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随着光影交替变幻,屋中的光线也一寸一寸暗淡下来。顾纭放下手中的针线,揉揉脖颈,信步走出屋子。
廊下各色菊花开得葳蕤,姹紫嫣红,淡粉冶黄,争奇斗艳,然而盯得久了,明晃晃的颜色不免令眼睛愈加发涩。顾纭想起在家时,每绣半个时辰,母亲必会让她起身远眺窗外,说是刺绣最容易伤的就是眼睛了,因很多绣娘上了年纪,眼睛就看不清了。
起初她并不喜刺绣,但不知为何,很多旁人觉得极难的花样她一看就会,母亲说她有悟性,小姐妹们也极佩服她。其实,在家中时,所谓刺绣,不过是个闲时的爱好,日常寻常所绣不过如香囊,扇套等小姐妹之间互相赠送的物件。待到后来,和清词合开了绣庄,才偶尔绣绣大件,不过每日动几针,费时月余才能得一件,家人和朋友们便心疼得不得了。
如今,她虽是有意藏拙,可这些年绣的物件,自己都记不得有多少。
顾纭苦笑了一声。
犹记那时,村中开阔,遥遥望去,是大片大片绿色的田野,乡间小路蜿蜒而上,远处群山连绵,再往上,是望不到边的广袤的天空。
若是春天,便能看到桃溪对岸的那片野桃林,云蒸霞蔚般的一抹亮色。若逢夕阳西下,天边抹上了胭脂红,炊烟袅袅,倦鸟归巢,便是另一番宁静的景象了。
她曾听清词念过一首诗:“古树高低屋,斜阳远近山。林梢烟似带,村外水如环。”那时她还没识多少字,但这诗句意思浅显,却是听了就懂。
那是她永远也回不去的故园。
而如今,眼前所见只有重重屋檐,高墙隔断了内外,留下一块四四方方的天地。
此身何归?
顾纭立在院中,借着仰头看一只孤雁的功夫,眨落眼睫之间的水珠,她不能允许自己软弱,哪怕是一刹那,于她而言,都是奢侈。
毕竟,她终究只能独自面对风雨,不是吗?
“在看什么?”一道温和沉稳的男子声音响起。
顾纭一惊转头,不知何时,一个青衫男子长身玉立于月洞门下,他抬手拂落桂花,笑意温煦如暖阳,温暖这微凉的黄昏。
“奴婢见过王爷。”短暂的一怔之后,顾纭迅速反应过来,俯身行礼。她虽一向极少出现在睿王面前,但人还是识得的。
主子的问话不能不答。
顾纭接着又道:“方才有一只大雁从上头飞过,奴婢刚做完针线,见有趣便多看了会儿。”
时隔几日,睿王再见到那一张熟悉的脸。
五官细看很精致,尤其厚重刘海下那一双乌漆漆的眸子,黑白分明,灵气动人。然而,黯淡的肤色和有些枯黄的发质却让这份灵动打了折扣。
“瞧着有些眼生?”睿王走近,明知故问。
“奴婢是侧妃院里的乐芸,一向只管着侧妃针线的,不在侧妃跟前伺候。”顾纭不慌不忙回道。
睿王欣然:“正好。”他抬起袖子,语气惋惜:“我从园子里过来,因看丹桂落如雨,入了迷,不妨被一枝桂花刮住袖口。若是旁的也就罢了,这件衣服却是母后亲手锁做,你看看可能补得毫无痕迹?”
顾纭垂眼看向那石青色的袖口,上面绣的是雅致清隽的竹叶花纹,针脚细密整齐,用了十足的心思,现在却豁了个大口子。
眼前蓦然掠过另一个人的身影。
那人亦常着青衫,君子如竹,她曾为他在袖口绣上竹叶花纹,一针一线,都是少女心思。
不过是一闪念之间,顾纭失笑,自己今日竟是这般多愁善感,许是因为见了清词的缘故罢,如止水般的心也温澜潮生。
“请王爷换下衣服,奴婢尽力而为,只是奴婢雕虫小技,必不能如娘娘女红精湛。”顾纭恭敬道。
嗯,是个读过书的。
睿王站着不动。
顾纭等了半晌,忍不住抬眼看他。
睿王也正看着她。
顾纭这才后知后觉,偌大的后院竟只有他们两个人,那些叽叽喳喳的丫头今日不知去了哪里,竟齐齐整整地不在。
午间拈红好像说了一句,今日是针线房裁冬衣的日子。
原来这位金尊玉贵的王爷在等着她服侍更衣呢。
顾纭默了默,这些日子林贵妃身体欠安,王妃卧病在床,府里的两位侧妃今日都入宫请安了,所以侍女们也较往日肆意一些。
倚翠倒是在的,但那日王爷来泊心院,倚翠不知做了什么惹恼了王爷和孙侧妃,次日便被孙侧妃找了个由头责罚一顿,自此失宠于侧妃。
拈红曾偷偷与她说,是倚翠生了妄念,勾引王爷被侧妃发现了。
倚翠心高气傲,不想别人看她笑话,这几日一直称病躲在屋里。但她这些年在泊心院里做威做福,又是侧妃从娘家带过来的,一时旁的人也不敢落井下石。
犹豫了片刻,她实话实说:“一向是倚翠姐姐管着侧妃和王爷的衣服,奴婢并不清楚。”
睿王略一沉吟,似嫌弃般看了看她,勉强道:“无需如此麻烦。就在院子里稍微修补一下便可。”说着,人走到院中的凉亭里,坐了下来。
顾纭进屋取了针线,默默行了礼才隔着石桌坐下。
睿王将手臂搭在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被花枝划破的地方是在袖口,对顾纭来说不是难事,她拿起针专心致志地缝补。
两人不可避免地靠近,近距离看,她的肤色有些许粗糙,睿王笑了笑,若不是那日亲眼见这丫头在脸上涂涂抹抹,他便信以为真了。
小丫头的眼睛是微微上扬的凤眼,此刻眉眼低垂,纤长的睫毛根根分明,一双眉毛较寻常女子偏浓一些,带着三分英气,冲淡了五官之间的那种精致感,不过许是刻意画的,她紧紧抿着唇,唇角有一颗鲜红色的小小的痣,不过也许也是故意点的。
顾纭不经意碰到了睿王的手,睿王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有力,看他虎口的薄茧,并不像是养尊处优的王爷,顾纭忙里偷闲地想。
因这一触碰,睿王的目光落在了顾纭的手上,她的指甲没有涂蔻丹,修剪得很平整,漂亮的圆弧如月牙儿一般,泛着健康的粉色光泽。
看起啦就是再朴素本分不过的一个丫头。
“好了。”顾纭收起针线,抬眸微微一笑。
夕阳似揉了碎金入她的眸光,她的唇角浅浅扬起,一颗小痣鲜活灵动,这一刻,这一张只算得清秀的脸庞,恰如明珠美玉,莹然生辉。
因为顾纭的事,清词消沉了几日,直到收到嘉阳公主约她去丹山围场观马球赛的帖子,才开始有些微的意动。
为定国公府考虑,清词不想于明面上与嘉阳公主过往太密,而授人以不必要的把柄。但她这几日心急如焚,想着顾纭应是已到了公主府,但公主府来的人并没有提到这茬。
知微发愁:“公主邀夫人散心是好意,可咱们来不及做衣裳呀?奴婢看京中贵女骑马或者打马球时,穿着那种窄衣短袖的胡服骑装,极是利落。那日夫人仍是寻常服饰,未免累赘,也不好看。”
时人衣装多为宽袍大袖,讲究飘逸之美。胡服骑装是这几年来随着京中女子马球运动的兴起,而渐渐流行起来的。
清词失笑:“便是穿着骑装,你家夫人也不会骑马。”话虽如此,清词仍微微蹙眉。
知宜也皱了眉,片刻后她拍手道:“夫人不必发愁,奴婢想起来了。您还记得去年秋,三姑娘要做几套胡服,也怂恿您做了两套吗?”
被知宜一提醒,清词也想起来对她而言算得上久远的往事。
彼时她新婚不久,小姑子萧以晴见京中胡服兴起,欢欢喜喜道:“总算不用穿这些及地的衣服了,走路还容易绊着脚。”又与她说起,边城女子日常都穿这种窄衣短袖,无他,做事利落,若真遇上打仗,逃跑也快。
她兴兴头头要做好几身穿,也不忘了清词:“嫂子,你也做两三套罢。”清词犹豫,她咯咯地笑:“让哥哥教你骑马。我哥骑术之精,放眼整个大周难遇对手。”语气中带着隐隐的骄傲。
萧珩寡言,从不与她提他在外头的事,夫妻日常交流,不过寥寥家常。但长兄如此优秀,萧以晴自然引以为豪。所以,关于萧珩在北境的英雄事迹,清词大多是从小姑子口中听说的。
譬如,他十六岁便申请随军出征,却在战场上与大军失联。众人四下寻找都未找到,正以为他凶多吉少之际,他带着还剩一半的亲兵回来,以不足百人斩敌过千。
再譬如,十九岁生辰之时,恰逢北戎进犯,定国公旧伤发作,萧珩独自领军对敌,力排众议,采用迂回侧击方案,隔断北戎大军之间的联系,集中主要兵力大败北戎,俘虏北戎二王子。
在萧以晴的描述里,一个满腔热血,有勇有谋,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跃然眼前,和清词每日见到的那个冷淡疏离的定国公世子判若两人。
作者有话要说:1.“古树高低屋,斜阳远近山。林梢烟似带,村外水如环。”出自清代诗人齐彦槐的《冲麓村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