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凡杜森教授,世界闻名的科学家、逻辑学家,正一声不响地专心听记者哈钦森·哈奇讲一个奇怪的故事。科学家瘦小的身体舒适地靠在一张大椅子上,留着浓密黄发的大脑袋向后倚,纤细白皙的十指指尖相触,蓝色的眼睛眯成细缝向上斜睨着。
“从头开始说,每一个细节都不要省略。”他要求。
“事情发生在贝克湾,”记者说,“那里有一栋高级公寓,就在联邦大道上。那栋楼一共有五层,里面有许多小套房,每间套房有两三个房间再加一个浴室,内部家具美观时尚,住客当然都是付得起高房租的人,通常是年轻的未婚男女,不过也有夫妻。公寓里有许多现代化的设施,有电梯、服务员、穿制服的门房等等。公寓内有电气和煤气两种照明系统,房客可自行选择。
“韦尔登·亨利先生是位年轻的股票经纪人,独自一人住在二楼前方的一间套房里。他在股票市场上赚了不少钱,是个单身汉,没有仆人。他的嗜好是摄影,据说技术还相当好。
“最近,风传他要在今年冬天和一位美丽的弗吉尼亚女郎结婚。这位名叫夏洛特·利普斯科姆的女郎曾到波士顿来探望过他好几次。每当被问到这件事时,亨利本人对这个传闻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利普斯科姆小姐在波士顿时,根本就不让人接近。她现在回弗吉尼亚去了,据我了解,过一阵,她会再回到波士顿。”
记者暂停了一下,点燃一根香烟,在椅子上倾身向前,望着科学家神秘莫测的眼睛。
“亨利住进套房时,坚持要将他房内所有的电力系统全部移走。由于他签下了长期租约,所以房东就照做了。”他继续说,“因此,他的屋里只有煤气这一种照明系统。在夜间,通常他会留下一盏小煤气灯,让少量煤气从喷嘴口喷出,点燃用作夜间照明。”
“坏习惯,对身体不好。”科学家批评道。
“神秘的事情发生了。”记者说,“大约五周之前,亨利照常在夜半时分将房门由内锁上,上床睡觉。早上四点,他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几乎快被煤气熏得窒息了,他勉强从床上爬起打开窗户,让新鲜空气进来。他发现煤气喷嘴上的火已经熄灭,煤气不断涌出,整个套房里都是煤气的臭味。”
“也许只是个意外,”思考机器说,“从公寓走廊吹来的风,煤气管压力降低,有很多种可能。这就是我说在夜里让煤气管开着对身体不好的原因。”
“他也是这么想,”记者说,“当然不可能是——”
“没有不可能的事,”思考机器不客气地打断他,“不要说这种话,我最讨厌这句话。”
“噢,好吧。我的意思是说,不像是有人特意开门走进来熄掉火种的。”哈奇熟悉科学家的脾气,不以为意地继续说,“因此,亨利认为这是个意外,没有对别人提起这件事。第二天晚上,他照常燃起煤气灯,不过这次让火烧得旺一些。可是,同样的事再度发生。”
“啊,”思考机器调整了一下坐姿,“第二次。”
“这一次他也刚好及时醒来,救了自己一命,”哈奇说,“但他仍然认为只是意外。为了避免意外再次发生,他决定晚上不用煤气灯了。他用一小盏油灯当作夜间照明,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什么事都没发生。”
“他为什么一定要在夜间点灯呢?”科学家不耐烦地问。
“这个问题我也无法回答。”哈奇回答,“不过我知道他是个极度敏感的人,常常在夜里醒来。每当他无法入睡时就看书,因此,他一向习惯开着灯睡觉。”
“继续说。”
“有天晚上,他准备点燃油灯时,却发现油灯不见了,至少是找不着了。所以他再一次使用煤气灯。他没考虑到煤气灯的火焰已经熄过两次的教训。第二天凌晨五点,服务员经过走廊时,闻到煤气的味道,搜查之下发现是从亨利的房间飘出来的。他去敲门,没人回答。他立刻找人撞开房门。接着,他们发现亨利昏倒在床上,煤气不断从喷嘴涌入房里,喷嘴上的火焰已经熄灭了。经过几个小时的急救,亨利总算苏醒过来,只是身体非常虚弱。”
“为什么要撞破房门?”思考机器问,“为什么不打开门锁呢?”
“因为亨利将房门从里面闩住了。”哈奇解释道,“我想,经过先前的两次教训,他变得有些疑神疑鬼,所以睡觉前一定要锁好门窗,并将房门的横杆牢固地闩上。他也许是担心有人会打开门锁进去。”
“嗯,接下来呢?”科学家问。
“过了三个星期都没事,直到今天早上,”哈奇继续说,“同样的事又发生了,不过这次情况有些不同。在第三次事件后,亨利便决定要找出喷嘴上火焰熄灭的原因,并与几个较亲近的朋友谈起这件事。他每天晚上都照常将煤气灯的喷嘴点燃,然后整晚不睡监视着它。在他的监视下,喷嘴口上的火焰稳定地持续燃烧了整晚,一点问题都没有。他另外再找白天的时间睡觉。
“昨天晚上,亨利照常进行监视火焰的工作,几小时后,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今天早上他醒过来时,房间里又充满了煤气。我们的报社编辑不知怎么听说了这件事,于是派我去采访这起神秘事件。”
哈奇说完之后,很长时间两人都默不作声。最后,思考机器抬头面对记者。
“公寓中有没有其他房客也是让煤气灯整晚烧个不停?”他问。
“我不知道。”对方回答,“不过,我知道大部分房客用的是电力照明。”
“其他人遇到过他那样的麻烦吗?”
“没有。管道工仔细检查过整栋公寓的照明系统,一点毛病都没有。”
“公寓中的煤气管是否全都从同一个仪表分出?”
“没错。公寓管理员对我说过,总仪表就设在动力系统室旁。如果有人想搞鬼的话,我想有可能在那几个特别的晚上,将总开关关上,等煤气灯喷嘴上的火熄掉后,再将开关打开。你认为是有人想谋杀亨利先生吗?”
“有可能。”对方回答,“我要你帮我调查一下公寓中有哪些房客使用煤气灯,而且同样让煤气灯整夜烧个不停的;再查查什么人能有机会接触煤气仪表的开关,以及亨利和利普斯科姆小姐的恋爱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还有他人介入?有的话是谁?住在哪里?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后,再到我家来。”
当天下午一点,哈奇回到思考机器的住所,一脸兴奋的表情。
“怎么样?”思考机器问。
“一个法国女孩,路易斯·雷尼耶小姐,她是该公寓住户斯坦丁夫妇雇用的女仆。今天正午时分,被发现死在三楼自己的房中,看起来像是自杀。”哈奇语速飞快地说。
“怎么死的?”思考机器问。
“斯坦丁夫妇出门有两三天了,”哈奇说,“她一个人在家。今天中午时,她没露面,可是房间内却有煤气味飘出来。管理员破门而入,发现她已经死了。”
“煤气嘴开着吗?”
“开着。她是窒息而死的。”
“哼,哼。”科学家叫了起来。他起身拿起帽子。“咱们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02
凡杜森教授和哈奇到达公寓时,法医和警察已经到了。他们看到马洛里探员正要进入女孩丧命的套房。尸体已被移走,警方发了一封电报给目前在纽约的雇主。
“你来晚了。”两人走入时,马洛里探员说。
“怎么回事?”科学家问。
“自杀,”对方回答,“毫无疑问。就发生在这个房间里。”他率先走进套房的第三个房间。“这位女仆,雷尼耶小姐,住在这里。她昨晚单独一人在此。她的雇主斯坦丁夫妇到纽约去几天,只留下她一个人,她就自杀了。”
思考机器没提出任何问题,他走到原先发现女孩尸体的床边,拿起一本书。这是一本小说,书名叫《公爵夫人情史》。他仔细地将书本检查一遍,然后站在一把椅子上,检查煤气管的喷嘴,接下来他走到窗边看了看,最后转身面对探员。
“煤气管的喷嘴开了多大?”他问。
“全开。”对方回答。
“房里的两扇门都关着吗?”
“两扇门都关着。”
“窗户的缝隙有没有塞上棉花、布条或其他什么东西?”
“没有。这些窗户都紧闭着,一点缝隙都没有。你认为这个案子有什么神秘之处吗?”
“门上的缝隙塞上了吗?”思考机器继续问。
“没有。”马洛里探员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
思考机器双膝着地,检查通往走廊的门的底部。这扇门的锁在公寓管理员破门而入时被弄坏了。他也检查了另一扇连接卧室的门的底部,然后站到椅子上检查门的顶部。
“我想,两扇通风窗都关上了吧?”他问。
“是的。除了自杀之外,不会有其他死因了。”马洛里探员说,“法医同样认为是自杀,我搜查的结果也指向自杀——”
“谢谢,”思考机器突然打断对方的话,“我们该走了。”
过了一会儿,哈奇和思考机器离开现场,走到公寓底层去见管理员。管理员神情紧张,但表示愿意尽量帮忙。
“你的夜班机械工可靠吗?”思考机器问。
“非常可靠。”对方回答,“他是我所见过得最好而且最可靠的技工。反应敏锐、机警。”
“我能见他一面吗?我是说你的夜班机械工。”
“当然可以,他就在地下室,睡在那里,不过这个时候也该起床了。他值夜班,所以白天经常睡到一点多才起床。”
“房客的煤气是由公寓供应的吗?”
“电气和煤气都算在房租内,房客可以选择其中之一或两者皆用。”
“所有的煤气都是从同一个仪表出来的吗?”
“不错,从同一个仪表出来,就在动力系统室旁边。”
“我猜,你大概无法明确说出公寓中哪些房客用煤气吧?”
“有些房客用煤气,有些不用,我不知道。”
哈奇得到的消息也是如此。他们俩一起到地下室去见夜班机械工。那人名叫查尔斯·伯林格姆,身材高大,仪容整洁,看样子是个敏锐机警的人。他用略带好奇的目光,看着科学家纤细几乎如孩童般的身材,以及相比而言过分巨大的头颅。
“你每天晚上都在动力室里或附近吗?”思考机器问。
“过去的四年中,我每晚都在此地。”对方回答。
“夜里有人来看你吗?”
“没有。工作守则上不允许。”
“公寓管理员或大厅的服务员呢?”
“没有。”
“在过去的两个月中呢?”思考机器固执地问。
“过去的两年中从未有人来过。”对方肯定地回答,“我每晚七点上班,一直工作到次日早上七点。至少在过去的一年中,我不相信有任何人曾在我值班期间到地下室来过。”
思考机器斜眼盯着机械工的眼睛,两人好长一段时间都不作声。哈奇走进几乎是一尘不染的动力室,向靠墙站着的日班机械工点点头。蒸气测量仪就在他面前。
“这里有司炉工吗?”思考机器接着问。
“没有,都是我自己来,”夜班机械工说,“煤块就在这里。”他指着锅炉口五六英尺外的煤块箱。
“我想,你大概没操作过煤气仪表吧?”思考机器再问。
“一辈子都没碰过,”对方说,“反正我对仪表一无所知。”
“你是否会偶尔打上几分钟的盹儿?当你独自一人无聊的时候。”
机械工耐心地露齿微笑。
“没这个需要。此外,我也没有机会打盹,”他解释说,“这里有个计时器,”他指着计时器,“每隔半小时,我必须按一下,以证明我没有打瞌睡。”
“嗯,嗯。”思考机器烦躁地哼着,走过去检查计时器。这是个转轮式纸盘装置,盘面上有时钟刻度,和普通时钟一样转动。“而且,我也要留神查看蒸气测量仪,”机械工继续说,“没有哪个值班的机械工胆敢打瞌睡,一不小心,蒸气炉就会爆炸。”
“你认识韦尔登·亨利先生吗?”思考机器突然转换话题。
“谁?”伯林格姆问。
“韦尔登·亨利先生。”
“不……不认识。”这次反应没那么快了,“从没听说过。他是谁?”
“一名房客,我想他住在二楼。”
“我一个房客都不认识。他怎么了?”
“检查员什么时候来查仪表?”
“我从未见过他。我想应该是在白天,对吗,比尔?”他问日班机械工。
“总是在白天来,通常是中午。”比尔站在角落里回答。
“除了我们来时走的通道外,地下室还有其他出入口吗?我想有任何人从这里通过,你都会看到吧?”
“我当然能看到。除了屋前的走廊和送煤块的小洞之外,地下室没有其他出入口。”
“公寓前方有两盏大电灯,对吗?”
“不错,电灯整夜都亮着。”
思考机器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的光芒。哈奇知道科学家一定是对答案不满意,所以才会持续问着同类的问题。不过哈奇也不太理解这些问题的用意,好像思考机器是想找出是否有人能接近煤气管道的仪表。
“晚上你通常坐在哪里?”科学家问下一个问题。
“就在比尔坐的地方,我一般都坐在那里。”
思考机器走到比尔坐的地方。比尔是个典型的粗手粗脚的机械工。
“让我坐一下好吗?”他问。
比尔懒洋洋地站了起来,思考机器坐到椅子上。从他坐的地方,能很清楚地看到走廊和整个地下室。地下室入口处有盏电灯,照得整间地下室亮如白昼。煤气管道从巨大的煤气仪表延伸出去,通往整栋公寓的每一个房间。思考机器看过之后,起身感谢两位机械工的帮忙,脸上仍然带着困惑的神色,率先走上楼梯。公寓管理员仍在办公室里。
“我想,你经常检查两位机械工是否每隔半小时按下计时器吧?”他问。
“没错。我每天都检查计时器的记录。都在这里,每一天都有。”
“能让我看一下吗?”
管理员有点为难,但还是取出记录簿让凡杜森看,每天都有一份记录。思考机器花了半个钟头仔细检查这些记录。看完之后,他抬起头。哈奇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科学家脸上仍有困惑的表情。
经过一番恳求,管理员终于答应带他们进入韦尔登·亨利的房间。亨利先生上班去了,不在房里。思考机器开始检查房间,管理员好奇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先仔细检查煤气灯的喷嘴,然后打开一扇朝着前方的窗户,探头出去。窗口离下面的人行道约有十五英尺,往上看就是公寓正面光滑的墙壁,唯一突出的东西就是一根旗杆,竿上有拉绳,从他上面一层的窗户延伸而出,约有十二英尺长。
“旗杆用过吗?”他问管理员。“很少用到,”管理员说,“只在国庆日等几个节日用过。我们有一面大国旗。”
思考机器走出房间,沿楼梯来到三楼装有旗杆的地方。他从窗户探头出去,望着自己刚刚离开的窗口。接下来他检查旗杆的拉绳,小心而缓慢地用他纤长的手拉着。最后,他从拉绳上取下一根长长的红线,仔细地看着。
“啊,”他轻叫一声,对哈奇说,“哈奇先生,咱们该走了。”他对一头雾水的管理员道谢后,就离开了。一走到街上,哈奇心中就冒出无数个问题,但是他知道,就算是他开口问也没有用。最后,还是由思考机器打破了沉默。“那个女孩,雷尼耶小姐,是被谋杀的。”他用肯定的口气说,“有人要谋杀亨利先生,已经试过四次了。”
“凶手是怎么做的?”哈奇震惊地问。
“用一种简单的方法,简单得连你、我、警方都没听说过。”思考机器的回答同样令人吃惊,“这件事可怕之处就在于它是这么简单。”
“怎样做的?”哈奇坚持要知道。
“现在讨论这件事一点儿用处都没有。”科学家回答,“毫无疑问,这里发生了谋杀案。现在要找出来的是:谁干的?什么人有动机要谋杀亨利先生?”
“现在咱们要去什么地方?”哈奇问。
“到我家去,将这件事好好思考一下。”思考机器回答。
两人都不再说话,半小时后,他们回到科学家的小实验室。科学家沉思了好长一段时间。一度,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厚厚的书,哈奇瞄了一下书名:《财产论》。过了一会儿,他将书本放回书架,取下另一本书,记者又瞄到书名:《解剖学》。
“现在,哈奇先生,”思考机器用他一向执拗的口气说,“我们面对的是一个非常巧妙的谜题。我说‘非常巧妙’的原因,就是它非常简单,但是目前我们不用讨论这个谜题。找出动机后,我会向你解释清楚。
“一般而言,最巧妙的犯罪从未引起公众的注意,因为那些犯罪高手太聪明了,从未被捉到。企图谋杀韦尔登·亨利的案子,我敢说也是属于这一类。因此你首先该做的事就是去见亨利先生,警告他有生命危险,对他说他不会再被煤气窒息,但是下毒、枪击、刀砍都有可能。总之,他的性命危在旦夕。
“尤其是女仆雷尼耶小姐之死,表面上看起来是自杀,其实主要目标是亨利,只是杀错了人而已。毫无疑问,她是被谋杀的,为什么呢?找到要杀死亨利先生的动机时,你就会知道原因了。”
思考机器伸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看了一会儿,继续说:“要问的头一个问题是:谁会憎恨韦尔登·亨利到一定要杀死他?你说他是个相当成功的股票经纪人,可能在生意场上有什么敌人,不过可能性不高。如果你发现亨利先生曾使某人破产,那么去找出那个人是谁,如何发生的。他的商业交际范围非常广阔,尽量去挖掘吧。
“另一方面是他的感情生活。他是否有希望他死的情敌?如果有情敌,找出是谁以及关于那人的一切细节。
“亨利是否曾与某人有私情?这个也要找出来。一个复仇心重的女人或被抛弃的情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谣传与他订婚的那个什么小姐……”
“利普斯科姆小姐。”哈奇接着说。
“他和利普斯科姆小姐订婚的消息,很可能使某个对他有过兴趣的女人疯狂。女人的心理实在无法捉摸,我本人对女性一无所知。总之,你要注意是否有女人牵涉在内。”
身为一名聪明伶俐的记者,思考机器提到的事,有很多哈奇已经想到了,不过也有他没考虑到的地方。他点点头表示明白。
“这起事件的核心,”思考机器继续说,“当然就是亨利租住的公寓房间。企图杀害亨利的人,若不是住在该公寓,就是能够在那里随意出入,常常在那里过夜的人。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你在问问题时一定要记住这一点。我让你去找出这些问题的答案,是因为我知道你比我更擅长调查工作。你有了答案后再回来。”
思考机器站起来,表示谈话已告一段落,哈奇只好不情愿地起身。一个想法开始在他心中成形。“你有没有考虑过亨利先生和雷尼耶小姐之间也许有什么关联?”他问。
“有可能,”对方回答,“我考虑过这一点。就算两者有关联,目前也还不清楚。”
“那么她为什么会被杀,或者是自杀?”
“想杀死亨利的人杀了她。目前我只能告诉你这一点。”
“就这些?”过了一会儿,哈奇问。“还有,立刻去警告亨利先生,他现在极其危险。记住,计划这件事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虽然不认识亨利先生,可是从他每晚都要通宵点灯这件事看来,他大概是个容易受惊的人。虽然他不一定是个懦夫,但这表示他是个缺乏胆识的人,也许应该让他到什么地方去躲上一个星期,等到这个神秘案件查清楚之后再回来。总之,一定要对他强调危险性。”
思考机器打开他的皮夹,从里面拿出一条红线,这就是他从旗杆拉绳上取下来的。“我相信这东西是解决谜题的重要线索。”他对哈奇说,“你看这像是什么东西?”
哈奇仔细地检查着红线。“看起来像是从土耳其浴袍上拉下来的线。”他说。
“有可能。先去找个织物专家,问问这是什么,然后去找找看是不是从某个住在公寓的人的衣服上掉下来的。”
“可是只有这么一小段——”哈奇正要开口说。
“我知道。”对方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只有一小段,但我相信是某个人,男人或女人,衣服上的一部分。这个人已经试过要杀死亨利先生,而且也成功地杀死了雷尼耶小姐,所以这是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
“那么,这东西怎么会附在旗杆的拉绳上呢?”哈奇问。
“简单得很,”科学家,“真正值得奇怪的是,拉绳上没有看到更多的红线。”
哈奇脑子里有一大堆问题。在旗杆上找到的一小段红线,怎么会与熄灭亨利房间的火焰有关?为什么有人要进入亨利的房间熄灭火焰?为什么雷尼耶小姐会被谋杀?她是怎么死的?但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知道科学家要他去做调查一定有他的理由,照做就是了。
哈奇在一家大百货商场找到一名织物专家。专家把红线翻来覆去看了好久,除了说这条红线可能是从土耳其浴袍上掉落的之外,无法提供更多信息。
“你觉得是从男式还是女式浴袍上脱落的呢?”哈奇问。
“男女浴袍用的都是同一种布料。”对方回答,“材料太少,这一小段红线甚至不够用来猜测是何种样式的浴袍。”
接下来,哈奇到金融市场去找韦尔登·亨利。亨利是个高瘦、英俊的男子,大约二十二三岁,脸色苍白,有点神经质。几次煤气中毒对他的影响仍在,他的举手投足都表现出他似乎隐约在害怕什么。
有些事亨利可以对记者哈奇畅所欲言,有些事他可就不肯明言了。他承认与利普斯科姆小姐订婚,后来也承认利普斯科姆小姐另有一位追求者,他是从弗吉尼亚州来的雷诺·卡贝尔先生。
“你能给我他的地址吗?”哈奇问。
“他和我住在同一栋公寓里——比我高两层。”对方回答。
哈奇吃了一惊,他可从未料到这件事。
“你们算是朋友吗?”他问。
“当然是,”亨利说,“关于这件事,我不想再多说了。”
“你认为这几次煤气中毒事件,目的是要谋杀你吗?”
“我不相信还有其他理由。”
哈奇在问下一个问题之前,仔细地端详对方苍白的脸。“你知道雷尼耶小姐今天早上死了吗?”
“死了?”对方叫起来,站了起来。
“谁?怎么回事?她是谁?”
他似乎是费了很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
记者详细说明发现女孩尸体的事,股票经纪商一声不响地听着。自此之后,他对记者的问题不是回避就是拒绝回答。最后,哈奇向他转述了思考机器对他的示警之后,就离开了。
当晚是个无星无月的暗夜。八点时,亨利被发现躺在公寓附近,一个人迹罕至的人行道上,昏迷不醒。他的左肩上有个弹孔,血流不止。他被立刻送到医院,期间短暂地清醒了一会儿。
“是谁向你开的枪?”医院的人问他。
“不关你的事。”说完,他又陷入了昏迷。
哈钦森·哈奇对股票经纪人的生命再次受到威胁的事毫不知情,他仍在继续原定的调查工作,最后找到了一位认识雷诺·卡贝尔的人。这个人说卡贝尔住在联邦大道一栋豪华公寓的四楼,正好是亨利房间往上两层。
“他是个好人,”那个人说,“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人之一。他是个世家子弟,出自弗吉尼亚州最好的家族。他的脾气有点暴躁,但其实是个好人,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能交到朋友。”
“他是不是曾经爱慕过从弗吉尼亚州来的利普斯科姆小姐?”哈奇若无其事地问。
“曾经?”对方笑着说,“他现在还是在爱慕中。不过,最近他听说她已经与一位股票经纪人韦尔登·亨利订了婚,所以他的意志似乎消沉下来了。其实,卡贝尔对她是真心的,他在弗吉尼亚州就认识利普斯科姆小姐了,她也是出自弗吉尼亚州有名的世家,所以卡贝尔认为两人门当户对,理应在一起。”哈奇表现得对这种花边消息漫不经心,可其实他却将每句话都牢记于心,而且每个消息似乎都能使他们向真相更近一步。
“卡贝尔生活过得相当舒适,”对方继续说,“当然不是我们北方人心中的那种大富翁,可也差不多。我相信他到波士顿来的主要原因是利普斯科姆小姐常到此地。利普斯科姆小姐年轻貌美,在各地社交圈都很受欢迎,在波士顿更是如此,而且她的未婚夫亨利先生也在此地。”
“那么,卡贝尔一点儿希望都没有吗?”哈奇问。“一点儿都没有,”对方回答,“尽管他的心都碎了,但他却是第一个向亨利恭贺赢得美人芳心的人。他是真心的。”
“他现在对亨利的态度怎么样?”哈奇问。他的语气平静,可是心中有着对方觉察不出的紧张。“他们还是和以前一样见面、聊天并且搬进了同一栋公寓。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敌对情绪。”
“卡贝尔不是个报复心重的人吗?”
“报复心重?”对方笑着说,“才不会呢。他就像个大男孩,很快就把那些不愉快的事都忘了。不过他的脾气有点暴躁,我想他很可能曾为这事和亨利大吵过一顿。”
记者的心中闪过一连串疑问。“卡贝尔到波士顿有多久了?”他问。“七八个月。他在本地的公寓租房住确实有这么长时间了,可是在这期间,他回南方了好多次。我猜他是回南方,因为他经常突然消失一段时间。我知道他很快就会回到南方定居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眼下他正想把他的房间租出去。”
哈奇突然抬起头望着对方。他想到一个与卡贝尔见面谈话的好办法。“我正在找房子。”他说,“你能否帮我引见一下,说不定我们可以谈谈租房子的事。”对方答应了,写了一张名片给他。
半小时后,也就是九点十分,哈奇到达豪华公寓。在办公室里,他见到了管理员。“你听到消息了吗?”管理员问。
“没有,”哈奇回答,“什么消息?”
“亨利先生今晚早些时候路过联邦大道时,有人对他开了一枪。”
哈奇惊讶得轻呼了一声:“他死了吗?”
“没有,只是昏迷不醒。医生说伤势很严重,不过没有生命危险。”
“谁开的枪?警方知道吗?”
“他自己知道,但是他不肯说。”
哈奇对这个消息感到既惊慌又恐惧,思考机器的预言岂不是完全实现了吗?他呆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要求见卡贝尔。
“我想可能性不大。”管理员说,“他预定搭半夜的火车回南部,回弗吉尼亚州去。”
“今晚就离开?”哈奇倒抽一口气说。
“对,妤像是个突然的决定。半小时前,他正在和我谈他可能要离开此地,大厅的服务员跑来告诉我亨利先生受了枪伤,是医院打电话通知的。卡贝尔先生听到这个消息后,非常激动,突然对我说,如果他能买到半夜的火车票,他今晚就离开。现在他正在整理行李。”
“我想,亨利被枪击的事,一定令他非常苦恼吧?”记者问。
“我也是这样想。”对方回答,“他们俩住得是同样户型的套房,还加入了同一个俱乐部。”
管理员将哈奇的名片送到卡贝尔的房间,等卡贝尔同意见面之后,就让哈奇上了四楼。卡贝尔房间的格局布置得几乎和亨利的一模一样。只是家具稍有不同而已。卡贝尔站在房间中央等他,行李箱四处散放着。他的法籍男仆正忙着给行李打包。
卡贝尔随意地向哈奇打了个招呼。他似乎还相当激动,面孔潮红,手指总是不经意地梳着自己长长的棕发。他失神地瞟了哈奇一眼,两人开始谈租房子的事。
“所有能带走的东西我差不多都会带走。”卡贝尔匆忙地说,“你能看得出来,我今晚就要离开了,比我原定的计划更仓促些,因此我很想尽快将租约脱手。目前我每个月付两百块的租金。”
“我能先看一下吗?”哈奇问。卡贝尔点点头。
哈奇从客厅走进卧室,床上摆满了衣物,男仆灵巧的手正在整理着,准备放到行李箱里。卡贝尔跟着走进卧室。“还算相当舒适吧?”他说,“对一个单身汉来说最合适了。你是吧?”
“噢,我是单身没错。”哈奇回答。
“这里还有一个房间,”卡贝尔说,“屋里有点杂乱,我到外地去了几个星期,没时间整理。怎么了?”他突然问。
哈奇听着对方的话,一时间怔住了,很快又清醒过来。“很抱歉,”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忽然想起来,大约一个星期前曾见过你,当时我并不认识你,我在想是不是我搞错了。”
“有可能,”对方轻松地说,“那段时间,我到别的州去了。我妹妹的一个朋友住在此地,也许她还有一些东西放在这里,还没派人来拿。我想她住的就是这个房间。前几天我回来时,她搬到其他地方去住了,不过东西还没搬完。”
“我明白了。”哈奇若无其事地说,“如果我在此住下,她会不会回到这儿住呢?”
“绝对不会。她知道我回来了,以为我会在此住下。她会派人来拿她的东西。”
哈奇环顾整个房间。隔着大皮箱,他看到房间挂着一件有红色条纹的土耳其浴袍。他很想一把抓过,仔细检查一下,可又不敢。两人一起走回客厅。
“我很喜欢这间套房,”他说,“关于房租——”
“稍等一下。”卡贝尔打断对方的话,“让,你盖上那个大皮箱之前,别忘了把我的浴袍放进去。浴袍就在里面的房间。”
过了一会儿,男仆取来浴袍。那就是卡贝尔的浴袍。男仆经过哈奇面前时,浴袍的一角被大皮箱钩住了,男仆停了一下,记者帮忙把钩住的地方弄松。一小段红线卡在皮箱的金属钩上,哈奇将它取下,无聊地把玩着。
“如我所说的,”他继续说,“我很喜欢这间套房,可是租金太高了。也许你可以让公寓的管理员来处理这件事……”
“我正想这么做。”卡贝尔说。
“好,我以后会和他谈。”哈奇说。
卡贝尔和他握握手,送他出门。哈奇乘电梯下楼,心中洋洋自得,觉得调查有了成果。电梯门打开时,他看到管理员正要走进来。“卡贝尔先生离开时,有个年轻小姐住在他的房间里,你知道是谁吗?”他问管理员。
“那是奥斯汀小姐,”管理员说,“不过她不年轻了,我猜大概四十五岁左右。”
“卡贝尔先生离开时是带男仆一起走的吗?”
“没有。”管理员说,“男仆把整间套房全让给奥斯汀小姐住,自己住在公寓员工的房间,直到卡贝尔先生回来为止。”
“奥斯汀小姐身体有什么病痛吗?我在楼上看到一大堆药品。”
“我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毛病。”管理员回答,困惑地皱起眉头,“她脑子好像不太正常,行为有点古怪。我想,卡贝尔先生大概是出于好心,才让她暂时住在此地。我们是绝不会接受这种房客的。”
哈奇兴致勃勃地闯入思考机器的实验室。“看这个。”他得意洋洋地将在卡贝尔浴袍上找到的一小段红线拿出来,放在思考机器先前给他的一小段红线旁边,“两者一样吗?”
思考机器将两段红线都放在显微镜下观察,然后再做化学成分分析。“完全一样。”末了他说。
“那么,谜底已经揭晓了。”哈奇很肯定地说。
思考机器目不转睛地瞪着记者欢欣鼓舞的眼睛,看得哈奇全身都不自在起来。根据过去的经验,他猜想自己大概是犯了错误,虽然他不知道错在哪里,狂喜的心情却冷静了下来。思考机器说的话就像在他头上浇下一桶冷水。
“哈奇先生,”思考机器责备道,“记住,除非是每个可能的问题都有了妥善的答案,否则不要吹嘘说有结果。难道你心中一点儿未决的问题都没有吗?”
记者静静地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说:“主要的问题已经找到答案了。也许还有一两个小问题没有答案,这对大局应该没什么影响。”
“那么,你就对我讲清楚你的发现,一个细节都不要忽略。”
凡杜森教授舒适地躺在他巨大的扶手椅上,听哈奇叙述调查工作的发现以及他的想法。他也提到亨利被枪击后奇怪的态度,以及他到公寓去拜访卡贝尔的所有经过。思考机器听完之后,提出一连串的问题。
“你知道奥斯汀小姐现在哪里吗?”
“不知道。”哈奇只好承认。
“她的精神状况?”
“不知道。”
“她和卡贝尔的确切关系?”
“不知道。”
“那么,男仆让对这件事到底知道多少?”
“这个我也不知道。”记者说,脸色因一连串问题都无法回答而涨得通红,“他每晚都到套房外面去住。”
“那么,他会不会就是放出煤气的人?”对方不客气地问。
“就我所知,没有人能偷偷进入亨利的房间打开煤气。”记者信心十足地说,“亨利每天晚上都会亲自确定门窗都关好、上锁。”
“可是一旦他倦极睡去,煤气管就被打开,几乎置他于死地。”思考机器说,“因此,我们可以推论,有人在监视他的作息,比他自己还要清楚。”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哈奇想了一下说。
“我也希望能搞清楚,亨利、卡贝尔和男仆三人对那个死去的女孩知道多少。”思考机器建议,“此外,我还要知道亨利的房间或死去女孩的房间里有没有大镜子,不是放在梳妆台上的那一种。去帮我找出这些问题的答案——啊,算了,我和你一起去好了。”
科学家起身走开。当他回来时,已经穿上大衣,戴好帽子,哈奇立刻跟着他一起出门。他们默默地走了两个街区,思考机器先开口说话。
“你认为卡贝尔就是想杀死亨利的人吗?”他问。
“坦白说,我认为是他。”记者说。
“为什么?”
“因为他有动机——失恋。”
“怎么做的?”
“我不知道。”哈奇承认他不清楚,“亨利房间的门窗都关好、上锁。我看不出有谁进得去。”
“还有那个女孩呢?是谁杀死了她?为什么?怎么办到的?”
哈奇不快地摇摇头,一言不发地走着。他无法回答。
“别乱下结论。”科学家不客气地说,“你认为卡贝尔该为这件事负责,也许是这样,不过我还不知道。你也找不出他是怎么办到的。我早就对你说过,想象不能代替逻辑推理。”
他们来到亨利住的豪华公寓。哈奇耸耸肩。他相当怀疑卡贝尔是否愿意和思考机器见面,毕竟现在已是晚上十一点了,而卡贝尔还要赶搭半夜的火车到南方去。
“卡员尔先生在家吗?”科学家问电梯管理员。“在家,他正准备要离开。他不愿见任何人。”
“将这张便条拿给他看。”思考机器说,他在一张纸上写了一些东西,交给对方,“他会见我们的。”
电梯员接过便条,乘电梯上了四楼。不久,他就回来了。“他愿意见你。”电梯员说。“他停止收拾行李了吗?”科学家问。“他读了两遍你写的便条,便让他的男仆暂停打包。”电梯员回答。“哈,我想该是如此。”思考机器说。一脸困惑的哈奇随着科学家走进电梯,几秒钟之后,走出电梯,来到四楼的走廊上。他们看到卡贝尔的房门仍然开着,卡贝尔本人就站在门口。哈奇看到年轻人的眼中露出焦虑的神色。“凡杜森教授?”卡贝尔问。“我就是。”科学家说,“我来见你为的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否则我不会在半夜赶过来。”卡贝尔挥挥手,表示接受对方的解释。
“我本来急着要赶搭半夜的南下火车,”他说,“当然,看过你写的便条之后,我知道不该离开了。我已经让男仆停止收拾行李,至少等到明天再说。”
科学家跟着记者走进摆有昂贵家具的房间,看到男仆正在一个大行李箱前弯腰,取出里面的衣物,对进门的访客理都不理。
“这位是你的仆人吗?”思考机器问。
“是的。”年轻人回答。
“他是法国人吗?”
“没错。”
“会说英文吗?”
“说得很不好,”卡贝尔说,“我和他说话时都是用法文。”
“他知道你被控犯下谋杀罪吗?”思考机器平静地说,似乎只是闲话家常。
但这句问话对卡贝尔的影响却是巨大的,他好像被人迎面给了一拳似的,吃惊地后退了两三步,脸涨得通红。男仆也突然站直身子,四处张望,眼中露出奇怪的表情。
“谋杀?”卡贝尔气喘吁吁地说。
“不错,他听得懂英语。”思考机器说,“现在,卡贝尔先生,请你告诉我谁是奥斯汀小姐?她现在人在何处?她是不是患有精神病?相信我,坦白告诉我会省下你很多麻烦。我在便条上说的绝对不是虚张声势。”年轻人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好几趟,几分钟之后在思考机器面前站住,后者正不耐烦地等候回答。
“好,我告诉你。”卡贝尔坚定地说,“奥斯汀小姐是位中年妇女,她在我妹妹年幼时当过她的监护人,现在我妹妹和她还是朋友。最近几年,她的精神状况不太稳定,生活相当困苦。我本来已经安排好要让她住进一家私人疗养院。在我回南方期间,我好心地收留她暂住此地。当时我并没带让一起走,他留在此地,和公寓员工住在一起。奥斯汀小姐一人住在这间套房里。”
“你为什么突然决定今晚回南方去?”科学家问。
“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对方绷着脸说。
“奥斯汀小姐认识亨利先生有多久了?”
“我猜大概是从她住进这栋公寓后才认识的吧。”对方回答。
“你确定你不是奥斯汀小姐吗?”科学家问。
这个惊人的问题不但吓坏了卡贝尔,连哈奇也大吃一惊。突然间,脸色火红的南方人冲上前去,好像准备要痛击思考机器似的。
“这样做对你没有好处,”科学家冷冷地说,“你确定你不是奥斯汀小姐吗?”他重复一遍。
“我确定我不是奥斯汀小姐。”卡贝尔气呼呼地说。
“你的套房中有没有一面大镜子,约十二英寸见方的?”思考机器问了一个似乎毫不相干的问题。
“我……我不知道,”年轻人困惑地说,“让,我们有吗?”
“有。”男仆点点头。
“好,”思考机器轻快地说,“请说英语,让。能让我看一下吗?”
男仆默不作声,用愠怒的目光瞪了思考机器一眼,转身离开。一会儿之后,他走回来,手中拿着一面镜子。思考机器仔细检查了镜框、上下边缘以及正反两面。当他检查完抬起头时,男仆又在弯腰整理衣物。
“你这间套房使用煤气灯照明吗?”科学家突然开口问。
“没有,”对方困惑地回答,“你为什么这么问?”
思考机器没有回答他,他拉了一把椅子到枝形吊灯下,站上去检查电气灯和煤气灯装置,伸手触摸煤气喷嘴。过了一会儿,他爬下来,走到隔壁房间,卡贝尔和哈奇两人同样一头雾水地跟了过去。在这个房间里,思考机器照样伸手检查了煤气喷嘴。最后,他手上抓住一根煤气管的末端。
“啊!”他突然大叫一声,哈奇可以听出其中的欣喜。煤气管设在梳妆台和一扇窗户之间,喷嘴口正好位于哈奇肩头的高度。思考机器倾身过去,仔细地斜眼检查煤气管。然后他回到客厅,男仆仍在整理衣物。
“听着,让,”他用平静的语气,“请告诉我,你是否蓄意杀死了雷尼耶小姐?”
“我听不懂你的话。”男仆愤怒地说,转身面对科学家。
“你的英语说得相当好。”思考机器简洁地说,“哈奇先生,关上房门,打电话叫警察来。”
哈奇正要转身依言去做,突然,他看到年轻的卡贝尔从口袋中掏出一把枪,枪管闪着金属的光芒。哈奇往前一扑,抓住对方的手,一声尖锐的枪响,一颗子弹射到地板上。
接下来是一阵激烈的徒手争斗,两人都想去抢那把手枪。最后手枪落在哈奇手上,争斗双方都大口喘着气。男仆在枪响时就想从通往走廊的门口逃走,思考机器先他一步,堵在他面前,背对着房门。科学家的身材和男仆相比,就像是个小孩,可是他眼中射出的慑人锐气,逼得男仆不敢往前冲。
“哈奇先生,听着,”思考机器说,语气中带着嘲讽的味道,“把手枪给我,立刻打电话给马洛里探员,告诉他我们这里有个杀人犯。如果他不能马上过来,另外派个你认识的探员来。”
“杀人犯!”卡贝尔气急败坏地说。哈奇走去打电话。
男仆眼中冒出愤怒的火花,尽管思考机器手中握着手枪,他似乎就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将对方撞开。这时,卡贝尔伸出一只手拦住让。这位年轻的南方人转身面对思考机器,他有个问题要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这个人,”思考机器往男仆的方向点了点头,“是个杀人犯,他杀死了路易斯·雷尼耶小姐;他在联邦大道上枪击韦尔登·亨利;而且在雷尼耶小姐的帮助下,四度企图用煤气杀死亨利先生。他会来吗,哈奇先生?”
“会,”哈奇回答,“他说他立刻过来。”
“你否认我说的吗?”思考机器问男仆。
“不是我,”男仆愤愤地说,“我要走了。”
像一只被困住的动物一样,男仆猛地向前一跃,卡贝尔和哈奇两人合力捉住他,将他按在地上。经过一番挣扎,终于将男仆绑住,三人在一旁盯住他,等待马洛里探员的到来。卡贝尔靠回椅背,脸上露出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他一再看着他的男仆,男仆脸上愤怒的表情已经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恐惧的苍白脸色。
“你愿意讲讲这是怎么一回事吗?”他不耐烦地问。“等马洛里探员来,把他关进监狱之后再说。”思考机器说。十分钟后,他们听到走廊上有阵快速移动的脚步声,哈奇走过去打开房门。马洛里探员走进来,疑惑地望着室内每一个人。
“你的犯人在此,马洛里先生。”科学家冷冷地说,“我控告他谋杀了雷尼耶小姐,就是你认为是自杀而死的那一位;我也控告他五度企图杀死韦尔登·亨利先生,四次是在雷尼耶小姐的协助下使用煤气,一次采用枪击。他就是在联邦大道上射击亨利的凶手。”
思考机器站了起来,走到倒在地上的人面前,将手枪递给哈奇。“是你来说说你是如何行凶的,还是由我来说?”他问。对方只是恼怒地瞪了他一眼,默不作声。他转身拿起男仆先前带到房间的方形镜子。
“这就是原来装有螺丝钉的地方,是吧?”他问,指着镜框上的一个小洞。让看了一眼,头无力地垂了下去。“而这就是你穿的浴袍,是吗?”他继续问,从行李箱取出有红色条纹的浴袍。
“反正你都知道了。”仍是乖戾的回答。
“那么,你愿意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吗?”思考机器提议说。
“你既然知道了这么多事,你自己说吧。”
“很好,”科学家平静地回答,“让我来说。如果我弄错了,你来纠正我。”
其他人都默不作声,等待思考机器开口。思考机器坐在椅子上,眼睛透过厚厚的镜片,斜视着天花板,十指指尖相触。
“在这个案子中,”他开始说,“开始时有几个次要的情节不甚清楚,我暂时搁置下来,必要时我会补充说明。至于为什么要逮捕这个人,主要原因是卡贝尔先生今晚就要离开此地回到南方去,再迟就抓不到他了。
“案子一开始时,有人数次企图用巧妙的方法杀死亨利先生。这人将亨利先生每晚必燃的煤气灯火焰熄灭。同样的事一共发生了四次,表明确实是有人要置他于死地,而不是偶然发生的意外。
“终于,亨利先生也警觉有人想杀他,所以每天晚上都小心地锁好门窗。他认为有人在半夜进入他的房间,熄掉煤气灯的火焰,让煤气继续不断地喷出。但我们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所以,凶手究竟是怎么办到的呢?我头一个想法是有人先将煤气仪表的总开关关上,等煤气灯的火焰熄掉后,再将开关打开。经过一番调查,这也并非实情。所以问题还是一样,怎么办到的?
“后来我发现了一件事,就是在这栋公寓中,其实每个房间里的煤气灯的火焰都能从这个房间熄灭。这是个事实,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怎么做的呢?只要取下煤气管的喷嘴,然后用力向煤气管中吹气。只要你的肺活量够大,超过煤气管内气体的压力,就能将公寓内每个煤气灯的火焰吹熄。
“现在,我们知道亨利先生房间里的煤气灯火焰是如何熄灭的了,不管他如何将门窗上锁关好,都完全没用。要知道,这种做法对公寓里每个在晚上使用煤气灯照明的用户来说,同样都有生命危险。所以犯案者总是等到夜深时,约凌晨三四点钟才吹熄火焰。我说的没错吧?”他突然转头问男仆。
男仆张大嘴巴,惊讶地看着思考机器,不自觉地点点头同意对方的话。
“很好,我说的没错,”科学家自满地继续说下去,“相比而言,这件事还算是不太难的。下一个问题是,犯案者是怎样监视亨利先生呢?如果他房间里煤气灯上的火焰在他入睡前熄灭,或者煤气在他不在房中时喷出的话,那么就没有作用了,甚至反而会引起他人的疑心,而让这桩阴谋早日暴露。
“亨利先生套房的门上是个弹簧锁,因此无法从钥匙孔看到室内的情形,门和墙上也都没有缝隙。那么,罪犯是怎么监视他的呢?如何得知他何时入睡?煤气怎么不在亨利先生彻夜不睡时喷出?显而易见,有人从窗户监视他。
“没有人能爬上墙壁到亨利先生住的二楼的窗户外面;也没有人能从公寓对街的楼房里看到亨利先生是否入睡或躺在床上,最多只能看到房间里是否点灯而已。监视工作是利用旗杆加上镜子来做的。犯人先在镜框上锁上一颗螺丝钉,现已拿掉了,将镜子绑在旗杆的拉绳上,用拉绳将镜子拉到旗杆的顶端,使镜面对准公寓。如果有人站在三楼的窗边,二楼亨利先生房内的景象正好会映到镜子里,从窗帘的狭缝中,甚至能看到亨利先生是否睡在床上。二楼前面的窗户并没有遮阳板,只有窗帘,对吗?”
男仆再一次默然点头。
“凌晨三四点,就算有人在三楼的窗户旁走动,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再加上如果这个人穿上厚厚的长浴袍,罩上连衫帽,就算被人看到,也看不出他是何人。
“在操作旗杆上的镜子时,浴袍上的一小段红线意外地卡在旗杆的拉绳上。我在拉绳上找到这一小段红线,后来哈奇先生也在卡贝尔先生的套房中找到相同的红线。两段红线都是从同一件浴袍上脱落下来的。经由逻辑推理,我们可以说吹熄煤气灯火焰的人就是操作镜子的人;操作镜子的人在旗杆拉绳上留下红线;红线从浴袍上拉下,而那件浴袍就在这里。”他指着卡贝尔的红色浴袍。“因此,我们可以说,想要致亨利先生于死地的人就在这间套房里,或者至少是容易在此出入的人。”
他暂停了一下,室内一片沉寂。慢慢地,哈奇好像明白了什么事。
“即使在我们追踪犯罪的源头到这间套房之前,”科学家继续说,口气平静多了,“我们已经对这个地方加以注意了。尤其是你,卡贝尔先生。经过你与利普斯科姆小姐没有成功的恋爱事件,哈奇先生发现你和亨利先生曾经是互相竞争的情敌。由此我们断定,你直接或间接地可能与此案有关。
“卡贝尔先生,你不是一个会怀恨在心或报复心重的人,可是你的脾气相当暴躁,从今晚的表现就可以看得出来。当你生气、受到委屈或被人怀疑时,你就掏出枪来,将地板射穿了一个洞。”
“什么?”马洛里探员问。
“一件小意外。”思考机器轻描淡写地说,“你既然不是个容易怀恨或报复心重的人,就不会想尽办法去计划谋杀。如果是一时冲动而动手还有可能,但不会仔细计划。此外,事情发生时你也不在市内。当时还有谁住在这间套房里呢?谁能随意进出这间套房?谁有机会使用你的浴袍?很可能是你的男仆或奥斯汀小姐。是哪一位呢?
“雷尼耶小姐死了,死因不是自杀。我怎么知道呢?因为当时她正在用煤气灯照明看书。如果当时灯火在她死亡之前熄灭,她一定会起身关掉煤气灯开关,不让煤气继续喷出。显而易见的是,当她睡着时,煤气灯的火焰一定还在燃烧着。
“如果她也是谋杀亨利先生的阴谋集团中的一分子,为什么她会在自己房里点煤气灯?可能是她刚发现电灯灯泡有问题不能用,因此她点燃了煤气灯来看书,打算稍后再去将煤气灯系统完全关掉,不只熄灭火焰而已。可是不幸,她睡着了。因此当男仆对煤气管用力吹气,用意当然是要杀死亨利先生,却意外地杀死了他所爱慕的雷尼耶小姐。雷尼耶小姐虽然参与了前几次的谋杀行动,但她看到亨利连续好几个晚上都在彻夜监视煤气灯的火焰,因此她很有可能并不知道男仆当天晚上企图再次杀害亨利先生。
“事实上,当时我并不知道雷尼耶小姐与这个人有什么关联,也不知道雷尼耶小姐和亨利先生有什么关联。有可能在这个房间里吹熄公寓煤气灯火焰的人,根本就不知道雷尼耶小姐是谁;同样,他也不知道吹熄煤气灯后,公寓里还有谁会受害。
“可是根据雷尼耶小姐死时的状态,我排除了卡贝尔先生犯案的可能,因此只剩下男仆和奥斯汀小姐需要考虑了。奥斯汀小姐非常奇怪,你可以说是精神错乱,但她有什么动机要杀死亨利先生呢?我想不出来。爱情?不太可能;金钱?他们之间没什么生意往来。因此,我暂时将奥斯汀小姐放在一旁。
“剩下的还有谁呢?男仆。动机是什么?有几个可能性。他是个法国人,至少他说他是。雷尼耶小姐也是法国人。因此我推断他们互相认识,在这种地方,同一国籍的人大都如此。而且除了卡贝尔先生之外,他使用浴袍的机会最大。
“再谈到动机。老实说,这是整起事件中最难以解决的,困难在于可能性有很多,而且每一个可能性都会牵涉到女性。妒忌?当然和女性有关;憎恨?可能是女人;敲诈?有个女人当帮手。谁是这位女性呢?就是雷尼耶小姐。
“雷尼耶小姐认识亨利先生吗?从亨利先生被告知她的死讯时的反应,哈奇先生认为他们彼此认识。怎么认识的呢?两者的社会阶层虽然不同,还是有可能认识,年轻人之间最常见的是性的吸引力。亨利是个有钱的单身汉,我敢说大概也是不太守道德规矩的人,因此他们两人很可能有亲密关系。当我想到这个可能性时,有关动机的难题一扫而空,妒忌、憎恨、敲诈全有了。
“亨利先生与雷尼耶小姐有亲密关系,这种事当然要保密。会不会当亨利先生和另一个社会阶层相匹配的女性订婚之后,要将雷尼耶小姐一脚踢开呢?她会不会对男仆吐露这个秘密呢?你们看清楚了吧,这个动机足以引发任何犯罪行为,不管有多残忍。企图用煤气杀害亨利没有成功之后,金钱敲诈随之而来。枪击事件是这个男仆干的。为什么呢?因为他所爱慕的雷尼耶小姐已经死了,而罪魁祸首还活着。亨利知道是谁开枪射他,也知道为什么会被枪击,可是他不敢讲出来,因为桃色事件要是闹开了,会破坏他的社会地位,他和利普斯科姆小姐的婚约也会因此告吹。我说完了,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他问男仆。
“没有,”对方恶狠狠地回答,“只可惜没杀掉那个家伙。你说的一点儿都没错。天知道你是怎么发现的。”他绝望地加上一句话。“你是法国人吗?”
“我生在纽约,在法国住了十一年,我在此地才结识了路易斯·雷尼耶。”
房里的人都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哈奇开口问:“凡杜森教授,你对我说过,不会再有熄掉煤气灯火焰企图杀害亨利先生的事发生。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有个人,一个被误杀的人,死了。”对方回答,“因此犯人决定不再采用这种方法。让,你没想过要杀害路易斯·雷尼耶小姐吧,对吗?”
“不,从没想过,上帝救救我,绝对没有。”
“公寓里发生的事就是这样。”思考机器转头对卡贝尔说,“煤气灯的喷嘴被取掉后,你可以看到煤气管的接头因被嘴唇弄湿而失去了金属光泽。”
“一定要有很大的肺活量,才能吹熄其他房间煤气灯上的火焰。”马洛里探员说。“当你发现这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一件事时,一定会大吃一惊。有空你可以试试看。”科学家说。思考机器站起身来,拿起自己的帽子,哈奇依样照做。忽然,记者想起一个问题,他转头看着卡贝尔。“你能否告诉我,你今晚为什么要急着离开?”他问。“当然可以。”卡贝尔说,脸色通红,“我接到从弗吉尼亚打来的电报,利普斯科姆小姐发来的。亨利的一些不道德的行为被她知道了,她发电报给我说他们的婚约已经取消。此时我又听到亨利被枪击的消息,因此我很着急。”
思考机器和哈奇在街上边走边谈。
“你在送给卡贝尔的便条上写了什么,使他改变了主意?”记者好奇地问。
“有些事情最好不要讲明了,”思考机器高深莫测地说,“也许你该不去理会这件小事。”
“当然,当然。”记者咕哝着,但惶惑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