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了一天,我一开始睡得很甜。而后在半醒半睡中,我被什么声音吵醒。好像是因为争执而提高了声音。
我翻一翻身,调整了一下枕头,又再睡。然后突然完全醒来,这声音也许是从十二号房子来的。
我尽全力把意识集中回自己的脑袋。自床上跳下来,来到窗口。
十二号屋里没有灯光。
也没有声音了。
星光下整个汽车旅馆一点声音也没有。内院里的照明灯照在游泳池上,反射出无波动的亮光。
我没有加衣服,站在窗前,直到有点发冷。我又回到床上,但久久也不能入眠。我仍耸起了耳朵在听,寂静的内院什么声音也没有。
我七时起床,淋浴,梳洗,出来准备用早餐。
我已经好久没有享受墨西哥式的早餐了。油炸蛋泡在洋葱汤里渗和着加了辣椒和香料的玉蜀黍脆饼一起吃。汤要烫,脆饼要脆。
这样的墨西哥式早餐,再没有比这里的第安萨大旅社做得好了。
雨已经停了。天上是蓝的,空气清新。我住的地方到第安萨大旅社只有四条街的距离,我决定步行。把胸挺得高高的,一路呼吸着令人兴奋的沙漠空气。
我走进第安萨的餐厅,找了一个不太明显的桌子,坐定,把我要吃的点妥,一面享受早上第一杯咖啡的香味,一面等候我的洋葱炸蛋汤。
侍者把汤送上。我把咖啡放下,抬起头来看到的是我们客户顾梅东先生吃惊的眼神,他的坐桌离开我有三张桌子的距离,但他正好是面向我坐在那里。
他并没有想到会见到我,脸上的表情是无奈的。
我随便地向他挥一下手。好像在这里见到他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低下头继续用我的汤。眼角瞄着他一点点,那个方向有人站起来,我是一定会知道的。
他比我先用完早餐,我的眼角余光告诉我他正向我桌子走来。
“嗨,赖先生。”他说:“你早,你早。今天早上你好吗?”
“有点想睡,但一切都好。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事实上,”他说:“我也没想到会来这里。昨晚上和你通了电话之后,我想想还是亲自下来,这样我可以……可以……亲自和你谈谈。在电话上总是聊不清楚的。”
“是吗?”我说。
“绝对是的。”
“你住哪里?”我问。
“就在这旅社里。这里是个好地方,招待好,吃的也好。”
“你常来这里?”我问。
“也不常来。赖,现在告诉我,你发现了点什么?”
“除了昨天和你在电话中讲的之外,也没什么别的。”
“但是你一定另外有点细节。昨晚上你想说又没有说。我知道我一定要自己来才行。你电话里没讲完。你还另外有什么没告诉我,是吗?”
“是的。”
“是什么?”
我说:“那女人在等着和什么人见面,我相信是等姓洪的。”
“那个女人,”顾说:“你一直不肯在电话里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这也是我自己要下来和你面谈原因之一……她到底是什么人?”
“她的名字,”我说:“是白南施。她自己在这里登记为豪南施。南面的西施。”
“你真有办法,凭什么线索,你能找到她的呢?”他问。
我说:“你要我找洪国本,我自然要挖掘一切有关他的事。我发现南施是他的女朋友。我去找南施。发现她也神秘地失踪了。两个人失踪的开始时间是一样的。所以极有可能他们是一起行动的。”
“但是,你怎么可能得知她是到这里来了?”他说:“我简直不能……”他突然停下来。
“不能什么?”我问。
“不能想象。”他说。
“这些不过是侦探的常规工作。”我说:“当然十分费劲。你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早上两点半左右。湿的路面,真不好玩。”
我说:“这案子开支超出了一点。同业规定开长途每一哩要收一毛五分。”
“这没有关系。”他快快地说。
“所以,”我说:“目前有一个问题,在你付的定金用完之后,你要我们结束工作?还是再付钱要我们继续下去?”
“继续工作下去。”他说。
“当然是要我们找到洪国本啰?”
他从口袋中拿出一支铅笔,在手中玩弄着。他把铅笔笔尖竖在桌上,用拇指和食指从橡皮头上一直滑下来滑到笔尖,把铅笔倒竖过来,又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滑下来。他是在做决定应该怎样对我说。
我决定直捣黄龙。“到底你为什么要找洪国本?”我问。
他犹豫了两三秒钟,说道:“赖,连我都怀疑,有没有那么需要了。”
“告诉我,也许有点帮助。”我说。
“也可能没有。”
我耸耸肩。“反正花钱的是你。”我说。
他把皮夹拿出来,抽出两张五十元的钞票。
“我要在定金里加上一百元钱,”他说:“这样你们可以多工作两天。”
“出远差不一样。”我说。
“好吧,至少在三百五十元用完之后,可以多一天吧?”
“都没问题,”我说:“你是老板。四百五十元用完之后怎么办呢?要我打道回府?”
“到时还没找到他,只好算了。希望你尽可能节省。”
我想要说什么,但是当我看到门口的情况,我突然停住了。
我脸上的惊愕一定是很明显。
顾梅东,本来是背对大门坐在我对面的,突然转头,去看我在看什么。
宓善楼警官,洛杉矶警察总局凶杀组干探,几乎也在同时看到了我。他也惊奇了一下,但是他善能控制自己的表情,他慢慢地走向我们的桌子来。
“好呀,好呀,”他说:“看看什么人也在这里。”
“哈啰!警官,你好吗?”
“你在这里干什么,小不点?”他问我:“你这位朋友是谁?”
我赶快说话,希望顾先生能有一个概念。我说:“顾先生,快来见见洛杉矶警察总局的宓善楼警官。他是我见过最能干的警探。所以外县市有什么电请协助的都由他出马。宓警官,你是公事来这里吧?”
宓警官微笑地说:“做得不错,做得不错,唐诺。”
顾先生伸出手去。善楼用自己肥大的手抓了他一下,说道:“高兴见到你。”
“什么做得不错?”我问。
“告诉顾先生我是什么人。警告他我可能是为公事下来的。照你这种做法,我看得出顾先生是你的客户。”
我不吭气。
“没有错。”顾说。
善楼转向我。“什么工作?”他问:“你在这里干什么,小不点?顾先生在这里想要什么东西?”
“想要点消息。”我说。
善楼自己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看来我要陪你们一下了。你们两位用过早餐了?”
我点点头:“这里的洋葱炸蛋汤是很出名的。”
“不兴吃。”他说:“匆匆忙忙吃口味太重的东西,不容易消化。我们还是不要把话题扯远了。你说顾先生出钱请你下来找消息?”
“是的。”
“什么样的消息?”
我笑笑说:“你问错人了,我不能出卖客户的机密呀。”
善楼转向顾先生。“什么样的消息?”他问。
顾先生目瞪口呆地说:“是公事吗?”他问。
“要变公事也可以。”善楼告诉他。
顾先生好好的看了他一下,冷冷地说:“我一点也不觉得我和赖先生之间的事,会和你有什么相干,警官。”
善楼一点也不让步:“你最好觉得一下。”
“我怎样想,也不觉得会有关系的。”顾说。
“洪国本这个名子,你听说过吗?”宓善楼问道。
顾先生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宓善楼笑了。胜利的微笑。
“我看得出你听说过了,”他说:“那么,你就说话吧。”
“我不知道你要我说什么?”顾说。
善楼说:“你看,这个小不点是个快手快脚的人。千万别低估了他,低估了他就会吃亏。举个例来说,有一位住在皮灵街八一七号公寓房四十二号傅麦琪小姐,她的隔壁四十三号住的就是洪国本,或是阿国。
“你看会发生什么事?赖唐诺一个人出现,敲洪国本的门,没人应门。他又敲,终于把隔壁的傅麦琪小姐敲了出来。傅小姐告诉赖唐诺,阿国不在家。
“你看,我现在才要说到他的天才,真是不可低估。他诱导麦琪认为他是洪国本的经纪人。他把傅麦琪心中知道的统统诈了出来。所以他知道了洪国本是半夜搬走的。所以小不点才会到这里来。”
顾先生从宓警官脸上看向我脸上,又看回到宓警官脸上。
“我不知道赖唐诺是因为什么线索,”宓善楼继续道:“一路追到边界来的。所以,我要多知道一点阿国的事,和你为什么对阿国有兴趣的事实。”
“这个阿国……他有问题?”我问。
善楼很小心地说:“这个阿国也许有问题,也许什么问题都没有。”
我说:“加利西哥警察局不会因为洛杉矶失踪了一个人,打电话请你来帮忙的。”
“很能推理。”善楼认可地说。
“再说,”我继续说:“假如你是在找阿国,你已经知道我也在找他,你一定找到一条线索把你带到这里,但是完全不知道我也在这里。因为你进来的时候,看到我很出意外的样子。”
“谁说来着?”善楼问。
“你自己的脸和自己的眼,说来着。”
善楼说:“小不点,你老毛病又犯了。不要乱混,这里由我发问题。”
“这案子里有什么犯法行为吗?”我说。
“可能,”善楼说:“阿国混进了一件毒品走私案,我们还不知道混得多深。”
我对顾说:“在这种情况下,假如已经有人犯了法,假如有一点点可能牵到你身上,你应该什么都不说。老实说,这是宓警官失职,他在问你问题前,先应该告诉你,不论你说什么将来都可以用来对你不利,所以你可以保持沉默,你也有权找个律师代你来发言。”
“但是,什么罪也牵不到我身上来呀。”顾说。
“噢,当然,”我揶揄地说:“宓善楼是专程南下兜售警察慈善舞会门票的。”
善楼微笑着。
大家窘静了一阵,善楼说:“还是由我来告诉你们两个宝贝一些事情。我是乘警察专用直升机过来的。我早上五点钟才到这里,但是因为线索众多,我一到就开始工作。
“那阿国是个作冢,他什么都写。短文、小说,偶而会弄到一点值得传播的报导。
“不知怎样,他知道了大麻的流程。他自己私下不声不响调查已经很久了。但显然撞上了什么大案子,因为他失踪的那晚,他一个人猛敲打字机,疯了一样。
“然后出了点事,有人来看他,对这一点我们正在调查,来看他的人是敌人?还是朋友?
“阿国整理东西,开溜。他没有太多东西,他把一切塞进汽车,就这样走了。
“我们认为只有两种情况造成这局势。他知道太多,决心揭发,要把大麻是如何流进美国的公开出来,但是消息泄露了,有人要对他不利,他朋友来示警,他暂时躲起来;或者,他知道又有一批大麻要进来,他来取证,他到边界来。
“由于他几乎是把所有东西都搬走的。我相信来看他的是朋友,是来告诉他什么消息的。
“当然我们不排除来人是敌人。贩毒走私的一环。
“敲门的时候,洪国本正在猛敲打字机写这一篇揭发走私的文章。他很可能不在意地刚开门就发现一把枪指着他肚皮。
“来人用枪把他带走,当然不能留下片纸只字有关这篇报导的。他可能带了两个同道来把公寓清理干净的。
“目前,”善楼继续说,“我们暂时假设阿国的离开是自愿的,他的报导尚未写完,他突然发现情况紧急,他的朋友帮他紧急撤离。
“现在,我们准备……”
餐厅门口走进一个便衣,但是看起来一身都是警察样子,一进来向大餐厅四下张望,看到善楼,大步走到他身旁,碰碰他肩头。“警官,借一步说话。”
善楼抬起头来。“当然,当然。”他说。
两个警官走到餐厅一角,我们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地方。那当地的警官不断把情况告诉善楼,善楼相当震惊|这一点是绝对正确的。
不论那当地警官告诉善楼什么事情,一定是十分重要的,因为善楼没有再回我们桌子来。两个警官走出餐厅,善楼连看都没回头看我们一下。
顾说:“嘿,真险。”
我看着两位警官走出去的门口。想了一两秒钟,转头看向顾先生。“现在是一段空档时间,”我说:“正好请你多说点话。”
“向谁说,又说什么?”他说。
“向我说,说你自己。”
“除了你已经知道的之外,我不认为你再需要知道什么。”
“再想想。”我告诉他。
他犹豫了一下,说道:“洪国本实在我毫不关心。”
“当然,”我讽刺地说:“你抛三百五十元在白莎桌子上,说要我们找到他。现在,在这里又交给我一百元。但是你毫不关心他。”
顾思虑地看着我,说道:“我来告诉你事实。”
“我非常欢迎。”我说。
他说:“我对洪国本毫无兴趣。我的目标是白南施。”
这倒的确出我意料。“什么?”我说。
“是的,”他说:“我的兴趣在白南施。她跑掉了,但一切指示她是在怕什么东西,怕得要死才逃走的。我试着找她,但一点线索也没有。我跑去看洪国本,看他和白南施失踪有什么关系没有。发现阿国也匆匆不见了。我想象中他们是一起走的。
“我不要任何人知道我真正的兴趣是在白南施。我甚至连你及柯白莎也不敢告知。我知道只要你找到洪国本,我就会有足够数据找到白南施。”
“为什么要那么秘密呢?”
顾先生说:“因为我是一个已婚的人。我的婚姻不是很美满。我正在办离婚。我太太和我正经由律师在办财产分割。这个特别时间,她要知道南施的事,对我就非常不利了。我会多损失不少金钱的。”
我说:“你要早给我们说明白,你可以省很多时间很多金钱。”
“但是,”他说:“也可能被你们知道后敲我一记竹杠,一下要我们两三……”
“两三万元?”我问,替他把话讲完。
他想了一下,说道:“有可能。”
我脑子很快地转动。“顾先生,”我说:“你对我很多地方说了谎,你开车下来,一到第一件事就是直接开到枫叶汽车旅馆十二号房子。你一定要和南施谈话。你们争吵了,一切不如你想象理想。”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他问道。
“你忘了我就住在七号房子,”我说:“我昨晚被你们吵醒了,吵闹是从十二号出来的。”
“你听到声音了?”他问。
“听到声音了。”
“一男一女?”
“是的。”
“有没有听到他们说些什么?”
我说:“我建议你少发问,多告诉我一点事实。我觉得你在这件事里牵涉得要比想象更深。”
“我已经把事实告诉你了。”
我摇我的头:“没有,你还没有。”
“你是指什么?”
我说:“假如你真正的目的是找到南施,那么昨天晚上,我告诉你南施在枫叶汽车旅馆十二号房子的时候,你会说,假如我还没有找到姓洪的,就不要找了。你付不起三百五十元以外的钱了。你会叫我们停止工作了。
“但是你没有,你跳进汽车,自己立即开车前来。而且今天早上又亲手给我一百元钱。为什么?”
“其实,这也并不能证明什么呀。”他说,有点敌对。
我说:“至少证明你言行不一致。”
我把椅子向后一推,“走,”我说:“我们去看南施。”
“我……我现在不想去见她。”
“不想去也要去。”我说。
“你是替我工作的。”他指出来说。
“你说得一点没错,我是替你工作的。这里面一定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否则宓警官怎会下来?走,我们一定要去见见南施。”
“我现在不要见她。”
“我现在要去看她。不勉强你。你可以跟我去,也可以留在这里。”
“好,”他说:“我跟你去。”
我留了小帐,把账单付了。
“你车在那里?”我问。
“就泊在门外。”他说。
“用你车去。时间可能比你想象要急促得多。”
他的车是辆大凯迪。我们开了四条街就到了枫叶汽车旅馆。把车停好,直接去十二号房子。
钥匙在门上,但是在门的靠外一方。
“这什么意思?”顾问。
“这好像表示她退租了。”我说。
“那是不可能的。”他说。
“为什么?”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
我大模大样走上门口,大声敲门。没人应门。我就自顾地开门进去。
床已经有人睡过,但还尚未整理。我走进浴室。浴垫在地上,是干的。洗澡用大毛巾在架子上,整条都是干的。
我们环顾室内。没有一件女人衣服,没有行李,没有任何女人用品。
我对顾说:“好了,我们离开这里。去我租的七号房好了。希望你能记起点什么,可以告诉我实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