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选择经由菩堤西妥及丽多的快捷方式,从墨西加利到厄尔高尔福仍是很远的距离。但至少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没有人会到厄尔高尔福来找一个失踪的证人的。
经过丽多之后,这条笔直的路在不毛的沙漠中有如一条完全抛弃没人理会的丝带,一直可以开到一处所在,道路开始下降,从高地区降到海湾近处科罗拉多河冲积出来的新生地。
再走几哩路就到了圣塔克拉拉的厄尔高尔福了。一个小的渔村,漂亮,独特。这里老百姓日以继夜,整天在海上。有一艘老旧的水陆两用车“水鸭子”,穿梭在船与船及陆地之间,分送淡水,食物带回鱼获和人员交通。
所有鱼获,以当地海鲜餐厅优先使用,多出来的才冷藏起来,分批外运。
这里也是整个加利福尼亚州的蛤、蚌的供应地。长长,平坦的海岸,都有定时的潮汐,带来无数的海里生物。捕蚌人在晚上,用有照明的船,驾了在船外的操舟马达,开到泥滩上去,只等定时的潮水退下,立即可以捡拾蛤、蚌了。下一次涨潮时,正好把装满蛤、蚌的船浮起,在当地虽然只是维生尚可,但运到加州大餐厅可值不得了的钱。
除了捉鱼蛤之外,厄尔高尔福的日光和安宁也是到过这里的旅客,不易忘怀的。
这一带的汽车旅馆,都是利用淋浴过的水来清理浴室的。一次淋浴后整个浴室的地都是湿的,淋浴的水,也永远是“室温”的。
南施是很天真的,我知道她可以把一切抛掉,先自己快乐一下。
一路南下,我有机会可以和她彼此熟悉一下。
“你一定觉得我有一点贱?”她说。
“为什么?”
“我为洪国本做了那么多事,我又和顾梅东要好。我又有其它男朋友。”
我看得出她很有想说话的意思,我就全力注意开车。
她说:“局外人对我们作家这种生活方式不容易领悟。”
我还是保持静默。
她说:“我们有自己一种同病相怜的世界。所有人都有亲切的友谊。对于不同性别也没有一般人那么敏感。有点像一个组织,只有一种性别,但里面的人都彼此相爱。我们有很多共同的事要想、要做。
“这个世界里,人生是一种挣扎。我们自给自足,自食其力,很吃力,但也有很多乐趣。
“我们最注意的是每天邮差送来的信封。当然大部分是退稿,偶或是张支票。
“多半有希望的是小的刊物,宗教性杂志,廉价刊物,能卖出去的也只有补白,小品,短文。能卖出个短篇小说已算是大作家了。
“大多数的人只是争着比房东要房租的手快一步而已。有人连着卖出两三篇短的小说,圈子里会大家庆幸。但是经验告诉我们房租只要拖了一期付不出来,就是永远追不上的东西。
“皮灵街的事,我是和你说不清楚的。有点像……从我听来的纽约格林威治村当时的情况。”
“顾梅东,也配进这种地方吗?”我问。
“他是绝对和这种地方配不到一起去的,”她说:“这就是我耽心他的。梅哥希望我们接受他做个朋友,甚而自己起了梅哥这个称呼,但是任谁一看都知道他不属于这一带的。我要是和他结婚,也会被排出这个我喜爱的环境的。要是住到豪华的住宅,或是用游艇出游,我反会不习惯。朋友要是来拜访,我不会做主人,我的老朋友也不会舒服。
“目前顾梅东用尽心机想变成我们中的一员,但是无论他如何表演,天生他不属于这地区。”
“你说他是个伪君子?”我问。
“不,不,不,千万别误解我的意思,”她说:“梅哥认为我过的是一种穷苦生活,他要从贫苦中救我出来。他就是这个想法,要解救我。他要在获得自由后立即和我结婚。给我大的房子、仆人、游艇,他财富买得到的一切。”
“而你恰好不喜欢?”
“我根本不喜欢。我喜欢顾梅东。事实上非常喜欢他。我要是自己不克制自己,我可能会爱上他。但是我更爱现在我过着的生活。这种差不多付不出房租的生活。这种天天看作家杂志,研究那一类文章,送那一家杂志,比较有注销来希望的生活。
“有时我也会交不出房租,甚至有几次连邮票钱也没有了。但是我是这一帮人当中的一员。我们互相帮助,关切。真是伟大的生活方式,我舍不得脱离。”
“也许是你思想的方向不对。”我说。
“什么意思?”
“也许是你应该去救顾梅东。”
“救他什么?”
“救他脱离他现在的生活方式。”我说。
“嘿,”她说。想了一想,她笑着说:“他会高兴死了。”
我说:“这家伙全身的七窍都只有钞票进进出出。早上第一件事是看报纸的经济栏,命令经纪人如何买进卖出股票。一天下来都只听到数目字,又没有一个成功的婚姻生活。你可以救他脱离那种生活,没问题。”
“说得也对,”她笑笑说:“别以为我没有这样想过。假如我真的嫁了他。也许真变了他财富的一部分。要不多久,早餐桌子上他看的还是经济版,他整天说的和交待经纪人的话,我都插不上嘴,因为他们有他们的术语。我只是坐在那里像个傻瓜。我想你懂我的意思。”
“我懂,”我说。“为什么不告诉顾梅东,叫他把银行里的钞票忘记,住到皮灵街来,叫他自己写作,赚多少用多少。这样你也许感觉好一点。”
她苦笑着说:“是个很好的笑话,说给他听,看他笑不笑得出来。”
“阿国呢?”我问:“洪国本如何?”
“阿国是这一伙的一员。他是个朋友。
“老天,是我的消息,是我给他这个毒品走私报导机会的。不过这也是男人才行的工作……女人做不来。
“所以我把消息给洪国本,但我也从旁尽一切可能帮忙他了。”
“你可以得到什么呢?”
“这要看阿国能得到什么而定。他会分成给我的。”
“你会接受?”
她惊讶地看我一下:“当然,我会接受的。你想我为什么这样起劲。”
“我还以为这只是付出呢。”
“别傻了,”她说:“我喜欢阿国,但我要生活,正如他也要生活一样。”
“所以你们两个在这件事里是合作性质的?”
她点点头。
“密切合作?”
她又点点头。
过了一下,她说:“我对你这个人,真的弄不清楚。连你基本意图也弄不清楚。奇怪我会听你的话,且有信心。”
我说:“我是个私家侦探。我对出钱聘我的客户,一定要有忠心。我受法律的保护不如律师那么多。所以说必须保护我客户,同时保护我自己。
“举个例来说,假如警方需要的话,我不能硬抓住了证据,不告诉他们。又如,相同的一件案子,如果我知道警方也在调查的话,我找到的证据,不能私自藏匿。我若违反了上述的规定,我就会有麻烦。”
“但是你现在在藏匿我呀!”她说。
“不是,我不是在藏匿你,”我告诉她:“我只是带你到一个不受报纸记者骚扰的地方去。”
“报纸记者?”
“是的。你见今天晚报了吗?”
“没有,还没看。”
“今天晚报,”我说:“大大的宣传洛杉矶百万富翁,因谋杀罪被逮捕。”
“但是他没有提到我一个字。是吗?”
“他是没有提到你,但是别小看了记者的能耐。”
“但是顾梅东被捕这件事,又怎么可能让记者牵连到我身上来?”
“他们会访问顾梅东的律师,”我说:“他的律师会神秘兮兮说话,他会尽量不提人名。但是洪国本的名字是会在本案里提起的。然后记者会访问国本。”
“你想他会讲?”她问。
“你想他会不讲?”我反问她。
她想了想问道:“然则你为什么不把他也弄走?”
“因为,”我告诉她:“国本是个证人。他已经在本案表面上了。一个私家侦探把洪国本弄不见了,警察是绝对不会原谅的。他们暂时想不到我把你弄走了。再说我不是藏你起来,而是送你去一个地方,使你不受记者骚扰,使你能有几天安静的睡眠。”
“好吧,就算是你说的对。我也真怕人打扰,我希望有个地方可以好好睡一下。”她笑着说。
到我们进入厄尔高尔福的时候,我感到对南施已十分熟悉,而她真是个好女孩。我可以看到她的立场。我不知道她有这种想法多久了,但是我知道早晚她会结婚,这种想法早晚会消除的。我的当事人大概不知道如何接近她的芳心,但这不是我做私家侦探所能帮忙的。
在厄尔高尔福,我找了个汽车旅馆,要了两个房间。我告诉南施说:“必要的时候,这里是有公路巴士可以利用的。从此后,你不会听到我任何消息,也不会听到任何人给你消息。除非有人能找到你。”
“如果有人能找到我又如何?”
“那就一切要靠你自己了。”我说。
“我们一起在什么地方用早餐,再……|”
“你用早餐的时候,我早已走远了。”我告诉她:“我还有工作要做呀。”
我又把车子装满油,把南施带到一个小的餐厅。已经是非常晚了,但是餐厅还是给我们弄了一点炸虾。我从她脸上看到她对食品质料的赞美。
“你要注意,不要把自己吃肥了。”我警告她。
“我怎样付这里的帐呢?”她问。
“你还有多少钱?”
“少得可怜。”
我笑着说:“我这里有顾梅东给我作开支的经费,你不会拒绝接受一点吧?”
“老实说,唐诺。你给我钱,叫我做任何事,我都不会犹豫。”
我交给她一百元。
她睁大眼睛很惊奇地看着。
我说:“你可以靠这些生活一阵子。不必记帐,该花尽管花,我这里记上一百元开支就可以了。你回家的时候要是有多余的,也不必交回。”
“但是这是你的钱呀。”
“给我的人还有很多钱。”
她犹豫了一下,把钞票折起,放进她皮包。我知道她从没有一次见过那么许多钱。
我们吃完了很晚的晚饭。我为她买了好几大瓶的墨西哥矿泉水,放到她房间去,告诉她在墨西哥喝矿泉水比喝自来水要安心得多。
我向她说晚安的时候,她自动和我吻别。
“唐诺,”她说:“我发现你公私都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