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其实起初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可发生时又格外诡异,让人无法置信。他的确毫无疑问地听到了某种声音。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弗兰克林·菲利普斯没那么自信了,他的疑心越来越重,绞尽脑汁也无法解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好宽慰自己那是件不可能的事而不去理会。当然没有这回事。菲利普斯先生勉强微笑了一下。那一定是他的听觉神经对他开了个玩笑。
虽然他已经断定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那铿锵有力的音乐声仍然不断地在他的脑中回响。他疑惑不解地瞪着日本铜锣,声音就是从这套乐器发出来的。这是一套样式普通的铜锣,有六个铜制的圆盘,形状如倒置的浅碗,由小至大排列。锣面上绘有华丽的日式古典绘画,用一条丝带串起,最大的在顶端,从天花板垂下,就挂在他办公室的一个角落。看起来没有丝毫不妥之处,可是……可是……
就在他注视铜锣的当口,锣声又响起来了。那声音清晰、圆润、响亮,好像是铜锣自己决定要全力发出声音似的突然响起,再逐渐减弱,直到隐约可闻为止。菲利普斯先生惊讶得跳了起来。
在金融市场上,弗兰克林·菲利普斯可是个以头脑冷静、意志坚强著称的人,从不相信什么怪力乱神的事。无论是在瞬息万变的市场交易中签下百万元的订单,或只是燃起一支雪茄,他每分钟的呼吸都是十四次,心跳总在七十一下左右。就是这种冷静的性格,使他在天命之年,仍能保持身心健康的状态。
不过,他平静的外表下还是有一股旺盛的好奇心。他拿起一支铅笔轻轻敲着锣面,从最下面的小锣开始,一个一个地向上敲去。他一听到小锣尖锐刺耳的声音,马上就辨别出这不是他刚才听到的声音;第二只锣的声音也不是,第三只锣也不是;敲到第四只锣时,他迟疑了一下,又敲了一次。接下来他敲第五只锣,声音对了。锣面微微颤抖了一下。他又敲了两次,终于确认了。
良久,他只是茫然地站着。锣为什么会响呢?现在的他沉着、冷静,十分好奇,不屈不挠地想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也许我只是神经过敏,”他自言自语,“可是我明明亲眼看着……”
他无情地排除了自己神经过敏的想法,努力想为这件事找出一个可信的解释。会不会是一只飞行的昆虫撞上了铜锣呢?他很肯定没有这回事。锣声第二次响起的时候,他正睁大眼睛看着。有昆虫飞过去的话,他一定能看到。有什么东西从天花板上掉下来吗?没有。如果有的话他也能看见。他警觉地四下张望,扫视整个房间。这是他专属的幽静小巧的私人空间——家中的小办公室。他独自在此,房门关着,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
窗户呢?向东的窗户是开着的,早春傍晚和煦的风可以吹进来。会不会是风吹动了铜锣呢?想到这一点,他立刻跳起来跑到窗边。一看到窗帘无力地下垂着,他的兴奋之情立刻消沉下来。如果风力小得连窗帘都吹不动,又怎么可能会敲响铜锣呢?也许有什么东西从窗外丢进来吧?这个推测也讲不通。窗上装有纱网,网眼小得连沙子都过不去,纱网上一个破洞都没有。
菲利普斯先生满脸困惑,再次坐下来,突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铜锣自始至终都没动过。至少他听到锣声时,铜锣从未动过,这使得他至今所考虑到的种种可能性都变得毫无意义了。他所听到的锣声非常响亮,有如被什么人在锣面上用力一击似的。他记得用铅笔轻敲铜锣时,铜锣发出的声音非常微弱,可铜锣却晃动了一下。为了证实这一点,他再次用铅笔敲击铜锣,铜锣动了一下,虽然只动了一点点,但的确是动了。
他燃起一根雪茄,平生第一次,他居然看到自己的手在发抖。他对自己的这种反应也觉得好笑,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微笑。他深吸一口气,努力集中精力思考这件事。可是他的心思却像他喷出的烟雾一样飘忽不定,甚至浮现出妖魔鬼怪的影像来。最后在具有镇静作用的上等雪茄的帮助下,他终于将荒诞不经的锣声事件挤出他的脑海,再度专注到自己的日常事务上——那些有着实在、确切数据的金融事务。
不幸,那嘹亮有如火灾警报的锣声突然再次响起。一声!两声!三声!菲利普斯先生吓得跳起来,全身颤抖:心跳加速。他再次深吸一口气,飞快地扫视了整个房间,然后走出房门来到大厅。他停了一下,看了一眼手表,差四分九点,接下来他来到太太的房间。
菲利普斯太太斜倚在长椅上,正在聆听儿子讲述一些在大学中发生的趣事。她年约四十一二岁,仍然妩媚动人。女人在四十岁前也许漂亮也许可爱,只有过了四十岁才能妩媚动人。看到菲利普斯先生走入房间,儿子哈维·菲利普斯站起身来。他是个健壮结实的年轻人,二十来岁,长得与思维敏捷的金融专家弗兰克林·菲利普斯很像。“嗨,弗兰克林,我还以为今早你在忙着处理公事呢,所以……”菲利普斯太太开口说。
菲利普斯先生停下脚步,眼睛有如刚睡醒似的,茫然地望着太太和儿子——这两个他在世上最亲近的人。儿子没发现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太太则凭着直觉觉察到丈夫的神情有些不安。
“有事吗?”她担心地问,“什么事不对劲吗?”菲利普斯先生紧张地干笑一声,在她身旁坐下。“没事,没事,”他对她说,“只是莫名其妙地感到有点儿紧张不安,所以想和你聊聊天,总比——”
“总比再三核对那些枯燥无味的数字好吧。”她微笑着说,“谢谢你。”
她姿态优雅地倾身向前,握住他的手。菲利普斯先生回握着,想借此止住没来由的颤抖,尽最大的努力稳定自己惊慌的情绪。哈维·菲利普斯借故离开了。
“哈维正在给我解释美式足球的一些奇怪的规矩,”菲利普斯太太说,“今年秋天他就要加入大学足球队了。”她的丈夫只是茫然地瞪着她,对她的话充耳不闻。“请告诉我,”他突然开口说,“你是在什么地方买的那套放在我办公室的日本铜锣?”
“噢,那个吗?两三个月前,我办慈善布施的时候,在克兰斯顿街一个古怪的古董店的橱窗看到,就把它买下来了。那家店是个老德国人开的,我记得他叫瓦格纳先生。为什么问这个?”
“那套东西看起来非常古老,可能有一百年的历史了。”菲利普斯先生说。
“我也是这么想,”他的太太说,“而且锣面上的色彩非常华丽,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所以——”
“它的背后会不会碰巧有一段不寻常的历史呢?”他打断对方的话。“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或是有某些特别的地方,比如,具有某种特异功能?”
菲利普斯太太摇摇头。“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她回答,“我所知道的特点就是锣面特别纯净,而且色彩非常华丽。”菲利普斯先生咳嗽一声,好像是被烟雾呛着似的。
“没错,我也发现这个特点了,”他说,“这是件……非常特别的东西,所以我有点好奇。”他停了一下又说,“看起来它以前应该是件非常贵重的东西。”
“这个我倒是看不出来,”菲利普斯太太说,“我只付了三十块钱。这也是店主开出的价钱。”
谈话到此为止。第二天早上,弗兰克林·菲利普斯先生亲自去拜访瓦格纳先生的古董店。这是一家典型的小店,一半卖古董,一半卖家具,几乎每件东西都蒙着一层灰尘。为了让店铺的陈设显得美观,瓦格纳先生费了一番心思将几件发霉的古董做了艺术性的排列,但整间店铺看起来还是有些零乱。菲利普斯先生走进去时,一位上了年纪的德国人出来迎客。
“你是瓦格纳先生吗?”他问。过度小心可能是这位德国老人做生意的一贯态度,他用锐利的眼光把访客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反问了一句:“你要什么?”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瓦格纳先生,”菲利普斯先生简单地说,“是或者不是?”
老人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狡猾的眼神犹豫了一下。
“我就是约翰·瓦格纳,”他的口气和气多了,“你需要什么?”
“不久之前,大约两三个月前,你卖了一套日本铜锣——”菲利普斯先生开始说。
“没有这回事,”瓦格纳言辞激烈地打断了对方的话,“我这里从未有过日本锣,我从没卖过那种东西。”
“你卖了一套日本锣,”菲利普斯先生坚持道,“日本锣……你记得吗,六个一套,用丝带串起来的。”
“我一生中从未见过那种东西,我的店里也从未摆过那种东西,”老德国人神情激动地说,“我从没卖过,也从没见过。”
菲利普斯先生用好奇、怀疑的目光盯着对方的脸。“你店里还有其他人吗?”他问,“或者三个月前有过吗?”
“没有,我从没请过助手,”老德国人大喊。菲利普斯先生不明白老人的态度为什么如此激动。
“此地从头至尾就是我一个人。我这里从未有过日本锣,也从未卖过日本锣。”菲利普斯先生仔细端详眼前这位老人满是皱纹的脸,找不出令老人神情激动的原因。根本就是毫无理由而且毫无必要。“你用不着否认卖了那套日本锣,”他说,“我太太从你这儿买的,就在此地。”
“我从未卖过,”老德国人暴怒地大叫,“我从没见过,也没有女人来过,我不卖东西给女人。我不知道什么叫日本锣,此地从未有过日本锣。”
菲利普斯先生既迷惑又失望,他原本是想向老人询问有关日本锣的历史背景,看情形只好作罢。过了一会儿,他走出店铺。老德国人贪婪、狡猾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直到他上车离去为止。
早春时分凉爽、舒适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日本锣没再发出声音。菲利普斯先生只在从老德国人店铺回来的时候提到日本锣一次。他若无其事地问太太是不是亲自从老店主手中买到日本锣的,她回答是,并描述出老店主的外貌。问题就出现了:为什么瓦格纳先生要否认见过这套日本锣,否认店中曾有过,并且是从他手中卖出去的?
过了一段时间,菲利普斯先生的注意力又回到自己的日常事务上,慢慢把这件事淡忘了。铜锣仍然悬挂在办公室里,他偶尔也会望上一眼,偶尔也会想起那段好奇而又痛苦的经历,但是他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去探索铜锣为什么会响了。
一天傍晚,一位年轻的日本绅士来访。这位名叫松实奥的年轻人是一位日本贵族外交官的儿子,应哈维·菲利普斯之邀前来吃晚餐。他们是大学同学,虽然国籍不同,但两人因都爱好艺术而结为好友。
晚餐之后,松实先生对挂在豪华餐厅墙上的一些画作表示了赞赏,因此菲利普斯先生就将自己收藏的另一些稀世之宝也展示出来。其中一幅画就挂在悬挂着日本锣的小办公室里,菲利普斯先生率先朝小办公室走去,日本人随后进去。
突然,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松实先生一看到那套铜锣,立刻挺直身子,向前一步走到铜锣边,弯下腰来好像在对铜锣行鞠躬礼似的。同时他的右手向前伸出,有如在空中画什么符号一样。
四周一片寂静。众人手臂前伸,掌心朝下,虔诚地伏在地上,一张张黄皮肤的面庞仰望着上方。高大的佛祖矗立在香坛上,神色威严地俯视众生。这尊巨大的佛像身披金色袈裟,双腿盘起,端坐在莲花宝座上。佛台上的烛火微弱地跳动着,香火鼎盛,烟雾缭绕,使得大殿里的光线更加昏暗。殿中回荡着低沉的诵经声。众人都屏气敛声,目不转睛地望着佛祖低垂的眼帘。
忽然,僧人开始高声诵经。大殿冷硬的石板地随即响起一阵叩首膜拜声。继而,诵经转为美妙和谐的唱吟。佛像在摇曳的烛火的映照下,低垂的眼睛似乎有了生气。香坛里的火焰正在熊熊燃烧。过了一会儿,殿中三处帷幔忽然同时掀起,三位身披丝绸袈裟的僧侣缓步走出,每人手中都持着一根法杖。他们来到香坛旁,同时将法杖探入烈焰,火舌腾地蹿起,火光把大殿映得亮堂堂的。随即,一股香甜的气味在庙宇中弥漫开来。三位僧侣从祭坛出发,庄严地缓步绕殿一周,低声诵经。最后,他们在佛祖的脚下会合,伏倒在地,并伸出右手在空中划着某种符号。
四周的唱诵声越来越低沉,最后归于沉寂。忽然三位僧人齐声喊道:
“佛祖慈悲!”这一声在寂静的大殿中不断回荡。跪拜在地的众人也跟着念道:“释迦牟尼,佛祖慈悲!”诵经声再次在大殿中响起,此时似乎所有人都心意相通,灵魂与意志都合为一体。
“智慧的佛祖啊,”僧人朗声道,“伟大的迦毗罗卫城王子,做出您的选择吧。极乐世界的主宰,您的子民正匍匐在您的脚下,等待着您仁慈的旨意!”
诵经声喃喃响起,众人焦急而殷切地期待着神旨。忽然,一个声音冲破大殿中凝重的气氛,“当”——一声锣响!
“佛祖开口了!”
这锣声隐约带着忧伤,仿佛一声叹息,绕梁良久,余音不绝。僧侣们纷纷跪倒在地,火光突然摇曳不定,继而逐渐暗淡下去。这似乎是一道神谕——一道悲痛的神谕。过了一会儿,锣声终于消失了,大殿再次归于沉寂。
微风吹过,火焰逐渐又熊熊燃烧起来,但是佛祖的脸上依然一片昏暗。他的右手持着一套丝带串缀的铜锣,由六面大小不一的青铜锣组成,最大的一面在顶端。铜锣暗黑的剪影映在佛像身后金色的帷幔上。刚刚那个锣声从六面锣中的一面中发出,但是此刻,整套铜锣都一动不动,静默无声。三位僧侣中最年长的那位开口了。
“这是佛祖的声音。每年的十一月节,您卑微的子民都会在这里祈愿。您曾在五十年前的这一天发出三声,那一次您谕示我们的陛下将会归于极乐之地。这次也会这样吗?”
接着,音律优美的锣声再次响起——一声!两声!三声!目不转睛地等待神谕的人们赶紧垂下眼帘,不敢直视这神迹,唯恐刺瞎双眼。锣声仍在继续——四声!五声!六声!周围响起哀伤的恸哭;身披金色袈裟的三位高僧喃喃地诵经。七声!八声!九声!人们匍匐在地,高声祈祷,连古老的殿墙似乎都战栗起来。十声!十一声!
一片死寂。众人手臂前伸,掌心朝下,虔诚地伏在地上。高大的佛祖矗立在香坛上,神色威严地俯视众生……
松实先生站直身子,才发现主人正狐疑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菲利普斯先生不安地冲口而出。
“对不起,就算我解释了您也不会明白的,”日本人回答,面色平静,深不可测。“能让我看一下吗?”他手指着寂静无声、一动不动的铜锣。“当然可以。”金融家困惑地说。松实先生带着虔诚的神色靠近铜锣,伸出手逐个轻敲每片锣面,显然在倾听锣面发出的声音。接下来,他俯下身仔细地从里到外检查每一片铜锣。在最大的那面铜锣里,他好像找到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再三察看之后,他站直身子,眼中露出一种菲利普斯先生无法了解的神情。“我想你以前见过这套铜锣吧?”金融家大胆地猜测。“没有,从未见过。”对方回答。“可是你知道这套铜锣的事!”
松实先生只是耸耸肩。“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呢?”菲利普斯先生指的是当松实先生初见铜锣时的奇怪动作。
日本人再次耸耸肩。他那天生的、过分讲究的礼貌在见到铜锣之后似乎消失了。金融家扯着自己的胡须,心中涌出不安——那种他以前经历过的不安。
“您拥有这套铜锣的时间还不长吧?”过了一会儿,松实先生开口问。“约三四个月。”
“您有没有发现它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菲利普斯先生睁大眼睛瞪着对方。
“嗯,是……有一些。”末了,他吞吞吐吐地说。
“您的意思是说……第五只铜锣会响?”
菲利普斯先生点点头,日本人露出紧张的神情。
“您听过锣声响十一下吗?”
菲利普斯先生摇摇头。松实先生深吸了一口气。菲利普斯先生看不出那是安慰还是其他什么意思。室内又是一阵静默。松实先生双手不停地握紧又松开。
“很抱歉在这种情况下向您提起这件事,”松实先生说,语气中流露出唯恐冒犯主人的意味,“请问您愿意割爱吗?”
菲利普斯先生仔细地端详对方,希望能从对方的态度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解开这套日本锣的秘密。可是现在看来,反而越发加深了它的神秘性。
“我从没想过割爱的事,”他若无其事地说,“这是我太太送给我的礼物。”
“那么,无论我出什么价钱您都不会考虑了?”
“不会考虑。”菲利普斯先生坚定地回答。他停了一下接着说:“我对这套铜锣非常感兴趣,希望能知道它的历史,也许你能提供一些信息。”
松实先生拒绝提供任何相关信息,不过又露出那种过分殷勤的表情,还想问对方一些事。
“我不会要求您割爱了,”他说,“不过,您能告诉我您的太太在什么地方买的吧?”他停了一下,“也许我能找到另一套同样的东西。”
“我正好知道没有另外一套了,”菲利普斯先生回答,“我太太在克兰斯顿街一家小古董店买到的。店主是个老德国人,名叫约翰·瓦格纳。”
谈话到此为止,松实先生告辞离开。菲利普斯先生对这套日本锣的好奇心更强了。
第二天是个天气宜人的春日,晚餐之前,菲利普斯先生刚好有事走进自己的小办公室。室内有点闷,他打开东边的窗子,好让令人愉快的微风吹进来,同时也将窗帘拉开。接下来,他俯身拉开办公桌上的一个抽屉。这时嘹亮的锣声又响起来了。一声!两声!三声!四声!五声!六声!七声!
锣声一响,他立刻站直身子,第二声响起时,他倾身向前,眼睛死死地盯着第五面铜锣。锣声继续响着,他勉强控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仔细检查锣面,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什么都没有!锣声就那样自动发出,一声接着一声,好像是有人用力敲击锣面似的,但锣面却丝毫没有晃动。敲过第七响后,菲利普斯先生面色苍白、四肢僵硬地冲出小房间,冷汗从他颤抖的手心淌下。
当天晚上他辗转反侧,一直做着噩梦。第二天早上吃早餐时,菲利普斯太太帮他倒了杯咖啡,坐下来翻看自己的信件。当她看完其中一封后,皱起了眉头。
“弗兰克林,你很喜欢你房中的那套日本锣吗?”她问。菲利普斯先生吃了一惊。在过去的十二个小时里,无论是睡着或是醒着,他心中想的正是这套日本锣。“怎么想起问这个?”他问。“我对你说过我在一家古董店买到这套东西,”菲利普斯太太解释,“店主名叫约翰·瓦格纳。他愿意出五百元买回那套铜锣。我想他大概是发现那套铜锣比他原来所知道的更值钱了。五百元倒是能让我赚不少钱呢。”
菲利普斯先生沉思良久。约翰·瓦格纳这家伙在搞什么鬼?为什么他要否认与这套铜锣有任何关连?否认之后,现在为什么又要出高价买回去?
“亲爱的,你觉得怎么样?”他的太太问,“你还没有回答呢。”
“不,我不卖那套铜锣,”他高声说,“不管出什么价钱都不卖,我要留着。”听到丈夫这种说法,她心中有些不安。她看得出丈夫的态度有点奇怪。为什么呢?她不知道。她轻叹一声,继续吃自己的早餐。第二天早上,约翰·瓦格纳又送来一封信。这是一封恳求信,能从字里行间看出写信人的情绪非常激动,字迹潦草且语无伦次。他必须买回那套铜锣!他愿意出价五千元买回。菲利普斯太太读完后觉得非常困惑,将信拿给她丈夫。他将信从头到尾看了两遍,唇边露出一丝冷笑。
“不!”他大叫起来,神情狂躁,“什么价钱都不卖!”他发现自己有些失态,便降低了说话的音量。“不行,亲爱的。这不是可以买卖的东西,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我要留着。可是,”他露出古怪的笑容,“如果他继续将价格往上加,用不了多久你的慈善基金里就能添进一大笔钱了。”
接下来的三十六个钟头里,菲利普斯先生听到锣声响了两次:第一次只有一响,另一次有四响。菲利普斯先生变了,从外表就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他脸上健康的粉红色消失了,手不停地颤抖,眼神变得茫然空洞,只是毫无目的地环顾四周,而且总像是在倾听什么似的。他的精神逐渐萎靡,被某种隐藏在他心底、无法控制的恶魔慢慢侵蚀。他不敢相信任何人,这是一场属于自己的战斗,他只能孤身奋战到底。就在这段时间,金融市场瞬息万变,他的公司需要他集中全部精力,才能做出迅速、正确的判断,稍有失误就是数以百万计的损失。他勉力应付,但心中的恶魔并没放过他,就在整个城市已经沉沉入睡时,锣声响了两次。
他整晚都没能入睡。第二天早上到华尔街的办公室时,已经有一大堆公事等着他处理,他很高兴终于有机会能让自己暂时放下家中发生的烦心事,立刻埋首工作。可惜没过几分钟,他桌上的私人电话就响了。他惊跳起来,很快又恢复正常,坐了下来。
一小时里,他的电话响了五六次,每次铃响都让他心惊肉跳。最后,他愤怒地站起身,将电话线从墙上的接头处拆掉,把电话机丢进废纸篓,还把接线盒踩了个稀烂。他的秘书惊讶地看着他。
“坎普先生,”金融专家口气严厉地说,“请告诉电话总机不可以转接任何电话到我的办公室来,什么电话都不行。”
秘书出去传话,菲利普斯先生坐下继续工作。傍晚,他去探访家庭医生珀杜。珀杜医生是个性情开朗的大块头,据说他用笑声治愈的病人比用药物治愈的还多。无论这话是真是假,他可是个在医学界享有盛名的人。当菲利普斯先生走入诊疗室时,珀杜医生抬起头看着他。
“你好,菲利普斯,有什么事吗?”
“我很焦虑。”菲利普斯先生简洁地说。
“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珀杜医生摇摇头说,“工作过度,思虑过甚,还有抽烟太多,况且你也不再年轻了。”
“这和工作、抽烟都没关系,”菲利普斯先生不耐烦地说,“我是在焦虑,让我焦虑的是发生了一些非常奇怪的事情……”
他觉得有些难以启齿。珀杜医生关切地看着他,测量他的脉搏。“什么奇怪的事?”珀杜医生问。“嗯,我……我……自己也搞不清楚,”菲利普斯先生咬紧牙关,“这件事无从捉摸,有如幻象,简直就是活见鬼,你想怎么说都可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总是……总是在等什么事发生。”珀杜医生开怀大笑起来,菲利普斯先生瞪着他。
“大部分的人都总是在等什么事发生,”医生说,“等到真正发生了,就会发现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么,你在等着发生的是什么样的事?”
菲利普斯先生突然站起来,在诊疗室内来回踱了两趟。他咬牙切齿,眼睛露出恐惧的神色。“我总是在等着……等着……锣声响起,”他冲口说出,脸色变得通红,“我知道这确实很荒谬,可是我总会半夜醒来,全身发抖躺在床上等着,等着,生怕那锣声会响起来。即便坐在办公室里,我也是全身紧张地等着,等着,等那锣声响起。现在,就在此刻,我也在等着,等着锣声响起。这件事让我发狂,老兄,我快疯了。你明白吗?”
珀杜医生面色凝重地站起来,将金融专家按回座椅上。“你的举动像个小孩,菲利普斯,”他严肃地说,“坐下来,告诉我事情的经过。”
“珀杜医生,”菲利普斯先生双拳紧握,“你得相信我的话,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话。否则,我就要发疯了。”
“慢慢讲。”珀杜医生安详地说。
菲利普斯先生踌躇着,吞吞吐吐地将事件从头讲起。在讲述过程中,他的眼中不时闪过疯狂、恐惧、惊骇的光芒,嘴唇也不时颤抖着。珀杜医生专心地听着,头点了很多次。
“那套铜锣一定是被鬼附身了,”菲利普斯先生总结道,“再也没有什么其他的解释了。虽然常识告诉我这不可能,但我知道,事实的确如此。”
珀杜医生沉默了数分钟。“你确定你太太是从那个老德国人手中买到那套铜锣的?”过了一会儿他问。“我当然确定。那个老德国人还写信来要把铜锣买回去呢。读读他的信就知道了。”
“你的恐惧和那个日本人说过的话有没有关联呢?”
“我的恐惧是因为我确实听到锣声而引起的,这与那个老德国人否认曾有过那套铜锣,或松实先生说过的那些幼稚的话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这样无休止地追究锣声的缘由快要把我弄疯了。铜锣应该是无生命的东西,可是这套铜锣却像是活的。”
珀度医生原本正端坐着,将手指搭在菲利普斯先生的腕上测量脉搏,现在他站了起来,泡了一杯宁神药,菲利普斯先生一饮而尽。等菲利普斯先生镇静下来,医生说:“你应该先花三周时间把工作整理一下,然后离开此地。你必须去外地休养至少六个月。同时,如果你不愿意卖掉那套铜锣,就把它丢得远远的。总之,绝不能再靠近它。”说完,就让菲利普斯先生回家去了。
第二天早上,一个陌生的男人被发现死在菲利普斯先生家的小办公室里。死因很明显,一颗子弹穿过心脏。办公室通往走廊的门由外面锁着;屋里朝东的窗户敞开着,这表明死者很可能由此进入,而且谋杀他的凶手也很可能是由此逃走的。
听到死人的消息,菲利普斯夫妇一起前来察看。菲利普斯太太先走进去,一看到尸体,立刻吓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着死者苍白的脸。接下来她惊叫出声:“这就是卖铜锣给我的人!”
菲利普斯先生正站在她身后,越过她的肩膀往下看。他看到尸体后,整个脸也变苍白,睁大眼睛瞪着。“约翰·瓦格纳!”他轻呼一声。
接下来,他有如发狂一般推开太太,快步冲到毫无动静且静默无声的铜锣边,用力抓住铜锣的边缘端详。突然,有如被人在脸上重击一拳似的,他摇摇晃晃地向后倒退几步,双手遮住眼睛。
“看!”他惨叫一声。
在第五面铜锣的锣面上有块血红的污迹。菲利普斯太太看看锣面,又疑惑不解地看看她的丈夫。他双手遮住自己的眼睛,不一会儿,癫狂地大笑起来。
02
小火盆喷出蓝色的火焰,蒸馏器中盛着一些气味难闻的紫色液体,上面放着一个弯曲的铜线圈。身材瘦小、有如孩童的凡杜森教授在仪器之间走动,一道强光从上面的反射镜照在实验桌上。
身材高瘦的记者哈钦森·哈奇正在向科学家报告古董店主约翰·瓦格纳神秘地死在百万富翁弗兰克林·菲利普斯家中的事。不过他知道的只是从警方得到的资料。有关铜锣会响的事只有菲利普斯先生、珀杜医生和松实先生三人知道。
“在一面锣上有些血迹,”哈奇说,“可能是手按上去的,我们现在还不清楚。目前警方正在调查两件奇怪的事。头一件,马洛里探员认出死者就是老德国人瓦格纳,警方早就怀疑他在做买卖赃物的勾当;其次,菲利普斯家中一个仆人吉利斯·弗朗西斯失踪了。在发现尸体前一晚的十一点以后就不见了,最后一次有人看到他时,他正在床上呼呼大睡。除了一双鞋子之外,他的日用品、衣服、裤子、睡衣等都还在。”思考机器离开实验桌,坐在一把大椅子上。好长一段时间,他的黄发大脑袋向后仰,纤长的十指指尖相触,坐着默不作声。
“如果瓦格纳被射中心脏,”接着他说,“那么他会立刻死去,因此锣面上的血迹就不会是他弄的。”他似乎只是在陈述事实,“可是锣面上为什么会有血迹呢?”
“马洛里探员认为——”记者正要开始说。
“噢,别管他会怎么想,”对方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尸体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
“昨天早上九点半。”
“有什么东西失窃了吗?”
“什么都没有。尸体就躺在那儿,窗户开着,房门上锁,锣面上有血迹。仅此而已。”
谈话暂停下来。科学家宽阔的前额上现出蛛网似的皱纹,斜视眼眯成一条缝。哈奇好奇地看着他。“菲利普斯先生对这件事怎么说?”思考机器问。他仍然仰面朝上,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病了,有多严重我不知道,”记者回答,“珀杜医生还不准警察去询问他。”
科学家低下眼睛。
“他生了什么病?”他问。
“我不知道,珀杜医生不肯透露任何消息。”
半小时后,思考机器和哈奇一起来到菲利普斯的家。在门口,他们看到珀杜医生正要离开。医生面色凝重,好像在思考些什么,一向出名的开朗不见了。他和思考机器多年前曾一起工作过,握手寒暄后,与两位访客一起走回屋里。三人一起走入发生惨案的小办公室。
日本锣仍然垂吊在办公室里的一角。个性执拗的科学家径直向铜锣走去。足足有五分钟之久,他就站在那里端详第五只锣面上的污点。和往常一样,哈奇从科学家的脸上读不出任何信息。
血迹是不是用手沾上的呢?哈奇想着。如果是的话,那些复杂精细的指纹已被擦拭过,可能没有什么用处了。
接下来,思考机器四周打量了一番,然后打开朝东的窗户,静静站着向外看了很久。除了他额头上的皱纹之外,谁也不知道他脑中在想些什么。这间小办公室位于二楼,下面正对着一条小巷。小巷从前门的街道延伸到屋子后面的厨房。小巷的另一边就是对面屋子的墙壁,壁上没有窗户,两家墙壁的间隔只有四英尺。从巷子里可以看到街道上的灯光,任何窃贼都能在夜间轻易地从小巷子里爬进小办公室,不会被人发现。
“珀杜医生,你知不知道,”思考机器问,“朝西的窗户打开过吗?”
“没开过,”医生回答,“马洛里探员问过仆人这个问题。好像是因为厨房就在下面,煮饭烧菜的味道会从打开的窗户传上来。”
“这栋房子一共有几个通向外面的门?”
“只有两个,”对方回答,“一个是我们走的前门,另一个门则通往小巷。”
“昨天早上,两个门都锁上了?”
“对。两个门都有弹簧锁,因此一关就锁上了。”
“噢!”科学家突然轻叫一声。
他转身离开窗户,再次走到桌旁,检查那套悄然无声的铜锣。思考机器的这个举动,也许是在暗示这套铜锣与这起神秘的死亡事件有密切的关联吧。珀杜医生好奇地看着他,想不出这位古怪的科学家脑中到底在想什么。思考机器用一把小刀轻刮锣面,又斜眼检查每一只铜锣的底部。在最上面——也就是最大的——那只的底部,他发现一些东西,大概是某种痕迹或标志。哈奇和珀杜医生也越过他的肩头看到了。
那是一个圆圈,有三条线从上面延伸出去,圈里有三个点。
“我想可能是制造厂家的商标,”哈奇猜测。
“当然,铜锣不可能和这件命案有关——”珀杜医生开口说。
“没有不可能的事,珀杜医生,”科学家不客气地说,“我最讨厌这种说法。”他继续瞪着那些标志。“尸体躺在什么地方?”过了一会儿,他问。
“这里。”珀杜医生说,指着靠近窗户的一个位置。
思考机器目测了一下距离。“真正的问题是……”他若有所思地说,过了一会儿,好像是要把句子说完似的,“他为什么要锁上门逃走?”
“谁?谁要逃走?”哈奇热切地问。思考机器只是斜眼望着他,思绪好像飘到了别的地方,额头上的皱纹又加深了些。
“珀杜医生,”思考机器突然开口问,“菲利普斯先生到底生了什么病?”
“嗯,这个有点难以启齿……”他迟疑了一下,接着好像是下定决心似的继续说下去,“凡杜森教授,有些事我们并未公开。你可能会有兴趣听,不过我不知道会不会对你有所帮助。而且,我只能说给你一个人听。”
他意味深长地望了哈奇一眼,他知道哈奇是个记者。“这套日本锣有些问题。”思考机器说。他是在陈述一件事实,而并非疑问。“不错,的确是有关这套铜锣的事,”医生对思考机器知道这回事并不感到意外,“可是我说过——”
“我明白你不愿意将事情传扬出去,”思考机器坚定地说,“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没有我的允许,你说的事他一个字都不会发表。”
珀杜医生用疑问的目光看着哈奇,哈奇点点头。“我想这件事最好听菲利普斯先生亲自对你讲,”珀杜医生说,“来吧,我想他会很乐意说给你听的。”
菲利普斯先生躺在床上。一向身体强壮的金融家现在变得瘦骨嶙峋,脸色苍白憔悴,嘴唇干瘪颤抖。他双手紧紧抓住床单,眼中充满恐惧,和以前判若两人。哈奇在金融界的聚会上见过他意气风发的样子,现在只觉得这是个可怜的、难以理解的人。
菲利普斯先生主动将有关日本锣的事和盘托出,其实讲出来对他而言似乎是一种解脱。他喋喋不休,却条理清楚地叙述着,同时死死盯着思考机器高深莫测的面孔,他在看对方是否相信他说的话。他看到科学家频频点头,慢慢地,科学家额头上的皱纹舒解开来。
“现在我明白他为什么要逃跑了,”科学家神秘地说,其他人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菲利普斯先生,据我所知,”他问,“当锣声响起时,朝东的窗户总是开着的,对吗?”
“对,我相信总是开着。”菲利普斯先生想了一会儿说。“那么,当朝东的窗户开着时,你一定能听到锣声吗?”
“噢,不一定,”金融家回答,“很多次窗户开着,但我什么都没听到。”科学家脸上闪过一丝困惑的神色,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当然了,当然了,”他自言自语,“我真笨。我早该想到这一点的。”
他继续问:“你第一次听到锣声时,锣声响了两次,这两次之间应该有些间隔,大约有几秒钟吧?”
“不错。”
“当时这套铜锣已经悬挂了约有两三个月了吧?”
“对,大约三个月。”
“当时的天气有点凉吧?是不是冬季刚过的早春时分?”
“我想是吧,记不清了。我记得第一次听到锣声是在早春的一个暖和的日子,我才刚刚把窗户打开。”
思考机器像做梦般向上斜视着。菲利普斯先生看着科学家安详的、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心中似乎也安稳了不少。他用手肘撑起身子,坐起来。
“你说有一次你在深夜听到锣声,响了两下。那是在什么情况之下?”
“那是在一个重要会议的前一天晚上,”菲利普斯先生解释,“午夜过后,我仍然在小办公室核对一些数据。”
“你记得那是哪一天吗?”
“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本月十一日,星期二,”菲利普斯先生说,脸上露出令他的生意对手望而生畏的表情,“我能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因为第二天早上我把一些铁路股票哄抬到了一个破纪录的高点。”
思考机器点点头。
“你失踪了的仆人,弗朗西斯,我猜是个胆小的家伙吧?”
“嗯,这我就不知道了。”菲利普斯先生含糊地说。
“他肯定是,”思考机器断然地说,“他是个好仆人吧?”
“是的,非常好。”
“每晚确定所有的窗户都要关好是他的职责吧?”
“当然是。”
“他是个大个子吧?”
“是的,大概六英尺多,可能有二百一十磅重。”
“松实先生一定瘦小多了?”
“对。比一般的日本人还要瘦小。”
思考机器站起来,走上前去,将手指搭在菲利普斯先生的脉搏上,站着不动约有半分钟。“听到锣声之后,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气味?”
“气味?”菲利普斯先生有些困惑,“我不明白气味和这件——”
“你当然不会明白,”思考机器不客气地打断对方的话,“我只想知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气味。”
“没有。”菲利普斯先生简短地回答。
“你能确切地描述一下你的感受吗?”科学家继续问,“锣声对你的影响是心理上的,还是身体上的?换句话说,当你听到锣声时,你是兴奋不已还是意志消沉呢?”
“这很难说,我自己也搞不清,”菲利普斯先生说,“也许是惊吓,我想是心理上的感觉使我很焦虑。”
思考机器走到窗前,背对着屋里的其他人。有一分多钟,他就那样站着不动,其他三个人焦急的目光只能呆呆地望着他黄发大脑袋的后脑勺。在科学家不耐烦的口气、高深莫测的脸孔和看似毫无关联的问题之下,他们知道一定有某种目的,但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想,事情到此大概已经相当清楚了,”科学家若有所思地说,“只剩下两个重要问题还要研究一下。如果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那么策划这件事的人一定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这就是个简单得可笑的案子。”
菲利普斯先生倾身向前,全神贯注地听着:他感到有些希望,可是又恐惧;他怀有信心,但又怀疑。珀杜医生默不作声。对思考机器相知甚深的哈奇只是等着。
“锣声为什么会响?”菲利普斯先生问。
“我必须先找到两个问题的答案。”思考机器回答。
“你认为松实先生与这起神秘案件有关吗?”
“我从不猜测人或事,菲利普斯先生,”思考机器唐突地说,“我不用猜测,我知道。等我全部弄清楚了,就会告诉你。我和哈奇先生要出去几分钟,等我们回来,整个案子用不了十分钟就可以说清楚。”
他率先往外走,穿过走廊来到悬挂着日本锣的小办公室,哈奇跟着走进去,随手关上房门。在这里,思考机器第三次检查那套铜锣。他一次又一次地用力敲击第五面锣,每敲一下,他就将自己的鼻子凑上去闻闻。哈奇满脸迷惑地站在一旁观看。科学家敲过之后摇摇头,好像是对试验的结果得到否定的答案似的。接下来,两人一起走出门来到大街上。
“菲利普斯先生到底得了什么病?”在街上哈奇问。
“害怕,恐惧。”科学家刻薄地说,“他焦虑地想找出锣声响起的原因,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我现在已经确定锣声为什么会响。哈奇先生,当一件事不能找到显而易见的原因时,有些人马上会归因于某种超自然的因素。菲利普斯先生认为锣声是借由某种神奇的力量发出的,对他是一种威胁。这件事把他折磨到快要发疯,他自己当然不会承认这一点。所以,一旦我能找出锣声响起的原因,并让他明白,他的病就会好了。”
“我可以理解他为什么会认为锣声是由某种神奇的力量造成的,”
哈奇严肃地说,“但你真的知道是怎样发生的吗?”
“我当然知道是怎样发生的,”科学家不耐烦地说,“如果你不知道,那也未免太笨了。”
记者无奈地摇摇头。他们穿过大街,走到对面的公寓大楼里。思考机器询问了一下,找到公寓的管理员。他问了一个问题:“本月十一日星期二晚上,这栋大楼有没有举办舞会或类似的宴会?”
“没有,”对方回答,“本公寓从未举办类似的活动。”
“谢谢,”思考机器说,“再见。”
他转身走开,不理会满脸惊讶的管理员。哈奇也跟着走开,两人一起走上二楼。这里有一道宽敞、通风的走廊贯穿整栋大楼。思考机器并没有左右张望,他径直朝公寓后面走去,那里有一面装有厚玻璃的大窗户,站在窗前,可以看到半英里外的河川。
在哈奇的注视下,思考机器拿出自己的手表,将表针调快两分半钟,然后转身走到走廊的前端,那里也有一面装有厚玻璃的大窗户,他站在窗前,瞄了一眼对街的菲利普斯的住宅,不发一言,转身沿着原路下楼,走到大街上。
哈奇的脑中充满无数问题,可是他尽量忍住不开口问,只是埋头跟在思考机器身后。两人默默走回菲利普斯家,珀杜医生和哈维·菲利普斯在大厅中等着。看到思考机器回来,医生脸上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我很高兴你这么快就回来了,”珀杜医生说,“事情有了变化,很奇怪的变化。”他指着手上拿着的长信封:“请到图书室来。”
四人走入图书室,珀杜医生小心地关上房门。“几分钟之前,哈维收到一封信,”他解释,“信内还有一封密封的信。他本想将信拿去给他父亲看,我认为那不太妥当,因为……因为……”
思考机器将信封接过来,仔细地察看。那只是一封式样普通的白色信封,上面有一行小而工整的字,笔迹偶尔有点歪斜:
第五只铜锣发出十一响时,打开信封。
当看到思考机器脸上露诧异的表情,长叹一声“啊!”时,哈奇不禁升起一种莫名的满足感。室内一下沉寂下来。哈维·菲利普斯对整件事的了解仅限于知道有个叫瓦格纳的人死在家中而已。他望着珀杜医生,希望能看出什么蛛丝马迹,可是珀杜医生也只是瞪着思考机器。
“菲利普斯先生,你大概不知道信是谁寄来的吧?”科学家问年轻人。
“完全不知道,”对方回答,“珀杜医生看到这封信时,似乎是吃了一惊。坦白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
“你不知道这是谁的笔迹?”
“不知道。”
“我可知道,”思考机器断然宣称,“这是松实先生寄来的。”他看着珀杜医生:“信中有与锣声事件有关的答案。这封信更加证实了我的判断。”
“我不认为这封信是松实寄来的,”年轻人反对,“上面的邮戳表明是从克里夫兰寄出的。”
“这证明他为了避免因谋杀罪被捕,已经逃到外地去了。”
“那么,是松实杀了瓦格纳?”哈奇很快地开口问。
“我并没说这是封认罪的信,”科学家不客气地说,“我敢说信里讲的是有关这套铜锣的历史。”
突然图书室的门被打开了,菲利普斯太太面色惨白地闯进来。“医生,他情况变坏了,快来!”她气喘吁吁地说,“请快过来!”
珀杜医生的目光从菲利普斯太太毫无血色的脸移到思考机器毫无表情的脸。“凡杜森,”他严肃地说,“如果你能解释出锣声为何会响,老天帮忙,请快说出来吧。免得他发疯,很可能也会救他一条命。”
“他还有知觉吗?”科学家问菲利普斯太太。
“没有,他彻底崩溃了,”她说,“我正在和他说话,他突然坐起来,好像是在倾听什么似的,然后就开始尖叫,我听不出他在叫什么,接下来就往后一躺,不省人事了。”
菲利普斯太太和儿子将珀杜医生拉走。思考机器看看自己的手表,上面显示的时间是四点零三分三十秒。他点点头,转身对哈奇说:“请你到小办公室去,关上窗子。菲利普斯先生又听到锣响了,我想珀杜医生需要我帮忙。同时,把这封信放进你的口袋里。”他将那封神秘的信交给哈奇后,和其他人一起到病人的卧室去。
当晚九点二十分,脸色苍白但神情兴奋的菲利普斯先生和珀杜医生、思考机器、哈菲利普斯以及哈奇都坐在小办公室里。下午时,珀杜医生和科学家联手对失去意识的金融家抢救了足足四个钟头。菲利普斯先生总算恢复了神志。
“菲利普斯先生,”思考机器安详地说,“我让大家都到这个房间来,就是要对你解释铜锣为什么会响,同时也要将其他谜题解开。如果我能让铜锣在我指定的时间响起,并且响出我指定的次数,你愿意相信锣声响起其实并不是什么神怪作祟吗?”
“当然。”菲利普斯先生热切地同意了。“如果我能清楚地解释出锣声是怎么响的,你能满意吗?”
“会,当然会。”
“很好,”科学家转身面对记者,“哈奇先生,请打电话给气象局,问他们在发现瓦格纳先生尸体的那天晚上,是否有暴风雨;再问是否打过雷。让他们告诉你当天的风向及风速如何。我已经知道,当晚的风是从东方吹来或者没有风。我之所以知道这些事,靠的不是观察,而是逻辑推理。”
记者点点头。“同时,我要你去帮我借一把小提琴,以及一个香槟杯。”哈维·菲利普斯知道家中有一把小提琴,就走出去拿。哈奇去打电话。五分钟之后,哈维和哈奇都回来了。“微风从东方吹来,风速每小时四英里,”哈奇简洁地报告,“午夜前有暴风雨警报,当晚有雷电。”
对珀杜医生来说,这些话听起来像是江湖骗子的开场白;菲利普斯先生听得津津有味,可是还是浮现出不耐烦的神情;思考机器则是拿着手表,坐在大椅子上,眼睛朝上斜视。
“注意,菲利普斯先生,”他宣布,“三十三分四十五秒后,锣声会响起,这次会响十下。我费了一番心血才安排好这次的锣声,就是要让你确信无疑。”
菲利普斯先生倾身向前,双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同时,我会将命案发生的过程重新解释一下,”思考机器继续说,“我不按事情发生的先后次序来说,我要根据我所找出的事实来解释。菲利普斯先生,逻辑推理就像是数学的加法一样,根据所有已知事实推断出的答案一定是正确的,就像二加上二总会得到四一样。”
“首先,有个人死在此地,心脏中了一枪。这个人会来此地表明他想要偷东西。他很可能是打开窗子爬进来的。将这几点凑在一起,我们可以看出室内至少有两个人。可是我们知道并没有东西失窃。两个窃贼一起进来,在找到战利品之前,其中一个窃贼杀了另一个窃贼,杀完就跑的可能性实在不大;至于一个窃贼跑到此地来自杀的可能性就更小了。因此,为什么呢?
“锣面上的血迹是一个人的手印。被射中心脏立即死去的人显然不会留下那个手印。因此我们知道,血迹是另一个人留下的。房门由外面锁上更确认了这个看法。平常这个房门是不上锁的吧?所以是谁锁上房门的呢?当然不是第二个窃贼,在开了那一枪惊醒了宅内的人后,他才不会笨得关上一条可能逃出住宅的路径呢。因此,我们可以说必定是某个住在宅内的人锁了房门。是谁呢?
“你的仆人吉利斯·弗朗西斯不见了。是不是他听到有人潜入你的办公室?大概不是,否则他就会警示全家了。他怎么样了?到哪里去了?会不会是他跑到宅外去找警察时,被窃贼躲在外面的同党抓走了。这也不像。我们知道,他最后被人看到时,是在他的床上呼呼大睡。所以重点在于是什么事吵醒了他?一旦明白了那一点,就容易了解他接下来的举动。”
思考机器暂停了一下,先看看自己的手表,再看看朝东的窗户,窗户是开着的,不过窗帘放下来了。
“我们知道,”他继续说,“如果弗朗西斯被窃贼叫醒,或被窃贼弄出的声响惊醒了,他必定会叫醒宅内的其他仆人。既然与窃贼无关,另一个可能就是被某种声音惊醒。最有可能的是什么呢?雷声!这样就能解释他接下来的行为了。因此,我们暂且说他被雷声惊醒了,他想起这间办公室的窗户还没关,就随手披了件衣服,到办公室来关窗户。咱们也暂时认定,当时的时间是在午夜前。在办公室里,他撞见瓦格纳,打斗中,他抢到了瓦格纳的手枪,开了致命的一枪。
“此后,弗朗西斯的行为就比较令人费解了。不过从事情的发展,我可以看出大概的情形。瓦格纳倒下后,弗朗西斯用手去摸瓦格纳的心脏部位,想察看对方是否真的死了,因此他的手指沾上了血;可是弗朗西斯为什么要将血迹涂在第五只铜锣上,又离开房间,锁上房门,跑出宅外呢?换句话说,他为什么要锁门逃走呢?
“我知道这套日本锣的锣面上沾有血迹,因此是非常重要的证物。我仔细地检查了很多遍,甚至也用刀片刮过锣面,确定真的是青铜制的,而非某些会吸引窃贼的贵重金属。接下来,我听到你讲述的事情发生的经过,我马上了解了为什么弗朗西斯会锁上房门逃跑。因为他吓坏了,彻底被吓坏了。首先,当然是因为他杀了一个人,接着,就当他呆立不动时,我想是铜锣发出了响声。菲利普斯先生,铜锣声对他的影响和对你的一样,可是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胆小的他感受到的恐惧一定是大得无法想象吧。锣声响了六下、七下、八下,可能有十多下。弗朗西斯望着刚刚被他杀死的人,难言的恐惧使得他几乎发狂,他伸出手放在锣面上,想制止锣声,但锣声仍然响着,他大骇之下,夺门逃走。锁上房门,大概是想将恶魔关在房内吧。通往大街的门装有弹簧锁,他离开后就自动锁上了。关于杀死瓦格纳之事,我想他会回来自首的,毕竟那并不是他的错。”
这时候,思考机器再次看看他的手表,已经过了十八分钟。
“至于这套铜锣本身,”他继续说,“它过去的历史和目前的案子并无直接关联。我们知道这是一件年代古老的日本锣,从松实先生对它的态度来看,我们可以推测它大概是件令人起敬的古物,可能曾经悬挂在某个著名的寺院中,也许人们认为它能预示吉凶,发出令大众敬畏的响声。它是怎么离开日本的,我们就不得而知了。松实先生见到之后,惊讶之余,非常想将它买回去。而你——菲利普斯先生——拒绝了。他去找瓦格纳,很可能答应给他一大笔钱,让他无论如何将这套日本锣弄来。因此我们才会看到瓦格纳多次写信来要买,最后还亲自上门。他来此的目的是要窃取他无法买到的铜锣。警方早就怀疑瓦格纳参与买卖赃物的勾当,因此菲利普斯先生登门询问有关铜锣之事时,他激烈地予以否认,害怕菲利普斯先生是警方派去的密探。菲利普斯先生,当我问你在听到锣声响时,是否闻到任何气味,我是怀疑你目前的身体状况也许是由中毒引起的。如果这套铜锣曾在某种毒液中浸泡过,当锣声响起时,少量的毒液会飞散出来,被你吸入肺部。现在,我可以向你保证,经过我仔细地检验,铜锣没有毒。就是这样。”
“还有那封信呢?”珀杜医生问。
“噢,我打开看过了,”科学家漫不经心地说,珀杜医生正要抗议,却看到科学家的警告神色就住了口,“信上写的是另外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哈奇不自觉地摸摸口袋,信仍在他的口袋中。思考机器站起身来,朝窗外看去,转身对记者说:“哈奇先生,请你到对街的公寓大楼,去咱们今天去过的二楼走廊,打开前后两端的窗子,我要你留在那里,确定二十分钟之内两扇窗户都要开着,然后再回来。你在那里时,注意不要站在走廊上,并且也别让任何人站在走廊上。”
哈奇一句话都没问就走了出去。思考机器坐回椅子上,看着手表,然后在一张卡片上写了一些字,若无其事地递给珀杜医生。
“前些日子,”他好像是在谈一些不相干的事。“我看到一张治疗紧张性消化不良的方子,效果很好。对你可能有用。”珀杜医生看着卡片上写的字:
信上有危险信息,可能会致命。有宗教上的意义,不能让菲利普斯看到。
“有机会我会试用。”珀杜医生点点头说。
室内沉默了两三分钟。思考机器无聊地捻弄手表;菲利普斯先生瞪着日本铜锣,但恐惧的神色已经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平静而好奇的表情。
“只剩三分钟了,”思考机器开口了,他暂停了一下。“两分钟!大家静坐别动,”再停一下,突然他说,“听!”
好像在呼应他说的话似的,锣声响起,菲利普斯先生吃了一惊。科学家纤细的手指搭上菲利普斯先生的脉搏。锣声又响了一下。整套铜锣静止不动。嘹亮的锣声有韵律地响着。三下!四下!五下!六下!七下!八下!九下!十下!
最后一次锣声响起时,思考机器盯着菲利普斯先生的脸,看他是否已经明白了,可是只看到一脸迷惑的神色。思考机器飞快地拿起小提琴和琴弓。
“看好,”他大声说,“看着香槟杯。”
他轻弹一下酒杯,酒杯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然后他在小提琴上寻找该声音的伴奏和弦。他用琴弓在弦上拉出四个不同的和弦,酒杯静默无声。在拉第五个和弦时,小提琴找对了音调,隔了三四英尺的香槟杯,开始和小提琴合唱起来。小提琴的声音越来越高,突然,脆声一响,薄薄的酒杯破了,在众人眼前裂成碎片。菲利普斯先生看着,眼中露出惊奇的神色。
“这是一种自然科学现象,”思考机器解释,“叫做共振。共振使酒杯发出声音,铜锣发声也是共振的结果。你们看到我用小提琴使酒杯产生共振而发声;使铜锣发声的东西是位于东边半英里外的一座钟。”
菲利普斯先生先看了一眼酒杯的碎片,再扭头看着科学家。过了一会儿,他好像是明白了什么,脸上出现宽慰、轻松的神情。“可是当窗子开着时,铜锣并没有每次都发出响声。”过了一会儿,珀杜医生说。“锣声只在这个朝东的窗子,以及对街公寓二楼走廊前后两个窗子都打开的时候,比方说在气候温暖的夜晚,才会响起,”思考机器说,“而且风也要从东方吹来,或者在无风的晚上,钟声的震动才能传到此地,引起铜锣共振发出声音。如果风向不对,或有人在走廊上活动,就会打断非常敏感、脆弱的声波传送,钟声的震动就无法传到铜锣上了。当然,任何乐器,像小提琴、钢琴等,如果找到适当的音调,都能使铜锣发出声响。菲利普斯先生有一次在午夜时分也听到锣声,好像是在凌晨两点吧。钢琴或小提琴通常不会在那个时候演奏,除非是有舞会的时候。我查过那个晚上公寓中没有举行任何舞会,因此只剩下一个明显的声音来源——一座钟。从公寓二楼走廊后面的窗子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座钟楼。一切都是逻辑,逻辑,逻辑!”
室内又静下来。珀杜医生看看他的病人,对方的神色有了显著的改善。医生一向开朗活泼的个性也恢复了。“菲利普斯,这套铜锣除了让你紧张不安之外,”他微笑着说,“其实倒是件美丽的东西呢。”
菲利普斯先生飞快地望了他一眼,原本扭曲、苍白的脸居然露出一丝笑容。过了一会儿,哈奇也回来了,和大家一起讨论相关的事。
突然又是一声锣响,室内的人一下都站了起来,住了口,再次瞪着铜锣。
只有思考机器例外,他一动不动,斜眼仍然向上看。锣声响了十一下后,停了。
“十一点钟了,”思考机器平静地说,“哈奇先生,你没把对面公寓的窗子关上吧。”
哈奇点点头。
珀杜医生、哈奇和思考机器离开时,菲利普斯先生已经在床上熟睡了。
“到我的诊所去看信吧,好吗?”珀杜医生建议。
在诊所中,思考机器从记者的口袋里取出信封打开。珀杜医生站在他背后,越过肩膀一起看。科学家板着脸、斜眼看了信一眼,将之揉成一团,点燃一根火柴,将纸团烧掉了。
“等……等一下,”珀杜医生着急地说,哈奇看到医生的脸色突然转为苍白,“上面说……说锣声响了十一下就……就会……”
“珀杜,你是个笨蛋,”思考机器火冒三丈地说,直视医生的眼睛,“我不是已经对你解释过铜锣为什么会响了吗?你难道还要相信那些未开化的野蛮迷信吗?”纸团烧完了,思考机器用脚将灰烬踏碎。
两天后,菲利普斯先生完全恢复了;第四天,他回到华尔街办公室工作;第六天,他又开始在金融市场上呼风唤雨;第八天,弗朗西斯被逮捕,交代的案发经过和思考机器推测的几乎完全相符;第十一天,弗兰克林·菲利普斯死在自家的床上。他的额头上有个隐隐约约的白色斑块,看起来好像是一个圆圈,有三条线从上面延伸出去,圈里有三个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