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珩目光落在孟清词身上。
她应是午睡刚醒,颊上还浮着淡淡的红晕,一双明眸盈着水光,如微风拂过湖面,波光粼粼。宝蓝色的襦裙宽宽松松,虽掩住了她纤细的身姿,却衬得她肤色如玉如瓷,尤其是那纤细精致的锁骨,在黄昏的日色下,仿佛自带了柔光,白得耀眼。
有别于平日的端庄雍容,是一种说不出的意态风流。
萧珩皱眉,她穿得并非不得体,大周民风开放,女子于衣着上亦颇有盛唐风气,可他今日忽然觉得,这套衫裙的衣领,有些低了。
莫名地,他不想让旁人看到她这娇弱慵懒的样子。也幸而,许舟和赵剑没有跟着进院子。
萧珩快走了几步,拉着孟清词的手进了屋。
孟清词试图以平常心对待萧珩,可是两人相视的一刹那,往昔时光翻江倒海而来,他予她,曾是她关于少年英雄的仰慕与幻想,是少女的绮梦成了真。第一眼瞧见的心悦,新婚的缱绻甜蜜,争吵时的冷若冰霜,决裂时的毫不留恋,单恋,痛苦,不甘,绝望......种种情绪堵在了胸口,一双眸子瞬间泛了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清词知道,她高估自己了,她根本不能以平常心对待萧珩。
她的手轻轻颤抖,缓缓吐出一口气,才没有甩开萧珩的手。
孟清词的手柔若无骨,可是触手冰冷,萧珩便皱了眉:“可还是身子不适?”
孟清词勉强笑了笑,没有作声。
其时萧珩的关心在情理之中。彼时他们成婚堪堪一年,这一年里,萧珩有大半年在边境,陪着她的时间并不多,夫妻之间相处还算和睦。纵有纷扰世事,这段日子也是她记忆里难得的静好时光。
当然,她是满心柔情蜜意,期待着感情的进一步升温。后来她才知道,萧珩心中,自有明月皎皎,映照边关,他的人在京城,心在北境,与她的这一纸婚约,不过是父命难违。
萧珩见孟清词眉目之间仍有憔悴之色,吩咐道:“拿我的帖子,去请太医。”
“不用,已是歇息好了。”孟清词一惊,打断萧珩的话,垂眸道:“想是因晚来风凉的缘故罢。”
萧珩向来敏锐,此时,她还不想让萧珩觉出她的异常。
“那便好。”清词坚持,萧珩也未再说甚么。
孟清词不着痕迹地抽出手,如往常一样,为萧珩解开朝服的扣子。襦裙宽大的袖子垂下,露出一截皓腕,一只羊脂白玉镯子戴在腕上,竟分不出哪个更白。
萧珩低头看向身前的妻子。
她的身高在女子中也算高挑,却仍比他矮了一头。从他的角度,不仅能看到她雪白纤细的手指,远山般细长的黛眉,鸦羽般浓密的睫毛,还能嗅到她身上隐约的香气,是一丝丝柑橘的酸甜,夹杂着桂花的馥郁,轻盈而又绵长,萦绕在他的鼻端。
孟清词,和他之前认识的女子都不相同。
他二十三岁的人生里,有一半是在北境度过。边疆女子,巾帼不让须眉,豪爽大气,可大口饮酒吃肉,亦能上马杀敌。还有一半时间,是在京中,承孝于母亲膝下,世家女子,举止如仪,笑不露齿,莲步姗姗间是贵族最标准的姿态。
母亲希望他能与世家贵女的表妹亲上加亲,他敬谢不敏。少年慕艾,偶尔,他也想过未来伴侣的样子,他曾想,应是和她一样的罢,红衣猎猎,英姿飒爽,驰骋于大漠黄沙,马背上回眸一笑,便已惊心动魄。
他曾向往过她与沈兄这般的神仙眷侣,红尘作伴,并肩御敌,策马江湖,快意恩仇。然而,命运给他安排了完全不一样的姻缘。
孟清词觉得今日这朝服的扣子今日分外难解,尤其是萧珩带着几分沉思审视的目光,更添了她几分焦灼。
“我自己来。”萧珩轻轻浅浅的呼吸拂过她的脸颊,痒痒的,清词不禁后退了一步。
孟清词身后,捧着常服与热水巾子的知微与知宜,相视一笑,将一应物什搁下,悄悄地地退出了屋子。
丫鬟们很有眼色地关了门,萧珩自然而然迫近了一步,他略带薄茧的手抬起,触到她颈侧细嫩的肌肤,“这件衫子领口太低,以后莫要穿出院子。”
萧珩是说她穿得不够庄重?
孟清词抬眼,下意识地想要解释,却撞进萧珩炽热幽深的眸光里。
她忽然记起,自萧珩这次回来,诸般忙碌,两人之间,似乎还没有过……。
“阿词......”萧珩清润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点温柔眷恋,呼吸落在她耳畔,灼人的烫。
孟清词仿佛被蛊惑一般抬头,那素日清冷的眸光,如今似一个深深的漩涡,吸引她情不自禁地靠近他,探索其中的奥秘。
不知何时,她已被萧珩抱进了内室。
萧珩的手指抽出了她发中的簪子,柔软如缎的长发便覆住了他的指尖。
夫妻之间,无论心意是否相通,在男女之事上,是有一些不言而明的默契。
孟清词猛地闭上了眼,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她平复着自己的呼吸,须臾,缓缓睁眼,直视着萧珩,轻声提醒:“夫君,天色尚早,还未去给母亲请安。”
男人眼中的缱绻之色渐渐退了下去,佳人青丝如瀑,一线雪白于其间半掩半露,失了方才的端雅,却更加妩媚动人。美人活色生香令人欲罢不能,只一双眸子,始终沉静如波澜不惊的湖面,倒映他的情动与狼狈。
萧珩定定看着她,再开口时,声音已恢复了往日的清冷温和,在这燥热的黄昏,甚至带了点山泉的沁凉:“是我疏忽了。”
萧珩离去后,孟清词盯着眼前绣着缠枝宝相花卉的帐顶良久,忽然觉得眼睛酸酸的,心里也酸酸的。
因为心思重重,次日,孟清词醒来时,鼻塞声重,全身乏力,额上也发了热,萧珩还是请了太医。
孟清词看向隔着帘子专注诊脉的老太医,心中苦笑,自己这身子骨着实弱,便是昨日歇了一天,也于事无补。
太医的脸色渐渐凝重,说出的话和上一世一模一样,又开了药方,嘱她务必好好调养,方才离去。
萧珩的面色平静如昔,他接过丫鬟熬好的药,一面轻轻搅拌,一面温声道:“你年纪还小,太医说若从现在开始调养,应无大碍。”
“子嗣之事,顺其自然即可。”
上一世她是突然晕倒,太医看诊的时候,萧珩并不在身边,太医与她说了病情,不久,又传到王氏的耳中。后来萧珩得知后,便是这样安慰了她一句。彼时,因这难得的温声软语,她咽下了心中的委屈。
如今,却是不想忍了。
“这寒气因谁而起,世子心中如明镜一般。”她抬眼看向萧珩。
萧珩手中的动作顿了一下,过了半晌,才缓缓道:“婷儿任性妄为,已是得了教训。”
清词垂睫,淡淡笑了笑。
“她已向你再三赔罪,舅舅和舅母亦因此事重罚了她。”萧珩耐心解释,“她毕竟是母亲从小看着长大的,事已至此,若再追根究底,徒惹母亲伤心。”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他熟悉自己娘亲的性子,若是执意追究王婷,母亲定会迁怒清词,而他又常不在家中,最终受委屈的还是她。
萧珩口中的表妹王婷是现武宁侯的嫡女,只是性子比萧以晴娇纵多了。她一心爱慕表哥萧珩,却未能如愿,心里憋着一股气,这股气不敢冲着定国公府诸人,便撒在清词身上了。清词入府时,王婷尚未许人家,常来定国公府小住,她刻意针对清词,清词很是吃了几次亏,导致她不易受孕的寒凉,便是拜王婷所赐。
八月里,武宁侯寿辰开宴,王婷邀赴宴的一众贵女游湖,武宁侯夫人请她顺便照看一下。她不好推脱,便随着一起去了。船上狭窄,一个姑娘踩了另一个的裙子,混乱之中她只觉被人在后面猛地一推,扑通落了水。
她记得,在她后面的人是王婷。
事后王婷哭着道歉,口口声声是别人踩了她,她才向前倾倒,将清词碰落水中,武宁侯罚王婷在家祠跪了一天一夜,王氏又是为难又是心疼,垂泪不止,她不欲婆母难做,选择了息事宁人。
萧珩执勺,轻吹去汤药上的热气,送到她唇边。
清词没有张口,清凌凌的目光望着萧珩,轻声问:“世子,若我一直不能有孕,您会怎么做?”
“您会纳妾吗?还是予我一封休书?”她目光明澈却执着。
萧珩神色不动:“莫再胡思乱想,胡太医医术高超,定无问题。”
“况且,若因此事你我无子,亦是天意注定,我更不会因此责怪于你。”
清词咽下汤药,舌尖是苦涩的,她“嗯”了一声,道:“耽误世子的正事了。”
萧珩喂完了一碗药才起身,“无妨,你安心歇着,莫要胡思乱想。”他放下罗帐,修长的身影步出屋子。
过了十几日,清词风寒渐去,慢慢好转。萧珩也愈发忙碌,早出晚归,夫妻二人虽在同一屋檐下,竟鲜少见面。
这日早饭后,清词带着知宜,去文晖堂给婆母王氏请安。
王氏出身京中武宁侯府,是已故武宁侯的老来女,与萧以晴一样,在家很受父母兄长疼爱。她年约四旬,因为自幼过得养尊处优,保养得皮肤白皙,望之如三十许人。虽是做了多年定国公府的宗妇,但夫君和儿子能干,加上母亲陪嫁的心腹丫鬟和嬷嬷给力,自己并不操心多少,那和萧以晴几分相似的脸上,犹带着几分天真烂漫,不谙世事之色。
大丫鬟连枝正在逗着王氏开心,王氏本来笑容满面,听说清词进来,便敛了笑意。连枝心中叹息,王氏性子单纯,并没有什么心计,只是有一条,耳根子软,受不得别人撺掇。还有连翘那蹄子,也忒不知深浅。便是太医,也只道慢慢将养,连枝冷笑,这便有人打着为世子子嗣分忧的名义,迫不及待要上位了。
偏前几日,武宁侯府接连传来了好消息,世子夫人和嫁出去的表姑娘先后有了身孕,这样一来,王氏心里就越发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