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瑛 著
游绣月 译
作者简介:
《蓝旗下》的作者五条瑛,1999年以《白金串链》一书崛起文坛,同年12月发表的第二长篇《三个玛瑙》获得第3届大薮春彦赏,短短一年多岁月即确定作家地位。是现今最受注目期待的女作家。
五条瑛自己所公开的资料很简单,生年、本籍不详。只知道大学毕业后,在防卫厅(即国防部)工作,担任极东军事情报以及国内情报的蒐集。退职后,当过采访记者。两年来除了上述两篇长篇外,还发表了《冬季来的委托人》与《梦中鱼》两长篇以及若干短篇,可说是多产作家。
这些作品,可能是她在防卫厅工作时,以所蒐集的资料为基础写成的。作品的时空背景都放在分裂的50余年的南北韩两国的斗争。
如《三个玛瑙》写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政权的思考方式,与美国情报机关如何对决的国际谋略小说。
国际谋略小说是由间谍小说发展出来的冒险小说之一种。间谍小说是以主角的间谍活动为主题,国际谋略小说原则上是写国与国的暗斗,如:计划如何暗杀敌国的总统,如何炸坏敌国的重要机关,而当事国如何去反击等。
《蓝旗下》是以作者的第三称单视点,写一个历史性的南北韩首脑会议前后,被北韩政府出卖的北韩间谍之下场经过。
在按下那些号码之前,心中怀着些许不安。多年前早已分手的旧识如今要再拜托她,不知是对是错的顾忌,以及这个十年前所使用的号码是否还在使用的疑虑;即使取得联系,也无法预知会产生何种反应的恐惧;不论从哪一点来看,毫无半点自信可言,有如一场赌注。
伤脑筋的是,申正成最爱赌注。明明对赛马、赛车及麻将一窍不通,却从来不曾想过要放弃。如此切肤之痛并非一、二次而已。大概是完全受惑于某种可以在刹那间控制人意志的特殊感觉吧!这并非赌博,而是一场更痛苦且郁闷的胜负。不论胜负,将仅留下痛苦。尽管如此,只要想像那女子的反应,便不由自主地心惊胆跳,重现眼前的,仅有那段无法挽留,只能默默目送她离去的陈年往事。
申考虑许久,手指犹豫地在空中比划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开始按下号码。灰色木框围成的电话亭里,空气停滞着,温度比外面要高出好几度。虽然外面是冬天,似乎唯有这狭窄空间,依然停留在又湿又闷热的夏天。电话铃响起,一声、二声……每响一声,申便忆起往事。以前也经常如此打电话。避人耳目,压低声音,明知相当危险却甘冒风险,想听她的声音的冲动根本无法克制。每当听见拿起话筒,发出一声小小的咔嚓声时,胸口便像有什么东西裂开般滔滔不绝如洪水奔流似地说个不停。年少时的酸甜苦辣经历彷佛昨日般涌现。
咔嚓。
熟悉的声音响起。彷佛又回到当初,申不经意地吞了吞口水,肩膀也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
“喂!喂!您哪位啊?”
呼吸彷佛停止了。
是小孩的声音。从口齿不清的小女孩用刚学会的词汇说日语,可以感觉出她相当慌张。十分出人意料!
“那个……”
“有什么事?”
“那……那个……对了!你妈妈在吗?”
为何会这么问呢?这孩子的母亲并不一定就是她。
“是的。妈妈在!我叫她来听!”
家教一定相当严谨。虽然说得结结巴巴,但应对得相当得体。想必是一位聪明的小女孩。究竟是怎样的孩子?一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小孩,却不断地想像她的长相,申对于自己的愚蠢感到相当惊讶。小女孩叫着:妈妈、妈妈,她的呼叫声不停地在申的脑中盘旋。
——妈妈!
申不知道那名被叫做妈妈的女子是谁。电话的主人一定已经换人了。或许这是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的家。还是快点挂断吧!快点。跟判断相反,很明显心中却仍焦急等待下一秒的来临。
“喂!让您久等了。喂喂!这里是中村家。”
对于中村这个姓氏虽陌生,但这名女子的声音却是相当耳熟。口齿清晰又平稳的语调、聪明又坚定的声音,十年来一直想努力忘掉,最后仍无法忘记的声音。申紧握住话筒。
“——俶惠!”
本来打算要很慎重开口,却无意识叫了出来。有十年不曾叫这个名字了。话筒那端流露出令人害怕的沉默。
“俶惠!是我!正成,还记得吧?”
只是短短的几句话,舌头却打结了。她总是不以韩国名字,而是以日本名字称呼自己。和她的名字一样,他也许久未说过自己的日本名字。一旦说出口后,话却无法停止,根本无法控制住感情。
“别不说话,好歹也说句话!我知道你在生气,当初真的很对不起你。真的!可是我也有我的苦衷,你应该能够体谅才对!”
自己究竟在做什么?说什么?脑中一片混乱,根本搞不清楚。申已经无法自拔了,他想要点什么,想要多听一点她的声音。
“——为什么?”
好不容易说出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
为何事到如今还打电话来?她一定想这么说吧!
——我才真的不想打电话给你呢!
申强忍住这句话,没有比再次挖掘已遭舍弃的过去更加悲惨的事了。他不得不忍受此屈辱,因为他现在已走投无路。
“我有困难,你能不能助我一臂之力?”
申在电话亭中不断打量四周,压低声音说:“我被通缉了!”
“这样啊!”
俶惠的声音相当平静沉稳,似乎早就看穿一切。
“好冷淡的回答!”
“不然要怎么说才好?”
沉稳的声音背后带着哀愁不正是自己引以为傲之处吗?申不由得踢了一下电话亭的墙壁。
“我总是为祖国着想,并且听令行事。”
“是啊!”俶惠用不带丝毫情感的声音,回忆说:“所以当祖国即将统一时,你便无用武之地了吧?”
这句话比任何一句批判更加犀利,申遭到空前未有的打击,拿着话筒呆然站立,答不出半句话。
——是的,就是这样。
拼了命为一个未曾到过的祖国竭尽心力,当统一的声浪高涨时,伙伴却想轻易地暗中隐瞒过去的一切,自己似乎也已经被视为过去的人。
最初发觉有异是在看见银行存款余额时。金额明显减少了许多,用掉当然会减少,但是每三个月必定会汇入的金额却变少了。当时并未动声色,心想大概对方有什么苦衷吧!在此之前也发生过好几次,相信下回便会补汇差额。然而下回汇入的金额却更短少。如此状况连续发生三次,到了今年春天——历史性的南北领袖会谈消息传遍全世界时——汇款终于变为零。这时候,申才开始意识到自己周遭环境已经发生重大变化。这种情形在这十年间从不曾发生,一定有某些地方出了问题。
除了申以外,另外还有五个同伴。他们都是从学生时代便开始一起生活的伙伴。十年前,他们一起发誓要为祖国效忠,放弃平稳生活。从此以后,好友们的名字仅偶尔会在集会中听人提起,或是出现在同胞所发行的机关杂志上,甚至偶尔出现在新闻报导中而已。为了彼此的安全,甚至约定绝不联络,亦不追踪其他人的消息。
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申决定造访在日本负责召集任务的金村。这绝非是件安全的事,可是正因他是与国内联络的管道,大家都认识他,所以便不须有所顾忌。金村在川崎市开了三间小钢珠店,是一位企业家,专门管理像申这种在日爱国者,并且负责照顾他们。虽然是已年过七十的第一代在日韩侨,除了腰与脚较无力以外,看起来仍十分硬朗。据说大部份的生意已交由养子负责,最近数年过着形同隐居的生活,听说他每天仍然会到店内露脸,申便到那里埋伏。
“汇款中断了!”
位于店里深处的社长室里,申逼问着金村。金村在轮椅上,泰然自若地听着。快秃光的头,刻满深深的皱纹且略黑的脸。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五年前,感觉似乎比当年略微瘦小,大概是因为坐在轮椅上的关系吧!当时他的腰与脚仍然健朗。
“这样啊!”
声音虽小却很尖锐。只有这个声音从未改变。可以令人充分感受到他的尊严的声音,高中时代当伟大祖国的指导者用这个声音述说他的宏大理想时,申全然陶醉了,当申听到金村说,虽然你们生在一海之隔的异国,但仍是祖国的一份子时,申不禁流泪握住金村的手。便和其他五人组成一个“爱国青年团”,这个组织如今看来,只不过是年轻人的集会,那份激情到底是什么呢?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请您说明一下!”
在沙发上坐下,申目不转睛地看着金村的眼睛。
“没什么好说的!”金村冷冷地说:“自己吃的粮食靠自己种是天经地义的事,不是吗?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份固定的工作,认真做事了吧!”
“什么?你说什么?”
简直是一团雾水。突然说出这种话,莫非有什么隐情?
祖国下达命令,金村听从指示,将钱分给更适当的人。接受指令、执行指令、接受汇款、再次接到命令,这十年来,就是重覆这些动作。换言之,这应该就是自己的工作,汇款的金额只不过是准备金和少许的报酬而已。截至目前为止,并未拿到充裕的金钱,但是对此却未曾有过半句怨言,不够的部份都是自己设法调度。在枪击右派本部事件后,穿梭在各建筑工地打工勉强糊口,这些事金村应该相当清楚才对。可是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说这种话……。
“以往我总是念在你是同胞,所以才会连金钱方面也提供援助,但是现在如此不景气,实在是已经到达极限了。你别老是想依赖同胞,该脚踏实地工作了。”
“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申茫然不知所措。
“我难道不是一直在为祖国工作吗?历经无数风险甚至还被日本警方盯上,这些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会被警方通缉是你自己的责任,并不是别人的错。”
“别开玩笑了!全都是为了同胞才这样!”
金村一直盯着申看。凹陷的双眼一如往常,看不出有任何表情。究竟在想些什么?究竟想如何处置自己?申在不安与焦躁的逼迫下,只能解读出金村并没有要救他的意愿,在自己尚未察觉之时,已经起了某种重大的变化。
“真的是……”
金村伤脑筋地大叹一口气。此刻忽然觉得他不知为何突然变成一名弱不禁风的平凡老人。他的脸上已不再露出昔日那般的热情与杀气。
“你也很伤脑筋吧!总之这是最后一次了。拿去吧!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别再来了,知道了吗?”
金村取出厚厚一包纸袋,砰地一声丢在桌上。这算什么!金村想要用这种侮辱的态度来赶走他。申气得直发抖,一把抢过那包纸袋。说来很丢脸,可是即使受到如此的屈辱,目前还是很需要钱。申紧握着纸袋,冲出店外。他拼命地跑,直到快喘不过气才逐渐冷静下来,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
他首先走进附近百货公司的厕所里,确认纸袋里的东西。里面装有一万圆钞票三十张以及伪造护照二本,两本护照都是日本政府核发,但姓名不同。照片用的全是申。不知道什么时候准备好的。钱方面暂且不提,这些护照究竟有何意味?申靠在厕所的墙壁,沉思片刻。
最后见到的金村,一脸孤寂的表情,眼神略带怜悯,那个比任何人都来得激烈、热情的金村——高挥着拳头、满眼血丝、口沫横飞、两鬓浮着青筋,诉说着祖国美好时的模样已不复存在。
变化并不仅如此。申这一年来,在大宫租了一间公寓,潜伏在那里。偶尔与住在同一楝公寓的非法居留外国人一起打日工,仅止于此,并没有太深入的交往。住在这里的事,并未告知任何人,这样或多或少可以比较放心。然而自从拜访金村后,便觉得周遭好像有人暗地跟踪,发现有好几个人不断地监视他的房间。一定是底细曝露了,日常生活明明已经非常小心谨慎,究竟是从何处得知呢?问题的症结在于对方究竟是何许人物?公安警察?还是其他组织?——这些尚不清楚。假如是警察,从尚未闯进来搜查看来,大概仍未掌握确切证据。假如是其他组织,事态便较为严重,一旦瞬间对应稍有延迟,说不定会丧命。数日后,申摆脱跟踪,逃了出去。
接着他便开始在关东附近辗转流浪。他绝不在同一地方长住,只住数日便又再换地方,如此一来虽可躲避跟踪者,但生活却开始窘迫起来。以前也有过潜伏的经验,可是当时还有金村的汇款当后盾。这回就完全没有了。不得已只好使出最后的手段,去向爱国青年团的其他五人求助。然而不知道为何原因,一个人也联络不上。难道全员都消失无踪了吗?究竟发生什么事?——申终于被逼得走投无路。他不断思索,在连金村都见死不救的当前,实在找不出任何可以依赖的人。除了一个人——一个冰封在记忆中的女子。
申确认好手表上的时间,抬起头。坐在多摩新市镇社区附近的小型公园的长椅上,望着前方数公尺远的入口处。正好是约定的时间。初冬时节,气温很高,穿过公园前面的道路,缕缕热气不断晃动。凝视五分钟之后,不久歪斜的空气中浮现出令人怀念的身影。
是俶惠,超过一六五公分的身高以及自小学芭蕾的修长手足,即使经过十年也不会认错。俶惠缓缓走来,和一名小女孩一起。她牵着小女孩的手步调一致走进公园,一副来公园游玩的模样。申抬起头,静静凝视她们。正确说法应该是看得出神,她走路的姿势向来就很优美。姿势好、端庄又有品味。
俶惠变老了点。最后一次见她已有十年之久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气质并未改变。往昔一头长发是她最引以为傲的,现在长度仅及肩膀。大卷的波浪有型地围绕在双颊,和多出几条皱纹的脸庞相当搭配。脸上露着温柔又和蔼的表情,那是一张洋溢着满足的女人的脸。
——妈妈。
听到这样的称呼也是无可厚非的事。一定是个好母亲吧!站在身旁的小女孩长得和幼年的俶惠十分相似。栗色的眼珠、小却英挺的鼻子、厚厚的桃红色嘴唇,是个惹人怜爱的小女孩。
“妈妈就在这里,你去骑大象好吗?”
“嗯,去骑大象。”
公园内摆着许多仿造动物的木制椅子。小女孩立刻朝大象奔去。随着小小身驱的摆动,绑着粉红色缎带的马尾也跟着摇晃。俶惠一面目视着小女孩,一面若无其事在申的旁边坐下,却不看申。
“真是个小美人呀!”
申一面看着小女孩,一面喃喃地念着。他一直强忍着想要正面注视俶惠的冲动。
“还是个小孩子啦!”
“也是可以看出来呀!就算是小孩子,长得可是眉清目秀呢!再过十年,大概就会有男生打电话来骚扰了。就跟当年的你一样。”
偷偷地望了一下隔壁的她,俶惠的表情已有些缓和。
孕育申及俶惠的神奈川一角,是一条以住有许多外国人闻名的街道。申从小学开始便由那里通学到朝鲜学校就读。俶惠就住在附近,她的父母亲全是北韩侨民,却没有让他们的独生女接受民族教育。俶惠小学中学读的是当地的公立学校,高中则通勤就读横滨的某私立女子高中。尽管如此,她的美貌在朝鲜学校的男学生中也颇负盛名。
侨民虽是同一民族,但绝对无法说是同一条心。由于祖国被一分为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俶惠的双亲并非敌视南韩人,同时也并非北韩的支持者,他们并不喜欢女儿与激进的北韩支持者交往。据申所知,她的双亲并非政治人物,只希望能在日本过着平静的生活。对于北韩、南韩乃至于日本皆不关心,端看对方是不是一个好的商业交易对象,以此为基准来决定交往对象。她是小型超市的招牌美少女,只要她一站在收银机前,穿着朝鲜学校制服的青少年顾客总会增加许多。申也是其中一人。
初次和俶惠约会的情景,如今仍历历在目。俶惠向父母撒谎后走出家门。为了避免在邻近地区游玩被熟人撞见,于是便特地跑去涉谷看电影,真是快乐的时光。
在对异性充满高度兴趣的思春期,申抱持着相同的热情关心祖国政治,积极参加读书会及集会。也在此结识金村。另一方面,俶惠高中一毕业便直接进入东京都内的服饰相关专门学校就读。对于越学习越加深民族意识的申,只想快乐地享受极普通青春的俶惠遂逐渐与他保持距离。
她和她的双亲一样,对政治没什么兴趣。倒是对如何使自己身处的环境变得更好,抱持相当兴趣。她的友人大都是日本人。俶惠以日文发音自己的名字、崇拜日本偶像、喜好日本音乐。观看运动比赛时,明明也有北韩选手参赛,她却替日本选手加油,申当时还曾严厉训斥过她。
当时,俶惠愤慨地瞪着申,回答说:“我可是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的!与其替一个去都没去过的国家加油,倒不如替日本加油,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呀!”
尽管如此俩人仍继续交往。想法虽不同,但还不至于因此减低对俶惠的爱情。申如此迷恋着俶惠。爱国青年团的伙伴都担心他与俶惠的交往无法维持很久,结果也正是如此,当申告知俶惠他想辞去工作,专心为祖国工作时,俶惠便哭着表明说:“我已无法再跟着你了!”
——爱我的话,就稍微让步一下!你应该努力寻求父母亲的谅解才对,为什么连这一点小事都不肯做呢?你总是替自己着想,一味地要求我体谅你,对于自己的想法却绝不改变。
她那啜泣的声音至今仍萦绕在耳边。和如此热烈爱恋的女子分手,是瞬间的决定。
“为何事到如今还打电话给我?”
俶惠的语气中夹杂责备。
“我知道会给你带来困扰,可是我实在很需要钱。”
“去拜托你那些爱国主义的朋友不就得了。”
真是尖锐的讽刺!
“出了一点差错。”
申正面看着她,喃喃地说。周围只有零星几个小孩和照顾小孩的人,并没有任何可疑的人。不过还是小心为妙。为何她已经有小孩了还住在婚前所住的这个地方,沿用旧有的电话号码?一连串的疑问在脑中出现。
“出了差错——。所以就打电话给我。”
“是的。老实说,没想到你还住在这里。”
“结婚时在以前住的公寓附近租了一间房子,由于我先生在那之前一直都住在老家,所以便将我的电话直接转移至新居,因此电话号码仍旧和以前的一样。”
“原来如此!你还真喜欢这条街!”
其实俶惠并不喜欢她所生长的这条有时会被称为韩人城的街道。当她开始独立生活时,第一件事便是在门牌上写上日本名字。
“没有其他人可以拜托了吗?”
“没有!”
对于她合理的质问,只能作出无可奈何的回答。自从被公安警察盯上之后,早就和家人断绝关系了。
“真是一个大笨蛋!”
俶惠一面向孩子挥手,一面用完全不同的语气嘀咕着。她同样必须掩人耳目。
“那么拼命尽力蛮干着……有困难时却没有人可以伸出援手。”
怀念与悲凄油然而生。她究竟如何看待这个落魄的旧爱呢?俶惠带一着只拼布手提包。她悄悄地从手提包中拿出一个信封袋,一面注意环顾四周,一面将它放在两人之间。“我只能拿出这么多,我的手头也并不宽裕。”
申迅速地将它塞进口袋。
“你早就准备好了呀!你好像并不怎么惊讶!”
简直早就料到申会和她联络,甚至连谈话内容都了若指掌。
“我有预感你最近会和我联络。”
“为什么?”
“大约一个月以前,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和一位久违的人碰面。”
俶惠大叹一口气。“是朴君。你应该还记得吧!”
“啊——”
仍然住在附近的朴是朝鲜学校同年级同学。同样是爱国青年团的组成伙伴之一。成绩相当优秀,他的梦想是将来能成为一名医师或律师。
“我带小孩到小野观赏芭蕾舞表演,回程时被一个污秽不堪的人给叫住。”
“污秽不堪的人……”
“该说是流浪汉吧!就是像那样的人,好像已经几个月没洗澡,臭死人了!”
“难道……他就是朴?”
“没错。我也吓了一跳,没想到他会变成那样。”
“怎么会这样!”
申茫然地抱着头。应该无法联络上才对呀!
“和你一样啦!”
俶惠茫茫然地嘀咕着。“他以紧盯着不放的眼神哀求我借他一点钱。他说他被人追捕,已经走投无路,又找不到人可以帮助……。他还在大马路上哭了起来,说是为祖国效忠却遭到如此待遇……。我觉得丢脸,于是给了他一张五千圆钞票,抱起孩子拼命地逃走。看到朴君那模样,觉得十分可悲。”
连听到的人也觉得无地自容。比任何人都来得聪明又用功的朴,为何……。
“那就是你们爱国青年团的下场,真是残酷!”
申心里明白自己的双脚颤抖不已,而且渐渐传到全身。俶惠从长椅中站起来,对着女儿大大招手。小女孩用她可爱的声音喊说:“妈妈,要回去了吗?”
“是啊!回家吧!”
俶惠用温柔的声音说:“我有一个请求。”
俶惠用她一惯优美的姿势站着,眼睛看着女儿。
“什么事?”
“到此为止吧!别再打电话给我!”
好坚定的口吻。俶惠慢慢地向女儿接近,紧抱住奔跑而来的女儿,抚摸着她的头。略带寒意的风吹着,俶惠的裙摆在风中翩翩摇曳。背部浮现厚实的肩带曲线。棕色的头发在肩胛骨上方飘着。看着她的背影,申不由得吞了吞口水。彷佛这十年间自己失去的一切全都在她身上出现。
混进上野公园的流浪汉当中过后一周,申终于找到朴了。朴将脸伸进放可燃垃圾的塑胶桶内,找寻食物。看见朴的模样,申都快掉下泪来了。
“喂!”
申轻拍一下朴的肩膀,尽可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他打招呼。朴抬起头,有点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他的表情随着时间逐渐崩溃了。
“你不是申吗?”
“能看到你,实在太好了!”
二人不避讳别人的眼光,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对明日许下誓言的年少时光,涌现心头的十年辛劳,以及最后所等到的结局,实在是无言以对。短暂拥抱之后,朴钻进用纸箱搭成的屋子里。
朴十分憔悴也苍老许多。过这样的日子似乎不是这一、二天才开始。流浪汉专用的纸屋中,出乎意外地什么都不缺,准备相当齐全。朴用污黑的手替申准备茶水。小小的炉火不停地晃动着。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你告诉我呀!”
一边喝着茶,申一边念着。
“我们爱国青年团被当成了土拨鼠!”
朴一脸疲倦地放低肩膀,眼泪至今仍未停止,一直啜泣着。
“土拨鼠?”
“没错!一个专为统一而实验的土拨鼠。”
瞬间,申手中的塑胶杯滑落下来。
“这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金村和南方组织间有什么交易吧!”
“什么?”
“听好,在春天的南北会谈中已大致达成正式的和平谈判。连在日本的组织也被友好气氛所感染。可是南北双方从战后便一直处于敌对状态。对方是否真的有意推动和平,对此抱持保留态度的人士并不在少数。就算要推动,也希望能采取对己方有利的方法实现。”
“然后呢?”
“总之,为了表示双方的诚意,便首先以影响不大的日本末端组织,进行实验性的条件交换。”
“实验性?”
“是的,没错!”
朴的嘴唇微微震动着。“知道吗?任何组织都不愿意出卖大人物。今后和平的风潮随时可能发生变化,而且假如统一真能实现的话,还是存在着北派和南派的纷争。因此为了消除障碍,当然就会从较不碍事的部份开始下手,这种想法是很平常的。”
“所以我们就被铲除了?”
“完全正确!我们身在日本,并不在本国境内,变成怎样对高层来说根本无关痛痒。像金村那样右派的长老们,满脑子都在替自己安排统一后该如何生存,一定会出卖我们,封住我们的口以确保自身的安全。”
“畜牲!”
申不由得拾起掉落的杯子掷向纸箱的墙壁。
“总之快逃吧!”
朴用污黑的手抓住申的肩膀。“假如这是政府间的正式交易的话,就不需要担心。只不过是彼此都在做同样的事,倘若被捕,像我们这种下层大概也会被特赦吧!但如果是地下组织同志的暗盘交易,会变成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在高喊和平的风潮中,害怕我们会说出一些不该说的事的同志,不在少数。”
“青年团的其他伙伴现况如何?金、李、赵和郑……”
“郑死了;赵行踪不明;金和李虽然知道他们已转入地下,却一直没接到他们的联络。爱国青年团全员都成了镖靶。知道所有成员的只有金村。一定是他出卖我们的。总之快逃吧!设法活下去。”
朴满脸泪痕地看着申。在统一这个庆典之后要如何活下去,大家都非常关心。此外,这个庆典是否真能持续下去也还有疑问。倘若仅是昙花一现,更严重的争斗还在后头等着呢!在此生死存亡关头,就必须拼命钻营,至于可能成为障碍的人,当然只能被排除。
申只能茫然以对。道理他明白,但为何选上自己这一伙人作为牺牲品呢?自己这伙人对祖国而言,大概已经没有半点价值可言吧!想起金村那张脸,内心便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亢奋情绪。觉得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沸腾起来。
那晚申暂时在流浪汉专用的纸屋内过夜。这时睡在一旁的朴剧烈咳嗽着。身体异常瘦弱,一定是得了什么病。申想无论如何都必须带他去看病。翌日清晨,申留下三张一万圆钞票后离开。
第二次再打电话就不再那么焦躁不安了。申作了一个深呼吸,等俶惠接电话。平日上午十点,一般男主人是不会在家的。正如预期,来接电话的正是俶惠。
“我不是告诉过你别再打电话来了吗?”她压低声音抱怨说。
“我知道、我知道啦!可是除了你之外,已经没有人可以帮我了。拜托啦!这是最后一次请求,请你帮帮我!”
“帮你?我没那个能力!如果是钱的话,上回那些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俶惠给的信封袋内,大约放了十万圆左右。看到那些钱,申充分感受到俶惠的心意。
“我知道。我不是向你要钱。我想请你替我办一件事。请你到我说的地方拿我事先放在那里的行李。拜托!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俶惠沉默了片刻,不久又小声问道:“真的只要这样就好?”
“是的,只要这样就好。”
申快速地将地点及走法告诉俶惠。无论如何都要带着凑到的钱,逃到安全的地方,让朴接受治疗。然后就是向金村复仇。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
翌日,二人约好在上次相同地方碰面。俶惠和上次一样牵着女儿的手走过来。略有不同的是,手上提着一个大型纸袋。
申坐在长椅上,抽着烟。回味着在约定地点等待俶惠出现的愉悦及略显兴奋的心情。俶惠并非没有时间观念,只是她不喜欢等人,宁愿让人等她。或许她是想要在引颈长盼的男子面前,以她优美的姿势演出女主角。申很喜欢等候她,痴痴地望着逐渐走近,脸上挂着笑容及体态端庄的她,是十分幸福的事。
俶惠至今仍未改变。踩着有如计算好的步伐,不疾不徐走着。她走路的姿势比任何女子都美。申一面盯着逐渐走近的俶惠,感觉到紧握的拳头正冒着汗。俶惠以十分悠闲的动作坐在长椅上。小女孩则奔向她所喜欢的游乐设施。
几乎令人停止呼吸的瞬间。倘若当时没有和她分手的话,说不定此一瞬间将属于自己。
“东西拿来了!”俶惠淡淡地说,并把纸袋放在地上。
那是从位于大宫的一家蒸气浴中心的置物柜内取来的行李。纸袋内放着一只附有号码锁的小型手提包。申用脚将袋子拨近自己。
这是最后一张王牌。逃亡需要钱,而为了筹钱就需要武器。如果有武器的话,就能想办法,不,就可以有所作为。
“里面是什么?”
“钱和换洗衣物。”
申并不想告诉她其实里面装的是手枪和子弹。
“今后有何打算?”
俶惠的声音似乎在发抖。
“我打算和朴一起逃亡。”
“和他见过面了吗?”
“嗯!他在上野公园当流浪汉。”
“逃亡?——要逃去哪里?”
她的声音好像要哭出来似地。此刻申内心有一股冲动,好想紧紧抱住她,为自己的愚蠢道歉。自己是喜欢她的,以前如此,现在亦然。尽管如此,申依然克制住自己。
“到东南亚去。”
从干渴的喉咙里,勉强挤出声音。
“之后要怎么办?在那个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的地方……”
俶惠用手擦拭眼角。
“又能怎么办?只能和朴一起活下去!”
“怎么……”
“俶惠!”
——跟我一起去好吗?话到喉头差点就说出来。可以带着那个和幼时俶惠酷似的可爱孩子一起到亚洲某处,平静过日,找回失去的时光,两人重新开始。
“别说!”俶惠事先打住说:“求你别再说了!我不想听。我不想再因你的话而伤脑筋。”
俶惠用她纤细的手指拨了拨头发。“你也知道,我父母亲对于南北韩之争根本没兴趣。只想要脚踏实地工作,平静生活。可是还是遭受旁人指责对政治冷漠不关心。不断地遭到攻讦,好像不支持北韩就罪大恶极似地。我实在很讨厌那条街,很想早点搬离那里。现在我们已经买下目前所住的房子,打算加盖成两代同堂的住家。我先生的双亲已经不在了,所以也同意和我父母同住。这样一来总算可以和那条街告别了。我现在很幸福!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想放弃现在的生活!”
“这样啊!”
简直就快窒息!虽是冬天的午后,申仍不断流着汗。
毫不知情的小女孩叫着:“妈妈,快来看!”
“好可爱的小孩!将来一定很幸福!”
“嗯!一定会!”俶惠点点头用很爽朗的声音说。
“这孩子是日本籍吗?”
“是啊!她叫千代美,中村千代美,是个好名字吧?我先生过世的母亲名叫千代,是沿袭她的名字而来的。希望她能长成一个既温柔又坚强的大人。”
俶惠眯着双眼看着千代美。表情充满无法言语的自信。自己根本就没有插足的余地。她已经活在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世界。逝去的时光再也无法挽回。
自当天傍晚开始,申埋伏在金村的小钢珠店后门。埋伏约两小时后,太阳完全下山,金村才走进店内。接着又有两名小钢珠台的交货业者走进店里,于是又继续等待他们出来。不久,二人走了出来,在确认他们已经坐上写有公司行号的车辆离去后,才充分调整好情绪,慢慢从后门溜进去。茶褐色的工作外套口袋中,藏着一把手枪。无论如何都必须干掉金村不可。
从后门笔直延伸过去的回廊,大约走十步的距离,在右手边是社长室。出入口只有一处。虽然有窗户,但是腰与脚虚弱的金村根本无法攀爬。申将手放在门把上,悄悄地转开。室内一片黑暗,并没有开灯。申不可思议地凝视。数秒后,映入眼帘的是金村垂头坐在轮椅上的背影。
申手持手枪慢慢地走近。大概是睡着了吧!金村一动也没动。蹑手蹑脚地绕到金村的前面。他的头和肩膀突然垂落下来,流出大量的黑色液体,滴满盖在膝上的毛毯。
一眼便可看出金村已经死了。
摸他的脸颊,仍有体温。凶手一定就是方才那两个人。申急忙收起手枪,打开社长室的办公桌抽屉。因为最下面的抽屉内放着一个铁制的手提金库,他想带着它冲出房间。出卖自己的金村究竟被何人杀害?这又意味着什么?根本就没有时间去思考。总之,当务之急就是先离开这里。当申要离开房间时,看到金村的脚边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在那里。好像是一块白色的布。拾起它,摊在已习惯黑暗的眼前一看。白色底布上面画着一幅蓝色的朝鲜半岛地图——是统一旗。
申带着金库匆忙地回到上野。朴躺在屋内,看着神色异常飞奔而来的申,吓得跳起来。他似乎是用申留下的钱去洗了一个许久未曾有过的澡,脸蛋变得十分干净清爽,长长的胡须剃掉了,头发也剪短了。
“喂,怎么了?”
朴瞪大眼睛。
“铁钳,有没有铁钳?”
“铁钳?”
申坐在朴的旁边,粗鲁地将金库放下。
“把它打开,快。”
“好像住在前面第三间的家伙有工具箱。我去借来吧!”
似乎察觉到什么,朴急忙起身,穿上鞋子,走出去。约莫过了五分钟,他拎着工具箱回来。金库只用一只号码锁锁着,相当容易打开。金库中杂乱塞满了一万圆、五千圆、一千圆等各式纸币。申快速地计算着。
“咦!怎么回事啊!这些钱——”朴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这是从金村那里拿来的,当作我们的退休金,还算便宜他了呢!”
“可是,你这么做,金村不可能默不作声……”
“他被人杀死了。”
申简单将事情说一遍。朴目瞪口呆地听着。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出卖我们,应该已经可以保住他的命才对,为什么会被杀害呢?”
朴向来就是一个理论派,很喜欢思考。纵使到了这种地步,他似乎还是改不了老毛病。
“谁晓得!总而言之,我们必须先考虑自己的事。先换上最好的衣服,再带一些可以派上用场的东西,逃出这里吧!”
虽然有些匆忙,但朴仍如申所言开始动作。申将数好的钱塞入内侧口袋中。总共是一百五十八万多一点。再加上身上所剩的钱,暂时可以充当二人逃亡的经费。三十分钟后,二人朝上野车站而去。
抵达横滨时,已深夜一点。走下月台,夜风立刻袭击而来。当晚俩人便寄宿在站前的简易旅馆中。许久未曾睡在垫被上,本以为会兴奋得无法入睡,但朴一躺下便立刻打鼾,申也身心俱疲地就着放有手枪及钱的外套,十分警觉地睡了。
翌日,首先交给朴五万圆,请他去买东西。买一些像样的服装及准备简单的旅行用品,另外还要求他去照相馆拍护照用照片。申则去买了两张到大阪的渡船票,接着又到文具店买完东西后,回到旅馆。手上的这两本护照,此刻便可以派上用场了。购物回来后的朴,看见护照不禁瞪大双眼。
“这东西可真是不赖!”
“这一本用来换上你的照片,如此一来,我们就有了新的身份证明文件。拿着它到东南亚的任何地方开始我们的新人生吧!”
“这是打哪来的?”
“是金村给的!”
听了这话,朴沉思了片刻。
“别发呆!赶快准备换照片吧!要小心一点哦!可不许失败!”
“啊、啊——。对了!”
那天晚上,护照变造的工作,大约努力了四小时。完成后,两人到旅馆附近的中华料理店,喝啤酒稍作庆祝。当说到已经数个月未曾吃过如此像样的一餐时,朴情绪相当激动。用餐时,他不时发出令人不悦的咳嗽声,相当令人挂心。申决定要早日逃到安全的地方,让朴接受治疗。
翌日,两人做好旅行的准备,前往潢滨港搭乘往大阪的渡船。在船上过一夜,并在大阪短暂停留后,再换搭前往冲绳的渡船。然后在船上过两夜,预计第三天便可抵达那霸。接着就可搭船或搭飞机逃到台湾。大概是因为离出发尚有三个多小时,看不见半个乘客。朴坐在等候室的椅子上,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不停地嘀咕着。这是朴担忧时会有的毛病。申不加理会,直盯着十公尺远的电话。到此为止了!这回真的永别了!在此之前好想再听一听俶惠的声音。申打定主意,开始朝电话走去。这时最后一次享受那令人怀念的感觉。按下十年来一直无法忘记的号码,或许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这个号码吧!听见话筒被拿起的声音,确认是她的声音之后,申才出声说。
“我不是告诉过你,别再打电话来了吗?”俶惠生气地说。尽管是生气的声音,听来依然温柔。
“我知道!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我不会再和你联络了。最后我只想向你说声谢谢,造成你的困扰,实在很抱歉!”
“你,没事吧?”她放下心般温柔地说。
港口响起如哭泣般的汽笛声。
“嗯,我和朴现在正打算要搭船逃走。”
“哦……太好了!多保重!”俶惠的声音沙哑。
申心中充满依依不舍之情。
“嗯,你也多保重!”
五秒后,听到电话挂断的声音。申轻轻挂上电话,瞬间他惊觉自己眼中已微泛泪光。
回到等候室,申沉默好一会儿。直到朴叫他,心情才回复过来。不知不觉间,离开船时刻只剩一个半小时,船即将进港。回神过来,等候室里的人已经增加不少。
“喂,申!”
“什么事?”
“金村为什么要给你护照呢?”
“谁晓得!”
“有没有那些护照,差很多。至少你有了护照就可以逃到国外。而且因为有两本,所以我才能一起逃走。这是为什么?”
“这个嘛……表面上假装帮助我,其实暗地里是要出卖我。他就是这种人!”
“假如是为了要让你放心,只要给你钱就够了,根本不需要准备护照……”
“怎样都无所谓。总之,我们只需要考虑今后的事就好了。”
“说的也是!”
朴虽然一脸无法接受的表情,仍然点点头。不久便去上洗手间。申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想着刚才的对话。确实依他所言看来,有些奇怪。倘若出卖爱国青年团的人是金村的话,在未处分完所有成员之前,为何他会先遭人杀害?另外有关护照的事,冷静思考,给此物不正是表明要我现在立刻逃往国外吗?口中虽说着无情的话,然而金村所留下的东西,对申而言可是救命的绳索。
——出卖我们的人,真的是金村吗?
这时,申发觉朴迟迟未归,为时已晚。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正想朝洗手间走去。心中却兴起一股莫名的不安,这是为什么?
洗手间在等候室最里面,一条狭窄通道的尽头。申慢慢地走近,走到门前时,从里面走出两名男子。在等候室中未曾见过的两张脸。往前又踏出一步时,申立刻闻到两人身上有股血味腥。申马上联想到在金村店里埋伏的情景。当时也是两个人——察觉此事时,已太迟了。
彷佛漏气般声音发出的同时,申感到侧腹部有些不适,接着马上转为疼痛。缓缓地往下一看,鲜血开始一滴、二滴地往下滴落。那两名男子若无其事地从申身旁经过,走了出去。申根本无力回头看,不,连想回头都没力气。为什么会知道我们在这里?为什么——?
疼痛从腹部扩及全身。此时,申的脑中清晰地浮现出至今所发生过的事。老态的金村的悲伤表情及面目全非的死相。一个接一个消失的伙伴,恐怕已先断气的朴的脸,以及此刻自己身上所流出的鲜血——种种情景浮在申的脑海中,不久这些又和一位女子婀娜多姿的背影连结在一起。
意识并没有中断,鲜明浮现在眼前的是俶惠身体轻柔曲线及优美姿势。朴唯一误判了一件事,知道有爱国青年团存在及所有成员的人,除了金村以外,还有一个人。
——俶惠。
申喃喃自语着。在该团成立之际,申曾兴奋地将所有的事详细告诉俶惠。当时曾叮咛她不可以泄漏给其他人知道,甚至还夸口说团员如何爱国,为了祖国如何竭尽心力等。她总是冷淡的表情,无趣地搭腔。两人交往期间,申曾发誓对俶惠绝不隐瞒任何事。有关爱国青年团的成员、目的、金村的存在等等,俶惠全知道。
如今十年过去了。
或许十年太长了吧!长到足以改变政治和人生。当自己一伙人与时代隔绝,周围时时刻刻都在变化。俶惠厌恶故乡,想从那里挣脱出来。买房子和增建都需要花钱。
申闭上双眼,缓缓屈膝倒下。在眼眸深处看到蓝色统一旗迎风飘扬。明亮的蓝色涂满整个朝鲜半岛,那是没有南北之分的祖国。在蓝旗下,婷婷玉立的少女和俶惠伫立在那里,露出美丽动人的微笑,少女和年轻时的俶惠相比丝毫不逊色。
——蓝旗下完——
译者简介:
游绣月:
一九六三年出生,桃园县人。淡江大学日文系,日本研究所毕业。曾任杂志社编辑、汽车公司日文翻译及秘书。主要译着有《时间的习俗》、《棺中美女》、《热带植物园》(室井佑月着)、《PISS》(室井佑月着)、《玫瑰的烙印》(与黄钧浩合译)(后面三书,新雨出版社出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