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盎司镭!德克斯特教授所拥有的,正是地球上最奇妙的物质。为什么它能够释放出几乎无尽的能量,更是科学上的一个难解之谜。就他所知,除去他手头上的之外,全世界只存在十格令镭:巴黎的居里实验室有四格令,两格令在柏林,两格令在圣彼得堡,斯坦福大学有一格令,伦敦有一格令,余下的全在他的亚佛实验室里,就放在一小块钢板上。
注视着这块蕴藏着巨大能量的小东西,德克斯特教授突然生出了一种敬畏感,深感自己肩负重任。数月来,他不辞辛劳地向上述各大实验室要求,希望能收集到整整一盎司的镭,以便用实验来验证运用镭做机械原动力的可能性。现在终于可以开始动手了。
由于镭元素的产量非常少,因此这一盎司镭的价值是无法估量的,钱再多也买不到。从世界各地运来时,不仅需要特雇邮差,还得在世界知名的伦敦劳埃德保险公司投下巨额保险。经过教授数月来在各界的呼吁奔走,再加上他所担任物理系主任的亚佛大学的信誉,最终总算大功告成。
不过,至少有一位举世闻名的科学家也参与了这项工作,他就是卓尔不群的科学家、逻辑学家,人称思考机器的凡杜森教授。这位大师的参与,使资历尚浅、默默无闻的德克斯特教授如虎添翼。思考机器将与德克斯特教授联手做实验的消息一经公布,立刻激起了世界各地物理学家的兴趣,大家都热切地期待着。
当然,此等收集大量的镭的大事,一定会引发欧美各地媒体的报道和评论。这些报道大多是正面的、鼓励性的,但偶尔也有言辞激烈的反对和批评。无论如何,亚佛实验室已经收集了足够的镭的消息一经传出,报纸立刻发出报道,同时也提到凡杜森教授和德克斯特教授即将开始试验。
试验就在设备先进的亚佛实验室里进行。实验室的屋顶很高,天顶是玻璃制的,光线充足;而且窗户的位置也很高,可以避免好奇者的窥视。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完成,两位科学家开始一起工作。实验室所在大楼的走廊上有一扇小门,那是实验室的唯一入口,一位警卫在此全天站岗。科学家必须先从这扇小门进入一间接待室,再从接待室另一端的门进入实验室。
此刻,德克斯特教授已经进入实验室了,正焦急地等候思考机器的大驾,同时在心中反复思考着即将进行的实验步骤。每部需要用的仪器都已就位,不需要的早已移开。这个试验将产生历史性的影响,其结果将决定镭是否能作为机械的原动力在实际中应用。
忽然,德克斯特教授的思绪被打断了,大学讲师布朗先生出现在实验室门口。
“有位女士要见你,教授,”说完,他递上一张名片,“她说她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德克斯特教授走上前去接过名片,布朗先生转身从接待室走出实验室。名片上的名字:泰蕾兹·沙坦尼夫人,他对此毫无印象。他有点儿困惑,也有些烦躁,抬头看了一眼放在长实验桌上的镭,便朝接待室走去。他走到门口,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眼看就要跌倒在地,猛一拧身才站稳了脚步。
就在他火冒三丈,正要发作时,耳畔传来一个女人的笑声——一声悦耳的轻笑。这声音在别的场合也许会令人愉悦,但在目前自己狼狈不堪的情况下,就使他有些恼怒了。可是当他见到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士向他走来时,他不禁为自己的失态而感到脸红。
“对不起,”她抱歉地说,在那鲜艳的红唇一角可以隐约见到一丝微笑,“这是我的疏忽。我不该把手提箱放在门口的。”她轻松地将手提箱一手提起,往门边移了移,“也许,其他人也会像你一样被它绊倒吧?”她问。
“不会,”教授红着脸微笑着回答,“这里没有别人了。”
泰蕾兹·沙坦尼夫人站直身子,丝绸衣裙沙沙作响。她曼妙的高挑身材令德克斯特教授有点吃惊。她大约三十岁,身高约为五英尺九或十英寸。除了无可否认的美貌之外,从姿态和举止亦可看出她的行动异常矫健。德克斯特教授望了她一眼,又疑惑地看看手上的名片。
“我有一封法国居里夫人的介绍信,”她一面说,一面从腰间的坤包里取出一封信,“咱们是不是能到光线好一点的地方去看呢?”她把信交给教授,两人一起走到接待室靠近大厅走廊那边的窗下。德克斯特教授拖过两把轻便椅,两人面对面坐下。教授打开信看着,读完之后,他抬起头来,用重新认识的目光打量着对方。
“我本不该来打扰你,”泰蕾兹·沙坦尼夫人用悦耳的声调说,“可是我知道这件事对你非常重要。”
“什么事?”德克斯特教授好奇地问。
“就是镭,”她继续说,“我手上有一盎司科学家从未听说过的镭。”
“一盎司的镭!”德克斯特教授难以置信地轻呼,“什么?夫人,你可真让我吃惊。一盎司的镭?”他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
泰蕾兹·沙坦尼夫人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过了一会儿,咳嗽停了。“这是惩罚我不该乱笑。”她微笑着说,“我的喉咙不太好,希望你能原谅。”
“没关系,没关系,”对方礼貌地说,“可是你刚才提到的那件事,非常有意思。请详述一下。”
泰蕾兹·沙坦尼夫人动了动,让自己坐得更舒适一些,然后开口说:
“这件事的确是非比寻常,但镭落到我手上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我是英国人,能从我的口音听出来吧。我丈夫是法国人,我的姓氏就是由此而来的。他和你一样,也是一位科学家。他与任何研究机构都没有关系,因此一般科学界的人都不认识他。起初,他只是出于个人爱好,做些试验工作,渐渐就着迷了。以美国人的标准看,我们不算是有钱人,不过日子过得还算舒适。
“我能说的就是这些。居里夫人的介绍信上已经介绍了我是什么人。居里夫妇发现镭元素的时候,我丈夫也做了类似的研究,并取得了相当大的成果。他研究的方向在于如何制造镭,用什么东西作材料。这些我当时并不明白。数月间,他用与居里实验室完全不同的方法造出一格令又一格令的镭,几乎耗光了我们的全部财产,最后我们终于制出了这将近一盎司的镭。”
“真是不得了,”德克斯特教授说,“请继续说。”
“就在这个时候,我丈夫不幸感染了一种致命的疾病,去世了。”
泰蕾兹·沙坦尼夫人停了一下再说,声音低沉,“我对他为什么要做这种实验一无所知,只知道他的花销极大。他临死前,才将实验的目的告诉我。奇怪的是,那与报纸上对你的实验的报道非常相似,就是想要找出镭作为机械原动力的可能性。他工作时有随手将脑中想法记载下来的习惯,可惜在死前没有机会整理他的笔记,所以其他人无法看懂他写下的东西。”
她停下来沉默了一会儿。德克斯特教授看着她,看到她脸上的一丝悲痛和遗憾,心中不由得涌出一阵同情。“那么,”他问,“你今天来的目的是什么?”
“我知道你为了做这个实验,花了许多心血,克服了许多困难,才收集到你所需要的镭。”泰蕾兹·沙坦尼夫人继续说,“因此我想,先夫制造出来的镭对我来说已经毫无用处了,也许可以卖给你或亚佛大学。我说过我拥有将近一盎司的镭,你可以用来进行你的实验。”
“卖掉?”德克斯特教授倒抽一口气,“不可能,亚佛大学的资金并没有雄厚到能买得起这么贵重的东西。”年轻妇人脸上期待的神色消失了,她做了一个失望的手势。
“全部的镭当然值一大笔钱,”末了她说,“我当然并不知道这东西的真正价值。有一百万元吗?或者几十万元?只要能补偿我们花掉的钱就行。”
她平静的语调中几乎有一丝恳求的意味。德克斯特教授望向窗外,仔细考虑了几分钟。“或者,”过了一会儿,妇人又说,“也许你将来会需要用更多的镭做实验,比你手上现有的更多,你可以按照你用的部分付我钱就好了,可以吗?就像付使用费一样。我愿意接受任何合理的付费方式。”
又是一阵沉默。摆在他眼前的,是一大笔迄今未曾听过的镭。德克斯特教授仿佛看到自己研究道路上的光明前景,越想越起劲。他知道将整整一盎司镭买下的可能性很小,可是按件计酬呢?这个大概有商量。
“夫人,”他开口说,“我该郑重地感谢你前来。虽然我本人不能确定地承诺你什么,但我一定会将此事向能够做出决定的人提出。我需要几天的时间做适当的安排,你能等我几天吗?”
泰蕾兹·沙坦尼夫人微微一笑。“我当然愿意等,”她说,又开始了一阵痛苦的干咳,咳得全身都颤抖起来。“没问题,”等咳嗽过后,她说,“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利用这批镭元素,别把它浪费了。”
“你能否开个价钱?如果全卖需要多少钱,按件计酬又是多少?”德克斯特教授问。
“我现在没法告诉你,名片上有我的住址,就在日耳曼旅社。我计划还要在此地停留几天,你可以随时来找我。请你……请你不要客气,”她的语气中又有了恳求的意味,一手搭在教授的手臂上,“任何提议都行,可能的话,我会接受你的任何提议。”
她站起身,德克斯特教授也站了起来。“有件事该告诉你,”她说,“我是昨天从利物浦乘邮轮过来的。再过六个月,我就只能靠卖掉这一盎司镭的费用过活了。”她穿过房间,提起手提箱,不禁莞尔一笑,显然是想起刚才德克斯特教授跌了一跤的样子,接着转身往外走。
“让我来提吧,夫人。”德克斯特教授说,伸手要去拿手提箱。
“噢,不用了,这个不重。”她轻松地说。
两人客套了一番,她便离开了。德克斯特教授从窗户向外望,欣赏她健美的身材,姿态优雅地走上等候的马车离去。他沉思着站在窗前,想着那不为人知的一大批镭。
“如果我能拥有那些镭……”他低声嘀咕,转身走回自己的实验室。
突然间,实验室传出一声大喊——一个吃惊的尖叫,德克斯特教授面无人色地冲进小接待室,猛地推开门,跑到大厅的走廊上。五六个学生围了上来,讲师布朗先生也从走廊另一头跑来,惊讶地看着他。
“镭不见了……被偷走了!”德克斯特教授喘着气说。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德克斯特教授虚弱地胡言乱语,不停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他有无数的疑问和猜测,心中涌起怒气。就在此时,他看到一个身材矮小、有着一头蓬松黄发的人正从走廊一头向他走来。
“啊,凡杜森教授!”德克斯特教授大叫,狂乱地抓住思考机器瘦长的手臂。“怎么了?”思考机器的双臂好像被老虎钳夹住一样,他努力想挣脱开,“别这样,放开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镭不见了……被偷走了!”德克斯特教授说。思考机器后退一步,斜眼看着这位双目圆睁的同事。“这是什么蠢话?”末了他说,“咱们进屋去,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豆大的汗珠从德克斯特教授的额上滴落,他双手不停地颤抖,紧跟着思考机器走进接待室。思考机器转身关上通往走廊的门,按下门锁。门外,布朗先生和学生们听到门锁的咔嗒声后,就离开了。镭失踪的事,很快就在大学校园里传开了。德克斯特教授在接待室的椅子上坐下,呆滞地凝视前方,嘴唇颤抖着。
“老天,德克斯特,你疯了吗?”思考机器烦躁地说,“镇静一点儿。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镭是怎么遗失的?”
“过来……到这儿来……在实验室里,你自己看。”德克斯特教授说。“噢,现在去看已经没用了。”思考机器不耐烦地说,“告诉我是怎么发生的?”
德克斯特教授在接待室里转了两圈,又坐下,尽力想让自己镇定,然后他将全部经过和盘托出。从泰蕾兹·沙坦尼夫人前来拜访,他将镭放在实验室的桌上,一直到目送她坐上马车离开期间的每个细节都详细叙述了一遍。思考机器靠着椅背坐着,斜眼朝上看,纤长的十指指尖相触。
“她在此地停留了多长的时间?”对方说完后,他问。
“我想有十分钟吧。”
“她坐在什么地方?”思考机器问。
“就在你坐的地方,面朝实验室的门。”
思考机器回头望了一下他背后的窗户。“你呢?”他问。“我坐在这里,面对着她。”
“你确定她没有走进实验室?”
“我能确定,”德克斯特教授飞快地回答,“今天只有我进了实验室。我下了特别命令,不准任何人进去。布朗先生和我讲话时,镭还在我面前。他只是开门将名片递给我,便离开了。他不可能——”
“没有不可能的事,德克斯特教授。”思考机器厉声说,“你是否曾让泰蕾兹·沙坦尼夫人单独一人留在此地?”
“没有,没有!”德克斯特教授强调,“她来后,我的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她。同样,布朗先生离开时,镭就放在我面前。等他走出接待室回到大厅走廊之后,我才离开实验室进入接待室。”
好几分钟过去了,思考机器静坐不语,眼睛朝上瞪着,德克斯特教授焦急地望着对方高深莫测的脸。“我希望,”德克斯特教授鼓起勇气说,“你不会认为这是我的错吧?”思考机器没回答。“泰蕾兹·沙坦尼夫人的嗓音如何?”他问。
德克斯特教授困惑地眨眨眼。“很平常的声音,一位高雅、有教养的女人的低沉声音。”他回答。“在交谈中,她有没有忽然提高声音?”
“没有。”
“在谈话期间有没有打喷嚏或咳嗽?”
德克斯特教授脸上露出非常惊讶的表情。“她咳嗽了,很剧烈的咳嗽。”他回答。“哈!”思考机器叫了一声,狭长的水蓝色眼珠闪出心领神会的光芒,“我猜有两次吧?”
德克斯特教授目瞪口呆地望着对方。
“对,两次。”他回答。
“还有别的吗?”
“嗯,我想她也笑过。”
“她是在什么情况下笑的?”
“在我被她放在实验室的门口的手提箱绊倒时。”
思考机器不动声色地听着,伸手将德克斯特教授手中攥着的纸拿过来。那是泰蕾兹·沙坦尼夫人带来的介绍信,已经皱成一团了。这是一封短信,只有几行法文,上面说泰蕾兹·沙坦尼夫人有件非常重要的事,希望能和德克斯特教授见面。
“你应该刚好认识居里夫人的笔迹吧?”思考机器草草看了一下问,“为了筹备这次试验,你应该有和她往来的信件吧?”
“是的,我认识她的笔迹,”对方回答,“我认为这封信不是伪造的。”
“这点咱们稍后再谈。”思考机器不置可否地说。
他站起来,率先走进实验室。德克斯特教授指出他将镭放置在实验桌上的确切位置。思考机器一面斜眼注视整间实验室,高高的玻璃窗,屋顶上的玻璃天花板,以及单扇门的进出口,一面在脑中计算着。他高耸的额头现出密密的抬头纹。
“我想,墙上所有的窗户都上锁了吧?”
“没错,一直都是锁着的。”
“那玻璃天花板呢?”
“也是一样。”
“请找一把长梯子来!”
几分钟后,长梯子拿来了。德克斯特教授看着思考机器仔细检查每一扇窗户和天花板的玻璃窗,用一把小刀轻敲着。查完之后,发现每一扇玻璃窗的锁都完好无损。
“老天!”他莽撞地叫着,“真是非比寻常、非比寻常。如果镭不是在接待室中被偷的,那么……那么……”他再次扫视整间实验室。德克斯特教授摇摇头。他的情绪已经平静多了,但对整件事还是困惑得很。“德克斯特教授,”末了,思考机器冷酷地问,“你确定把镭放在你指给我的位置上吗?”
面对这几乎是责难的语气,德克斯特教授的脸涨红了。“是的,我确定。”他回答。“而你也确定无论是布朗先生还是泰蕾兹·沙坦尼夫人,都没有进入实验室?”
“我非常确定。”思考机器漫无目的地在长长的实验桌旁踱步,不经意地把玩桌上发亮的仪器。“泰蕾兹·沙坦尼夫人有没有提到小孩?”末了,他问了一个似乎是毫无关系的问题。
德克斯特教授再次困惑地眨眨眼。“没有。”他回答。“收养或者其他渠道?”
“没有。”
“她提的手提箱什么样?”
“噢,我没有特别留意,”德克斯特教授回答,“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我想是皮制的。”
“你说她昨天才到美国来?”
“没错。”
“真是非比寻常。”思考机器咕哝着。接下来,他在一张纸上写了几行字,交给德克斯特教授。“请立刻发出这封电报。”德克斯特教授望了一下。纸上写着:
巴黎,居里夫人:
请问您有没有为泰蕾兹·沙坦尼夫人写介绍信去见德克斯特教授?请速回复。
奥古斯都·S·F·X·凡杜森德克斯特教授
看着这封电报,眼睛亮了起来。“你认为泰蕾兹·沙坦尼夫人会——”他说。“我敢说我知道居里夫人会怎么回答。”
对方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怎么回答?”
“当然是‘没有’,”思考机器说,“因此——”他停了一下。“怎么样?”
“你的诚实会受到怀疑。”
德克斯特教授满脸通红,咬紧牙关说不出话来,他看着思考机器开门走出去后,跌坐在椅子上,头埋在双手里。几分钟后,布朗先生走进实验室。
“啊,布朗先生,”他抬起头说,“请立刻把这封电报发出去。”
思考机器一到家,立刻打电话到报社找记者哈钦森·哈奇。这位身材瘦长的年轻记者一向急着想挖掘好新闻去报道,一听到思考机器在找他,立刻兴冲冲地跑来接电话。
“我要和你谈的是有关亚佛实验室遗失镭的事。”思考机器说。“对了,”哈奇说,“我几分钟前才听说这件事,警察局发布的公报。我正准备出去采访。”
“我要你先帮我一个忙,”思考机器说,“马上到日耳曼旅社去,有个泰蕾兹·沙坦尼夫人住在那里。我要你为我确定她是否与一个儿童同行。一定要百分之百地确定有还是没有。”
“没问题,保证办到,”哈奇说,“可是有关镭的新闻——”
“这就是新闻。”思考机器不客气地打断哈奇的话,“如果你在旅社找不到有关儿童的事,那么就到船舶公司去打听。她搭乘从利物浦出发的邮船前来,昨天才上岸。我必须有确定无疑的证据才行。”
“我现在就去。”哈奇回答。他挂上电话,快步跑出去。他正好和日耳曼旅社的前台领班很熟。领班是个矮胖子,以前也曾提供他一些报道所必需的资料。
“你好,查理,”哈奇向他问好,“泰蕾兹·沙坦尼夫人住在这里吗?”
“是的。”查理说。“和她丈夫一起吗?”
“没有。”
“来时只有她一个人?”
“没错。”
“有没有小孩跟着?”
“没有。”
“她长得怎么样?”
“非常漂亮!”查理说。
这句赞美之辞似乎满足了记者的要求。他离开旅社,赶往码头。从利物浦开来的轮船格拉纳达号仍然停在码头上。他上船向事务长问了类似的问题,答案还是一样,完全没有孩童的踪迹。接下来哈奇前往思考机器家。
“怎么样?”科学家问。记者摇摇头。“就我所知,从她离开利物浦起到现在,没有人看到她和小孩在一起或说过话。”思考机器毫不惊讶,反而露出有些不安的神情。他的额头起了皱纹,双眼眯了起来,坐下靠着椅背,沉思了很长时间。“不应该是这样,不应该是这样,不应该是这样。”末了,科学家喃喃自语。哈奇不知道思考机器说的是什么意思,只好也闷声不响。过了一会儿,科学家突然跳了起来,一五一十地将镭遗失的经过说给记者听。
“那封居里夫人写的介绍信,让泰蕾兹·沙坦尼夫人有机可乘。”他说,“坦白说,我认为那封信是伪造的。我已经发了一封越洋电报给居里夫人。如果她回答是‘没写过’,那么我的推测就是对的;如果她回答是‘写过’,那么……不,这种答案用不着考虑。目前问题在于:实验室中镭到底是如何遗失的?”
门开了,马莎走进来,递给科学家一封电报。他立刻打开信封,看了电文一眼,猛地坐回椅子上。“怎么说?”哈奇大胆地问。“电报上说‘写过’。”对方回答。
当晚八点钟,思考机器还在自己的小实验室中做化学试验。他拿着一个有刻度的玻璃杯,杯内有些半透明的紫色液体。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他不自觉地松开手指,玻璃杯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我真是一个大笨蛋。”他咕哝着,不理会地上的玻璃碎片,走到隔壁房间。一分钟后,他和哈钦森·哈奇通上了话。“马上过来。”他简短地说。他的语气里有种急迫的意味。哈奇抓起帽子就往外跑。他赶到思考机器家时,科学家正好从打电话的房间走出来。“我知道了。”科学家先开口对记者说,阻止对方提出问题,“真是简单得不得了。我居然没有想到,真是个笨蛋。”哈奇掩口偷笑。任何人都不敢说思考机器是个笨蛋。
“你搭出租车来的?”科学家问。
“是的,车就等在门外。”
“走吧。”
思考机器给出租车司机一些指示后就出发了。
“你即将见到一个非常与众不同的人。”思考机器解释,“他可能会制造出麻烦,也可能不会,总之,你得做好准备。他可是个狡猾的家伙。”
出租车在一栋大宅前停下,看起来是个供中产阶级租住的公寓。思考机器跳出车子,哈奇紧跟其后。两人一起走上台阶,按下门铃。一个女仆模样的人出来应门。
“请问……请问……噢,他姓什么来着?”思考机器搓着手好像拼命想记起什么事似的。“那位先生,那位身材矮小的绅士,昨天才从利物浦来的……”
“噢,”女仆爽朗地笑了,“你说的是贝克斯通先生?”
“对了,就是他,”科学家叫出声来,“请问他在家吗?”
“我想他在家,先生,”女仆仍然微笑着,“你有名片吗?”
“没有,没这个必要,”思考机器回答,“我们从戏院来的,他知道我们要来找他。”
“二楼,后面。”女仆说。
两人走上楼梯,在一扇门前停下。思考机器轻轻扭动门把,门没上锁,他推开房门。煤气灯亮着,可是屋内看不见人影。这时他们听见翻动报纸的声音,两人一起转过头,朝声音的来源望去。
仍然看不见人影。思考机器蹑手蹑脚地朝一张面对另一个方向的大沙发椅走去。细瘦的手臂在椅子的另一面消失了,可是很快又提起了什么。在他手上扭动的是一个人,一个像玩具娃娃的侏儒,穿着轻便外套,正在用德语咒骂着。哈奇爆笑出声,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位是贝克斯通先生,这位是哈奇先生。”思考机器严肃地为双方互做介绍,“哈奇先生,就是这位先生偷了镭。在你开口前,我得告诉你,泰蕾兹·沙坦尼夫人已经被捕而且认罪了。”
“放下我,”矮小的德国人说,“放下我,求你了。”
思考机器将扭动的侏儒放回沙发椅上,哈奇走去关门并且上了锁。他走回来时,看到侏儒满是皱纹的小脸、孩童似的躯体、玩具娃娃般的衣服,再加上一脸无助的神情,他再也笑不出来了。侏儒可能只有十五岁,也可能有五十岁,体重不会超过二十五磅,身高也只有三十英寸左右。
“就像我们在戏院中表演的一样……”贝克斯通开始结结巴巴地说。
“原来如此,”思考机器说,他倒是有其他问题要问,“泰蕾兹·沙坦尼夫人的真名叫什么?”
“她就是著名的方琼小姐,我是了不起的冯·弗里茨伯爵。”贝克斯通有如在舞台上表演一般,骄傲地朗声说。
一道灵光闪过哈奇的心头,他明白镭是怎样被偷的了。令他难以相信的是对方十足大胆的行为。思考机器站起来,打开屋里的衣橱,从里面拉出一个手提箱,打开手提箱,取出一个小铁盒。
“哈,镭就在这里。”他打开铁盒时说,“想想看,哈奇先生。这个小盒子可是价值数百万啊。”哈奇也在思索,想着如何将这段经历写在他的专题报道中。他们两人将侏儒带出门,搭出租车回到科学家的住所。一小时后,泰蕾兹·沙坦尼夫人应邀来访,她以为这次会面是要谈购买镭的事。随后前来的是德克斯特教授,他仍然非常愤怒,可是又不敢拒绝思考机器的电话邀请。在场的还有哈奇、思考机器以及马洛里探员。
“现在,泰蕾兹·沙坦尼夫人,”思考机器平静地开口说,“请告诉我,除了从亚佛实验室偷去的一盎司镭之外,你还有另外一盎司的镭吗?”
泰蕾兹·沙坦尼夫人跳了起来。思考机器斜眼向上望,十指指尖相触,对她的举动毫不在意。马洛里探员却警觉地站直身子。
“偷?”泰蕾兹·沙坦尼夫人大叫,“偷?”
“对,我用的就是这个词。”思考机器用愉悦的口气说。
女人眼中闪过一道凶光,脸色通红,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她神色泰然地坐了下来。
“冯·弗里茨伯爵已经坦白招供了。”思考机器继续说。他倾身向前,从桌上拿起一个包裹:“镭就在这里。除此之外,你还有其他的镭吗?”
“镭!”德克斯特教授难以置信地倒抽一口气。“如果你不否认,我想可以让冯·弗里茨伯爵进来了。哈奇先生,麻烦你。”思考机器说。哈奇打开房门。侏儒以在舞台上表演的步伐跃然而入。“这个证据足够了吧,方琼小姐?”科学家问,口气中有点儿讽刺的意味。泰蕾兹·沙坦尼夫人无言地点点头。
“你很想知道我是怎么找出答案的吧?”思考机器继续说,“我猜想你偷镭的灵感是从报纸上来的。从报道上,你该知道我本人也对这项试验很有兴趣。你带着偷到的镭离开不久,我就到实验室了。德克斯特教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你真是聪明,非常聪明,可是你拥有的镭太多了,多到不可信。如果你说的不是真话,那么你为什么要到那里去呢?答案显而易见。
“除了德克斯特教授之外,你或任何人都没有进入实验室里。可是屋里的镭却不见了。怎么会呢?起初我想的是当你把德克斯特教授缠住时,你的同党潜入实验室,或者从玻璃天花板上用鱼钩或其他某种巧妙的器械将镭勾走。我询问德克斯特教授时,发现你曾咳嗽过两次,这显然是个信号,用来通知你的同党做某些事。
“其次,我检查了窗户和天花板,全都从内部锁好,毫无受到破坏的痕迹。当然,镭也没有从接待室出去,可是却不见了。我当时几乎束手无策,直到我想起德克斯特教授提到他踢到一个手提箱。一个女人出门拜访,为什么要带手提箱?就算她有理由带手提箱,她为什么不将它留在马车上,而一定要提到接待室里呢?
“此时我已经不相信你真的拥有镭,我也知道你曾两次利用咳嗽发信号给你的同党,因此,我相信手提箱一定与偷窃镭这件事有关。怎么说呢?手提箱里可以藏些东西。什么东西呢?一只猴子?我认为不是,因为藏在里面的同党一定要有相当的智力才可以。不是猴子又是什么?一个小孩?这个可能性似乎大些。你可以教一个孩子去偷东西。”
屋里每个人都睁大眼睛听着。当事人泰蕾兹·沙坦尼夫人也听得入神,而冯·弗里茨伯爵则伸直脖子微笑着。
“我发了一封电报给居里夫人,问她那封介绍信是否是真的;我也派哈奇先生去打听孩子的事。他回报说泰蕾兹·沙坦尼夫人没有与任何孩子接触,我也接到居里夫人的回电说介绍信是真的。这下又把我送回最初的出发点了。我一再考虑,总是得到同样的结果。直到突然灵机一动,我想,如果藏在手提箱里面的不是猴子,也不是孩子,那能是什么呢?当然就是身材矮小的侏儒。我真是笨到家了,没能早些想到这个可能性。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要找到这个侏儒了。他很可能是和这个女人同时乘船来的。我想到一个计划。我从日耳曼旅社找到当初载泰蕾兹·沙坦尼夫人的马车夫,再问车夫泰蕾兹·沙坦尼夫人把手提箱留在何处。他给了我一个地址,我和哈奇先生一起过去。
“我无法解释这个女人如何从居里夫人那里拿到介绍信,不过对一个聪明得能偷出一盎司镭的人来说,骗出一张介绍信应该不成问题。她和侏儒都是在舞台上的表演者,使用手提箱藏人大概以前曾在舞台上做过。当然,这个手提箱也是特制的,所以侏儒能从里面开关。”
“而且总是会赢得哄堂大笑。”侏儒自满地插嘴。
过了一会儿,两位嫌疑犯都被押进警察局关了起来。冯·弗里茨伯爵在头一天就逃脱了三次,因为他只要轻轻扭动身子,就能从牢房的铁栏杆之间钻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