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尞
作者简介:
原尞,1946年生于佐贺县岛栖市,九州岛大学文学部美学美术史科毕业。本名孝。曾任电影副导演、钢琴演奏师。
30岁左右开始醉心于阅读西洋侦探小说,特别喜欢钱德勒作品。1985年之后专事创作小说,88年以处女作《然后黑夜苏醒》一炮而红,闯出名号,不仅成为第2届山本周五郎赏的最终后补作,还获选为该年度日本最佳推理小说第二名(JICC出版局所办专家票选活动)。之后又屡创佳绩,如《我所杀害的少女》、《天使们的侦探》等,均为脍炙人口的杰作。
主要得奖历:
《我所杀害的少女》:1989年第102届直木赏。并获选为该年度日本最佳推理小说第一名。
《十岁的委托人》描述的是“常人奇事”,也就是“平凡人遭遇的不平凡事件”。
作品的原名是《少年见到的男子》,同系列的长篇《我所杀害的少女》曾经荣获直木赏,主角一样是私家侦探泽崎。
通常我们说“少年少女”都是指十多岁的青少年,但日文的“少年少女”似乎年龄要更小些,相当于我们说“男童女童”。
此系列属于“冷酷派文学”。大致上而言,这类小说的主角好像部很“酷”,或者很爱“装酷摆酷”(莫非以为那样较能吸引异性?),实际上,脑筋却不顶好,也有人称之为“肉体派”。如果作者把主角写成神机妙算智慧超人,有如诸葛孔明再世、福尔摩斯重生,那就会被“人家”从这个派别里“踢”出去。
所以这类作品大都以“感人”取胜。但本篇除了“感人”之外,还有“极深刻的主题”,读友仔细鉴赏之后,便可明白同系列作品为何能勇夺直木赏了。
那是梅雨季的一个星期五下午。一位少年拿着黄色雨伞站在侦探社门口,雨水正从他身上的鲜红色衬衫和雨伞滴下来。
“劳动基准法”规定雇主不得雇佣未满十五岁的儿童,如果是十二岁以下,当然更不能雇佣,即使是利用课余或放假期间也一样。但反过来说,未满十二岁的儿童可否雇佣侦探呢?开给十二岁以下的儿童一张侦探费用的帐单,会不会被视为无效……当那名少年推开侦探社的门走进来时,我最先想到的便是这件事。
“干什么?”我压抑内心的慌乱,问道。
少年只应了一声“唔”,就垂下头望着地面。办公室的地板已经被他身上的水滴弄湿了一大片。
“如果你要恶作剧,我可每时间陪你玩。”我说。“如果要谈正事,请把雨伞放在门外的长椅旁。”
少年依言照办,然后走回来。
我很后悔刚才语气没凶一些,好让他不敢在进来。我正在读大竹英雄著的《布局要诀》,现在只好把空的香烟盒当成书签夹在〈黑棋必胜的秀策流〉那一页了。我吸的是没有滤嘴的和平牌香烟。
“把门关上,坐到这椅子上来。”
我说完就站起来,走到衣帽柜前拿出一条毛巾,抛给这位正要往客用椅子坐下去的少年。
“没关系的,我不怕身上湿……”
少年拿着毛巾说。好象要把毛巾丢还给我。
“你这样子,我看了都会感冒。快擦!”
少年闻言照做。
他的红色衬衫下面是一条黑色短裤和一双白色及膝,脚上穿的是帆布胶底的轻便型运动鞋,头上戴着一顶“养乐多燕子队”的棒球帽。
我心里想:小孩子应该戴去年全日本职棒冠军队的帽子才对。
事实上,我在怯场,此刻我比十二年前因合伙人渡边不在而独自接下一件案子时更加不知所措。
“有何贵事?”我返回座椅,拆开一包新的香烟,拿出一根点燃。
少年停止擦拭身体,以认真的表情回答:
“要请你当保镖。”
“什么?有人欺负你吗?该不是要叫我去对付那些欺负你的孩子吧?”
“不是当我的保镖,是要请你去保护一个女人。”
“哦……女人?是什么人?”
少年沉默片刻,以谨慎的语气说:
“你肯答应吗?”
他身高约一百四十公分,看来不过十岁左右,讲话却象个大人。那张被太阳晒黑的脸上,两只眼睛生辉,眼神正经而严肃。
他好象想起什么似的,又补充说道:
“我身上有钱,你只要保护她到明天早上即可,那要多少钱?我这里有五万圆,不够的话……”
“给我闭嘴!小鬼。”我说。“不准再提钱的事!我不想被一个象你这么小的孩童雇佣。如果你再提起钱的事,我立刻把你踢出门外,知道吗?”
少年似乎吃了一惊,毛巾掉到地上,又慌忙捡起来,然后才点点头。
“你是小孩子,我是大人,你向我求助我当然尽力帮你,但是,假如你判断你的父母或学校老师,或者警察伯伯对你更有帮助,那么你应该去找他们,别来找我,这样懂吗?”
少年睁大眼睛瞪着我。他的表情看来很不老实,但不知是否真的如此,就象大人不一定全部是邪恶的一般,小孩也不一定全都是善良的。
“可是,这件事很荒谬,我又没有办法说得很具体,警方大概不会理我,所以我才来拜托你。”
我拿起便条纸说道:
“我姓泽崎……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似乎有点犹豫,但很快就回答道:
“我叫夏本大介。”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最近的小孩子名字都叫大介或大助。
“今年几岁?念几年级?”
“十岁,念淀桥第四国小五年级。”
“住址呢?”
“北新宿三段五十号,新宿第二国宅二零五室。”
“电话号码呢?”
少年露出回想的神情然后告诉我一个电话号码。区域号码是北新宿方面的。我熄灭香烟,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那个号码。
“你……”少年似乎要抗议但又马上住嘴。
讯号响了四五声,对方拿起话筒。
“喂,这里是夏本家。”传来了上了年纪的女性说话声。可能是少年的母亲或家里的女佣。
“大介小朋友在吗?”我问。
眼前的少年垂下头,露出死心的表情。
“不在。他说要去找朋友玩,已出门去了……”
“那里是淀桥第四国小五年级学生夏本大介的家吗?”
“是的……请问您是哪位?”
我放会话筒向少年问:
“要我保护的那位女士叫什么名字?”
少年抬起头,好象已放下心来似的说道:
“她叫西田幸子。”
“这名字,我好象在哪里听过。”
少年露出不解的神情。这个年龄的小孩子大概不会认识那位歌星吧?
“她和你是何种关系?”
“什么意思?”
“是你的亲戚吗?还是同学或女友?还是学校的老师?”
“都不是。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完全是陌生人。”
“哦……要请我当保镖起码要知道她人在哪里吧?”
“恩,这个我知道,她好象在副都心一家叫‘嬉有曲十七’的珠宝店上班,那里位于‘黑色大厦’的二楼。”
“好,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要请我去保护她?”
少年点点头,开始说明。他和普通小孩一样,说话速度很快。
“今天下午老师们都要开会,所以中午就放学了。回家途中,我跟同学顺路去‘兜神社’廊内玩,忽然下起大雨,别的同学都跑回家去了,只剩下我跟正史。我们钻进神社地板下方的空间玩了一会儿,雨停后,正史就回去了,因为我一回到家马上就会被叫去上小提琴课,所以想在外面多玩一会再回去……这时候又下起雨来,我就拿出‘金肉人’的漫画来看,那是正史借给我的。此时有两名男子跑到神社正门躲雨,并且开始交谈。
“起先我没有听到他们在讲什么,但当我看完漫画想要回家时,却听到其中一名男子说:‘请你把西田幸子这女人做掉,她在一家叫嬉有曲十七的珠宝店上班,那里位于副都心黑色大厦的二楼。’”
“他说‘做掉’,是吗?”
“是。”
“那是什么意思?”
“那……不是杀掉的意思吗?”
“恩,那么,另一个人怎么回答?”
“他问:‘什么时候?’第一个人又说:‘希望在今天之内。’”
“然后呢?”
“他回答:‘好吧!’”
“你看到他们的脸了吗?”
“没有,我听了以后很害怕,一直躲在地板下……不过,其中一人走出神社时,我看到他的背影,只知道是个高高瘦瘦的男人。”
我想了一下。。少年以担心的表情偷瞄着我。
“为什么你不乖乖去练小提琴?”
“因为我回家后,老师打电话来,说今天感冒要休息……所以我就拿了钱跑到这里来。”
“为什么不找别家侦探社?”
“因为我经过这条路,知道这里有一家,我又不晓得别的侦探社在哪里……”
“漫画和电视上的侦探,跟实际上的侦探是不同的,你知道吗?”
“这……”他似乎在困惑。“可是……”
“算了,就当我没问过这个问题。你为了请我去保护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竟愿意把存下来的零用钱花光,是吗?”
“这是因为……人命比金钱重要得多……”
“是谁教你这种愚蠢的想法?钱拿出来让我瞧瞧!”
少年从裤袋中掏出一束折叠起来的万圆钞,我看了一下,大概只有五张。
“好了,收起来吧!”
他慢吞吞的收起钞票,表情好象在说:“怎么又改变主意不收钱了?”
“我问你,象‘嬉有曲十七’这么少见的名字,你怎能听一遍就记住了?”
“我在上小提琴课时,老师都会放古典音乐给我听,训练我的听力。我喜欢莫札特的曲子,所以知道有一首叫‘十七号嬉有曲’。”
我又拿出一根烟叼在嘴上,但没有点火。我还想不出要怎么对付他比较妥当。
“你答应当西田幸子的保镖了吗?”少年问。
“我正在考虑。”我答道。
最正确而且最稳当的处理方式应该是带着他去附近警局报警吧?但这要有被警方大骂说没事找麻烦的心理准备才行。
“抱歉……”少年站起来说。“我想上一号,可不可以借个厕所?”
“出门向左转,走到尽头就是了。”
他将毛巾挂在椅背上,走出办公室。
我站起来,走到窗边,俯视着烟雨蒙蒙的停车场对面那条街。玻璃窗上“渡边侦探社”几个字的油漆已大半剥落了,那是我的合伙人还在的时候漆上去的,后来一直没重新漆过。象大介这样的小孩看到这些油漆剥落的字时,不知会有什么印象,这点我以前倒没想过;若是大人,则不用想也知道会有何反应。
两分钟后当我正在点燃香烟时,才想到那少年并没有回来。我一急,冲出办公室跑进公厕,但未见其踪影,走廊上供客人等候用的椅子旁那把黄色雨伞也不见了。
我再度冲出办公室,跑下狭窄的楼梯,来到大厦的门口,打开没有锁而满是锈斑的信箱。果如所料,五张潮湿的万圆钞票叠得好好的放在那儿。
我已经被一名年仅十岁的“小鬼”雇佣了。
副都心高楼这里“黑色大厦”正确的名称应该叫“东神大厦”,因大楼外观是黑色的而有此绰号。整栋大楼分为四个部分,分别是东神公司总社、东神百货、圆边大饭店、以及有“黑珍珠”之称的出租专柜区,地下则是东神电铁的终点站。
去年秋天,我曾因某案到过东神总社,所以对这栋大楼还不算陌生。名为“嬉有曲十七”的珠宝店就在“黑珍珠”二楼靠中央的位置。
现在我就坐在珠宝店斜对面一家叫“杜若”的咖啡厅里。我已经走访过“嬉有曲十七”,要求跟西田幸子会面,结果别的女店员回答说:她不在,从早上就陪一位熟客交际去了,不过最远在下午三点前会回来。于是我改变策略,说待会儿再打电话过来便离开珠宝店,然后再偷偷走回来,不让女店员察觉,进了这家咖啡厅。
这家店的咖啡号称“碳火烘焙”,确有一股发霉的味道。我喝了一口咖啡,然后打电话给新宿警局的锦织警部,对方答说他今天休假没去上班。
二点三十分整,我看见一名四十岁左右的苗条女子提着一个满满的公事包走进“嬉有曲十七”,她直接进入里面的房间,不久又走回店内。手中的公事包和身上的薄外套已不见了,大概放在里面的房间。她穿着一件白色丝质衬衫打着黑色蝴蝶式领结,下半身是黑色长裙——这是珠宝店女店员最常穿的制服。刚才跟我讲话的女店员走近她,两人开始交谈。我从咖啡厅柜台前的座椅上站起来,走到靠里面的地方打电话。刚才我已查出珠宝店的电话号码。
我看到那位刚回来的女店员离开同志身边,走过去拿起话筒。因为太远,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喂,这里是‘嬉有曲十七’珠宝店。”声音清脆而有力,不象这个年龄所发出的。
“请问西田幸子小姐在吗?”我问。
“我就是——”
“我叫泽崎,适才去找过你。”
“哦,刚刚我听同志说了……请问有何贵干?”
这种场合,我只能单刀直入的问。
“要请教一件事:有人想要你的命,你知道是谁吗?”
“你说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声音已不象刚才那般有劲。
“有人听到两名男子在交谈,说今天之内要把你做掉。这件事你有无线索?”
“没有。你说有两名男子,究竟是长什么样子?”
“这点就不清楚了。”
“工作的关系,我必须随身携带一些极昂贵的商品,因此比普通上班女子危险得多,要特别小心,这是上司平时一直叮咛我的……但我从未遭遇什么危险,又不是小说中的剧情。”
“原来如此。”
“你叫泽崎是吧?请问是警方人员吗?”
“不是,不过请相信我,我是一个关心你安危的人。对了,你认识一位叫夏本大介的少年吗?”
“不认识。”她回答。“你说的少年,差不多几岁呢?”
“十岁,是淀桥第四国小五年级的学生。”
“是不是这位小朋友听到了那两人的对话?”
“是的,因为是小孩子,说不定是听错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
“西田小姐,你有小孩吗?”
“哦……有,是个女孩子,在念初中。”
我觉得她的声音变得有点沙哑,但在电话里无法判断她是否在说谎。
“……总之,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打电话给你的。凡事都要预防万一,我建议你,今天之内务必特别小心。”
她好象心不在焉似的说了声谢谢,就挂断电话。我回到原来的座位,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她。
她再度拿起话筒,打了一通电话,但只三言两语就挂断,既然距离很远我还是看得出她的态度十分慌张。她走到刚才那位同事身边说了几句话,对方颔首后,她就快步走进里面的房间。
我到收银机前结帐。在西田幸子带着那件白色外套出来并离开珠宝店后我也跟着走出咖啡厅。
我跟踪的对象搭电梯到地下楼,穿过大楼间的地下道离开黑色大厦,然后往新宿车站西口的方向走去。这条地下道的上方是新宿一丁目,许多大公司都集中在这里,如银行和人寿保险公司等。
她在地下道里走了七八分钟才走到地上。外头的雨几乎已变成了雾雨。她走过“新宿邮局”之后再右转,然后速度加快,来到一栋约五六层楼高的灰色大厦前面。
我抬头一看,“第一兴业银行”的蓝色大招牌挂在这栋大楼旁边,我很快的瞄了一下手表,已经两点五十五分了。
我跟在她后面走进去。虽然我是个没有任何存款和存折的穷侦探,但对这家银行来说,我似乎不是这天最恶劣的顾客,因为当时我进门时已经有两名持枪的抢匪在里面了。
我最先看到的是一个身材壮硕的男人,他脸上蒙着一副有斑点图案的滑雪罩,正跳上银行柜台的中央。另一名高瘦的男子头戴黑色面罩,在我的左后方靠墙而立。看来我是不可能转身逃走了,因为他们手上都有自动手枪,一把好象是‘柯而特’,另一把似乎是‘史密斯暨魏逊’。
尽管如此,大家的动作却都慢吞吞的,跟电视或电影中抢银行的场面不一样。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都是这种情况。
“本行今天提早打烊!”站在柜台上的大汉以洪亮的声音喊道。
走在我前面的西田幸子楞然站住,转身愈跑,刚好和我撞个满怀。
“别动!”墙边那黑面罩男子挥着手枪道。
“我不希望有任何人受伤。”柜台上的大汉说。“站着的人立刻就近找椅子坐下!”
两、三名行员及数位客人依言照做,我也拉着西田幸子的受臂走到附近一张正方形桌子旁,座到皮椅上。行员共约十人,客人的人数也差不多。
“很好,等一下要是有人未经我的同意就站起来小心吃到子弹!”
大汉说道,把枪口指向脚跟旁的女行员,然后将警报装置卸下来。那女行员吓得缩成一团。
“要帮我去把入口的铁门拉下来的人请举手。”
一名比较靠近门口的年轻男性行员战战兢兢的举手。
“麻烦你了,真是抱歉,请务必在三十秒内拉下铁门。”
年轻行员迅速离开柜台,往门口走去。黑面罩男子跟在他后面。
“等一等,你听着,”大汉对着那位行员说。“你要是做出多余的行动,死的将不只是这位小姑娘而已!”
年轻行员吞了一口口水,点点头。他从玻璃自动门出去,走到大厦入口旁边的大理石墙壁附近。黑面罩男子站在一个从外面难以望见的位置,枪口隔着自动门的玻璃遥指行员。
此时行员应该立即逃出去报警,他应受过这种训练,但实际上他却没有这么做。大概是担心造成死伤吧?他打开墙上的金属嵌板,按下铁门的开关。
我看看对面墙上的时钟,分针几乎指向正上方,也就是说,银行在三点整时成为一个“密室”。
“第一兴业银行”的新宿西口分行占地面积不大,从入口到最里面约有十五公尺,进门后靠右侧有个将店面一分为二的纵向柜台,从客用座椅的背面的墙壁到行员背后的墙壁则约仅十二、三公尺,远比不上位于新宿车站东口旁“三月百货”隔壁的新宿分行,而且供客人出入的门只有一个,正好适合这两名强盗行抢。
拉下铁门的行员一回到座位,两名抢匪立即拉开身上灰色夹克的拉链,各自取出一个叠好的帆布手提袋。
“这里的负责人请举手。”柜台上的大汉说。
一个坐在最里面那张大桌子旁的男人举起手来。他年约五十岁,身穿深蓝色西装,戴着金边眼睛,颇有银行家的派头,但头发和眉毛又浓又黑,身材不高,手臂却极粗壮,象个某种业余球类运动的教练。
“你是什么身份?”大汉问道。
“分行行长武藤荣治。”
“很好,看来很有精神,希望你用接待重要客户的语气说话,态度客气一点。现在回答我的问题,保险箱里共有多少钱?等等,听好!你可要老实回答,要是说谎被我知道,这位小姐的膝盖就会被子弹射穿,知道吗?”
“应该有一亿两千万圆左右吧,今天的业绩尚未计算,所以不晓得确实的数目。”
大汉吹了一声口哨,说道:
“了不起!想不到这么小的分行居然有那么多钱,日本钱真是淹脚目呀!武藤先生,现在请你过来拿这手提袋。”
行长穿过行员桌子间的通路,走向柜台的大汉,到了距离三公尺时,大汉命令他止步,然后把手提袋丢给他。
“还有一个!”
黑面罩男子飞快的上前,隔着柜台将另一个袋子抛给行长,又马上站回原来的位置。
“发什么呆啊?武藤先生,你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还好保险箱室的门开着。”大汉说着。以空下来的手指向两名比较靠近行长的女行员。“你,还有你,你们去帮行长的忙,同时三个人要互相监视,别让任何一人做出傻事来,譬如说,有钱不放进去了、偷按保险箱室里的警铃了……要是有任何一人敢耍花样,其他两人也要付连带责任,懂了吗?”
行长和两名女行员走向保险箱室。
大汉又说:“动作要快,别让顾客久等,顾客的不愉快时间越短越好,银行就是这样,要存钱很快就办好,要领钱时动作就慢吞吞的,还要办很多烦恼的手续,这种毛病该改了。”
三人进入保险箱室。
“刚才去按下铁门的那个……”大汉说。
那个年轻行员立刻跳起来。
“你的手表有秒针吗?”
行员露出讶异的表情,答说有,并且一直点头。
“抱歉,可否请你大声读秒?从一开始读,要让保险箱室里的人也能听到喔!”
行员犹豫了一下,然后以高亢的声音开始读秒。数到三十八秒时,行长和两名女行员走了出来。行长拎着一个袋子,两名女行员合力提另一个袋子,好象很吃力似的。大汉用枪口指示他们将袋子搬到柜台上。
两个帆布袋胀鼓鼓的,放在离大汉不远的位置。
“辛苦了。”大汉说。“你们可以回去原来的座位,现在这项交易已经在友善的气氛下平安……”
“砰”的一声,柜台上的大汉往后方倒飞出去,后脑撞在地板上。慢吞吞的场面突然变成恐慌状态。原来分行行长武藤以一把预藏在帆布袋后面的左轮手枪射穿了那名大汉的胸膛。
银行内的大多数行员及客人都发出惊惧的叫声,纷纷挤向离枪击地点较远的地方。
我注意着黑面罩男子的反应。他一会儿看看呈大字形躺在地上的伙伴,一会儿又看看站在柜台后方拿枪指着他的武藤。他那只拿着枪的手正无力地垂在瘦长的身体旁边。
“束手就擒吧!”武藤以沉着的语气说。“我在保险箱室里已按了警铃,现在银行应该已经被警方团团包围了。”
黑面罩男子闷哼了一声,又举起手枪。银行内其他人都缩起身子,似乎在猜测谁的枪会先响。
“老公!危险呀!”坐在我身边的西田幸子突然站起来对着武藤大喊。
两名持枪者同时转头看她。武藤只露出惊讶的表情,黑面罩男子却反射性的将枪口指过来。我立刻朝着西田幸子的双腿扑过去,猛然将她摔倒,我自己也趴下去。就在两人倒地的同时,枪声响起,我感觉有一颗子弹从我的背部擦掠过去。
银行内尖叫声大作,接着枪声再度响起。我心中期盼分行行长能击中黑面罩男子,抬头一看才知事与愿违。黑面罩男子奔向柜台,一把抓起一个帆布袋,向门口跑去,在通过自动门时,还转过身朝着天花板再开了一枪,并且说:“谁也不准动!”
接着他跑到金属嵌板前面按下那卷上铁门的开关。铁门开始往上升时,他就把滑雪面罩摘下来塞进夹克口袋里。等铁门拉上约五十公分后,他就抱着帆布袋侧身滚出门外。
我挺起上半身,把被我压在下面的西田幸子扶起来。她轻声道谢,然后拍掉外套上的灰尘,一副好象不明白自己现在处于何种状况的样子。
我站起来,往柜台后面望去。武藤倒在地上,他的右胸被子弹击中,衬衫上满是鲜血,每次呼吸,嘴角就冒出一些血泡。
其他客人和行员都望着门口,然后一起叹气。我也往铁门外面望去,只见一群武装警员正将高举双手的抢匪团团围住。这个高瘦男子的背影让我想到一匹正在牵往屠宰场的马。另一队武装警员此时从门口蜂拥而入。
首先赶到现场的是新宿警局搜查课的刑警,接着救护车抵达,以担架将重伤的武藤抬走。西田幸子说自己是武藤分居中的妻子,要求一起去医院,警方也同意了。
倒在银行地板上的那蒙面大汉以被确认死亡。警方拍下照片并查问过当时的状况后,就将尸体装入一个黑色塑胶袋运走了。要是当时黑面罩男子的枪口角度在低十几度,现在被装在那运尸袋中的人恐怕是我吧!
接下来警方开始查问在场的行员及顾客。大部分客人都只留下姓名、住址,并简单供诉一翻后就被释放了。接受警方详细询问的包括暂代行长职务的出纳课长、跟行长一起进入保险箱室的两名女行员、被蒙面大汉持枪威胁的那名女行员、被命令去拉下铁门的年轻男性行员、在比较近的位置目击开枪的几位行员和客人,以及我。新宿警局的刑警中,我认识的有两、三位,因为去年秋天那件案子,我多少和他们有所接触,所以认识了一些人,不过我还记得姓氏的只有一位,那就是田岛主任,他现在应该已经看到我了,却没有表现出看到我的样子。
负责指挥侦察工作的是搜查课长,他有一张苦瓜脸,说起话来会另听众感到非常不安。
四点二十五分,也就是警方赶到现场后过了一个小时,锦织警部才从银行后面那个行员专用门出现。所以大概是田岛主任打电话教他来的。
四点半的时候,我才被询问完毕,但负责询问的刑警并未让我离开。锦织警部跟搜查课长及田岛主任谈了几句话,把所有笔录大略看了一遍,然后漫步走向我。
“你跟我来!”他用很不高兴的声音说话,但表情正好相反,虽然不至于到雀跃万分的程度,却明显露出兴奋的样子。
以前有位职棒的强打叫丰田泰光,此时锦织警部的申请就跟在一出局满垒的关键时刻踏金打击区的丰田泰光一模一样,而我就是那位面对着他的投手。
锦织警部和我坐在一辆轿车内吸烟。车子停在这栋灰色大楼后面的小巷子里,外面天色已暗,雨势又大起来,雨水如瀑布般流过前面的挡风玻璃,仿佛J。P。梅维尔的电影场景。
“你为什么在那家银行里?”锦织问。
“我在推销我自己。如果有人领出一大笔钱,我就上前问是否需要保镖。”
“少装蒜!没事你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吗?”
“我也要跑银行了!”
“哼!那个银行有你的户头?以为我不知道你还有多少存款吗?这是你准备以假名将五年前渡边分给你的五千万存进这家银行?”
渡边是我昔日的合伙人,也是锦织以前的上司,六年前他假装协助警方对付黑社会中途却带者一亿圆现金和大约同等价值的迷幻药逃逸无踪,成为警方通缉的对象。锦织知道我并未参与其事,所以他这句话只是开玩笑。
“我想开个户头不行吗?今天接一件案子,才一天就进帐五万,生意不错的!”
“那为什么快三点了才进银行?”
我没有回答,只是把香烟抛出车窗外。
“不要弄脏我的街道。”锦织以带刺的口吻说。
“我的烟只有烟叶和纸,早晨会回归大地。象滤嘴那种东西才会永远存在,直到地球毁灭。”我把仪器板上的纸灰缸拉出来给他使用。
“废话少说,你想要让我们把你拘留几天吗?罪名是涉嫌协助抢劫。”
“为什么认为我有这种嫌疑?”
“听说欧洲的抢匪常常教一名同伙装成普通客人混进现场,以便在危机时出手相助。从笔录上看来,你的行为很可能是为了防止同伙烂杀无辜,以便减轻其罪状。”
“你的脑筋还是和以前一样怪嘛!随便你想好了。”
锦织理了理那条跟去年秋天同样款式黑色领带,说:
“不如这样吧!我就对那些守侯在银行外面的报社及电视台记者说你是个救人一命的神探,怎么样?大报不晓得会不会刊登,但那些三流报纸跟体育报纸一定会抢着报道你的。这死梅雨下个不停,棒球比赛都停止了,所以你一定会上报的,想想看,在你的玉照旁边写上‘他是救人的神探?还是抢劫的共犯?’的标题,那将会怎样?”
我叹了一口气。如果每个人都认得我,那我以后还能当侦探吗?况且锦织并不是一个只会吓唬人的刑警,他说得到就做得到。
“我在跟踪一个人。”我说。
“谁?”
“问也是白问,你明知我不会说的。”
“你能保证此人跟这件银行抢案及枪击案毫无关系吗?”
“没有任何证据显示有所关联,这点我敢肯定。”
“是谁雇你去跟踪的?”
我缓缓摇头,说:“那是一个更加没有关联的人。”
“有无关联应该交由我来判断。”
“你错了,应该由我判断。”我苦笑着说。
“要是你判断错误,责任该谁负?”
“我自己。”
“你错了,是由我负这责任。”他板着脸孔道。
我觉得邻座这位“公仆”是说正经的,所以也不想在揶揄他。
“如果有必要,我会通知你的。”我说。
“别忘了你这句话。后座有伞,你可以拿去用。”
我打开助手席这边的车门,说:
“你这把伞是从遗失物品中摸来的吧?所以我只要一碰,你就回马上以窃盗共犯的罪名逮捕我,不是吗?”
我跳出车外,朝着通往新宿车站的地下道入口奔去。到达入口时,我已经淋成了落汤鸡。
第二天,各报对这件“第一兴业银行”的抢劫未遂案都有大篇幅的报导。抢银行这种案子现在虽已不希奇了,但因分行行长和抢犯演出枪击战,并打死其中一人,所以仍是足以耸人听闻的。“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指的就是这种情况。
报上的评论对武藤这位分行行长的行为都持否定看法。他们的说法如下:第一,武藤非法持有枪械,本身已犯法,第二,掏枪与抢犯对射,使周围的客人及行员陷入极度危险的状态,必须负起责任;第三,射杀抢匪之一,乃属过当防卫——不过,这只是表面上的论调,骨子里并未全面否定,这点很微妙,象昨晚的电视新闻就曾评论道:“抢案激增,吾人却在‘非暴力’的美名——或者虚名——下坐以待毙,如此消极无力的做法,岂非过犹不及?”象这类处处可见的暗示性言词或许才是新闻媒体的真心话吧?
“我认为那个行长太过分了。”一位接受采访的上班族说。“不过,那毕竟是帮别人保管财产的地方,虽说有保险可赔偿,但也未免太容易遭人行抢了吧?”
第一兴业银行的副总裁道歉说:“无论如何,危险已波及顾客,在此致十二万分的歉意,今后当会特别小心,不让这种事再度发生。”然后又陈述意见说:“我个人打算在武藤先生刑满出狱后尽一切力量帮助他。”结果这个意见又引来一些争议。
新闻报导中也提到:武藤在十多年前担任课长时,银行就曾遭抢匪洗劫,六七年前他在琦玉县一家小分行任职分行长时也曾遭遇银行抢案。行里的出纳课长说:“或许因为这个缘故吧,武藤先生极力主张应加强银行的警卫安全工作。每当听到发生抢案的消息时,他都表现出非常愤慨的态度。”这是在表达他对武藤的同情。
有位教社会学的大学教授则说:“象这种‘以暴制暴’的想法是绝对要不得的!”但接着却说:“希望这样的结果能对减少此类犯罪有所帮助。”简直不知所云。
另外,有人将武藤的做法扯上“自卫队问题”而予以谴责,也有人以相同的理由来肯定其行为。
在“新宿警察医院”接受治疗的武藤,经开刀取出子弹后已无生命危险。新闻报导上这么写,但对其分居中的妻子则只字未提。
抢匪的身份已经查明,死掉的哪个叫堂上忠勇,四十六岁,是个濒临破产边缘的不动产业者;没死的那个叫浅田诚也,三十三岁,无业。
浅田的公诉不出警方所料,他表示一切都是堂上一个人计划的,他只遵照其指示行动而已。
手枪部分,武藤所持者为菲律宾所制的三八口径改造手枪。报导中也提到他今年元月休假期间曾赴东南亚观光。
比较另人意外的是抢匪的手枪。浅田用来射击武藤及西田幸子的是三八口径的“史密斯暨魏逊M52”手枪,但堂上手上拿的却是一把玩具模型枪,只是外型很象“柯而特”枪而已。武藤似乎把应该先射击的对象弄错了。
看完报纸后,等到十一点,我就开着那辆“青鸟”车前往北新宿的第二国宅。天色阴暗,但并未下雨。
我在第三栋二楼五号室前面看到一个写着“夏本”的牌子,按了门铃,一名十岁左右的男孩出来应门,但他长得跟昨天来找我的那位少年一点也不象。我觉得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你是……夏本大介小朋友吗?”我感觉那预感似乎是对的。
“是的。”男孩答道。
原来那小鬼竟用假名耍我,真是好大的胆子,不过也可能有不得已的苦衷。
“家里还有谁在?”
“我妈妈中午会回来。因为今天星期六,她早上去做有氧运动。”
我看着手表,大概还有二、三十分钟可用。
“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好……”男孩露出不安的神情,但仍因好奇心而穿着拖鞋走出门外。
“你的朋友里面有没有人知道你家的地址和电话?只限男孩子。”
“有,同班同学每个人都知道,因为有通讯录,上面有每位同学的住址和电话。”
昨天那少年是一开始就存心用假名的吗?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好象是在仓促之间临时借用夏本大介这名字的。不过就算他一开始就存心欺骗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你班上有几位男同学?”我问。
“大概是……二十三位吧!”
人数真多,今天又是周末,而且小学总务处窗口对一名侦探来说是个极为棘手的地方,这下可麻烦了。近年来由于绑票案大增,那种地方都已加强戒备,变得跟财政部造币局一样门禁森严,有如铜墙铁壁。何况那位少年并不一定是这个男孩同班同学,要找出他可能需花不少时间。
“啊,不,是二十二位。”大介轻轻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更正道。“去年夏天正史转学后就少掉一人了。”
正史?这名字我听过。那么,难道正史其实是大介,而大介其实是正史吗?
“那位正史小朋友知道你的住址跟电话吗?”
“知道,因为他跟我是好朋友,我们都喜欢拍摄电车的照片。他家已搬到三鹰市去了,本来还有写信跟打电话彼此联系……”男孩的表情变得有点悲伤。“可是,三月的时候他写了一封信给我,说可能要搬去目黑区他爷爷住的地方,后来就音信全无了……信上他说,他的父母或许会离婚。”
“哦,那他姓什么?”
“姓武藤,叫武藤正史……对了,昨天他爸爸在银行——”大介突然停止说话,露出警戒的神情,好象我忽然变成一个丑恶的坏蛋似的。一会儿之后他又问:“你是谁?警察吗?”
“不是。”
常言道:孺子不可欺。但我认为,既然小孩和谎言同时存在于这个世上,这句话就讲不通。不过现在这个场合,我还是决定要遵从这句格言。
接着我又说:“我是个侦探,受正史所托,从昨天开始就在保护他的妈妈。”
“你的侦探社是在新宿的‘成子天神’附近吗?”
“对,你怎么知道?”
“去年有位叫幸治的同学离家出走,正史曾托我去请你帮忙寻找,但我只走到侦探社所在的大厦门口,就因害怕转身回家了。因为幸治第二天就回到家里,所以后来就没再找你……”
我赶紧向他道别,离开公寓,以免他想到那位同学家的小狗走失之后的事而开口要雇佣我帮忙寻找。
五天过去了,这期间我对武藤荣治和西田幸子做了一翻调查。西田是幸子婚前的旧姓,因尚未离婚,故正确来讲应叫武藤幸子。
离婚要求是幸子提出的。她不要赡养费,条件是十五岁的女儿佐荣子及儿子正史要归她抚养。然而武藤不肯离婚,原因不详,有人说是因为他还深爱着妻子;也有人说他是舍不得放弃两个孩子;另外还有人说他是因离婚而影响到自己在公司的前途。究竟何者为真,我也查不出来。
他们的邻居和朋友说,曾经听到他们激烈争吵的声音。从今年三月开始,两人就分居了,女儿跟母亲同住,儿子跟父亲同住。邻居们似乎都猜想他们最后会离婚,而且会演变成一庄相当复杂的离婚诉讼案。
我打电话到新宿警局找锦织警部,在忍受了普通人一年份的恶言恶语轰炸之后,终于让他答应帮我调查抢匪浅田诚也作案当天正午前后人在何处。那是正史少年在“兜神社”廊内偷听到一个高瘦男人与另一名男子谈话的时间。然而第二天我所得到的答案却是:那段时间浅田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锦系町一家酒吧的女侍应生作证说,她和浅田从前一天晚上到抢案发生前不久的下午一点之间,一直都窝在吾妻桥附近的一家旅馆内。
世上的男人有九分之一是高高瘦瘦的,看来我的臆测是完全错了。
我另外还查出了两、三件事,但那也用不着花五天。我打算五天后才去找武藤,因为我要等他的伤势好转一些。
“新宿警察医院”是一栋三层楼的建筑物,刚好位于新宿警局与“东京医科大学附设医院”的正中间。当我正在一楼大厦的吸烟室抽烟时,锦织警部边脱外套边从大门走进来,那件外套的肩膀部分已被雨淋湿了。
他只看了我一眼,就往我对面的方向走去,向柜台里的制服警员出示警察证,然后穿过警员背后一道类似剪票口的栅栏,小时在一扇写着“事务局”的房间。不久,他和一位女警一起出来,朝我招手。此时那件外套已不在他手上了。
我捺熄香烟,走出大厅,往柜台后面那道栅栏走去。锦织隔着栅栏交给我一张附有夹子的塑胶制通行证,说道:
“夹在胸前,跟我来。”
我依言照做,跟着他们穿过事务局与警务局间的走廊,在尽头处搭上电梯。女警按了三楼的按纽。我们三人的胸前都佩带着同样的通行证。
电梯到达三楼,女警带着我们在医院的走廊上前进。走廊和普通医院不同,没有看见任何四处溜达闲逛的病患或探病的人,一路上只有两名护士和我们擦肩而过。
三零三号房前面有两个制服警员在守侯。我们靠近时,病房的门恰巧打开,一位白头发的矮小医师和一名护士小姐走出来。
女警向医师说:
“这位是新宿警局的锦织警部,他申请跟病人会面。”
医师报出自己的名字,然后在护士递过来的病历上看了一眼。
“会面时间仅限三十分钟以内,请勿让病患太累。护士会在旁照料,一切要听从她的指示。”
医师说完就和女警一起离去。我和锦织随同护士进入病房。
除了窗上有铁栏杆外,里面的陈设和普通病房完全相同。武藤荣治躺在房间中央的病床上,右肩包扎着类似石膏的东西,上半身稍微垫高。本来以为周围会有许多医疗器材,结果没有,可见他的伤势要比想象中复原得快。
武藤之妻西田幸子和一个肥胖的中年男子坐在病床另一边的椅子上,看到我们后人都站起来。
“我是新宿警局的锦织警部,这位是我在电话中提过的案件参考人泽崎先生。”
中年男子露出警戒的神色,说道:
“我姓醍醐,是武藤先生的律师。这位是他的夫人幸子女士。”
护士从墙角搬来两张折叠式座椅给我和锦织坐,西田幸子和律师也坐回椅子上。
醍醐律师干咳一声道:
“说老实话,我曾建议武藤先生拒绝这次会面,因为他已坦承自己非法持有枪械及其他涉嫌的事项,目前正静待检方起诉……既然如此,一切都等到上法庭时再说即可,不必再接受警方的讯问。不过由于你在电话中说发现了一项与抢案有关的新事实,武藤先生便说谈谈也无妨,于是安排在这里面见面,这点是我必须事先说明的。在进入正题以前,我想先问一件事,就是这位案件参考人泽崎先生有何资格和理由在场?”
锦织解释道:“他是案发当时在现场保护武藤夫人免遭抢匪以手枪击中的人。”
西田幸子立刻记起了我,她说:
“真是对不起,当时外子浑身浴血,我吓得忘了向你道谢。后来我向孩子们提起此事,我那儿子还骂我说:‘妈,你真糊涂!’呢。”
病床上的武藤也向我千恩万谢,因为我是他老婆的救命恩人。
“这么说来,泽崎先生也是本案的证人罗?”醍醐律师的脸色稍微和缓下来。“你发现了什么新的事实吗?泽崎先生。”
我点点头,先征得锦织同意,才说:
“这件事似乎与抢案没有直接关系,但因为很重要所以我必须提出来。那天我会在抢案现场,并非出于偶然,而是因为我跟踪武藤夫人之故。我从她上班的地点一路跟踪到那家银行。”
武藤夫妻和醍醐律师脸上都露出纳闷的表情。西田幸子拨拨额上的波浪型头发,眯起眼睛看着我。从她的表情看来,她似乎在回忆那天我打给她的电话。由于抢案的冲击,她原先大概已忘了那通电话。
“你的委托人究竟是谁?”武藤的声音几乎小得听不清楚,不知是因胸部上石膏的关系,还是内心已有所动摇。
“是个十岁大的少年,自称叫夏本大介、淀桥第四国小五年级学生。不过后来得知那是借用了同学的名字,他真正的姓名叫武藤正史。”
“是我儿子?”武藤大叫,眉头因伤处疼痛而皱起来。
“你不要紧吧?”护士问。
武藤无视于护士的存在,问道:
“你是不是说,我儿子去请你保护内人?”
我点点头,等我所说之事深深印入武藤脑中后,才说:
“武藤先生,现在你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我想这所谓的新事实,还是由你来说比较好吧?”
武藤凝视着我的脸,一会儿之后突然别过头去。
“这是怎么一回事?”醍醐插嘴道。“这位先生好象一直在讲些与抢案无关的、莫名其妙的事来为难武藤先——”
“我来解释一下好了。”我说。“抢案发生的前一天晚上,武藤先生在电话中跟夫人大吵了一架。这是那位正在替夫人办理离婚诉讼的律师告诉我的。吵完架后,武藤先生还怒于那位律师,就打电话恐吓他。然后那位律师打电话给夫人,说‘听说你们夫妻俩最近又大吵了一架’。另外我还得知,正史小朋友对你们濒临破裂的关系似乎知道一清二楚。”
武藤夫妻并未否认这些话,只是低头不语。
“现在就来谈抢案。”我说。“不过我要谈的是武藤先生在十一年前和六年前遭遇的那两件抢案。关于这两件案子,新宿警局已详细调查过了,所以我看由锦织警部来讲比较合适。”
锦织好象不太高兴似的瞪我一眼,才勉强开口道:
“十一年前,‘第一兴业银行’涩谷分行遭两名抢匪洗劫。抢匪得手后开车逃走,途中与警方发生枪战,主犯遭射杀,从犯和九千五百万圆现金从车中消失,直到今天仍下落不明。六年前,位于崎玉县的兴野分行遭一名手持来复枪的歹徒行抢,被抢走六千万圆,案子至今未破。”
“然后呢?”我催促他说下去。
锦织又瞪了我一眼,才说:
“专案小组中有人认为,十一年前逃走的那名抢匪和六年前行抢的那名歹徒,以及这次的抢匪堂上中男很可能都是同一个人。从年龄和身材来看,这种说法似乎没有矛盾,但前两次的案子已经发生那么久,要重新调查实在很困难,而且这次的抢匪堂上又已经死亡,使得调查工作陷入瓶颈……”
我接下去说:“堂上行抢时的态度看来非常熟练,简直象个资深的教师在面对一群小学生,可见应该不是初犯。因此,假如能够证明前后三名抢匪其实都是堂上的话,那恰巧在这三家分行上班的武藤先生将会是什么样立场?”
“慢着!”醍醐律师以尖锐的声音说。“你们是在暗示说武藤先生是抢匪的共犯吧?如此瞎编乱猜,究竟有何证据?”
律师来势汹汹,武藤夫妻却只露出疲倦的表情彼此凝视。
“没有证据。”我说。“但是。正史小朋友因双亲吵架闹到要离婚的地步而感到非常痛心,然后有一天,他在父亲的衣柜里发现了一样物品,那是一把连小孩也看得出是真枪的手枪……警部,你们应该已经搜过武藤先生的家了吧?有没有扣押手枪之类的证物?”
“有。”锦织以很不愉快的声音说。“在他的衣柜角落找到一个‘JAL’航空公司赠送的旅行袋,里面有一把手枪和剩下的三十颗子弹,都用油纸包着。他家里并没有任何锁住的保险箱或藏匿物品的地方,因此很容易找到。”
“小孩子丰富的想象力使正史以为父亲要用那把枪来对付感情不睦的母亲,他非常担心,每天都趁父亲不在时偷偷去检查手枪是否还在,只要手枪还在原处,就表示母亲没有生命危险。但就在抢案发生的那一天,他发现手枪不见了。他想打电话通知母亲,不巧母亲外出办事不在店内,又不晓得是否该通知父亲。依我看,他可能是很害怕,所以不敢打电话给父亲。当然了,他更不敢去报警,因为父亲并不一定是想用那把枪去杀母亲,万一父亲本无此意,他却去报警,那父亲就完了。”
我说到这里,停下来看看武藤夫妻。他们一脸惭愧的样子,似乎因为了解到自己让年幼儿子如此苦恼而在自责。
“这时候,正史想起了住在新宿时曾见过的私家侦探社。在他的认知领域里,似乎以为‘侦探’就是电视或漫画中出现的那个人物,于是他想:能够保护母亲的,就只有坐在那扇窗口对面的人了……”
我停了一下,才说出结论:
“武藤先生,假如你真的在‘那一天’带着手枪去上班,那么,你一定事先就晓得‘那一天’银行会发生抢案,不是吗?除非你有超能力。”
病房内一片寂静。武藤荣治沉默不语,交握在胸前的双手指节已发白,显然是用力紧握的缘故。看来若要击溃他那道最后的防线,还必须再加把劲才行。
“我没有任何证据。”我重复一遍。“不过,假如你否认自己是抢匪的共犯,警方一定会叫正史去接受审讯的。正史为了保护你,大概会编出一堆谎言来,但最后警方还是会问出必要的答案,到时候正史就会发觉,自己在情急之下雇佣的侦探会破坏了父亲的计划,这也就是说,自己竟揭露了父亲的罪行。所以,这次要轮到你来保护儿子了,不是吗?”
“老公……”西田幸子以哀求的语气说。
武藤对着妻子用力点了几下头,说:“我知道了,我不会让正史被传唤到法庭去的。”然后他转身问锦织:“我会坦白认罪,但你可否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医师已经允许我在下午三点跟儿子女儿会面,请不要取消这约定,只要让我跟女儿见一面,我就再也没有遗憾,可以安心接受法律的制裁了。”
锦织考虑了一会儿,答道:
“不管要不要认罪,你都可以跟儿女见面,谁也不能剥夺这项权利。”
武藤露出放心的表情,点头道:
“如你们所言,我的确是三件抢案的共犯。这位先生说得一点也没错。”
“慢着!”醍醐迅速说道。“武藤先生,你什么也不必说,你有缄默权——”
“不,醍醐先生,在我保护自己之前,我有保护儿子的义务。请不要阻止我。”
律师只好闭嘴。
“你为何杀死堂上?”我问。
“因为我不想继续再帮他抢银行。他是一个不管得到多少钱都只会把钱花光的人。假使我不杀他就会继续遭他胁迫,一而再再而三帮他抢银行。一开始他只是个从犯,当时我从事非法的超额贷款,被大数掌握到证据,因而被胁迫加入他们行抢涩谷分行的计划,那是一切噩梦的起头。”
“你为什么不朝浅田开枪?难道当时你以为他拿的是玩具枪,而堂上手中的才是真枪吗?”
“是的,按照计划是那样的。我是抢匪共犯这件事,并没有让浅田知道,所以我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杀他。他向我开枪时,我真的吃了一惊,我不晓得他们为什么要交换手枪。”
锦织提出专家的意见道:
“也许后来他们想到堂上要站在柜台上,看不到后面,所以真枪还是交给能够综览全局的浅田拿着比较保险。”
我看着武藤夫妻的脸,问道:
“夫人提出离婚要求,应该和这次的抢案有关吧?”
妻子犹豫不决未开口,丈夫代她回答道:
“大约一年前,堂上找上我,一直逼我再帮他抢银行。银行内部有内应的话,对抢犯而言方便多了,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事先知道保险箱内有多少钱。
“由于我百般拒绝,堂上对我施压力。于是我只好把一切来龙去脉都告诉内人,包括前两次的抢案在内。我们两人互相打气,勉强撑了两、三个月,结果堂上却把目标移到就读中学的小女身上,老是写信或打电话对她说‘你老爸的财产都是用非法手段得来的’之类的话。一个才十五岁的女孩子,对此会有何反应,大概可想而知吧?
“内人一直希望我去自首,以便将过去做个了断,但我太傻了,竟然相信只要完成我想出来的‘计划’,就能够永远逃离那个噩梦!
“这个计划的内容,我并未告诉内人,因为我要是说打算将堂上杀死,内人一定会反对到底的。她认为我这次还是会帮抢匪做案,就跟我分居,带着女儿远离我身边,然后又要求和我离婚,并且要求儿子的监护权。她不要我付赡养费,是因为我的钱是脏钱,不适合用来赡养儿女。
“至于我儿子正史的想法,据他爷爷说,他似乎认为只要自己留在父亲身边,将来总有一天会让父母破镜重圆一家团聚的。他愿意留在我身边,让我感到很安慰,他是我内心深处最后的依靠。为了他,这几个月以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举枪射杀堂上的那一瞬间……讽刺的是,这孩子最后竟成为我那计划的致命伤!不,事实上应该说,是这孩子惊醒了我的噩梦!你们说对不对?”
我和武藤幸子在病房外谈了一会儿。当初她在电话中听我提到那名十岁少年之事,便认为那可能是自己的儿子正史。挂断电话后,她想起正史在就读淀桥第四国小时有个叫大介的好朋友,但此时她并不知道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据她说,她和正史已经有两个多月没见面了。然后她立刻打电话到目黑区武藤之父的家里,但找不到正史。
最后她说:“因此,我只好赶往银行,想去找外子商量。”
离别之际,我交给她一个信封,里面是多余的侦探费。我告诉她:三十分钟左右的保镖费只要一万圆就够了,不过我没有那种可以开给十二岁以下儿童的收据。她起先拒绝收下,但我吓唬她说,今后他们的生活将会很困难,到时候就连一万圆也会十分珍惜,然后强迫她收下。
我在雨中走向新宿车站。我打算先去吉祥寺的一家修车厂领回我那辆“青鸟”。昨天这辆破车的宿疾——气喘病又发作,被我送进了修车厂。
当我在“小田急旧船公司”前面的行人穿越道旁等红灯时,看到那位正史少年就隔着马路站在我正对面。他撑着一把跟六天前一模一样的黄色雨伞,身边是一位初中女生,大概是其姊佐荣子。再过去是个老人,可能是他们的爷爷,也就是武藤荣治之父。武藤曾说三点的时候要和孩子们见面,所以其父大概是陪孙子前来的吧?
红灯转绿,他们开始走过来。我想要躲开,却已经来不及了。正史少年的视线从正面射到我脸上,我只好往前走去。在这个地方碰面,他绝对想不到我是刚从“新宿警察医院”走出来的,而且这里也是从我的侦探社要走到新宿车站的必经之地。
我们的距离逐渐缩短,彼此的视线都未移开,因为无法移开。双方都觉得一旦移开视线,对方就会出声打招呼。在擦肩而过时,少年那把伞的尖端抵住我的臂膀转了一圈。
至于他有没有回头来看,我就不知道了。
——十岁的委托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