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三个人的双胞胎”呢?
若是“两个人的双胞胎”,那就再清楚不过了,但是,“三个人的双胞胎”又是怎么回事?莫非父亲是将“二”误写成了“三”?但仔细一想,若双胞胎是指两个人的话,似乎没必要注明“两个人的双胞胎”;正因为是三个人,觉得不可思议,所以才要注明。
二月十九日是我的生日,我文件盒中的八宇金锁上,正好刻着这个日期,料想不会有错。如此说来,二月十九日那天,除了我,另外还诞生了两个手足。
父亲使用“赐予”而非“妻子生下”,让我略有疑惑。但“賜予”似乎含有承认是父亲的孩子之意,所以,当成“生下”,也自然能够说得通。
也就是说,母亲就生下了三个人的双胞胎?其中一个是我,那剩下的两个呢?而且,为何是三个人的双胞胎?这种事是不现实的。若是两个人,那就是双胞胎;若生下的是三个,显然就是三胞胎了。既然生下三个小孩,父亲肯定不会写成双胞胎。如此看来,恐怕“三个人的双胞胎”这几个字,内中大有玄虚。
我曾经想要联络亲戚,却始终没有结果。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只有十岁。那时,只有我一个亲人陪着父亲,而且,我们还被迫离开了故乡,踏上流浪之旅。
如前面所述,和妹妹因为缎带较劲,是最后的情景,之后,我就同她和母亲分别了。印象里面,她们两个人消失未久,父亲就和亲戚赤泽伯父大吵了一顿。我觉得那次争吵,肯定和她们的失踪有关,却不知道详情如何。
不久,父亲带着我离开了故乡。我们搭乘货船,直到父亲去世前的四、五年,我如始终过着海上生活。我就是在船上,渐渐开始懂事的。
“妈妈怎么了?”我经常这样询问父亲,但每次我一发问,父亲的心情便突转恶劣,恨恨说道:“你母亲逃去某个地方了,她不爱你!”
“就是那个开满蜀葵的家?”
“对!……”
“那个家里,有我的同胞手足,她是带着那个孩子逃走的吧?”
这次,父亲用力摇了摇头:“不,不是的。那个小孩子,不知道被赤泽伯父带到哪里去了。你妈妈也不爱那个小孩呀。”
“那妈妈爱的是谁呢?”
“不知道,你去问赤泽好了。”父亲以痛苦的神情,回答了我的问题。
“嗯!爸爸,我们回到原来的家吧,好不好?”
“原来的家?说这个有用吗?……”顿时,父亲有些暴躁,“就算我们回去,也没有什么家了。回到那种无聊的地方?在船上不是很好吗?我们可以周游所有热闹的港口。”
父亲反复诅咒着故乡。
“爸爸,我们的故乡是个怎样的地方啊?”
“故乡?……你不是从小就知道了吗?……不!你不该知道的……不要再问了,不要再问了!……”
无论我如何央求,父亲始终不告诉我,故乡的地名。所以,我脑海里对故乡的印象,就只是小时候的那些罢了。我甚至都不知道,那个梦一般的地方,属于日本的哪个地区。
如今想来,我真是非常懊悔,那时,竟未向父亲询问故乡的方向。
那件事情之后,父亲忽决意下船,带着我漂泊四处,过上奢侈的流浪生活。
当我十岁的那年秋天,我们在东京逗留的时候,父亲因脑溢血,骤然辞世了。我永远无法从他口中,探听到故乡的位置了,就从那个时候开始,故乡便仿佛神话故事一般,彻底远远地离开了现实。
幸好父亲随身带着的皮箱里,留有巨额遗产,那主要是宝石和黄金制品,大概是他在海外积蓄下来的吧。全赖那笔遗产,我才得以有人照顾起居,才能在东京长大成人。
现在的我,过着非常舒适的生活,数年前嫁了郎君,然而婚仅一年,他的胸疾发作,最终日渐消瘦而死,留下年轻的我,继续过着舒适的未亡人闲居生活。事实上,追求我的人所在不少,但我都是一概回绝,因为,我觉得婚后生活,并不快乐。
而且,这时候有件事,比结婚更让我介意,我把所有精力,都花到那件事上,根本没有心思兼顾男人。我所关心的事情,当然就是前文提到的寻找生死不明的手足。为了我的名誉和自尊,我誓要解开“三个人的双胞胎”之谜。
自从刊登了那则寻人启事的翌日,我所居住的涉谷羽泽府邸,便突然热闹起来。报上的启事,使这里增加了形形色色的访客,每个人都自称她就是我要找的人,自称是我的同胞姐妹。这种人,每天不止十二、三位。然而,那些面不改色的胡诌者,几乎都超过了三十岁。她们在我面前,滔滔不绝地谈论原籍和姐妹之事,竟不想想我今年才二十三岁。如此谈了一段时间之后,省悟逃走者不胜枚举,其中只有三个人,引起了我的注意。
首先必须提及的,是女侦探速水春子。她一看到那则启事,立刻来到我的住处。我让女佣纪代子子看了看她的打扮,并询问了一些情况,然后才请她到客厅相见。
春子女士穿着一件很薄的黑色披风,衬着黑色的条纹绢衣,她个子很矮,略显苍白的长脸上,戴着黑框的大眼镜,乍一看之下,似乎是二十五、六岁、仿佛从短毛大猎犬变身而来的贵妇。
一提到女侦探,总会让人想到身材髙大、像体育老师那样的妇人,而速水春子女士,却和体育老师不同,是个充满智慧的女性。她的眼睛大得异常,使我觉得有些不适。
“我看了报纸……”女士以一种职业口吻径直说明了来意,“你正在寻找非常难找的东西吧?若把此事交给我来办,凭着我多年的经验,又懂得诀窍,立刻就可以找到你的姐妹……喷,能否让我先看看令尊,写着那个问题的日记……”
我从文件匣里,取出了父亲的日记。这是一般放到口袋里的、非常小巧的册子,黑色皮革的封面,边缘磨损甚重,颜色因为海风吹拂而泛黄了。打开封皮之后,里面是没有条格、能自由填写日期的日记,每页都以尖端磨圆的铅笔,随意写满一堆文字。
女侦探读着某天的内容。
“咦?这种事都记载了呀。二月一日,修理了船上舷梯的扶手,因同事不熟,事情颇不顺利。去年此时亦曾维修,但那时有赤泽常造,半天时间就大功告成了。后来他下船回乡,一年来始终待在家里,也没有外出工作。我很担心阿胜,她就要临盆了,不管他如何好奇,阿胜临盆之前,他应该不会和她发生关系吧。但话虽然是这样说,他毕竟曾有偷女人,导致怀孕的前科,真是让人不安……嗯,令尊似乎非常在意那个赤泽常造呢,他和你们的关系是?”
“那个赤泽常造,印象里是我的伯父,曾经和我父亲大大地吵过一次架。”
“那么,缘由是?”
“这就不知道了。”
“这件事很重要吧……然后,夫人你的生日是?”
“就是那本日记最后的日期。”
“啊,是这样啊!你就是在同样的二月十九日出生的啊。”春子女士说着,把日记翻到最后,“嗯!找到了。二月十九日,诅咒之日。今天,被赐予了‘三个人的双胞胎’。就是这个,‘三个人的双胞胎’!”
女侦探表情凝重,反复念着“三个人的双胞胎”。
“如何,有线索了?”我慌忙发问。
女侦探答道:“必须去现场调查才行。在桌上像魔术般给出结论,那是侦探作家虚构的故事。真正的侦探除了行动,还是行动。这件事很重要,我们必须去努力解开。夫人!……”
“但是,我对自己的故乡是模糊的,根本就不知道在哪里呀。”
“这件事让我来调查就行了。”女侦探快人快语,“启事上写的河蟹、蜀葵,日本各地都有,谈不上是线索。但是,夫人,我想,你肯定对某些具有地方特色的东西,有所印象吧?小时候,特别新奇的东西,譬如别人的吆喝、庆典的活动,附近地区的地名、小时候非常熟悉的名字……你能想出任何一个吗?”
我因而开始接受了奇怪的盘问。
“是否记得什么卖东西的声音?”
“啊!”这个意外的问题,让我非常吃惊。经过长时间的思考,我总算想起一个,“对了!……我想到了卖鱼大婶的吆喝声。就像这样:不管是鲽鱼还是竹轮,都很好吃喔……”
“是‘好吃喔……’吗?这线索不错。另一个问题,是庆典名称,有眉目吗?”
“嗯,在给神明的庆典上,有将粗竹子切成一圈圈的驱魔仪式。”
“啊,是左义长?很好。此外,是否对附近村落的名字或街道的名字有印象?”
“附近的地名?好像是atake。”
“就是汉字的‘安宅’吧?好,我完全知道了。”春子女士说道,“如此看来,你的故乡肯定是四国地区了。阿波国的德岛那里,有个名唤安宅的小村,盛产河蟹、蜀葵。我这就去那里调査一下,请给我四、五天时间吧。”
女侦探的这番话,条理分明,虽然我不懂,她为何能这样对答如流,但她也没有露出傲慢的神色,只说要去我故乡四国的安宅村,确认一下“三个人的双胞胎”,然后就告辞了。
我仿佛被狐狸牵住了鼻子,怔怔目送她的背影离去。但是,直到一切真相大白之前,我始终觉得:女侦探的推理,只是一种胡乱的猜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