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报纸启事,而前来见我的人里面,第二个要谈的,是青年人安宅真一,这青年有些驼背,相貌稚意盎然,和身高五尺四寸、体态丰盈的我站在一起,简直就像是比我小十岁的弟弟。
此外,他不算太瘦,但肤色白到透明,翻着的小嘴唇,略显淡红,一看就知道他的心脏不好。他的脸型也和我不同,圆得就好像是美浓地方的瓜。
这位安宅青年,前来拜访我的时候,我嫌他年轻,不知何故登门,所以不想见他。后来他进了客厅,所说的事情,不外是觉得他是我正寻找着的双胞胎之一。
“说谎!……你到底几岁,比我小五六岁吧?……”我从心底里嘲笑着安宅真一。
“没这回事,我都二十三、四了……”
“哎呀!……你是知道我二十三岁,才故意这样说的吧?”
“不,没有这回事,我真的是二十三、四岁了。”
“二十三、四?……你为何不说清楚是二十三还是二十四?”我严厉地讯问他。
安宅皱了皱眉,黯然说道:“说实话,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也不知有没有兄弟姐妹。我很想知道小时候的事情,那则报纸启事,的确很引人注目,想不到这世上,还有和我相似之人。所以,我就过来看看,希望会有我童年的线索。我完全忘了小时候的事情,只对八、九岁还略有印象,那时,有个很丟脸的事情是表演杂耍。给守护神举办庆典时,有人曾盖了一个挂上旧旗子、搭着帐篷的小屋,演出一种据说有很高学术价值的‘世界唯一海星女’的杂耍。”安宅如此说明道。
此时,他的脸完全不像是精力充沛的青年,而是栖息海底烂泥中的棘皮动物般的妖精,诉说着不可思议的身世。
真一继续说道:“带着我的人,是银平团长,他在蛭间成立了一个马戏团,向来看祭典的人收取费用,大人五钱、小孩二钱。他让来者观赏我在蓝色碳化灯下的翻滚,在看似海底、没有铺地板的房间中翻滚,跳着连自己都毛骨悚然的‘海星女’之舞,甚至暴露某些不想让别人看到的肌肤,有时候为了助兴,还会让村里浑身酒味的年轻人,触摸我的身体。当然,观赏者都以为我是女的,但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孩。只因天生缺乏血气、身体丰腴,团长吩咐我,要我留像女孩子那种浓密的头发,装成是个小姑娘。”
“所谓‘海星女’,是否你身体有何异常之处?”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若说那样就是异状,那就算是有吧。但那只是团长的牵强附会,观众看到的。都是带有欺骗性的杂耍。事实上,我背部左侧。有个椭圆形的红色大疤,只要一动。就会隆起五、六公分,还能上下左右地抽动。因为我的背部,本来还有一只手,连根切断之后,看起来就像伤口一样。每次我表演杂耍的时候,那里都装上一根塑胶长手,让它像真手那样活动。所以说,我有两只脚、三只手,恰如一个有五根触角的怪物海星。若你想看的话,我现在就能给你看看那可怕的伤口。”
“喂!等等!……”
若他露出伤口,想必会很恶心,我一时忍不住发出惨叫。
竟有如此惹人讨厌之人!
都是我刊登启事,才引来这种怪人跑到家里。肩膀处有个红肿、像第三只手的疤痕,固然会引发别人的好奇,但这太恐怖了,倘不借着酒意,简直没办法观看,那般让人恶心的东西。
想不到,这个世界上竟有如此变态的男人。我该怎么办才好?对迫切想要寻找刺激的我而言,他除了让我咋舌之外,更使我深感不安。
“因此,你怀疑你是我的兄弟?”我移转了话题。
“我就是想要确定,因此才来访的,但你好像并不觉得我和你有关。”
这“海星女”的故事,真是引人入胜,但我不想继续听了,便打发这怪人回去。
最后,我一字一句对他说道:“听你说了这些事,我觉得,咱们的身世确有相似之处。但我想知道的最重要的事情,并非你刚才所说的那些。首先,我相信和我是双胞胎的那一个人,不是像你这样的男人,而是女人。这是一个事实。当我小时候,去那孩子躺着的禁闭室时,我清楚地记得:她头上绑着的红色缎带。既然绑着红色缎带,我觉得她肯定是女孩。”
“不过,大家一直都觉得我是女孩,所以,我才扮演‘海星女’的角色。这岂非是近似女人?”
“这不同。你打扮成女孩,是八、九岁以后的事情吧?是团长把你打扮成女孩的吧?而我的记忆,却是在更小的五、六岁的时候。那时,我们尚有父母照顾,该不会把男孩当成女孩来抚育。”
“是这样啊?……”真一歪着嘴唇,一脸伤感。
“何况,世上的双胞胎,往往两个人同一性别。我从刚才就看着你的脸,你和我的脸型不同,身材更完全不同。是不是?完全不同吧?……如果硬要找出相似的地方,那就是身体不算太瘦,比较丰腴。还有,月牙形的眉毛和浮肿的眼皮。”
“如果有这些相似的话……”
“这些相似,别人也会有的。总之,我认为,你不是我要找的双胞胎姐妹。”
“请别这样说!请你帮帮我!……”真一用双手捂住面庞,开始哭泣,“我……我病了,无法工作了,我三天没有吃饭,身体越来越差,求你帮帮我。”
事态如此发展,真是相当棘手。我要尽快打发他回去,我甚至无法容忍,他在这里待着!……我必须再刺激他一下。
“我刊出那则启事,目的是要寻找真正的手足。你肯定不知道吧,我们虽说是双胞胎,却是三人一组。先父的日记里面,写的是‘三个人的双胞胎’。仅仅从这里来看,就跟你的故事无关。你讲的那个故事,完全无法解释‘三个人的双胞胎’,这种重大的谜题!因此,我无法承认你是我的兄弟。很遗憾,懂吗?”
此时的真一,正趴在榻榻米上呜咽着。他的身体忽然开始颤抖,似乎宿疾发作一般。只见他一脸痛苦地表情,搓揉着胸口,翻滚不停。因为用力太猛,他充满污垢的单衣,开始破裂,露出了爬虫般黏糊糊、泛着光泽的白晳皮肤。
不该看的东西就这样被看到了。他背上果然有个恐怖的伤口。
“啊!……真讨厌……”
那伤口远比他说的更令人惊悚,确实很像是蠕动着的活物。曾几何时,那地方真的有个手一样的东西呢!
一瞬间,我脑中爆发了未曾想过的、噩梦般的念头。真一的伤口那里,以前会不会是黏着另一个人的身体?有一种连体兄弟,两个人有部分身体黏着,无法分离。莫非,真一原是连体,后从有伤口的地方切开,才变成两人?但如此说来,另一个人又在哪里?这样想想,顿觉恐怖异常。
“幸好这恐怖是他身上的,而不是我。”我忍不住脱口说道。
如前所述,我觉得真一和我,不像是双胞胎。双胞胎有两种,一种是同卵双胞胎,一种是异卵双胞胎。前者几乎一模一样,而后者,就不太相似了。不过,虽说不太相似,但若将他们和一般的兄弟姐妹相比,还是可以看出,他们是双胞胎的。我和真一显然不是同卵双胞胎,又不像异卵双胞胎。虽非完全不像,但很难接受我们是异卵双膽。所以,没有任何理由,使我相信我们是双胞胎。
“而且,我有一个更有效的证明。”
我思索着另一件事情,从医学角度而言,这并不困难。
假设真一是连体婴儿之一,在同一天,和我由同一个母亲生下,那以常识而论,就是三个小孩,只能说是三胞胎,而不能说是三个人的双胞胎。
愈是思虑重重,头绪就愈是纷繁。我不仅想得太多,而且想得很愚蠢,简直就是缘木求鱼,徒然浪费心力。
总之,真一肯定和我无关,这断然无疑,但我心中,为何竟有些彷徨?他背上那个奇怪的疤痕,莫非真的牵动了我的心思?
我要把那种事忘掉,从其他方向,来调査父亲那句“三个人的双胞胎”所隐藏的秘密。这句话,会不会从一开始,就是另有所指?“三个人的双胞胎”之一,当然是我,但是,剩下两个人,为何却是一人?只要解开这一个看似不合理的事情,我沉重的负担,就算是卸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