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田庄司
原名《紫电改研究保存会》,出自1987年的短篇集《御手洗洁的问候》
作者简介:
岛田庄司,1948年生于广岛县福山市,武藏野美术大学商业设计科毕业。当过占星术算命师。
1981年以《占星术杀人事件》崛起文坛,随后陆续发表惊世杰作,终于在87年至92年之间,与其私淑弟子绫辻行人、法月纶太郎、我孙子武丸等共同创造了一股复古风潮。有人称之为“新解谜派的时代”、“侦探小说的复权”。
笔下有众多名探和系列主角,如:御手洗洁、吉敷竹史、牛越佐五郎、隈能美堂巧、岛丘弓芙子……等。
曾多次婉拒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的颁奖,被视为怪人。
《天衣无缝》这个故事很奇怪,不看到最后,绝不知道它“惊人”与“感人”到什么程度。
主角关根(“我”)本身就是个“奇人”(运气大起大落),有一天碰到了一个叫尾崎善吉的人,好像比他更特殊、更怪异,然后又遇见了一位“奇中之奇”……这里面有福尔摩斯与亚森罗苹的影子,又好像明智小五郎与怪盗二十面相……。
可能有人会说:“不过如此。我见过更奇之事。”也有人会说:“程度高的人才能看出‘感人’之处何在。”
笔者倒是很羡慕这个关根,因他起码还会“时来运转”,尚有“贵人相助”;笔者却连这点“福份”都没有,一生落魄,永世倒霉,不但没有任何美女垂青,连半张发票都没中过……。
所以说,这篇故事不仅感人肺腑,而且“发人深省”,余味无穷,值得再读三读。
“那是什么?符咒吗?”经理看着我的手指说。
我的双手放在吧台上。除了两根大拇指外,其余八根指头的指甲上都有我用签字笔写的数字。字都很小。
“不是,我这只是随便写写而已。”
我说着,向酒保叫了一杯“酥蹄狗”。
“酥蹄狗是什么?”经理问。
“大概是伏特加酒的一种。”我答道。
“你每次来这里,似乎都点不同的酒。上次叫横滨鸡尾酒,再上次好象叫代基里酒。”
“因为我喜欢事物不断改变。我讨厌一成不变的东西。”我说。
经理用非常了解的表情点点头,然后品了一口掺水威士忌。他每次来都叫同样的酒。
“不错,日常生活实在很单调无聊。我已经在今年四月过了五十岁生日,当上班族也已当了将近三十年。但是打从出生到现在,从来不曾在日常生活中遭遇到不可理解的怪事。”他说。
我原本想附和他,不过因为想起了一件事而作罢。
“我很想碰到一些不可思议的怪事。每天都在期待,但从来没碰过。人类的行为举止真是一点趣味也没有,一切行动都只考虑利害得失。认为有利就去做,认为不利就不做。就是这么简单。相形之下,象女人这么无聊的生物就成为世上最不可思议也最不可理解的东西了。”
经理说完瞥了我一眼。他可能以为我会点头表示同感,然而我一动也不动。他看着我,又说:“嘿,你一定也一样吧?因为太无聊,所以来这里点叫不同的酒喝,又在指甲上写数字玩。”
“是呀……不过,经理,我曾经遭遇过一件不可理解的怪事呢!”我说。
“哦”经理露出想要挑衅的表情说:“真的怪到极点吗?或者只是碰到一个正在逃亡的女人,她向你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才不哩!那真是一次不可思议的经历。已经七年了,我到现在还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哦”
“我常常想起那件事,打算解明其中的原委,却无论如何也解不出来。真的!再怎么样也无法解释!如果经理您能够想出解答来,我一定洗耳恭听!”
“快告诉我!不过,那必须是真的很奇怪的事才行。”
“那当然。”
“好,快说吧!”
经理在圆椅上正襟危坐。我开始述说那件事的经过。
那大概是1978年,也就好似七年前的事,我在位于竹桥的M报社英文部上班已经有六年了。当时是夏季。一天上午,我和往常一样睡眼惺忪懒洋洋地来到报社,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当我正要打开报纸看今天公布的彩券中奖号码时,突然有一个陌生人来找我。
“冒昧造访,真是抱歉。请问你是关根先生吗?”
象平地一声雷般的吼声突然从天而降。我吓了一跳,本能地缩缩头,然后战战兢兢往上望去。
已经过了七个年头,到现在我对这名男子的容貌依然记得一清二楚,可见当时是吃惊到何种程度。我很怀疑自己的眼睛。因为那人看来就象街头常见的肯德基炸鸡店前面的招牌人像一样。
他戴着一顶白色硬壳平顶草帽。大概只有在黑白电影中才能看到这种帽子。浮满汗珠的大鼻子上戴着一副圆框眼镜。鼻子下面和脸颊两旁都长着半白而卷曲的胡须,看来好象马的棕毛一般。这些胡子使脸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不过还是猜得出大概是圆形脸吧?这是从他那圆圆滚滚的身材猜测的。他的肚子大概连啤酒桶都要甘拜下风。
“你……你是哪位?有什么事吗?”
我说得提心吊胆。偷偷瞄一下四周,果然不错,大家都在看我。
“我是这个人。”
身穿白色西装和西裤的肯德基炸鸡先生似乎不在意我的狼狈相,径自递过来一张名片。
“尾崎善吉先生,是吗?”
我看着名片说,但对印在右边的头衔感到大惑不解。
“紫电改……研究保存会……会长?”
“是的,紫电改研究保存会就是我主持的。”
我真想叫他把音量放低一点,但话到喉咙又吞了回去。
“有何贵事吗?”
“这事说来有点复杂,不方便在这里谈。”尾崎善吉说。
我相当有同感。
“我们去喝杯茶怎么样?不会花多少时间的。”他说。
于是我带尾崎到楼下的咖啡厅去。他坐下来叫了咖啡后,就开始滔滔不绝说起话来,仿佛在对咖啡厅内所有人演讲似的。我从他的话中确定紫电改是一种战斗机的名称没错。
“紫电改可说是出类拔萃的战斗机,大概当时没有任何一种机型可与之比拟,简直是天下无敌。引擎虽然是‘空冷’式的,但绝不比其他装有‘水冷’式引擎的战斗机逊色。现在的汽车引擎多半是水冷式,所以你可能会以为空冷式的一定是性能不高而落伍的,其实不然。二次大战时,许多有名的战斗机象喷火式、野马式等,引擎都是水冷式的,所以很多人以为水冷式的比较好。但是水冷式的构造太复杂了,不象空冷式那么单纯。其实凡事都是单纯一点比较好。尤其是机器,构造愈单纯,愈不会出毛病。象摩托车,既不必检查散热器有没有水,天冷时也不必担心水会不会结冰。刚才你……”
“尾崎先生,紫电改这种飞机我也约略知道一些,因为我小时候在杂志上读过。现在是上班时间,所以很抱歉,我不能在这里跟你耗下去。有什么事请快说……”
本来我以为这位炸鸡先生听了这番话会感到不好意思,谁知他却举起右手从容不迫地说:
“啊,真是抱歉。你是报社职员,时间就是金钱,必须珍惜时间。可是我要说的这件事,除了报社的人以外就没有人能够理解了。英文有一句格言说:‘Time is more precious than money’,时间比金钱还宝贵。你在英文部工作,一定比我还了解,不是吗?现在已经是这么重视时间的时代了。哈哈哈!”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赶快把话说清楚呢?我暗中恨得咬牙切齿。
我从学生时代开始就养成了懒散悠闲的习惯,每天都会上咖啡厅透透气,就象浮出水面呼吸的鲸鱼一般。不过工作还是要做,所以我希望他赶快把话说完,好让我回去做那些呆板无聊的文书整理工作。
“你刚才说比较喜欢零式战斗机……对了,我们都简称为零战……”
尾崎一边说时间比金钱宝贵,一边却继续他的演讲。咦?我刚才说过比较喜欢零战吗?被他这么一说,我也搞糊涂了。
我开始觉得有点恐怖。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呢?看起来,年龄可能在六十岁左右。再看他对紫电改这么入迷,我猜他可能在大战期间驾驶过这种飞机。
真是莫名其妙。为什么他要跑来找我这个跟他完全陌生的人呢?我从刚才到现在都一直在努力回想,但就是找不到有关这个尾崎善吉的记忆。他的长相如此特殊,如果我以前见过,一定不会忘记的。
会不会是想来探听消息或收集资料的?如果是,那应该到更上面那一楼的M报社大厅去才对。我是在英文部办公,又不是记者。他大概找错对象了。
最近我的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也许是从此要开始走下坡了,才会遇到这种事吧?尾崎还在长篇大论,我却已听而不闻,开始想起自己的事来。
我回忆往事,只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一个很大的特点,那就是好运与坏运的差别相当明显。不!这种说法太过笼统,应该说是运气大起大落才对。我实在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幸运之星转世,还是扫把星投胎的。我时常吉星高照,诸事顺遂;但随后不久,必定又会楣运当头,万事受阻。这个模式一再重复出现。
譬如说大学入学考试好了。我念高中时,从来不读书,每天放学后就去练习游泳。在家里用功的时间平均一天只有几秒种而已,所以我一开始就对一流大学死心了。去考那些专收劣等生的三流四流大学,也全都名落孙山。这倒出乎我意料之外。自暴自弃之余,抱着捣蛋的心情去参加著名的私立W大学入学考试,答案乱写一通。不知为何,我居然被录取了。
当时我的心情就象得道成仙一样。开学前我暗中发誓了几千次,决心从此改头换面努力用功。我满怀热情踏入校园参加了开学典礼,不料第二天校门口就堆满了用桌椅搭成的路障。从此进入了激烈学运斗争的时代,连一堂课也没去上过。
我已经灰心丧志,每天在堆积如山的桌椅路障前发呆,结果认识了许多爱打麻将的牌友。后来和麻将馆老板娘的交情反而比和教授的交情还要好。
进入M报社上班也是同样的情形。我每年都留级,能够进入这家这么大的报社简直是奇迹。但是就在我来上班的第二天,这家报社就开始经营不善,亏损连连。如今全东京的人都已知道M报社即将倒闭。所以我虽然是报社职员,却因薪水过少而连一分报纸也没订。
我的人生就是这样,吉星高照之后楣运当头,一直重复循环下去。
尾崎还在大谈零战和紫电改的差异,说两者之间最高速度差了一百公里。二十毫米的机关炮也有两座和四座之差,所以破坏力大不相同。此时我插嘴道:
“尾崎先生。”
“哎呀!我忘了!你还在忙嘛!人上了年纪,总是只考虑自己。我们现在就进入正题。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啦!我把名片给你了吗?很好!你看到我的名片,有没有想起什么事来呀?”
“尾崎善吉这个名字……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没有。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我不是说那名字,而是请你看右上方那个头衔。”
“紫电改研究保存会?”
“对了,就是紫电改!我为这种战斗机献出了一生。你看到这个名词,应该会想起一些事来吧?”
“紫电改……没有呀!”
“啧啧!你也真是的,这样还算报社职员吗?今年七月不是有一件关于紫电改的重大新闻吗?”
“哦!你是指从四国海岸捞回来的那架飞机呀?”
当时是有这么一个事件:有一架沉在海底的紫电改偶然被人发现而捞运回来。
“不错!你终于想起来了。”
“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哇!你真令我惊讶!这样看来你连那飞行员的事也不知道了?”
“什么飞行员?”
“有一架飞机坠落在捞起紫电改的现场附近。你不知道吗?”
“啊,我想起来了。当拖吊船将那架紫电改捞起来时,有许多采访船在周围进行采访,突然间有一架也是去采访的小飞机在那些记者眼前坠落于大海中。”
“对!那是一架民用的私人飞机,由贵报的地方分社所包租的。所以你应该知道才对。”
“可是我是在英文版的部门呀!除了报社同乐会以外,我从来不和其他部门的同仁说话。何况我又不是记者。”
事实上,我对自己的工作一点也不感兴趣。所以虽然是报社职员,却不会特别去注意发生了什么新闻。
“那天是晴天,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即使是刚拿到飞行员执照的新手也能够轻松驾驶,可说非常安全。但那架飞机却突然撞进海里!更何况那驾驶员并非新手,而是有几百小时飞行经验的老手!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的确令人想不通!我听到这消息时也觉得很奇怪。不过因为当时发生了东名隧道的大事故,所以也没有特别去注意这个坠机事件。”
“你看到那架运回来的紫电改没有?机舱内全是牡蛎,简直就象一个巨大的捕章鱼罐子。螺旋桨也歪了,真是丑得不象样。这就是那风驰电掣、所向无敌的紫电改最后的下场吗?我一想到这里就掉眼泪。不过我还是很高兴能够将它捞运回来。”
“哦!”
“可是,虽然轮子是收起来的状态,但驾驶座上并没有死尸,而且所有门窗都紧紧关着,机身也没有什么大的破洞。这不是很奇怪吗?”
“怎么说?”
“轮子收起来,表示处于飞行状态。也就是说,可能是因引擎故障而在水面上滑翔。当然那架紫电改也可能是战后奉美国之令而抛弃的飞机。这种情形多半都是烧毁;虽然也有少数丢到海里的,但在抛弃时都没有收起轮子。经过调查之后,知道那架紫电改是从松山基地起飞的,任务是特别攻击。既然它是以特攻队的身份起飞的,怎么可能会因引擎故障而降落海上呢?如果是在空战时被击落,那驾驶座上应该会有遗骸才对。可是没有。连鞋子、飞行帽、武士刀等驾驶员穿戴在身上的东西也没有,一件也找不到,你说奇怪不奇怪?”
“大概是逃出去了吧?”
“对!我也曾这样想。但如果是你的话,逃出去以后会将挡风玻璃再次恢复原状关好吗?飞机是金属制的,很快就会沉下去。如果是引擎故障也很可能会爆炸起火,这时候你有心情再回头关窗吗?”
“也许是降落水面时,头部受到撞击而昏过去了吧?”
“可是找不到遗骸。”
“可能被鲨鱼吃掉了。”
“那总会剩下一些骨头吧?最重要的是,挡风玻璃的框架都还完好如初,鲨鱼的头根本伸不近来!当然鲨鱼也可以从机身的部分进去,问题是机身并未破坏,一个洞口也没有。”
“真是不可思议”
“不错!而且很有趣,简直就象幽灵飞机。”
“的确很奇怪……”
到现在我还不明白他真正的用意是什么。那件事虽然很奇妙,但是关我什么事呢?为什么要特地对我提起呢?
“而且也未免太巧了吧?那架紫电改沉没了三十多年,就在被捞起来的同一天,在同样的地点突然有另一架飞机坠落!而且驾驶员是经验丰富的老手,坠落原因不明!警方的说法是操作失误,但就如我刚才所说,那天风和日丽,晴空万里,一个五十多岁的飞行老手怎会在这种日子操作失误呢?”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非常有道理。不过为什么要对我提这件事呢?跟我有关系吗?如果你对那次事故有疑问为什么不去跟警察讲?”我说。
此时尾崎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因为我认为,那样对你而言是不大好的。”
“喔?为什么?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说这句哈倒让我吃惊。难道你不知道那小飞机的驾驶员是你的远亲吗?”
“那个驾驶员?”
我觉得自己受到很大的冲击。
“你是高松人吧?那位飞行员名叫桥本四郎,住在高松,而且和你是远亲。我调查过了,战争期间他好象在松山的海军基地服役。松山有个紫电改的基地,当然他那时驾驶的战机就是紫电改了。”
“……”
“有人架着紫电改,从松山起飞去进行特攻任务,途中却因引擎故障而降落还上。后来被人打捞起来时,驾驶座上却空无一人,门窗也都紧闭着。就在进行打捞作业时,先前那位紫电改飞行员却开着一架小飞机冲入海中,怎么样?你对这些事能够有一个合理的推测吗?象我这种毫无文学想象力的人,也能将这些事组合成一个故事呢?你听听我说得对不对。那架紫电改以前就是小飞机驾驶员所开的!你认为这种想法会太过浪漫吗?三十三年前,他身为特攻队员,必须去送死,但他有一个绝不能死的苦衷,于是就故意和队友失散,独自降落于海上,因为那不是普通的攻击行动,而是有去无回的敢死特攻,连回程的燃料都没有,所以不可能有任何同伴知道这件事,应该没有人会去检举他才对。降落地点是在四国海岸附近的海面上,离岸边并不是太远,他又擅长游泳,自信能够游到岸边。他逃出飞机时,因为平时训练有素的关系,无意中顺手将挡风窗关上了……你认为怎样?除此之外还有其他适当的理由能够说明门窗紧闭这件事实吗?我这里说法还能够结实那天他突然架着小飞机冲入海中的原因。当他在上空盘旋时,因为难以忍受良心的呵责,敢死队的战友呼唤声好象不断从底下传上来,所以他就自杀了。”
我有恍然大悟之感,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也许事实就好似那样没错。他接着又说:
“既然那是三十几年前的飞机,但是专家应该可以看见引擎一点也没有故障吧?不过那样一来问题可就大了,所以也不必再提此事。重要的是,那架小飞机并不是只有桥本一人,还有一名记者和一名摄影师。小飞机就是他们两人包租下来的。也就是说,桥本四郎自杀时将两个毫无牵扯的人也拖下水了!这么一来就麻烦了。老实说,那位死去的摄影师是我朋友吉田的儿子。我在松山战友会中也很吃得开,所以吉田就托我调查此事。我在多方奔走之后,终于查明了一些真相,也知道了有关你的一些事情。”
我好象有点明白他真正的用意了。
“你在东京的竹桥上班,离我的事务所很近。我的事务所就在中野,乘底下铁一下就到了,所以我想来问问你的意思如何。刚才我说的那些事,我到现在还没有告诉吉田,因为我讨厌麻烦,而吉田是一个很爱打官司的人,如果知道了这些事,一定会找你们家族的麻烦。不过因为我是他的好朋友,万一他找你们的麻烦,我应该能够说服他别那样做。”
这时候我终于明白他来找我的目的了。这个胖子是想敲诈我!不过他为什么找上我这个穷光蛋呢?难道是想要连我的亲人也一起敲诈吗?
我的内心在打颤,但我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
“你是打算威胁我吗?”我说。
尾崎善吉突然摸着他那啤酒桶般的肚子大笑起来。他笑的样子看来非常豪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本来以为他会用阴森冷酷的语气说出敲诈的金额来,结果不是,接下来他又说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话,令我目瞪口呆,他满面笑容的说道:
“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这也可以算是威胁了!不过并不会很麻烦,只是想请你在信封上写下收信人的地址姓名而已。”
“写收信人姓名地址?”
我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大概又让你吃了一惊吧?我看起来好象是个非比寻常的人,做任何事好象都会令人感到无比惊讶。其实事情是这个样子的:我所主持的紫电改研究保存会,已编了一部记录紫电改打捞过程的小册子,希望继续送给全国的同好,因为名单太多了,虽然已经过了这么久,却始终还没有将信封上的收信人姓名地址写好。住在东京的会员只有我和另一名男子,总共两人而已,也没有经费可以雇打工的学生来写。因此我就想,也许可以向你提出一个交换条件,请你来帮忙写姓名地址。条件就是不让吉田去找你们的麻烦。你只要帮忙写一天就行了!这么说是非常不礼貌,不过要请你原谅。你就当作是开玩笑,陪我玩一玩好了。”
“哦……”
我觉得非常扫兴。
“可是我今天还要上班……一定要在今天写吗?”
“是的。如果今天之内不能写完,事情会很麻烦的。”
“但是我才刚到办公室不久,现在就要早退未免……”
“总比请一天假好吧?顺利的话,大概下午两、三点就可以回来了。要找理由早退很简单,就说是接到我的通知,说你的亲戚发生了不幸事故好了。”
“如果我拒绝的话,你就要将桥本四郎自杀时拖人下水的事告诉吉田是吗?”
“那时侯,如果吉田问我调查的结果,我就没有理由守口如瓶了。”
他说话的技巧倒很高明。
“如果我照你的话做,你能保证不对吉田提起那些事吗?”
“保证是很难说啦!不过现在你惟有信任我了。如果你照我的话做,我绝对不会背叛你的。对了!以后也绝对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我发誓只有这么一次!如果我食言背信的话,你可以用任何手段来报复……如果你有麻烦的话,只要问问吉田,就可以知道我的行踪了。”
最后,我站起来走向公共电话,打算告诉公司说,因为亲戚突然去世,所以必须离开一下,要到下午三点才回来。
尾崎善吉似乎是个很有幽默感的人。他不断地装出令人意外的滑稽模样,让我看了很想笑。其实就算他不装,也会令人想笑。因为他的长相实在与众不同,极为有趣。
我对这个啤酒桶般的人渐渐有好感了。不过还不能完全相信他,一来是因为才刚认识,二来也是怕会被他绑架。我家虽然贫穷,但若独生子遭绑架,即使付不起一百万圆赎款,五十万总能筹得出来吧?
“你经常带着贵重物品出门吗?”
尾崎善吉睁大眼睛,凑过脸来问道。当时我们在地下铁的电车中。
“你为什么这样想?”
“因为你的外衣口袋实在太鼓了。你要知道,大战期间我是在陆军情报部服役呢!”
“这里面是钥匙串和打火机,另一边是香烟。我一向不带贵重物品出门,都是放在房间里。这样看来,你这个间谍好象不怎么样嘛!”
“最近我愈来愈不行了。我年轻时是很优秀的哩!真的!不骗你!不是我吹牛,我做过许多影响国家大事的工作哩!主要是在中国大陆。”
我们坐东西线在中野站下车,又走了很久才到达目的地。那是一幢很旧的公寓。进们的时候,我特别留心是否有人要在我后脑部重重敲上一记,结果没有。那房间里只有两套桌椅,此外空无一物,也不见人影。连冷气都没装,热得要死。
尾崎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很厚的名册和一叠信封,摆在我面前。
“这是名册,这是信封。请你用这枝签字笔写。厕所在那边。请尽快写完。我也会帮忙写,所以专心的话,很快就可以结束了。外衣交给我。对了,打火机还是先拿出来吧!如果你不放心,钱包也带着好了。我会吊在你看得到的地方。”
尾崎善吉将我的外衣挂在衣架上,然后拿去吊在厕所的门旁边。
“里面很热,还是打开窗户比较好。”
接着我就依照尾崎善吉的指示,挥汗努力抄写姓名地址。连去小便也匆匆忙忙的。桌上信封一大堆,却见不到什么记录紫电改的小册子。尾崎说,小册子不放在这里。在我抄写的时候,他就坐在我旁边的桌子前面,也是写得满头大汗。他那么胖,写起来可能比我辛苦得多。
我们并排坐着,写个不停,看来就象一对很要好的学生在应试一般。我有时会停下笔来,想一想为什么我要做这些事情。我现在正和一个陌生的老头子在一个从未到过的房间里一起工作。东京的生活真是无奇不有。对我来说,这个人在几个钟头以前还是一名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现在却象一个交往了十年的亲朋好友。偶尔遭遇一次这种怪事,不也挺好的吗?
“啊!已经这么晚了呀?”
尾崎善吉突然大声嚷道。
“午餐时间已经过了!老年人最忌讳生活作息不正常了,那是会要人命的!我们去楼下那家餐厅吃饭吧!你要吃什么?我想吃猪排饭,不过吃别的也可以。”
“我和你一样好了。”
“好。没装电话真不方便,因为我才刚刚般来。我这就下楼去叫,马上就回来。”
猪排饭送来后,我们就停下笔,边吃饭边聊天。
尾崎说,另外还有一个年轻会员,上午为了小册子的事,到印刷厂去了,现在应该快回来了。
“那家伙也是个飞机迷,年纪和你差不多。个性很不错,应该会跟你合得来。刚才你说你比较喜欢零战,我还能谅解,如果你说你喜欢鹫号战斗机或飞燕号战斗机,我就会火冒三丈了。因为我最讨厌那类细细长长摇摇晃晃的机种,太不可靠了。如果你刚才说比较喜欢那一类的,我一定当场拒绝帮助你。”
我暗想:那才好呢!早知道就那样说了。这个人大概是因自己很胖,所以才喜欢那种矮胖型的飞机吧?
“你开过紫电改吗?”我问。
尾崎脸色一沉,说道:
“这问题令我觉得很难过。因为我不是海军。对我来说,紫电改就象一个只能远亲的理想女人,象一尊平易近人的观音菩萨,文静又能令人安心。但我永远不能爬到那尊观音像上面,我只要在梦中能爬上去就满足了。何况在远处眺望,也比较不会看见脸上的麻子。”
“大战时你不是服务于情报部吗?”
“是呀!就在现在的九段会馆里工作。”
“不是在中国大陆吗?”
“我是常到大陆去。,满州感觉上就象自家的后花园一样。我在大连也待过一段时间。想来你也真可怜,没有机会看到那些宏伟的大街。我的青春就是在那些大街上度过的,所以才养成了这种悠闲乐观的个性。象我这种人,任何言行举止都是顺其自然的。在东京过惯紧张拘泥小格局生活的人,大概都会把我看作怪人吧!”
他说得不错。接下来他又开始长篇大论了。
“满州国是日本人在别人家后花园里转眼之间创造出来的国家。这是一项很了不起的工程,但正如那些街谈巷议所说的,那是一个傀儡国家,纯粹只是为日本人的利益而创造的。从这个角度来说,那绝不是什么‘历史的修正作业’,因为那不是人类理想的产物。就算和希特勒相比,也只不过是他所作所为的十分之一而已,有什么了不起?日本人透过满州国这管道在大陆胡作非为,所犯罪孽极其深重,千年万载也无法补偿,但是另一方面,我对那些只知巴结奉承的人道主义者也抱有相当大的反感。日本人是老实温顺的民族,也是以米食为主的晨耕民族,并非以牛肉或猪肉为主食,为什么要对中国人做出那么残酷的事来呢?我们有时必须这么想:那么做的确是有必要的!中国人的历史是一部残酷血腥的历史。看看他们任何一种刑求拷问的方式,就可以知道他们那残酷血腥的本质!日本人根本就望尘莫及。我认为日本人只是在逞强而已。大战时我还很年轻,正义感也比别人都强。当时我看到日本人在大陆的所作所为,就常常想设法补偿他们中国人。这也是对全人类和对历史的一种补偿。否则我们早晚会遭到恶报的,而且也违反了历史的旨意。你知道所谓以色列建国计划是什么吗?不知道吧?我来告诉你,当时犹太人受尽了希特勒的虐待,那是很明显的种族灭绝行动,于是我们就打算将所有的犹太人迁往满州住,成立一个国家。犹太人是一个流浪的民族,所以他们应该会欣然同意才对。我认定满州就是他们流浪旅程的终点站。大陆的土地多得是,绝对能容纳他们。而且如果在满州北部成立一个犹太国的话,也可以形成一个缓冲地带,对抗苏俄在北方的威胁。可是,这些终究只是一种浪漫的憧憬而已。真是太浪漫了!你不觉得吗?日本人代替摩西做这种事情!”
尾崎善吉状极兴奋,挥着拳头又说:
“这才是真正名副其实的‘历史的修正作业’!历史让犹太民族四分五裂,我们就将那些裂缝缝补起来!我们日本人一定可以完成这件事!我感谢上苍让我生为日本人!我年轻的时候,一直在梦想这些事。这个构想并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但我愿为这工作奉贤一生,死而无悔!因为我们是日本人,所以能够替希特勒收拾残局:也因为我们是生在这个时代的日本人,所以更应该这样做!”
尾崎停下来,叹了一口气,然后露出难为情的样子,好象是因为突然发现自己说得太过热情,才感到不好意思的。实际上,他说话的时候眼神是极其认真的。不过现在那眼神又恢复原来那种轻松的样子。
“当时我一直在梦里描绘这幅规模庞大的蓝图。那是一个美好的时代!事实上,那是一个充满梦想的时代!”
“结果还不是一切都成泡影。”
“每个时代都有一些冥顽不灵的人,那个时代特别多。有许多人象我一样做着年轻人的梦,但愚蠢至极的低能儿为数更多。那个时期的造反两字,就和死亡两字具有完全同样的意义。不过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啊!加藤回来了。”
一个年轻男子走进房里来。这人头发很长,给人的印象是他很快活。尾崎善吉告诉他说,我就是那位关根先生。只是这么简单的介绍。
“你也遇到麻烦了吗?”加藤说。“这位尾崎先生只因为想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就一直找别人的麻烦。不过你可以放心了,因为我回来了,接下来的工作由我来做。啊,已经写这么多了呀?”
我对这位加藤很有好感。接着我又帮忙写了一些,直到两点半才起身告辞。我预计三点多可以回到公司。尾崎善吉帮我穿上外衣,象西洋人般和我握握手。
“多谢!多谢!关根先生突然麻烦你做这些奇怪的事情,真是多谢你了。多亏你的帮忙,看来今天以内就能把这些名单抄完了。”
“能够帮得上忙,我觉得很高兴。”
“我一直在想,总有一天要让紫电改飞翔在日本上空。和以色列建国计划比较起来,这个梦想稍微小了一点,但我必定实现给你看。做不到这件事就表示战争尚未真正结束。到时我一定寄一张招待券请你来观赏。”
“这是我的荣幸,我一定前往参观。你这个会相当有趣,以后我要经过这附近,可以顺道进来拜访吗?”
“哦,随时欢迎!下次不会再让你抄什么姓名地址了。不过以后可能又会搬家也说不定,因为这里实在太窄了一些。但如果搬家,一定会将新地址通知你的。”尾崎善吉说。
我向尾崎背后的加藤轻轻点头,然后走出了这个连冷气和电话都没装的紫电改研究保存会的事务所。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我向经理讲的故事到此结束。我们在吧台旁隔邻而坐,经理看来似乎非常感兴趣,一言不发认真倾听。他听完后,点了两、三次头,说道:
“唔,真是一个奇怪的老头。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已经很久了,我记不太清楚。好象是一九七八年的夏天,大概是八月底九月初的事。只记得那时还很热。”
“对了!我想起来了!紫电改被人发现而打捞起来大约就是在那个时候。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嘛!不过,这事确实奇异无比。那老头是不是这个有问题?”
经理用食指在自己的头上绕小圈圈。
“不会吧?我看他精明得很。”
“可是那未免也太奇怪了。如果他真想在当天将那些名单全部抄完的话,为什么要浪费时间特地乘地下铁到竹桥对你大谈紫电改之事呢?把那些时间用来抄写不是反而比较快吗?”
“也许他是个害怕寂寞的人,不愿独自一人在那房间里抄写吧?”
“是吗?东京的怪人真是何其多。不过,故事真的就这样结束了?没有后续吗?”
“没有。跟那怪老头比较起来,我的日常生活只能用平凡和无聊来形容。这个遭遇是我近十年来最奇异的经历。”
“对了,他不是说事务所如果搬走会通知你吗?通知了没?”
“没有,大约在十天以后,我有事到中野去,曾顺道到那间事务所看看。这也不能算是后续了!”
“哦!结果呢?”
“早已人去楼空,空无一物了!”
“哦!他忘了通知你搬到那里去……”
“是啊!因为我只不过帮他写了三四个钟头的姓名地址而已。”
“那么,后来那个姓吉田的有没有去找过你家人的麻烦?”
“没有。可见他遵守约定。不过有件事稍微有点奇怪。”
“什么事?”
“我后来打过好几次电话问家母,可是她都说我们的族谱里并没有名叫桥本四郎的亲戚,一定是弄错了。”
“哎呀!”
“我那时是有点泄气。”
“你做白工了。”
“是呀!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亏啦!我想这是那老头一时大意而产生的误会。还偷笑了一阵呢!”
“哈哈!很可能是那样。既然你的人生是卑贱而无聊的,那么这件事应该可以让你陶醉个两、三天吧?那不是很好吗?”
“是很好。实际上我的日常生活……啊,对了!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忘了告诉你。几天之后,我接到一张莫名其妙的明信片。那时我把它收在这皮包里,现在不知还在不在……”
我拿起放在吧台边的皮包,往里面搜了一阵之后,不由得出声大叫:
“有了!我放在这随身携带的皮包里竟放了七年!”
那张明信片已经发驺,而且稍微变了色。
“就是这个。不知为什么会有人寄这种奇怪的明信片给我。”
我将明信片交给经理。坐在经理对面的一名男子也凑过脸来看。
经理默默阅读。明信片背面的名字如下:
阁下日前之捐款,本会业已收到,谨此致谢。捐款将作为塔整修基金之一部分。本会保证阁下已受罗马天主教会之庇佑。又,此信亦兼收据用。
经理和我先是大眼瞪小眼,然后笑了出来。不过笑得最大声的却是坐在经理对面那名年轻的陌生人。他笑完之后,从圆椅上滑了下来,摇摇晃晃往里边走去。
“你到底捐了多少钱?”
“一毛钱也没有!连这‘比萨斜塔拯救委员会’的名称也是第一次见到的。”
“上面的字还是正式打字排版印刷的哩!姓名地址也都是你的没错。究竟哪里弄错了?话说回来,这倒真是一件杰作。这是‘不可理解的珍贵体验’的杰作。”
“是吗?”
“以前流行过一种叫幸运信的游戏,我也曾经接过那种信。想不到后来又流行这种的……”
刚才那位年轻男子坐在靠里面的座位上,对着同伴开始发表演讲。因为距离远,我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只知道内容大意约略如下:
“大家都说人生很无聊。那是因为大家没有眼光所致。看看蝙蝠吧!白天睡觉,黑天在黑漆漆的天空飞来飞去,就是这样而已。认为人生很无聊的人,如果变成蝙蝠,一定会无聊到死吧?”
“这家伙和那个老头是同类的。”
经理指着那位年轻人,笑着对我说道。然后用严肃的表情想了一下,又小声说:
“可是,那个紫电改老头的所作所为的确是个难解的谜。”
此时那名年轻男子刚好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听到经理这句话后就说:
“谜?这么简单明了的事,你竟然想不通吗?”
“简单明了的事?”
经理和我异口同声嚷道。
“你是说刚才讲的那些怪事的真相,你都一目了然吗?”经理说。
“那当然。”
年轻人用若无其事的表情说。
“那么,七年前我遇到的那个怪老头,那个疯狂迷上紫电改的老头的企图,以及这张明信片的来龙去脉,你也都一目了然吗?”我说。
“不错!”
这是因为只有疯子才能了解疯子吧?
“呵呵呵!那就请你说来听听!”
经理探身向前说道。
“我们两个绞尽脑汁也找不到的原因,你竟然能够找到吗?”
我自己找了七年都还没找到。
“简单得就象坐在船上找大海一样!”年轻人说道。
他似乎自信满满,会不会喝醉酒在说大话?我实在猜不透这个人。
“可是你不能凭感觉随便随便乱说!一定要有合理的说明才行。”
经理似乎很不服气。
“简单之致!那是最初步的骗术。使诈术偷了你的东西!”年轻人对着我说。
我忍不住的笑了起来,心想这人果然是喝醉了。我说:
“哈哈哈!这里可能性我当然也考虑过了。可是我究竟被骗去了什么呢?被偷了什么东西?我身上没带任何值得被骗被偷的东西,钱包里面的钱也没少,驾照和打火机也没丢。我住的地方也没有任何物品遗失。老实说,那里也没有什么能被搬走的东西。我也曾经想过,是不是想让我离开办公桌几个小时?但我回到公司后,问过几位同事,都说我不在时谁也没有靠近过我的办公桌,不单桌子没有问题,甚至连一通电话都没人打给我;因为我当时只是一名非常不重要的小职员,而且我七年来都平安无事,如果那是有人要用阴谋害我,我应该老早就出事了才对。至少在我的周边应该有异常的事发生才对,然而都没有。”
“什么事都没发生本身就是一件异常的事。假如你没有遇到那个尾崎善兵卫……”
“是善吉,不是善兵卫。”经理在旁纠正他。
“假使你没有遇到尾崎善吉,也许你今天就不会到这种地方来喝酒了。”
“那要去哪里?天堂吗?”
我半开玩笑地问。
“我不知道,也许去银座吧!”
“银座的步行者天堂是吗?”
经理在一旁奚落他。
“如果你什么也没被偷,为什么会收到这张比萨斜塔拯救委员会的收据?”
“这就是我要问你的嘛!”
“那是因为你捐了一大笔钱!”
“我哪有一大笔钱?不是我在吹牛,我现在已是一文不名,七年前更是一穷二白,因为薪水太少了。你说我哪来的一大笔钱?”
那年轻人露出急躁的样子咋舌说道:
“啧啧!那一定是彩券了!不是吗?”
我听到这句话的刹那间,整个背脊都凉了。那是一种本能上的反应。这个冲击使我瞬间醉意全消,整个人都呆住了。
我拼命在记忆里搜寻七年前的情景。对了!我从那时到现在,一直都是彩券的忠实顾客。在一家快要倒闭的公司上班,不将梦想寄托在彩券上也难……
“你……你是说,我那时买的彩券中了特奖,是吗?”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可能吗?你中了一千万元之后,要喝酒应该会到银座去吧?”
我只觉得喉咙干渴无比。经理也放下酒杯,茫然发呆。
“想起来了!那天我正要打开报纸看彩券中奖号码时,那个胖老头突然出现……”
我一边回忆往事,一边喃喃自语。由于所受的冲击太大,自己的声音听来仿佛是别人的。
“那个时候我如果快点看那中奖号码就好了,是不是?”
“那个叫善太郎什么的老头,不是问过你是否经常带着贵重物品出门吗?那就是在刺探彩券存放的所在。”
哎呀!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可是,我回家后打开抽屉,彩券明明还在啊!”
“但没中是吧?”
“是啊……”
“那是被加藤调换过的彩券。”
“加藤?但……但他是什么时候偷走我的房间钥匙的?要进去那房间,一定要偷走我的钥匙串才行啊!”
“那当然,因为你完全中了那善太郎老头的计,说出钥匙串就放在你的外衣口袋中。你进了那没装冷气的房间后,不是将外衣脱下来了吗?”
哎呀!没装冷气的用意原来就在这里!
“可是那件外衣一直吊在我看得到的地方呀!”
“你至少应该会去上一次厕所吧?即使没有,他要另外设法拿到钥匙串也是轻而易举之事。他偷到手以后,趁着走出房间去叫猪排饭之时,交给了在楼下等候的加藤……不!也许根本没有这个必要。他也可能趁你专心抄写那些姓名地址时,瞒过你的眼睛从钥匙从已经打开的窗户往下丢,此时他很可能连你的驾照也一起往下丢,然后加藤在楼下依计行事。他首先从驾照上得知你的住址,再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你的房间,用钥匙开门入内,搜寻那张彩券。万一找不到,他就要立刻赶往你的公司,从你的办公桌里应该能找到。这就是他们的计划。”
我很想哭。
“加藤在你房里找到彩券后,就用一张没中奖的调换过来,然后赶回中野,让你庆幸终于可以回去了。那个叫善兵卫什么的不是还帮你穿上外衣吗?那时他可能就很快的将钥匙和驾照放回原处了。”
我开始诅咒自己的愚蠢糊涂。
“那个善作老头也真是个有趣的家伙。他设计得非常好,连所用的假名都很巧妙,明明是个大骗子,却叫做善作,真是目中无人,太有幽默感了。下次你碰到他,务必介绍给我认识认识。这张收据也设计得很好,‘比萨斜塔拯救委员会’,真是诗意盎然。他在各地偷拐诈骗之后,大概都会寄上一张收据给受骗人吧,也许他认为这样是一种礼貌。真是一位有绅士风度的怪盗。”
我万念俱灰,但仍问道:
“可是,他为什么知道我中了特奖?不!应该这么问:他为什么知道我买的那张彩票中了大奖?”
“那大概是在你的宣传广告上得知的。”
“我宣传?”
“你写在指甲上的那些数字,不是刚买来的彩券上的号码吗?彩券的号码不是总共有八位数吗?刚好是两根大拇指以外的手指总数。”
“啊……”
我一边叹气,一边望着自己指甲上的数字,差点哭出来。我念大学时,有一次做这种游戏,结果那期彩券中了一万元。从此我就养成了这种嗜好,直到现在都没有改变。七年前我确实也是这样做的。
“要查出中特奖的彩券由何处卖出,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进一步调查的结果,发现有个奇特的人物,这人老爱将彩券号码写在指甲上到处招摇,而且这一期的特奖正好落在这人手里。于是他们便设法在这人尚未发觉中奖以前将彩券弄到手。因此我想,那天早上一定有人来到你身边,睁大眼睛猛瞧你的指甲……”
这时我已经懒得回忆是否真如他所说的了。我只感到生气。
“不过,事后你难道没有将指甲上的数字与抽屉中那张彩券的数字对照一下吗?”
那个年轻人说。我想我并没有对照过。我为什么要对照呢?谁会想到一张一直放在房间抽屉里的彩券有可能被人偷偷调换呢?
接下来是如何回到家了的,我已经一点也不记得了,只知道当我清醒过来时,人已经在公寓里了。酒钱可能是经理同情我而帮我付的。
我是多么糊涂啊!我坐在窄小房间的正中央,再次谴责自己当加藤潜入我的房间翻箱倒柜时,我正在那些永远不会寄出去的信封上拼命抄写姓名地址,写的一本正经,满头大汗!
现在的彩券中奖号码一般都是登在晚报上,但七年前的情况不一样,那时的彩券名称叫“巨无霸”,抽奖在傍晚才举行,会场很大。晚间电视新闻虽会立即播出中奖号码,但报纸方面都是在第二天的早报上才刊登。
因为我要上班,所以无法看到晚间的电视新闻。而且我在报社上班,家里也没订报纸,所以那些骗子就有充分的时间可演练作战计划。
我关掉电灯,四肢呈大字形躺在廉价公寓房间的正中央,但是一点也没有睡意,就那样躺着不动。不知不觉中,窗外天色渐渐泛白,我只觉得心情无比空虚,也想到自己真是一个运气大起大落的人。事实上,那次不可思议的体验正是这种固定模式中起伏落差最大的。幸运之神来到我眼前最近的地方,然后又滑溜溜的从我腋下穿过去。
我一直在想,如果七年前真的中了一千万圆会怎么样。以当时的币值来说,那些钱可以买一个豪华公寓来住了吧?即使还买不起,付头期款也该轻而易举了吧?也许我会将那些钱当作资金,做个小本生意,脱离上班族的生活吧?还是会用来结婚呢?
我站起身来,打开破旧的窗户凝视外边。天色灰白,空气凉爽,大都市就快醒来了。我仰望天空,看到有个小红点一闪一闪的,大概是一架小飞机吧。
我将手伸进口袋,摸到一张长方形的坚硬纸片。那是什么东西?我拿出来一看,原来是名片。到底是谁给我的呀?我回忆了一下,终于慢慢想起来了。是刚才在那家咖啡酒吧遇见的年轻男子给的。我们道别时,经理向他说:“实在太另人佩服了!请给我们一张名片好吗?”
大概那时他也顺便给了我一张吧,因为我当时迷迷糊糊的,也记不太清楚了。
我借着路灯的光线看那张名片。上面有几个看来象名字但意思不明确的字:“御手洗洁”。
我不由得出声大笑。这是什么?是姓名吗?大概是吧!还是那人在开玩笑?真是一流的玩笑。跟那个比萨斜塔是同类的吧?这个都市真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各种愚弄人的方式都有。这是不是叫人将厕所洗干净的标语?或者是在隐喻什么?
也许是大笑的关系觉得心情舒爽多了。结婚、买公寓、做生意等等,志气未免太小了吧?想来七年前那张彩券所能带给我的幸运,顶多也只是这些而已嘛!跟尾崎善吉对我说过的要在满州为犹太人建国的志气比较起来,这些事的格局实在太小了!我至今仍为他说的那段话感动不已,即使其余的话都不可信,我也会相信那段话。我相信那是这个骗子青春时代的梦想,是他的真心话。
我的心情逐渐好转。我想,就把那一千万圆当作听那段话的代价好了,尾崎善吉说过,现在的东京人格局太小。真是胡说八道!你那么爱钱的话,我这一千万的小钱就送给你好了,但是你一定要……
“一定要紫电改飞翔在天空啊!”
我一边望着空中那红色光点,一边喃喃自语。然后,我似乎看见了那带着夹鼻眼镜的尾崎善吉出现在天空,他正微微掀起头上那顶白帽在向我点头致意呢!
——天衣无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