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月的时光,对我而言,未免太过长久。不过,第五个月总算来了。
五个月了!……
等待贞雄的日子,真是非常难熬。耐不住感情的驱使,我陆续写了好几封信,寄向南六丈岛,却一概都没有回音。
这五个月里,我的震惊、焦急和苦闷,真是一言难尽。
之前是苦恼“三个人的双胞胎”,而今则大大相反,“三个人的双胞胎”尚且不当回事,更何况是真一的死。
杀死他的凶手,随便是谁都无所谓,就算是女侦探速水春子,又能如何?
而静枝是不是我的妹妹,同样无关紧要。事实上,我早就同意,让她们两人跟我同住了,她们就像是我的家人,有时,我甚至分不淸,到底谁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话说回来,那五个月里,我为何要惊慌、焦虑不安呢?
答案是:我怀孕了。
算下来的话,我都怀孕五个月了。
我想各位听了,一定会很惊讶吧?但我的怀孕,确实是个不争的事实。
更让人吃惊的是,腹中孩子的父亲是谁,我竟然一无所知。我浑浑噩噩就怀孕了。乳头泛黑,下腹明显膨胀,此时,甚至能察觉到胎动。
我接受过妇科的检查,结论是我真的怀孕了。
这世上会有这种事吗?……
对象都没有,居然就怀孕了?……
我真想快点见到贞雄,向他请教此事。除了像他那样优秀的学者,恐怕,任谁都解不开这个谜团。
我算了一下日期,怀孕的时间,刚好是他向我保证我身体健全之后不久。据我分析,胎儿的父亲一定不会是他,他这人很有洁癖,都不愿来我家里过夜。当然,我和他亦未曾发生过性关系。不,肯定不是贞雄!
但是,任何男人都一样呀,我敢发誓,我绝对没和男人发生过性行为。然而,我毕竟怀孕了,这是一个事实。
我自然很是震惊,不过,我似乎不是最震惊的。当速水女侦探和我妹妹静枝,发现这件事情的时候,天知道她们是何等惊讶!
“嗯!……这……真让人意外!……夫人怀孕了?……对方是?……”速水女士斜眼瞪着我肚脐的附近,肆无忌惮地讶然发问。
“咬呀!……姐姐,你真令人吃惊呀……不过,我知道,你是趁我们去伊豆时,制造机会的吧?……”
静枝虽露出了震撼的神情,但那表情,看来更似惊喜。从那个时候开始,速水女士的笑容就消失了。事到如今,我益发惶惑了。
不只如此,之后,速水女士和静枝,只要一有空,就交头接耳,仿佛因为某事,两人争吵不休。这种情形,我很快就看烦了,心情变得相当不悦。
到了第五个月,我苦苦等待着的贞雄,依然无影无踪。直到第七个月——即次年寒风飕飕、雪花错落的三月某日,他才出现在我家玄关,“你说贞雄先生来了?”
听到纪代子的通报,我立刻就挺着七个月的大肚子。奔了出去。我曾写信告诉他怀孕之事,却不愿让他看到我的丑态。
“哎呀!……肚子相当大了呢。”
贞雄一脸认真,走了进来。若他不是一脸认真的话,我说不定会勃然发怒。
“贞雄!这到底怎么回事?……”我愈想愈是不对,忍不住径直问道。
“反正,总都是要解决的。”贞雄回答得若无其事,“这次,我可给你带了许多大礼。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如何,想跟你好好谈谈。”
他说完这些,依旧以平静的眼神,凝视着我。我因此骂不下去了。
这整整一天,他都在我家里闲逛,不管我如何问他,他都不肯给我一个满意的解答。反倒是速水女士一喊,他就急忙尾随其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从房里出来。他们似乎挺小心的,从门外完全听不到说话。
隔天,贞雄陪我外出,带我前往市内的某家医院。他在那里,好像混得很熟,大摇大摆,四处进出,然后,他让我走进门口挂着“放射室”牌子的房间。启动X光机器,三十余分钟后,他不断查看,并给我的腹部拍照。
这段时间内,他简直判若两人,始终默默无言。直到检查结束,他脸上才开始有了笑容,对我频频安慰。之后,我们再度走到外面,他带我去了一个非常安静的饭馆。
他一定是有重大的事情要告诉我!……我就这样想着,一时紧张得连桌上的菜肴都视若无睹了。
“珠枝……”贞雄轻轻唤了唤我的名字,“你一定有不少事要问我吧?你先别急,容我想好顺序,再告诉你整件事情的始末。我说的时候,你务必要保持镇定才行。好了,先说杀死真一的凶手吧。今天,根据她本人的坦白,可以确定了。”
“哦,是谁?……”我不禁向前探出身子。
“你别太兴奋了。凶手果然是速水女士,和静枝无关。”
“啊!是速水小姐杀死了真一?……”
“对。我以一个交换条件,让她告诉我实情。条件就是:让你腹中的胎儿流产。嗯,你别太惊讶了。速水女士笼络事实上不是令妹的弄蛇女八重,化名静枝住进你家,原因是:八重恰巧和你很像,所以,她才想要利用八重,让后者继承你的财富。这样,她就可以借着军师之恩,随意动用庞大的资金。
“这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本来高枕无忧,谁知,你竞然怀孕,弄得她非常狼狈。若你生下小孩,所有的财富,肯定都会被那孩子继承。正当她万分沮丧的时候,我像恶棍那样,提议给你进行堕胎手术,所以,她完全放心,向我坦白了用亚砒酸杀死真一的事情。
“当然,事情就像我们猜测的那样,速水女士算准酒醉的真一会喝水,便把毒药投进水瓶。所以,她事后立刻处理了水。”
我愕然听他叙述着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不过,真一的确是你的手足!……所谓‘三个人的双胞胎’,稍后再详细说明。总之,你们死去的母亲,确实生下了真一和你。这件事,我问过了隐居德岛的平井梅,她是当时的助产婆。我这里,有她写的东西,等一下再慢慢看吧。不过,你和真一不是那种相貌近似的同卵双胞胎,而是异卵双胞胎,这你很清楚吧。另外,故事背后还有个可怕的真相。”
说着,贞雄拿起茶杯,将粗茶一饮而尽。
“你和真一是双胞胎,相貌却不大像,感觉很不可思议吧?答案是:其中有个重木的谜。让我说给你听听看。其实,你们是双胞胎,卵细胞来自相同的母亲,但提供精子的父亲,是不同的。这样说,你明白吧?说得再清楚些,生下真一的精子是你去世的父亲的,而生下你的精子,是我父亲赤泽常造的。我这样说,你是不是觉得非常荒诞?
“你知道这种事吧,阴道内的绝大部分精子,当天就会死亡,佴有些却可以存活两周。因此,生出异卵双胞胎,未必就是同一天的精子的杰作。这样你该懂了吧?当我父亲赤泽常造,射精的几天或十几天后,真一的父亲亦射精了。结果,两个入的精子分别附到你母亲的两个卵上,就生出了异卵双胞胎。我认为,这是可以理解的。你和我在户籍上虽是外人,实则是同父异母兄妹。因此,我们才会像兄妹那样神似。”
这个太过离奇的故事,使我震惊得快要晕了。原理我能明白,但这种倒霉的事,真会被我碰到?我如此思慕的贞雄,竟是我的亲兄弟,这太让人悲哀了吧!
“还有更震惊的事,你要控制好情绪。一旦这问题解开,‘三个人的双胞胎’之谜,就不再意外了。真一的父亲,居然能把这种事写进日记,可真是不值一哂的船员。首先,我们必须知道,所谓‘三个人的双胞胎’,是他以船员的见识来说的。事实上,你是个正常人,但真一不是。他天生就是个畸形,手脚和身体是正常的,却有两个脑袋。他是个双头人!所以,不难想象吧,真一肩头那惹人生厌的伤痕,其实是另一颗头。而那颗头是有名字的,名字是西村真二。
“不管小孩如何可爱,父母总不希望双头的畸形儿被人看到,因此才有了那个禁闭室。你觉得里面是个女孩,其实,小孩时期,要区分男女,并不明确。尤其是整日躺着、没有特别乐趣的幼童真一和真二。他们偶然看到你头上的红色缎带,便央求获得同样的缎带,这再正常不过了。你母亲怕双头儿会吓到你,行事小心翼翼,这同样是有道理的。
“后来,真二脸上长了恶性的瘤子,只好进行学术界尚未熟悉的分离手术,最终将他切除。若不这样的话,恐怕真一都会死掉。
“再后来,真一开始流浪的事,就不需要我来述说了吧。我准备带你去那所大学,看看酒精中浸泡的真二的头。总而言之,这就是你们出生时,被令尊形容成‘三个人的双胞胎’的原因。看身体是双胞胎,脑袋却有三颗。”
哎呀,这故事太恐怖了!……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怪异的故事吗?我忽然想要咬舌自尽,但转念一想,若我咬舌自尽,腹中胎儿就太可怜了,只好强自忍住。
而且,我都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呢!
“请告诉我,我腹中的孩子是怎么回事?孩子的父亲是谁?请你行行好……”我忍不住了。
“那我就告诉你吧。我们现在就去那所大学,路上我会告诉你的。”
我没心情再吃菜了,起身离开饭馆。贞雄扶着我,从池边缓缓踏上了通往大学的宁静缓坡,我的心中十分忐忑,情绪的潮涛激荡不休。
“你那孩子的父亲……”贞雄对我轻轻耳语,“你听了不要震惊,就是我呀。”
“啊?是你?……”听到这句话,我顿时睁大眼睛,猛力推开了他。
“啊!恶魔!……你这可怕的恶魔!……”我不住大喊。
“你和我不是亲兄妹吗?怎能让我怀上这种罪孽的孩子……呸!呸!……”我感到异常的恶心。
“嗯,不用这样发怒吧,你似乎误会了。”贞雄神色如故,再度挨近了我,“我敢发誓,而且你肯定知道,咱们绝对没有过性行为,对吧?……所以,你不用动怒。”
经他这样一说,我的确没印象,曾做过那种令人讨厌的事。但是……
“如果你说的是真话,我为何会怀上你的孩子?你骗谁啊?一派胡言!……”
“我不用和你有关系,就可以让你怀孕。你还有印象吧?我帮你检查身体时,曾用了简单的器具,让你人工受孕,这很简单的。”
“那我们两人之间,并没有那种关系?”我虽然稍稍安心,却忍不住再次确认道,“但你让我怀孕的动机是?”
“是你先拜托我的呀!……你不是说过,很想知道‘三个人的双胞胎’,不论使用什么方法,都可以吗?我实话告诉你吧,刚刚的那个故事,结论有个重大缺陷——我父亲和你母亲,真发生了关系吗?我想用遗传学来证明。经过调查,你母亲具有那种生出双头儿的可怕元素——她生出真一和真二,就是她和血缘很近的表兄西村发生性关系的结果。他们两人近亲结婚,很容易生下真一和真二这样的双头儿。但我父亲是外人,所以能生出健全的你。我就是要证明:你是我父亲的孩子,所以,才想出这个方法。若你接受了血亲的精子,一定会因近亲结婚之故,生下可怕的双头儿……这就是我未来论文的论点。所以,为了我的学问和你的愿望,我就把我的精子,植到了你的卵子上面。结果……”
“你说结果……”我猛然惊觉。
“果然如我所料,我发现了伟大的遗传法则!……你肚子里的孩子,果然是像真一和真二那样的双头儿。X光照得很明显呢。”
“啊!双头儿?……”我简直要发疯了。
“好了,我的研究至此告一段落。现在,我想听听你的想法。你就在大学的医院里堕胎吧,如何?”
“好!……拜托你了,都拜托你了!我不要当怪物的母亲!……”我疯狂嚷嚷着。
接着,我们走进了大学的医学部教室。
“你看,这就是真二的头!”
贞雄边说,边用手一指玻璃瓶中,用酒精浸泡着的块状物。我随之看去。
“啊!就是那个小孩。”
正是我非常怀念的、幼时熟悉的那张脸!……这是何等诡异的重逢啊!……
肤色虽然褪了,他头上却依然梳着可爱的发髻,绑着三个褪色的缎带,静静被酒精泡着。好可怜的一张脸!……
我凝视着它,突然间改变了想法。是的,我不想取出腹内的双头儿了!就算是畸形儿,我依然是他的母亲,他是我亲生的、可爱的孩子,我怎能杀死他?怎能做那种惨无人道的事?
趁着贞雄被对面标本陶醉的空当,我转过身来,悄悄走出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