么看来,她虽然沉默寡言,却是个姿慧双全的女子。
(到底她是怎样的女人呢?)
我对这个问题依旧很感兴趣。
我们来到了“山伏墓”。
这个地方如果一个人来,一定会感到很恐怖。这里有好几千个墓碑,都是横七竖八乱摆着,上面大部份都没有刻字,只长满了青苔。有的有刻立碑的时间,但都是非常古老的年代,像元禄、延享等。这个坟场似乎充满鬼气,有时会让我产生幻觉,彷佛那些山伏的鬼魂在此四处游荡。不过,此地现在虽然荒凉不堪,但过去也曾盛极一时,只是盛衰之间的起伏非常大罢了。
“求菩提山的风俗和别的山不同,据说以前这一带每年六月都会举行‘只围会’,非常热闹。会从山脚下的村落请来戏班演戏,还有花车游行,琴箫齐奏,锣鼓喧天,连茶馆面店都来此搭棚做生意,整个山脊上都是火炬和灯笼,祭典之盛大豪华可想而知。”
我说明给她听。
“您的登山记上说,来到这里是上午十点……”
美佐子说着,看看手表。
我的手表显示现在刚好是十点整。
“……登山记上还说,这附近的雾浓得一接触到身体就变成水滴。您那天来时,在十点这个时刻有那么浓的雾吗?”她又说。
“嗯,这个……”
我努力回想。
“没有错,三公尺以外的就看不清楚了。这些墓碑就像飘浮在空中一样摇来晃去,我觉得全身毛骨悚然。就算没起雾,这地方也很恐怖,何况雾那么浓,碰到墓碑便化作水滴,当水滴沿着墓碑流下来时,还让我产生错觉,以为墓碑在流泪呢!”
“对了,登山记上是写着‘墓碑飘浮在乳白色的雾中’。”
美佐子说。
登山前的疑惑又在我的脑海中出现。美佐子为何如此热心地阅读那篇登山记呢?甚至连内容都背起来了,连时间也背……而且一字不差……
(这位忠实读者未免“太过忠实”了吧!)
这就是我的疑问。
我们走过山脊,进入山中,那里到处都是古迹,琴比罗杜、朝日窟、废坊、安净寺遗迹、丰照神社等等,不胜枚举。对于向导而言,这座山极具说明的价值,因为此处每一个古迹都有来历和典故,这一点是别的山无法相比的。
我竭尽所能亲切地向美佐子说明,她似乎也很用心在听。她的发言都很简短,问题也都一针见血,可见她对历史有丰富的知识和正确的理解,譬如她说:
“求菩提山的特征就在于山岳宗教和天台密教的结合,是吗?这句话有没有必然性呢?”以及“据说修行者是藉咒术、祈祷和护身符来收揽民心,依我看,应该说是提供草药才对……因为根据现在的化验分析,古代山伏提供的草药是有疗效的,是合乎科学的。”还有“山伏的祈祷仪式中有‘烧麻’一项,据说是烧胡麻,但我认为应该是有迷幻效果的大麻……因为传说接受祈祷的人都会有恍恍惚惚的感觉……”
总之,我的推测是:她是女子大学毕业的。
我们来到一座大牌坊前面,从这里上去可以到达中宫和下宫,是一处很适合拍照的地方。
“你去站在牌坊下面,我帮你拍张照。”
我拿起照相机准备拍照。
“不要……”美佐子大叫。
“我不喜欢拍照!”她边说边挥手。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慌张的样子。
她拒绝我的好意,而且态度很夸张,所以气氛有点尴尬,我也很扫兴。
我们之间的谈话减少了。从中宫到上宫要爬八百五十级石阶,而且非常陡,我们爬得气喘如牛,连话都讲不出来。
到达上宫后,视野豁然开朗。这里有一处有名的巨石群,叫做“辰之口”。
“哇,好大!”美佐子叹道。
山伏修炼的叫做“修验道”。在修验道中,这里有所谓的“藏胎窟”,指的就是巨石之间的洞窟。那些洞窟会喷出蒸气,具有一种神秘无比的气氛。
“再来是到‘绝壁五窟’吗?”
美佐子看着手表说。
“是的。”我答道。
修验道又称“阴阳道”,他们将天地万物皆分为阴阳两类,阴为女,阳为男。求菩提山有无数形似男女生殖器的岩石,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绝壁五窟”。因断崖绝壁上有很多凹陷的襞摺,有的形成洞窟,其中最大的有五个,即称绝壁五窟。五窟皆有阴阳之别,例如大日窟和多闻窟为阳窟,普贤窟和吉祥窟则为阴窟。
五窟中尤以普贤窟和吉祥窟最像女性的外阴部,简直一模一样,里面还曾发现了一些国宝级的古代遗物,像“铜板经”就是从普贤窟找到的,“经筒”则是从吉祥窟挖出来的。
从山顶到五窟的坡道很平缓,我在六月五日也走过这条“绿色隧道”,当时沿路上都可听到黄莺的叫声。
我喜欢用特别显眼的植物来形容我爬过的山。例如佐贺的黑发山,我称之为“桧羊齿与黑发兰之山”。以此类推的话,求菩提山就是“玄冲蓟与狮头蕨之山”了,因为五窟附近的山阴地带有一大片繁茂碧绿的狮头蕨。
“对了……”美佐子说。
“登山记上说,您在六月五月来此登山时,一路上并未遇见其他任何一个登山者,这是真的吗?”
又是那篇登山记!我实在觉得很厌烦,但仍答道:
“当然是真的啦!那时只有我一个登山者,我没有遇到任何人。这座山虽以秘境闻名,前来登山的人却还是很少,我是因为特别喜爱这座山才来的。”
“原来如此。”
美佐子用力点头。
时间是十一点二十分,行程上和六月五日来时完全相同,看来我已不负美佐子之讬。按照上次的时间,到达“山伏墓”是上十点,到山顶的“辰之口”是十二点,到普贤窟应该是十二点三十分,可见我们将时间掌握得很好。我一路上都很注意调整步伐的快慢,所以时间才会这么准。
我们走在通往五窟的小路上,这条小路叫“五窟道”,旁边是万丈悬崖,望下去令人头晕目眩。我们经过大日窟,到达普贤窟时正好是十二点三十分。
“这里就是发现国宝铜板经的普贤窟。”
我仰望着绝壁说。
康治元年(1142年),求菩提山中兴之祖赖严请如法寺的开基元祖严尊担任雕刻师,完成了铜板经的雕刻工作,将之收藏在普贤窟的岩襞中,一直到大永五年(1525年)才被人发现。在传说中,发现的经过也极为曲折离奇。
我说完后转头看美佐子,才发现她根本没在听。她正双手合十,低头默祷。
我觉得很纳闷。
不久,她停止默祷,转头向我说。
“登山记中曾提到,您在普贤窟时,浓雾突然消散,对面的青山翠岭赏心悦目。请问,当时没有雾的时间是不是很长?”
“是的,雾散掉后,有一段时间都没再起雾,因此视野大开。”
我回答时,心里非常不高兴。我觉得她这个问题不但无礼,而且简直莫名其妙。
“登山记中说,您坐在这边的长椅上吃便当,休息了三十分钟。其间难道都没有别的登山者经过吗?”
“刚才我就说过了,六月五日我来爬山时并未碰见任何人。”
“对不起,我老是问一些很失礼的问题……”
美佐子似乎已经发觉我的表情和语气部很不高兴了。
“我们来吃午餐吧!”
她又用爽朗的声音说。
“好,我也饿了。”我答道。
此时我看到美佐子脸颊上有泪痕,那一定是她刚才默祷时留下来的。
大致上说来,这次的登山之行因为有美女作伴,所以给了我甜蜜的余韵。
我躺在榻榻米上回味这份甜蜜。
下山后,久保美佐子匆匆忙忙地回去了。我本来期待她还会再住一晚,谁知她却让我大失所望。不过我只是单纯地希望她多住一晚而已,并非认为我和她之间会有什么情愫滋生。我和她只是萍水相逢,绝不会有什么结果的。然而,不是我在自作多情,临别之际,我确实看到她对我投以感谢的眼神!当然,那只是感谢,绝非爱情……
我判断她是个有夫之妇,这是我的直觉。未婚女子是不会有那种风韵与魅力的。
如今她已如迦陵频伽鸟般凌空而去,只留下无限的神秘……
关于她的身世来历,我完拿不了解。
她到底住在哪里,真的是有夫之妇吗?还是单身女子?
她一点线索也没有留给我。
我只知道她身上散发着一股甜美无比的香气,那是她雪白肌肤的味道。她只留给我这些,我不能说已经满足,但也不是尚未满足,总之,就是一种不上不下的微妙滋味。
美佐子走后,阿辰婆去打妇她的房间。有个小纸团被扫到靠近我房间的门槛边,我看到上面好像有毛笔字迹,便捡起来。打开一看,是一张颇高级的纸,已经被撕破,所以应该算半张,上面的毛笔字很漂亮,写的是一首诗的前半段:
“朝思暮也想,盼君见宫娘;”
我有点纳闷,便拿着这张纸条问阿辰婆。
“阿婆,这是什么?”
“哦,这是昨天那位女客人写的。她向我说,她想练毛笔字,叫我借她文房四宝……昨晚写到深夜呢!”
(美佐子用这一首诗练字?)
我深感疑惑。
求菩提山流传着无数情歌,这些歌都是以情诗做为歌词,美佐子写的就是其中最有名的一首。
所有的歌词写的都是女性的心声,其中绝大部份都是在倾诉苦恋悲情,而且不是正常的男欢女爱,而是通奸、畸恋、乱伦等。那些被关在山上不准下山的少妇,情感都无法满足。丈夫当了山伏后,不是在山顶修炼,就是外出化缘,几乎一年到头都不在家里。
不仅如此,独守空闺的少妇在生活上必须自食其力、自给自足,因此每天都有繁重的工作和剧烈的劳动,如除草、采茶、制造秘方草药等。她们的情欲得不到发泄,心灵也无所寄讬,于是急着找对象倾诉。而且根据传说,山上的少妇个个都长得如花似玉、千娇百媚,因为被软禁在山上的缘故,熊熊欲火反而烧得更加炽烈。据说她们的对象有的是未婚的山伏,有的则是山下村落那些体壮如牛的小伙子。
另外有批歌词是山下村落的小姑娘写给年轻山伏的情诗,因为她们非常崇拜年轻山伏的健壮躯体与咒术法力。
例如有一首诗是“妾心郁且哀,不知君何在;空闺多寂寞,夜夜候君来。”就是说芳心寂寞,思慕男人的意思。
又有一首是“手抚三弦琴,春情难自禁;望君来共享,此处多妙音。”就是说琴声动听,欢迎男人去的意思。用三弦琴当小道具,显得异常妖艳。
每一首诗歌似乎都很哀怨,美佐子写的是特别有名的一首,作者叫“宫娘”,传说是求菩提山最后一任“座主”之妻。根据专家的调查研究,她作这首诗送给情郎时,座主正好前往京城不在家。她早就想离婚改嫁情郎,无奈丈夫不肯答应,她朝朝暮暮思念情郎,于是将深切的爱情寄讬于诗文之中,但是这段恋情最后却演变成一个悲惨的结局。
我又从美佐子房间的纸屑中找到另外半张纸,打开一看,果然是那首情诗的后半段:
“今宵鹊桥会,忐忑待情郎。”
我仔细一看,在“情郎”两字的旁边还有“泉文男”三个很小的字。
我躺存榻榻米上,开始回忆美佐子来此地之后的言行。
她是个神秘莫测的女子。她来拜讬我带她去爬山,而且要按照我六月五日来时的行程与时间。她一路上都很注意时间。她前一夜曾抄写一首关于山中怨妇畸恋的诗……
对一个推理作家而言,有了这些材料,大概就可以进行推理了。利用这些素材写出一篇小说来,应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然而我没有心情这样做,因为我手头上还有一篇小说亟待完成。
我勉强自己坐在桌子前面,继续写那篇小说。
三天之后,正在服侍我吃晚餐的阿辰婆突然歪着头说。
“那位女客人真是奇怪!”
“怎么了?”我停止夹菜,问道。
“她的东西忘了带走,我按照旅客登记簿上的地址用限时专送寄过去,谁知却被退回来,上面还注明说查无此人,福冈市也没有那个地址。为什么她要用假的姓名住址呢?”
“哦……”
姓名住址都是伪造的——也就是说,她隐藏真实身份来叫我带她去登山。我和她非亲非故,都以诚相待,她却对我如此不诚实。想到这里,我开始冒火。
怒火在我心中逐渐延烧,但我不能因此就迁怒于阿辰婆,只好强忍怒气问道:
“她忘了带走什么东西?”
“一个化妆用的粉盒。”
“啊,女人也会忘了带粉盒呀?”
“因为梳妆枱的抽屉坏了,那个粉盒掉到里面去,所以……”阿辰婆说。
即使这样,临走前也该仔细找找看,应该找得到才对。不过我想到一件事:美佐子下山回到岩岳庄后,就急急忙忙收拾行李,前后不到三十分钟就离开了。在我看来,那是一种“目的已经达成”的态度。
吃完晚饭后,我望着沉在黑暗中的求菩提山,开始认真思索美佐子的言行,这次我是真的很用心在推理。
我认为关键处有两点,一是“按照那篇登山记的时间去登山”,二是“古代那位‘宫娘’的情诗”。
光靠这两条线索去推理,难免会加入许多天马行空的想像,这也是不得已的。不过,虽然我的头脑不太好,但却很快就得出结论。我的推论是:
美佐子是个有夫之妇,却背着丈夫跟情郎私通,这点和那位“宫娘”一样。否则的话,她应该不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写那首情诗。正因为她对“宫娘”的心情颇有同感,对那首诗产生共鸣,所以才会写在纸上。
至于她的情郎,我的假设是:他曾经登上求菩提山,然后从那片险峻的绝壁失足坠落,命丧谷底。
如此一来就能解释美佐子为何会在普贤窟前默祷并流泪了。
这些推理或许破绽百出,但目前我也只能想到这些。
我下楼去问阿辰婆。
“阿婆,请问一下,最近有没有来此登山而遇难的人?一年前的也包括在内。”
“咦?遇难?”
阿辰婆露出吃惊的表情。也许是我的问题太唐突了。
“是的,就是意外死亡,求菩提山不是有很多危险的断崖吗?”
“在山上遇难……?我这一大把年纪,在这里住了这么久,还从来没听说过哩!”
阿辰婆似乎很愤怒。或许她认为我这么问是亵渎了这座“灵山”吧?
我急忙走回楼上。
求菩提山南面断崖峭壁林立,到处都是岩石,是登山专家最好的练习场所,但却没有人敢来此攀登,这是因为村民视它为“灵山”,对它多所敬畏的缘故。换句话说,正因为它被视为神圣的山,所以许多古代的遗物和遗迹才得以保全。
对当地人来说,我的想像也许是一种冒渎吧!
(那么,还有没有别种可能?)
我忽然想起美佐子留下来的粉盒。我既没有夏洛克?福尔摩斯的英明睿智,也没有赫邱里?白罗的灰色脑细胞,就算查看粉盒,大概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但我还是很想看一下。
美佐子对我不诚实,我很不高兴,如果能查出她的秘密,也可以做为小小的报复。
我央求阿辰婆把美佐子的粉盒借我看。这是我第一次触摸到女用的化妆粉盒。
我拿回房间,仔细查看。
盒盖是普通的粉红色。打开盖子后,我的目光被绚烂华丽的色彩吸引住了。
那是一只蝴蝶,是真正的蝴蝶,已被做成标本,用透明玻璃纸固定住。
黑色翅膀上有鲜明的金色、黄色、红色及深蓝包斑点,可能是世上罕见的稀有品种。
仔细一看,角落处有“A?N”两个缩写的英文字母。
这一刹那,我突然想起一个叫古座哲太郎的人。
他是个相当前卫的手工艺品设计师,我和他认识已有两、三年,是在一家前卫画家经常去的“BOBO”酒吧认识的。我们一见如故,很谈得来。他的工作是利用蝴蝶做出种种手工艺品,在福冈市颇负盛名。他也曾以蝴蝶为主题开过名为“万蝶会”的个展。
我和他交情很好,谈话时彼此都不拘束。记得有一次在酒吧聚会喝酒时,我曾说:
“个展会场上写着‘帕尔拿修丝’那是什么意思?”
“笨蛋,你真没常识,那是拉丁文,就是蝴蝶的意思。”
此刻我想起他曾说过。
“我曾经试过把蝴蝶镶在化妆粉盒上做为装饰,结果大受女士欢迎。如果用的是稀有品种,还可以大赚一笔,所以蝴蝶可说是我的摇钱树。”
现在我已经掌握了一条宝贵的线索,虽说这一切都太过巧合,但我认为这个粉盒一定是古座的作品;而且他是个重质不重量的艺术家,应该不会大量生产这种加工过的蝴蝶粉盒。
(问问古座就知道粉盒的主人是谁了!)
想到这里,我兴奋得坐立不安。
(打电话给他吧!)我作出决定。
求菩提山虽号称秘境,们仍有电话通讯设备。这里属合河电信局管辖,可以请电信局转接到福冈市去。
我跑下楼,借了岩岳庄的电话打到电信局,请他们转到福冈,然后向接线生说了古座的电话号码。
“哇!在乡下旅馆赶稿!这不是太奢侈了吗?”
古座讽刺我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
“废话少说!我有事要问你。”
接着,我把问题说出来。
“是我做的没错!”古座以坚决的口气肯定此事。“那只蝴蝶是什么颜色?”
“嗯……底色是黑的,斑点是……”我详细告诉他。
古座说了一个我听不懂的蝴蝶学名,又说:
“我只用这种蝴蝶做了三个粉盒。”
“上面的英文缩写是A.N。”
“现在一时想不起来,我查查看,待会儿打电话给你。”
“好,我等你。”
我挂断电话,坐在旁边等,时间过得真慢。
终于打来了。
“查到了,是野中文子夫人。”
夫人——我猜得没错,果然是有夫之妇!
“是W大学一位副教授的夫人,我记得她是亲自来请我做的。那种粉盒造价很贵,大概是五万圆左右……”
“这件事说起来对你这个制造者真是失礼——野中夫人把那个粉盒留在旅馆里忘了带走,你能跟她联络上吗?”
“我费尽心血才完成的作品,居然……真倒楣!算了,我马上跟她联络看看。”
其实我很想自己打电话到野中家,但一来这样做很冒失,二来我也没有这个勇气,所以就讬古座打。
挂断电话后,我开始检讨这样做是否有多管闲事之嫌,我觉得好像有一点点,但因对美佐子,不,对野中文子的疑惑太大,我实在抗拒不了,所以还是决定追查到底。
然而,古座再度打来的电话令我大吃一惊。他说:
“真奇怪,野中夫人好像已经离家出走了哩!这是野中家的女佣来接电话时说的,他们也在暗中调查她的去向,女佣原先还以为我是侦探社的人,要向他们通报夫人的行踪,所以才漏了口风……野中夫人真的去了求菩提山吗?”
“不错!”
“她的神情态度怎样?”
我将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一遍,然后问:
“对了,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泉文男的人?”
“泉文男?”
古座的声音中断了一会儿,似乎在思索,不久他又说:
“好像有点印象,就在最近……现在一时想不起来,想到的话马上通知你。对了,这件事充满了神秘,对你这个推理作家的写作想必大有助益吧。”
当晚我苦思良久,终于想到一个主意,于是立刻打电话回福冈家里。那时已是晚上十点。
内人来接电话。
“我出门以后,有没有女人打电话到家里找我?”我问她。
“啊,有!有个女人说,想问一下关于旅游杂志上那篇随笔的事……”
“叫什么名字知道吗?”
“嗯,我看看记事本……叫久保美佐子。我向她说,你已经前往求菩提山写作去了,她就说要打去那边问你……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
“她是你的情妇吗?你竟敢搞外遇!”
“傻瓜!别胡说!”
“哈哈哈……”内人大笑。
她很清楚我是个极不受女人青睐的男人。我这个丈夫,不,我这个男人得不到女人的芳心,真是孤单寂寞。
我觉得很窝囊,急忙挂断电话。
总算解开一个谜了。美佐子,不,野中文子曾经打电话去我家,所以知道我来了求菩提山。
(是紧追在我后面来的!)
但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依照找原先的推理,她应该有个情夫。现在已知她离家出走,所以这个推理大概是对的。
但是,还有一个谜尚未解开,那就是:她为什么要按照我六月五日的行程来登求菩提山?
我反复思考,不知不觉已到深夜。
一个神秘莫测的女郎……实在人有魅力了!而且是个萍水相逢的女子,更是引人遐思。
现在已知她是大学副教授之妻,所以“她为何充满智慧?”的谜也解开了。她大概是看了我那篇登山记而对求菩提山产生兴趣的,她必定也进一步去读了重松敏美老师写的那本《求菩提山》,因为那本书中搜集了许多哀怨至极的求菩提山情诗。
她问我的问题为何都能一针见血?她的谈吐为何充满智慧?这些我都能理解了,只是……
想着想着,我竟睡着了。
次日清晨,一通电话吵醒了我,是古座哲太郎打来的。
“上次你说的那个泉文男,我记得好像在哪里看过这个名字,于是去翻旧报纸,终于找到了。大约三个月以前,这个人在八幡的一家咖啡厅里突然暴毙。”
“暴毙?”
“不错,他喝的咖啡中有剧毒。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并不清楚,但据说当时有个男子在和他谈话,案发后那个男子就失踪了。报纸上写的是‘毒杀事件’。”
八幡——我想到一个叫早良满雄的好友,他是小仓N报社的社会版记者,问他应该就可以得知此案的详情。
“正确的日期到底是几月几日?”
“案发当天是六月五日。”
“六月五日!”
我脑海中好像出现一道灵光。
“泉文男在哪里工作?”
“他是一家钢铁公司的主任。”
“多谢你了,接下来的我自己调查吧。”
“听起来好像很有趣的样子,以后你一定要告诉我结局。”
古座说完就挂断电话。
我想起来了,六月四日晚上,有个男子和我一同住进这家岩岳庄旅馆。此人年约三十五、六岁,脸部轮廓分明,态度温和而镇定。当晚我住的是十席大的房间,他则睡在隔壁那个八席大的房间。
我还记得,此人在六月五日一早就穿着登山装、背着登山背包比我先一步离开岩岳庄。
“阿婆,”我去问阿辰婆。“上次我来这里时,不是还有另一名客人吗?可不可以查一下旅客登记簿,看看那人叫什么名字?”
阿辰婆露出怀疑的表情看着我。这也难怪,我从昨晚开始就忙着讲电话,然后又问些奇怪的问题,所以她大概觉得很纳闷吧?虽然如此,她还是二话不说,跑去翻旅客登记簿。
“是野中久三郎先生。”她看着登记簿说。
“野中……”我猜得没错。
“那天野中先生回到这里时是几点?”
要去求菩提山,只有一条路可走,岩岳庄就在这条路上,在这里投宿的旅客下山后也多半会回来休息,然后再上路。
“大概是下午两点半左右……对了!就是你回来的三十分钟前。他说很累,叫我端杯热茶给他喝,喝完后,他就马上叫了计程车回去了。”
这些资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阿婆,请你马上叫一部计程车来好吗?”
我拜讬她。
离此不远的合河町就有计程车行,开车到这里只要三分钟。
我打算追查下去。关于这件案子的真相,我的推理已经大致完成。
我急忙换好衣服。
计程车来了,我坐上去。
“到小仓去。”我告诉司机。
我看看手表,现在是上午九点。赶到北九州市要花多少时间,是件很重要的事。
车子从唯一的一条路驶到宇岛,然后一路北上,向着北九州市前进。
我在车上想着野中文子,她曾用久保美佐子的假名来接近我,但我对她的愤怒现在已经消失了。因为我知道,她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女人,她为了要查明一件事,才来要求我带她去爬求菩提山,而且我是唯一能帮助她的人。为什么非找我不可呢,因为“那天”我曾登上求菩提山……
我忽然想起那首情诗:
“朝思暮也想,盼君见宫娘;今宵鹊桥会,忐忑待情郎。”
春心荡漾的少妇所写的这首呼唤情夫的诗真是感人肺腑,思慕之情深切而哀怨。
我的推理是这样的:W大学野中副教授之妻文子的情夫,就是遭人杀害的泉文男。
由于遇到交通尖峰时段,所以中途塞市,到达小仓的N报社西部分社时,已经十一点了见到早良记者。
他听了我的问题后说:“唔,我记得负责采访这个案子的是广田,他是派驻在警局里的记者。我这就打电话去找他。不如这样吧,就约他去八幡那家出事的咖啡厅见面好了,不过我有个条件,我们给你情报,你可也要提供你所知道的消息给我们才行。因为据说警方目前对这件案子毫无头绪,可能会成为破不了的悬案,所以我们很有兴趣。”
“万事拜讬了。”
我说。
于是早良和我就在那家叫“Loveme”的咖啡厅跟广田记者碰了面。这里位于一家钢铁公司附近。
巨大的热带植物盆栽放在醒目的地方,充满了南洋风味,看来这是一家相当高级的咖啡厅。
“案发地点就是我们现在坐的这个包厢,泉文男就坐在你现在坐的位子上。”广田记者说。
“这个位子?”我一惊,差点站起来。
“嗯,我来大致说明一下,六月五日十二点十分,泉文男和一名男子进来坐在这包厢内。因为是午餐时间,人潮汹涌,所以后来女服务生说想不起该名男子的长相。过了十分钟,这名男子到柜枱结帐,说同伴还没吃完,但他要先走,便离开了。又过了十分钟左右,女服务生往这边探头,看到泉文男趴在桌子上,觉得不对劲,然后才发现他已经死了。由于这十分钟的间隔,造成案情陷入扑朔迷离的状态。”
“是毒杀吗?”我问。
“不错,咖啡中验出有氰酸化合物。”
“那名男子,也就是嫌犯的衣着呢。”
“听说穿着西装。”
“不是登山装吗?”
“咦,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猜想……”
“他穿灰色皮鞋,不过据说好像带着一个登山用的背包。”
我想,他也许是半路上换衣服的。
“那么,警方调查结果如何。”
我探身向前问道。
“泉文男平常工作认真,个性严肃,警方起初找不出被杀的原因,一个月之后才得到一项情报,原来他和一个大学副教授的妻子有染。女方一直要求丈夫跟她离婚,但那位副教授不答应。警方深入调查后,发现泉文男和那位姓野中的副教授是大学同学,经常在野中家出入。警方约谈过野中,但结果好像认为他是清白的,因为他有不在场证明。据说他很喜欢登山,六月五日那天刚好去爬求菩提山。警方查问过前一天晚上他投宿的旅馆,证实确有此事,而且他本人也拿出一本登山备忘录,上面详细记载了当天的行程与登山经过。”
“登山备忘录?”
“是的,他还拍了不少求菩提山的照片,就不在场证明来说,案发时刻他的确是在山上,这是一个跟我很熟的刑警告诉我的消息。由于已证实他是清白的,所以警方也不隐瞒他的姓名和任教学校的名称。”
此刻我已抑制不了内心的兴奋。一切都和我推测的一样,我的确已掌握了事件的核心,而且世上唯有我才能推理出这一切。
这是因为,六月五日那天我登上了求菩提山……
我在十二点多和早良及广田记者道别。我只告诉他们一部份经过,并未说出我的推理。毕竟事关重大,我不能轻易泄漏口风,否则的话,万一那名男子不是凶手,就会损害到他的人格与尊严。
我在咖啡厅前面叫了一部计程车。根据我的推理:六月五日凶手也曾在同样的地点搭上计程车,现在是十二点三十分,所以时间上也大致相同。
“到求菩提山。”
我对司机说。
我在车上检讨自己的推理。
野中久三郎企图谋杀妻子文子的爱人。六月四日,他到求菩提山鸟井畑的岩岳庄投宿,目的是为了制造一个伪证,让人以为他第二天上了求菩提山……事实上,当晚我的确看到他住进岩岳庄。
第二天六月五日,他离开岩岳庄,但并未去登山,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走,然后搭计程车前往八幡那家咖啡厅和泉文男会面。这个地点大概是他们事先以电话约好的。他和泉文男见面后,趁隙在咖啡中加入氰酸化合物将之毒死。
他被警方约谈时,谎称当时是在求菩提山上,并提出上面写了行程时刻的登山备忘录。
我终于破解了他的不在场证明诡计。
文子本来就怀疑丈夫是凶手,当她读到我在旅游杂志上发表的那篇“登山记”之后,疑心更重了。也就是说,她发现了以下的矛盾:
当天山伏墓一带笼罩着大雾,因此野中大概也在备忘录中写下了“有大雾”这件事。
但是到了普贤窟时,浓雾突然消散了。由于野中离开时只是从遥远的山脚下眺望山顶,当然留看到大雾,所以很可能就在备忘录上写下“普贤窟有大雾。”另外,到达普贤窟的时刻对他而言特别重要,因为刚好和行凶时刻差不多,都是十二点半左右。
文子知道我在六月五日“确实曾登过这座山”之后,就设法查出我的姓名、电话,并一路追到求菩提山来,然后央求我带她登山。她的目的就是要亲自确认丈夫的不在场证明是伪造的。
(该怎么办?)我犹豫不决。
是否要去检举野中久三郎,那是我该做的事吗?不是吧,应该由其妻文子去检举才对。
车子抵达岩岳庄时是下午两点三十分。
我走进岩岳庄,阿辰婆看到我就说:
“那个忘了带走粉盒的女人刚才又来了!”
“啊!”我吃了一惊。
野中文子再度出现在这里……她的目的何在?
“她现在人在哪里?”我大声问道。
“她说要去登求菩提山,两人就走了。”
“两人?”
“另一个就是六月五日和你一起投宿的野中久三郎先生,他们看起来好像是夫妻哩!”
“什么时候走的?”
我很着急一个确信丈夫是凶手的女人居然和其夫一起登上求菩提山,不祥的预感涌上我心头。
“大约三十分钟前,她说要去绝壁五窟。”
“绝壁五窟!”
阿辰婆还来不及问,我就已经冲出去了。
(一定会出事的!)
我很担忧。
才差三十分钟,一定可以追上他们,我对自己的脚程有信心。
我走得很快,就像在跑步,我穿过山路起点的牌坊,往左边的路走去,右边可以看到“阿秋之墓”。
庆安三年三月,一位名叫阿秋的二十七岁女子遭暴徒杀害,村民为表哀悼而在此建墓供奉祭拜。这是大约三百年前的事,墓碑表现了此地村民的忠厚与善意,但是这则传说却也让我深感不安。
因为野中文子大概也是二十七、八岁,万一她……
我一直在幻想着:那位副教授因为自己的罪行被文子揭穿,便将她从断崖绝壁上推落山……我担心不已……
三步并作两步一直走,汗流浃背全身已湿透,但是我一刻也未曾停下来休息。
走着走着,不祥的预感和不安的情绪已经膨胀到喉咙了。
突然间,我看到路旁有个物体。
我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尊倒在地上的无头地藏。
这种石像在求菩提山上很常见,但明治维新时推行的“废佛毁释”运动风起云涌后,求菩提山也被卷入风暴中,群众疯狂般到处捣毁佛像,这尊无头地藏便是当时残留下来的。
但是现在,这个古代遗物却引起我的不安,因为它使我联想到野中文子的死,并且让这种想像更加具体化。
我不停地快步前进,彷佛在奔跑般,来到石门遗迹时,已经筋疲力尽,很想坐下来休息。我的体力已经在短时间内消耗殆尽,因为我是以参加百米赛跑的速度在攀登这条山路。
手脚虽已发软,但我不能停下脚步。
这条山路蜿蜒曲折,用汉文式的说法,就是“九弯十八拐的羊肠小径”,而且坡度极陡。
前面就是“祓禊场”遗迹,是古人濯于水边以祛除不祥的场所。
我已无心欣赏宛啭悦耳的鸟啼声和鲜绿夺目的狮头蕨了,我只能不停地赶路,赶得气喘如牛。
终于到了绝壁五窟,阿弥陀窟就在眼前,我仔细观看,并未见到任何人。四周一片寂静,包围我的只有山里的瘴气,再过去的路小得仅能勉强通过这片峭壁。我走过吉祥窟,来到多闻窟。断崖上的泉水汇集成瀑布倾泻而下,将小径淋得湿漉漉的。我唯一的一条西装裤已经湿透,皮鞋也快报销了。
当我离开多闻窟,走向普贤窟时,突然听到有人在讲话的声音,我立刻停下脚步。
在山间或山峡之中讲话,即使距离稍远,还是可以听得很清楚,这大概是因为容易产生回音的关系吧?我蹑手蹑脚地走向声音的来源。
看到人影时,我大感震惊,因为人影所在的地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是在普贤窟的断崖上面。那里有一男一女,都是我认识的,男的是六月四日和我同时投宿岩岳庄的人,女的则是自称久保美佐子的人,也就是W大学副教授野中久三郎及其妻文子。
我躲到岩石后面,说话声仍继续传来,而且十分清晰。
这里的岩石对声音的传导度相当强,我曾在介绍此山的书中读到:“附耳于普贤窟的岩壁上,即可听见山顶的辰之口的流水声。”
从我站的位置可以看见崖上的野中夫妻,但他们无法看见我,我侧耳倾听。
“……我屡次要求离婚,你都不肯答应,我知道为什么;因为你认为,我是你学长的女儿,倘若我跟你离婚,你在学术界的地位就会岌岌可危。你在判断事物时,永远只考虑利害关系!我和文男的爱情,你是不会了解的!我爱他,他也爱我。你不肯跟我离婚,是因为你嫉妒他,你要让我和他终生痛苦!可是我宁愿离家出走,也要和他厮守一生。你看到我的行动之后大感惊慌,但那不是因为你爱我,而是害怕此事成为你的丑闻!你是一个死要面子的男人!你制造了不在场证明,然后在八幡的咖啡厅谋杀了文男。但只要是头脑清楚的人,就能轻易识破你伪造的不在场证明……不错,就如你刚才所说的,我找到那位写了‘登山记’的作家,和他一起上山确认此事。因为你在登山备忘录上写着‘十二点半在普贤窟时因大雾而无法欣赏风景’……其实那时雾气突然消散,你却不知道,其余的,我也不想再跟你多说,如果我去报警,让你接受法律的制裁,那你仅存的一点大学副教授的尊严就全毁了。因此我打算给你一个机会,看你在这里会采取什么行动。你曾经利用这普贤窟来逃避刑罚,实在太卑鄙了!现在我就让你在此处决定自己的命运,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丝怜悯!”
接着是深沉的寂静。
崖上两人都没有动。
我暂时停止呼吸。
因为我突然产生一个幻觉,以为自己看到野中久二郎正在把文子推下悬崖。
但实际上发生的是:那个男的向着悬崖踏出一步,瞬间人已坠落。这是五十公尺高的峭壁,所以看起来就像慢动作镜头一般,彷佛他是飘浮在半空中,途中他还撞到凸出的岩石,鲜血四下飞溅,然后继续向下坠,到了我面前时,又再度撞到岩石,最后消失在下面的绝谷里。
接着又是一片深沉的寂静。
血腥场面已被吞噬,求菩提山幽静如常。
(不愧是“秘境?求菩提山”!)
这是我真实的感受。
——求菩提山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