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表告诉我已经是清晨四点过了一点了,想到这个时候回自己变了样的公寓,全身又疼痛起来,想想我可能没有力气把床垫放回床上去,即使床垫放好,还要自己铺床,然后我可能睡不了多少时间,因为最迟白莎在八点钟会知道这些变化,她是一定会打电话给我的。
我想到皇甫菲丽还在等我,她是绝对会等的,但是我祗好让她去等了。
我叫了辆出租车,来到一个土耳其浴室,勉强把身上衣服脱掉了,包了一条浴巾,蹒跚地走进烘烤室。
在很热的空气里,一面大量出汗,全身慢慢松弛,身上的疼痛关始减轻,忘怀。
一位服务员,不断进出,把冷的毛巾,换着放在我头上。这次他带了一桶冷水进来对我说:“一个警察在外面说他要见你,他说他姓宓。”
“叫他自己进来。”
“他不能进来,他全身武装,他进来两分钟就湿透了。”
“告诉他我不能出去,我会感冒的。”
服务员出去。
五分钟之后,宓善楼进来,全身在冒火。
“小不点,你听着。”宓警官说:“你的靠山是我呀,别弄错了。”
他把警装上衣,领带除下,放在木条椅上。
“我谁也不靠。”我说:“我只知道要把身上的酸痛泡泡掉,我也不能走出去和你谈话,你要什么,你说吧。”
“好,我说,小不点。”善楼说:“你玩了两次把戏,我不知道你玩在那里,但是蛮灵光的,我也不再追究你玩在什么地方了,保险箱已经打开来了,封来利和乐吉美也全部招了,齐莫谋竟然是加州最大的一个古董收赃者,他只收有限,固定的几个来源,而且收的东西都是事先有买主的,所以那么许多年,他就在我们鼻子底下玩花样,我们根本不知道。这一下好,一破破了很多案子。
“所以这一次不论你小子玩了什么花样,我都会忘记的。但是,谋杀案还是没有破,我个人认为你对谋杀案的了解,比我们警察深了一层。
“谋杀案是我的责任,我不能没有交待,你把知道的全部告诉我,我再也不来烦你,让你一个人舒服,泡死在这里。”
我说:“你对这件谋杀案有些地方太死心眼了,所以钻了牛角尖。”
“不见得,唐诺,”他说:“我告诉你一件事实,唯一可以吹出吹箭来的地方,是皇甫菲丽的画室。唯一可能用吹矢枪来吹吹箭的时间,是皇甫菲丽和哈雪薇在一起的时候……而哈雪薇在这时间看到吹矢枪从浴室窗口伸出来,瞄呀瞄的……就凭这一点证据,第一级谋杀案就可能成立。”
“能吗?”我问。
善楼开始出汗,他自口袋取出一块手帕擦他的额头。“你浑蛋,”他说:“少和我辩,告诉我你知道的就可以了,也好让我早点滚开这个鬼地方。”
“你的成见太深了。”我说。
“什么意思?”
“你说唯一可以吹出吹箭来的地方,是皇甫菲丽的画室。”
“是呀,有问题吗?”
“有的是问题,吹箭不可能是从画室出来的。”
“你是个大傻瓜,唐诺。”善楼生气地说:“我们试拿这支混蛋那么长的鬼吹矢枪,站在这间小的贮藏室里,不论你站在那里,即使是尽可能把上身伸出窗去,也不可能把一支吹箭吹到皇甫的胸口上去……至于那支插在高高木头上的吹箭,我同意你,可能是在房里吹上去的……即使如此,这样长的吹矢枪,在房里搬弄着仍是十分困难的,鬼东西有五尺四寸长呀,唐诺。”
“这吹矢枪有什么样的来复线呀?”我问。
“来复线?你什么意思?”善楼问。
“你可以请弹道部门来给你鉴定呀!”我说:“你找到一颗子弹,你找到一把枪,你看枪里的来复线,然后试发一粒子弹,拿来看这子弹是不是从这支枪发出来的……”
“你越来越不象话了。”善楼说:“吹矢枪那有什么来复线。”
“噢,宓警官,”我说:“你是不是现在在告诉我,你没有办法鉴定一支吹箭,是不是从某一特定吹矢枪里吹出来的?”
“那怎么鉴定法?”
“那么,”我说:“你怎样能确定杀死皇甫的吹箭,是从皇甫的吹矢枪里吹出来的呢?”
善楼看着我,想说什么,又自动停住。抓住手帕,擦擦额头,又伸进领子里擦擦脖子。“你这狗娘养的。”他说。
“说呀,”我又重复一次:“你怎样能确定是从这支吹矢枪吹出来的?”
“我们不能确定。”善楼慢慢地说。
“这样的话,”我说:“另外一个可能性就很有趣了。”
“等一下,唐诺。你再想想,这吹箭一定是从这吹矢枪出来的。”
“为什么呢?”
“吹矢枪不是大批制造的,每一支都是定做的。吹箭做的时候就是专门做来给某一支吹矢枪用的,这些吹箭是配这支吹矢枪的。这一套是皇甫先生从婆罗洲带回来的,大家在展览的时候都见到过的,不可能混错的。”
“当然。”
“为什么?”
“因为它们是天生一对。吹箭是依吹矢枪而造的。”
“那么。”我说:“既然有了吹矢枪我们可以特制吹箭,有了吹箭我们当然也可以特制一根吹矢枪的。”
普楼用手帕擦擦双手,再一次拭抹额头和脖子,他说:“他妈的,我一定要快点离开这里了。”
“有人在留住你吗?”我问。
“你!”
“怎么会?”
“你不肯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但是我一直在和你讨论吹矢枪。”
“好吧,我们再讨论。在我看来,这些吹箭是从那支吹矢枪里发射出来的。不管你怎么说,一定是的。”
“你确定?”
“当然,我确定。”
“那支插到木头里的吹箭,插得很深,是不是?”
“你认为是皇甫太太从画室窗口,吹过采光天井,吹进房间里来的?”
“祗有这一个解释呀。也祗有从那个地方才有可能,你研究它来路的角度,它直接指向那个窗口,简直没有别的地方还有可能。”
“你在说不可能之前,应该多想想可能。”我说:“我先问你,你有没有拿一支吹箭,放进吹矢枪,吹吹看,你能把吹箭吹得插进木头多深?”
“没有,为什么要去试?”
“可能会是个有价值的试验。”
“木头在那里,吹箭还在木头里,你不能硬和我抬杠呀。”
“我没有硬和你抬杠。”我说:“我祗在告诉你菲丽不可能从那么远的一个地方,吹一支吹箭,还要插进木头那么深。我甚示可以向你挑战,用你那么大的个子,就用这支吹矢枪和相同的吹箭,你的吹矢枪头袛要离开木头三四尺远,你都吹不进木头那样深去。”
“你倒底想要告诉我什么,你说吧。”善楼说。
“我老实告诉你好了,”我说:“你的毛病在这里……你见到一支用来发射吹箭的吹矢枪,你又见到一支专供放在吹矢枪里发射的吹箭,一下子,你就认为吹箭一定是从吹矢枪里发射出来。”
“假如你那么聪明的话,你想它是从那里发射出来的呢?”善楼一面问,一面猛擦脸上及颈上出来的汗:“你快点说,我可以快点滚呀。”
“你想滚,什么时候都可以滚。”我说:“但是我的想法是有人自己私造了一支短管的武器,很可能是用压缩空气发射的。这个人在贮藏室里,就站在皇甫的身旁,把一支吹箭射进了皇甫幼田的胸上。在皇甫幼田倒下去之后,那个人又装了一支吹箭进他的自制武器,对好了一个特别他要的位置,向木头上射了一箭,任谁看了都会从这支箭的角度想到是窗外对面画室里射出来的。
“我想这本来是一个极完美无缺点的谋杀,但是这个凶手犯了一个大错,使完整的罪案露出了破绽。那就是这个凶手低估了压缩空气的力量,要比人用口吹的力量大得多多。
“我一看见室内的情况,我就一目了然钉在木头上的吹箭,是杀了人之后故意打上去的第二支吹箭。
“你自己可以想得到,假如你是皇甫幼田,假如你站近窗口,有人吹一支毒箭进来插在木头上,没吹中你,你还会走近窗口去,把手按在窗口上,仰起脖子,邀请别人来第二次射你吗?你要记住,这家伙是人生经验丰富,一再出入蛮荒的人。
“我第一眼看到那支插在木头里的吹箭,就知道它不可能是吹矢枪里吹出来的了。”
我坐舒服一点,向后一靠,把眼睛闭上。
善楼走到门,向服务员咆哮地叫道:“嗨,给我弄块毛巾来,老天。”
他走回来,两脚站得开开的,自上向下看着我,又用向服务员要来的毛巾猛擦额头,头颈和双手,然后,突然的,他把毛巾搓成一团,一下摔在地上,拿起他的上装,一声不响转身走向门口。
他一直走到门前,转过身来。“算你对了,”他问:“是什么人干的?”
“试试最后看到他活着的人。”我说,一面把眼睛闭上:“你们不是经常这样教菜鸟警察的吗?”
善楼站定了没吭气一段时间,然后我听到弹簧门弹动的声音告诉我他出去了。突然门一推,他回进来,说道:“要不是这里那么热,太消耗体力,否则我早就一脚踢在你这个没礼貌的骡屁股上了,不过这里太热了,我谢谢你。”